我发出了真正的痛苦的呻吟,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对她说:“救救我。”紧接着,我所计划的那个瞬间就到来了。
我想知道妻子面对濒死的丈夫会作何反应。如果我在妻子心中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地位,她就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扑向电话叫救护车。一瞬间的反应能够暴露人的内心。可妻子却一动不动,连话也没说,只顾着摇头,仿佛在用尽力气抗拒着我的生命。
“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丑闻,你的命更要紧啊。”——我为什么会期待她说出这种话呢?这种事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了。从新婚初夜,妻子叫出别人名字的那一刻起——人的不幸并不是追梦失败,而是意识到自己所追逐的不过是一场空。妻子最后的反应让我的所有幻想彻底破碎,坠人了血淋淋的现实。
第二天晚上,我之所以会骗她葡萄酒里下了药,只是作为一个已经决心去死的男人开的最后的玩笑。如找所料,妻子没能掩饰自己的不安。因为她极有可能服下那颗毒药,服下了她自己的杀意。我凝视着妻子像面具般冰冷的脸孔,想象着那张面具下流淌的漆黑暗流,然后露出了微笑。整整两年,我头一次成为胜利者。那一夜之后,我开始主动服用安眠药。
这就是整件事的全貌。只要剥去夸张的外衣,实际上就是一起妻子毒害丈夫的单纯杀人剧。要说其中有什么奇特之处,无非就是我主动接受了妻子的杀意。我把妻子的杀意转换成自杀的动机,像在完成一项奇特的死亡计划。
我不后悔。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在今晚,趁着还能对明天的生命抱有期待时死去。但其实都无所谓了。就算活到了明天,我还是要接受已无可避免的死亡。这两颗药丸决定了我是否还能拥有明天一整天,也就是二十四小时的生命。但无论结果如何,我想必都不会犹豫——我很平静。
面对自己的死期,我甚至能露出微笑。可是明天一早,妻子看到死去的我脸上的微笑,会不会依旧认为我是个蹩脚的演员呢?
第三部 分
安眠药还剩两颗。其中只有一颗是货真价实的巴比妥,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颗。另外一颗则是两年前妻子自杀未遂时,我在她包里找到的足以致死的毒药。
我昨晚又写了一封遗书。那封遗书上描述了妻子的杀人计划——而留下那封遗书才是我的真正目的。两年前,我在妻子的包里找到那颗毒药时,就下定了死的决心。自杀动机跟我昨晚在遗书上写的一样。我之所以要等到今天,一是因为对我们的婚姻生活还抱有一丝期待,二是必须先想好如何将我的自杀转嫁为妻子的故意杀人。这两年来,我一直想死,但同时还想利用自己的死对妻子实施报复。我这个永远只能生活在妻子阴影里的人,若想成为胜者,只能赌上白己的命。
没错,这次的一连串事件全是我的所作所为。当然,我的计划无法算计到妻子的每一个反应。比如我一开始根本没想到妻子会把我关进卧室,因此必须时时对计划进行微调。大致的计划就是,让妻子认为我想杀她,对我心怀恐惧,最终逼迫我服用安眠药。当然,那些安眠药里并没有混入毒药。这次事件中,妻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直到今天,我才拿出藏了整整两年的毒药,放入昨晚只剩下最后一颗的安眠药瓶子里。我一直在犹豫。我竟然开始贪恋最后一天,自己生命的最后二十四小时。按照计划,我会扔掉瓶子里的最后一颗安眠药,今晚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我却想多要一天了。因为我毕竟不像昨天遗书中写的那个男人那样有骨气。早在新婚初夜,妻子口中喊出别人名字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了自己的末路。尽管如此,我还是拖延了整整两年,与妻子空白的爱意纠缠。这就是我,我就是这么痴缠的人。
可是就算活到明天,我依旧会心生犹豫。所以我决定创造出昨夜虚构的状况,用两颗药丸来赌一把。只要还能把自己的生命托付到其中一颗药丸上,我的犹豫就会减少一半。我也想趁着还有半分希望的时候安静地死去。
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到犹豫。因为事到如今,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写下真相。虽说一旦把真相写出来,我的计划就会全盘落空——可事到如今,我实在无法压抑想坦白一切的犯罪者的冲动。
剩下的依旧是赌博。我打算将昨晚的遗书和现在写的这封遗书留下来。然后交给警察去判断。当然乍一看,人们都会认为后来写的这封才是真的。可即便那样,依旧可以解释为我(深爱着妻子的我)替妻子顶下了全部罪名,重新编造了一封新的遗书,将一切全部归罪于自己。
总之,我会把真相写在这封遗书里。袭击妻子的人,两次差点儿把她掐死的人,都是我——当然就像前面那封遗书里所说,那是为了诱使妻子逼迫我服用安眠药。在客厅袭击妻子的人是我,刺伤自己的人依旧是我——不过这些行动的目的却与昨晚那封遗书上写的略有不同。我的目的是让他人见证那起血腥的刺伤事件。让医生眼目睹那个场面,并让他认定是妻子刺伤了我。当时妻子的慌乱,以及我为了保护妻子让他对此事保密的态度,想必已经让他做出是妻子出于某种理由刺伤了丈夫的判断。到昨夜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人深信,这是一起妻子谋杀丈夫的事件。
没错,创造这出闹剧的人就是我。负责出演的是我和妻子这两演员——妻子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被我这名导演玩弄于股掌之间,兀自惊恐震颤,为我呈现出完美的演技。这场戏的开端就是那个早晨。我选择了早晨。为此,我在前一天晚上掐住了妻子的脖颈,让她几乎失去意识。第二天早晨,妻子停下描眉的手,凝视着镜中的我时,我意识到第一句台词就要登场了。准备,开始……妻子不知道映在镜中的并非我的双眼,而是她最爱的摄影机镜头,对着它说出了第一句台词。
“喂,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想杀我?”
第5章 依子的日记
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八)九月六日
杀人一
过于简洁的两个字。可这却是发生在这座山间小屋里、持续了整整两个月的残忍故事的最终结论。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那个女人——那个突然拿着凶器,打断了我们夫妇的平静生活,夺走了我们的一切,最后甚至要夺走我丈夫的女人。除了把她杀掉,我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几十年后,当人们发现这本日记,看到占据了头一行,安静而又高傲的这两个字时,应该能理解我们此前所经历的全部痛苦吧。万一计划失败,我们也能对警察、对所有人这样说——没错,被害者其实是我们。
“没有别的办法了。”
最先崩溃的人,是我。昨夜,丈夫像囚徒赶赴刑场一样离开房间,准备到她的卧室去,我在门后不由自主地低声说出了这句话。那个瞬间,丈夫那同样充满绝望、失去光彩的目光,对上了我筋疲力尽的眼神。今天一早,他就到山下的村子里买来了这个日记本。随后,他拿起写作时用的钢笔,在崭新的日记本那炫目的空白处写下了那两个字,然后无声地凝视着我。
这是少言寡语的丈夫对我昨晚那句话的回答。
——我想不被任何人打扰,两个人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盯着纸上黑墨水写下的那两个字,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在这个山间小屋里度过的夏天,完全可以称得上人间地狱。威胁,永无止境的刑罚,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夫妻的双眼——遭受了那样的痛苦,依旧没有彻底抛弃的良心,却在那一刻被我丢下了。睁开眼,我看到丈夫那张疲惫的脸近在眼前。阴沉的双眼中闪烁着直到昨天还没有出现过的希望之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对啊,把那个女人杀了,我们两个人继续过幸福的生活吧。”
我紧紧握住丈夫的手,再次紧闭双眼。在深邃而静寂的黑暗中,我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趁着她难得出去晨间散步,我们赶紧订好了计划。其实很简单,今晚六点,山下的村子响完六声钟声的那个瞬间——丈夫掐住她的脖子,我从背后帮忙按住她的身体。
“这是完美的犯罪。她在大战中失去了所有的亲戚,就算她突然从这个山间小屋里消失,肯定也不会有人怀疑——可是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万无一失,为保险起见,你就在这本日记上写下辩词吧。”
我接受了丈夫的建议。如今,我就在书房里,听着她的娇吟,动笔写起了日记。唯独今天,我主动劝丈夫去跟她同床了。她丝毫不知道这将是自己“最后的晚餐”,在丈夫比平时更加上心的挑逗之下,她不断发出快乐的娇吟、胜利的喘息。那声音到昨天为止还意味着苦痛,而我现在却能平静地把它当成摇篮曲。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发出与之意义截然相反的叫声了。
我先将丈夫写在第一行的两个字描了一遍,然后写了起来。我将自己的决心融进丈夫的决心——
久违的初秋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此时太阳还很高,但无疑正一点一点、坚定地朝着六点钟,朝着我们二人幸福生活的帷幕再次升起的瞬间,倾斜着。
恰好半年前,我们合弃了东京的焦土,来到长野山中,住进丈夫于战前从贵族手中买来的小洋楼里。当时战争已经结束了一年半,丈夫也复员回来半年了。我想不被任何人打扰,专心写小说——这是丈夫突然决定开始隐居生活的理由。
我丈夫名叫泷内竣太郎,战前曾发表过题为《苍光》的小说,未满三十岁就在文坛站稳了脚跟。就像许多真正的艺术家那样,我丈夫严重自闭,非常讨厌外人。即使在战前,他也总是把自己关在家中,别说是访客,就连报社和杂志社的人他都不愿意见。这样的丈夫在战场上待了将近两年,回来后那种偏执的性格愈发严重,会想隐居到这个没有人烟的深山里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东京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人们只能在那片无尽的焦土上一门心思地苦苦求生。社会已出现比空袭时期更加疯狂的乱象。我多少也能理解丈夫极度渴望离开嘈杂的环境,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专心于艺术的心情。
我们过了四个月安定祥和的日子。在此期间,丈夫以罕见的热情投身于创作。他构思了一部名为<净土》的、超过四千页稿纸的长篇小说,可如今的东京根本无处发表这样的作品。战争爆发前一年出版的丈夫的作品《异乡》,讲述公元七世纪,一位从高句丽①渡海而来的人的故事。当时受到了比处女作还要高的评份。而这次的《净土》,讲述的则是同一时期,从日本辗转到中国内地的留学僧所经历的波澜万丈的故事。丈夫还很难得地用兴奋的语气说,他要以自己应征入伍、并在中国待了两年的经历为基础,创作一部毕生杰作。他那誓要填补两年空白的气势,以及到山下的村子来回要花三个小时、几乎没有人烟的理想环境,让我不禁觉得,丈夫在稿纸上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战后这个时代发出的挑战。
①高句(gou)丽(li)(公元前37年一公元668年),是公元前一世纪至公元七世纪在我国东北地区和朝鲜半岛存在的一个民族政权,与百济,新罗合称朝鲜三国时代。
很快,山间晚来的春天结束了,我与丈夫两人在这片远离人声的土地上筑起了自己幸福的小窝。就在这时,她毫无征兆地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七月初的某个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劈柴,突然感到背后有人,就转过身去。紧接着,我忍不住倒退一步,勉强吞下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惊叫。
一个女人站在初夏白生生的阳光里,逆光下如同一道黑影。她手上拿着被我扔在一边的斧子,锐利的斧刃反射着下午耀眼的阳光。
“您是泷内先生的夫人吧,我来帮您劈柴好吗?”
“您是哪位?”
“我是东京某出版社的。来找老师谈点工作。”
女人终于把斧子放下,狭长的风眼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她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纤细的身体裹在职业装束中。这个人笑起来真好看——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方才看到女人握斧的瞬间所感受到的恐惧,也被她温柔的微笑化解了。当然,我当时并没看穿隐藏在她那个微笑下的东西。
丈夫把这个自称辻井熏的女人领入书房,两个人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交谈结束后又过了一会儿,她从那间安静得有点诡异的书房里走了出来,面带笑容地说:“老师接受了工作邀约,下周我还会再来。”说完就定了。第一次来访就这样结束。虽然看起来平淡无奇,可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她其实已经不经意地暴露了面具下的真实面目。是在两人在书房里的时候——我端着茶敲了敲房门,丈夫把门打开了。但在开门的瞬间,我清楚地听到了从内侧打开门锁的声音。反锁房门的目的为何?为什么要把书房的门锁起来谈话?以及,为什么丈夫刚听到辻井熏这个名字时,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了一下?
可是,这些疑惑再一次被她离开前那温柔的微笑化解。我甚至对丈夫说:“那个人真不错啊。”我不知道她让丈夫接下了什么工作,而且知道就算去问丈夫,他也只会摆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沉默。一周后,她再次前来,像上回一样,跟我丈夫两人在书房里密谈。一小时后,我在她走出来的瞬间把她拉到客厅盘问了一番,但她只是微笑着敷衍道:“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又说,“不过接下来还需要进行详谈,今后我会经常来拜访。”
果不其然,她七月份就来了四次。在那四次来访中,她彻底地抓住了我的心。她本来就身材纤细,还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给人知性的感觉,属于那种很容易让同性产生好感的类型。而且她的微笑中丝毫没有谄媚之感,只是轻轻地弯起嘴角,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她似乎非常关心我。不但给我带地方特产、进口香水和装饰品,还会在与丈夫谈完工作后,到客厅跟我闲聊两个小时。她会真心诚意地赞扬我:“老师经常在小说里塑造在丈夫面前乖巧温顺、如同美德典范一般的女性,那一定是以夫人为原型的吧。”还会谦逊地说:“离火车出发还有点时间,我帮悠准备晚饭吧。”虽然她比我小了七岁,可说起话来沉稳踏实、温和内敛,让我觉得像在跟女校时代的旧友交谈。不知不觉地,我开始期待她的来访了。
老实说,我有点贪念有人陪伴的感觉,因为丈夫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从战前开始,我的工作便只有一项——把丈夫潦草的原稿抄写下来。家中的访客除了每三天来送一次食材和日用品的杂货店伙计,就是偶尔把东京的书信送过来的,面色黝黑、十足乡下人的邮递员。这幢平静祥和的小别墅,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个小小的牢狱。
所以,当她第四次来访,略显寂寞地对我说八月份有十天的假期,只是亲戚朋友都已死于空袭,自己无处可去时。我终于忍不住,主动对她说:“那欢迎你到这里来呀。”
“如果您愿意收留我十天,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每次跟夫人说话,我都会想起自己已经去世的姐姐。那场空袭之后,我只有跟夫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不会感到寂寞。”
八月中旬,她拖着两个对出行十天来说略显冗余的大行李箱来到我家,先用一番甜言蜜语把我哄得晕头转向,又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完美地扮演了女仆的角色。平素最讨厌外人的竣太郎似乎对她的印象也还不错。他不仅没对她的借宿吐出半句怨言,还偶尔把她叫到书房帮忙查资料。“连十分庞杂的资料她都能整理得有理有条,若不是因为她在东京有工作,我真想把她留下来当助手。”她听到丈夫这样的赞美后,双眼露出兴奋的光芒,却害羞地低下了头。她时常陪我聊天到深夜,听到我不太幸福的童年往事后,还会眼角含泪,报以深切的同情——即使在一切已经真相大白的现在,我都还迟迟无法相信,那幸福的十天竟是这个女人缜密计划,再通过逼真的演技呈现出来的弥天大谎。
“这十天,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
为了让十天后撕下面具的瞬间产生最震撼的戏剧效果,她先小心翼翼地给我放下甘美的诱饵,用那条巧舌,哄得我通体舒畅。
当然,她偶尔也会不小心流露出面具下的真实面孔。每晚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都会突然听到楼下她的房间里传来敲击墙壁的声音;背对她的时候,也会突然感受到火热的视线;我起夜离开卧室,会看到走廊另一头,迅速缩回屋子里的身影;走进厨房时,会听到突然变大的切菜声——种种细节都是十天后突然爆发的导火索。
十天后,她突然举起那把曾在七月午后握过的斧子,朝我头上劈了下来。
那天早晨,丈夫说想在书房里装饰一些鲜花,我想起三天前与她散步时在山路上看到过一丛百合,便打算去摘来。准备傍晚时分动身回东京的辻井熏,当时正在书房帮丈夫进行最后的资料查询。这一切都是偶然。我在山路上走到一半,突然想起忘带剪子了,便又回头往家走去。家里安静得有些怪异,两个人都不在书房里。夏日的阳光照亮了整个走廊,唯有通往卧室的台阶裹在阴影中。我当时可能就有所预感,放轻脚步走上台阶。卧室的门虚掩着,一道细细的光横亘在昏暗的走廊上。
从那道虚掩的门缝里,我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我回到客厅,羞耻地捂着脸,蜷缩在沙发上。半小时后,她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反手锁上房门。
“夫人已经看到了吧?老师当时没发现,但我听到了脚步声。”
“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第三次来的时候。在书房——是老师主动的。”
她的语气冰冷,仿佛在汇报工作。
“出去!马上给我出去!你竟然是那种人……我……”
“可是老师还打算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他准备在午饭时对夫人您说,要留我在这里当一段时间助手,还说夫人一定会很高兴地答应下来。”
“不管那个人怎么说,我都不会答应。”
她冷漠地俯视着我颤抖的双唇。
“夫人,请你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维持现在的状况吧。如果老师提出要聘用我,你也要乖乖答应。否则我就把夫人的秘密都告诉老师。”
“秘密?”
“没错。夫人不是爱过老师以外的人吗?还瞒着老师跟那个男人睡了。”
听了她的话,我猛地站起来,不假思索地反问:“你怎么知道——”可是,她却露出惊讶的表情。
“真的吗?我只是……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跟老师谈论《包法利夫人》时,夫人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刚才就随口说了一句……”
说完,她看着自投罗网、茫然地用双手捂住嘴巴的我露出了微笑。与之前没有丝毫改变的安静微笑,却已包含了全然不同的意义。
昭和十九年,日本完全放弃战胜幻想,以一种自毁的决心踏响军靴的那年秋天。没错,我确实背叛过丈夫。对方是战前经常到我家来取稿件的报社记者。那个人每次来丈夫碰巧都不在——在那最后一夜,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碰巧,而是他每次都瞅准丈夫不在的时候造访。那位青年在出征前再次来到我家,说想最后再见我一面——“我可能会死在战场上。”说完他就呆立在玄关的阴影中,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凝视着我的胸、我的腰、我的双腿。他顶着一头已经推平的短寸,无奈地弯起嘴角笑了笑。这个马上就要赴死的二十五岁小伙子,此时就像一祭饥饿的野狗般丑陋。
那并非出于同情。当然也不是爱情。那个时代,谁也不对明天抱任何期待。在即将败北的气氛中,战火肆虐整个日本,每个人都在挣扎,想在当下燃尽自己的生命。在绝望和愤怒中,想必有许多男女沉沦在欲望的深渊里,我也不例外。丈夫竣太郎不日前也收到了征兵令,三天后他就要奔赴战场。我本想趁这最后三天跟丈夫好好惜别,他却说想在出征前完成手头的小说,一个人到汤河原去旅行了。比起一个人留在后方的我,丈夫更关心自己的艺术。想必那个冷淡的丈夫看到我离别之际的泪水时还会感到烦躁不已吧。
我把无法在丈夫面前流下的泪水全部发泄到那个年轻人的肉体上。事实上,当那个年轻人把丑陋的嘴唇贴到我身上时,我真的流下了眼泪。并非为了他,而是为了三天后就要离开的丈夫,为了这个濒临毁灭的时代,为了即将为这个时代牺牲的无数生命。
那绝不是爱情。我想对辻井熏辩解,可是看着她脸上得胜的微笑,我却只能紧咬着颤抖的嘴唇,呆立在原地。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背叛老师的,但刚才的事我不会说出去,所以,你今后再也不能赶我走了哦。很简单,只要像以前一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对了,每天还要出去两个小时。”
像以前一样——我怎么可能做到?难道要我在这个没有人烟、监狱一样的房子里,假装平静地看着丈夫跟别的女人睡觉吗——可无论我心中多么抵触,她的微笑已完全控制了我的意志。午餐时,丈夫像平时一样板着脸说:“我还有点资料要查,决定让她再待一段时间。”我只能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第二天,那个,开始了。
“夫人,你冉出去两个小时吧,我就跟老师说你去散步了。”
听到她的声音,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家。我拼命不让自己去想象他们两人在卧室里缠绵的样子,在山路上四处徘徊。过了两个小时,我回到家,她和丈夫都已回到各自的房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是家中的每个角落都残留着肉欲的气息,那是与我在战争中的那一夜,亲自犯下罪孽时截然不同的、背德肮脏的腐臭气息。
我以为丈夫爱她。她虽然不是肉欲性感的女性,但至少比我年轻,有着新鲜的肉体。在丈夫的疼爱下,她似乎一天比一天美了。原本过于瘦削的身体,线条渐渐柔和,白皙的肌肤开始散发光泽。她在丈夫面前依旧会装出对我忠心耿耿的样子,可丈夫不在时,她便会故意撩起裙摆,对我露出雪白的大腿。丈夫在她腿上留下的清晰唇印仿佛在对我说——老师选择了我,选择了年轻的我。
一周后,我再也无法忍耐。那天晚上,我哭着向丈夫坦白了一切。丈夫并没有追究我那仅有一次的背叛,对于我已经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一事,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让丈夫面色骤变的,是她威胁我的事实。
“她竟然做了那种事吗?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可你不是爱着那个女人吗?”
丈夫摇摇头,正要说话,她突然撞开卧室门走了进来。她像看着肮脏的野兽一般俯视着蜷缩在床角的我们,朝我扔来一个枕头。
“夫人,今晚开始,你到楼下去睡,我要在这里睡。”
“你在说什么呢?我刚对丈夫坦白了一切,你已经不能威胁我了。”
而她只是耸了耸肩。
“我真正威胁的并非夫人你,而是老师。你说对吧,老师?”
我惊讶地看向丈夫。他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
“还是对夫人说实话吧。在老师完成《净土》之前,我都不会离开。”
“为什—~”
“因为我要用‘安原国夫’这个名字发表老师创作的《净土》。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老师就答应了我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