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道格扭过头,看见布莱恩站在门口,依然身穿字母外套,背着书包。
“这么早就放学了?”道格问。
“老师批准我早退。老妈发短信给我,说她要让医生关闭维生设备了。已经关了吗?”
“嗯。”
“什么时候?”
“一小时前。”
“老妈去哪儿了?”
“一楼的小教堂。她在为他的灵魂祈祷。”
多半也在祈祷她做了正确的选择,道格心想。尽管神父对你说可以的,没问题的,剩下的就交给上帝了,你还是会觉得这样做不太对。
“要是他看上去……我就发短信通知她。”布莱恩的舅舅耸耸肩。
布莱恩走向病床,低头看向父亲依然惨白的面容。父亲取下了黑框眼镜,少年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没有年长到有个高一儿子的地步。他本人看上去就像个高中生。布莱恩拿起父亲的手,亲了一下他手背上新月形状的伤疤。
“他这么年轻的人不该死的。”布莱恩说。他声音很轻,就好像父亲还能听见一样。“我的天哪,道格舅舅,他去年冬天才过完三十九岁生日。”
“过来坐下。”道格拍了拍身旁的空椅子。
“那是我老妈的座位。”
“等她回来了,你再让给她。”
布莱恩卸下背包,坐在椅子上。“你觉得还有多久?”
“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几乎可以肯定他撑不到明天了。你知道是设备在帮助他呼吸,对吧?他吸收的营养也来自静脉注射。他没有……布莱恩,他现在没有任何痛苦。那个阶段已经过去了。”
“恶性胶质瘤。”布莱恩苦涩地说。他转向舅舅,眼角含泪。“道格舅舅,上帝为什么要带走我爸爸?你解释给我听。”
“我没法解释,上帝之道神秘莫测。”
“唉,去他妈的神秘,”少年说,“神秘事件应该待在故事书里,那儿才是它们的家。”
道格舅舅点点头,搂住布莱恩的肩膀。“孩子,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我也一样,但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生命是个谜题,死亡也一样。”
两人陷入沉默,听着稳定的嘀嘀嘀声,听着查尔斯·克兰茨——他的妻子、妻子的弟弟和他的朋友都叫他查克——一次次艰难而缓慢的呼吸,这是他的身体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互动了。行将衰竭的大脑还剩下最后几项功能,指挥着他的每次吸气和呼气(还有心脏的跳动)。这个人在中西部信托银行的会计部度过了整个职业生涯,此刻正在做他的最后一个账本:极少的收入,极大的支出。
“人们以为银行员工都是铁石心肠的人,但他们真的很喜欢他,”布莱恩说,“他们送来了好多鲜花。护士把花放到阳光房去了,说他的病房不该摆鲜花。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鲜花会导致过敏反应还是什么?”“他喜欢在银行工作,”道格自顾自地说,“这份工作没什么重大影响,他不可能得诺贝尔奖或者从总统手中接过自由勋章[13],但他确实热爱那份工作。”
“还有跳舞,”布莱恩说,“他热爱跳舞,而且跳得很好。我老妈也跳得不错,她经常说他俩的摇摆舞真能跳得连地毯都烧起来,但她也说老爸跳得更好。”
道格大笑。“他喜欢说他是穷人版本的弗雷德·阿斯泰尔[14]。他小时候还喜欢玩具火车,他阿公有一整套火车模型。阿公就是他的爷爷,你明白吗?”
“知道,”布莱恩说,“我知道他的阿公。”
“布莱[15],他的一生过得很完满。”
“但是还远远不够,”布莱恩说,“他再也不可能实现愿望,坐火车横穿加拿大了。他再也不能游览澳大利亚——这也是他的愿望。他再也看不到我从高中毕业了,不能举办退休派对,看别人上台说笑话,送他一块金……”他用外套袖子擦了擦眼睛,“一块金表。”
道格捏了捏外甥的肩膀。
布莱恩看着自己紧扣的双手,说:“舅舅,我想相信上帝,我也算是相信上帝,但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变成这样,上帝为什么要让事情变成这样。你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你能告诉我的答案仅仅如此吗,‘死亡是个谜题’?”
是啊,因为死亡能够毁灭哲学。道格心想。
“布莱恩,你知道有句俗语是这样的——死亡会带走最好的那一批人,但死亡也会公正地带走剩下的所有人。”
布莱恩挤出一个笑容。“要是你指望用这种话安慰我,你得稍微认真一点了。”
道格像是没有听见。他望着他的姐夫,在他心中,查克就是他真正的兄弟。查克给了他姐姐一段美好的生活,帮助他走上了事业的正途,而且还远不止这些。他们曾经一起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这还远远不够,但似乎只能到此为止了。
“人类的大脑是有限的,它只是骨头构成的笼子里的一团海绵组织,但大脑的意识是无限的。它的存储能力大得惊人,想象力能企及的范围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我认为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有一个世界会完全崩溃——这个人熟知和相信的世界。孩子,你想一想,地球上生活着几十亿人,这几十亿人之中的每一个人,内心都藏着一个世界,他们的大脑所了解的世界。”
“现在我父亲的世界正在死去。”
“但咱们的世界没有,”道格又抱了一下外甥的肩膀,“咱们的世界会存在得比较久。还有你母亲的世界,布莱恩,为了她,咱们必须坚强,尽可能地坚强。”
两人陷入沉默,望着病床上垂死的男人,听着监控仪的嘀嘀嘀声和查克·克兰茨吸气呼气的缓慢声音。呼吸声暂停片刻,查克的胸膛不再起伏,布莱恩紧张起来。查克的胸膛随即再次升起,再次发出令人痛苦的喘息声。
“给老妈发短信,”布莱恩说,“快。”
道格已经掏出了手机:“正在发了。”他输入:姐,最好过来,布莱恩也在。我觉得查克快要不行了。
3
马蒂和费利西娅来到屋后的草坪,坐在从前院拿来的椅子上。全城的供电都中断了,星星特别明亮。马蒂小时候在内布拉斯加州长大,从那以后他就没见过这么亮的星星。那会儿他有个小望远镜,喜欢在阁楼的窗口窥视宇宙。
“那是天鹰座,”他说,“那是天鹅座。看见了吗?”
“看见了,那是北极——”她停了下来,“马蒂?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他说,“它熄灭了,火星也是。再见了,红色星球。”
“马蒂,我害怕。”
格斯·威尔丰今晚也在看星空吗?和费利西娅一起参加邻里安全委员会的安德烈娅呢?殡葬师塞缪尔·亚伯勒呢?穿红色短裤的小女孩呢?星星闪,星星亮,今夜我见到的最后几颗星。
马蒂握住她的手:“我也害怕。”
4
金妮、布莱恩和道格站在查克·克兰茨的病床边。他们握着彼此的手,等待着查克——丈夫、父亲、会计师、舞者、罪案剧爱好者——完成他的最后两三次呼吸。
“三十九岁,”道格说,“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
5
马蒂和费利西娅坐在后院里,抬头看着星空,望着星辰熄灭。刚开始只有一两颗,然后几十颗,随后几百颗。银河落入永远的黑暗,马蒂转向他的前妻。
“我爱——”
一片漆黑。
注释
[1] 即Instagram。
[2] 费利西娅的昵称。
[3] 在美国,1液量加仑约合3.785升。
[4] 吗啡等麻醉药物的拮抗药。——译者注
[5] 即Spellcheck。
[6] 即Grammar Alert。
[7] 在美国,1液量品脱约合473.2毫升。
[8] 美国童话《绿野仙踪》中的国度,四周是沙漠,东西南北各方向分别有一个国家,中央是翡翠城。
[9] 塞缪尔的昵称。
[10] 《星际旅行》原初电视剧的主角之一。他同样也出现在动画版《星际迷航》、《星际迷航:下一代》、《星际迷航》电影以及小说、漫画和电子游戏中。
[11] 二十世纪漫画《猥亵犯切斯特》中的同名人物。
[12] 据称为神鬼附体者身上渗出的一种物质,可能会形成死者的外形。
[13] 由美国总统一年一度颁发,与国会金质奖章并列为美国最高的平民荣誉,受奖者不需要是美国公民。
[14] 美国舞蹈家、电影明星,被誉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舞蹈家。
[15] 布莱恩的昵称。
第二幕
街头艺人
贾里德·弗兰克的朋友麦克有辆破旧的厢式货车,在麦克的帮助下,贾里德在博伊尔斯顿街上的沃尔格林药店和苹果专卖店之间装配起了他的架子鼓。这是他最喜欢的地点,今天他感觉很不错。这是个周四的下午,天气好得出奇,街上熙熙攘攘,全是对周末满怀期待的人,这幅风景永远比周末本身更加美好。对周四的人们来说,他们的期待是纯净的。到了周五下午,他们就必须扔掉期待,开始想办法找乐子了。
“都弄好了?”麦克问他。
“好了,多谢。”
“老弟,一成抽头才是我想要的感谢。”
麦克开车离开,多半是去漫画店,也可能是去巴诺书店[1],随后再去公园读他买的天晓得什么书。麦克是个狂热的读者。贾里德会在准备收拾回家的时候打电话给他,叫他开车过来。
贾里德把破旧的高顶礼帽(他花七十五美分在剑桥的一家二手商店里买的,它有着磨破的天鹅绒和褴褛的罗缎帽带)放在地上,再把一块牌子放在帽子前面。牌子上写着:“这是一顶魔法帽!随便给多少都行,你的奉献会加倍返还!”他扔了两张一美元的纸币在帽子里,算是给路过的人一个提示。对10月初来说,今天的天气算是挺暖和,因此他可以穿上他来博伊尔斯顿街表演时喜欢穿的行头:正面印着“最爱架子鼓”的短袖衫、卡其短裤、破旧的匡威高帮板鞋,不穿袜子。不过即便是在大冷天,即便他带了外套,打鼓的时候他也会把外套脱掉。一旦你找到了节奏,就会觉得浑身发热。
贾里德展开折叠凳,在几个鼓上敲了一通小节奏做准备。有几个人望向他,但大多数人只是匆匆走过,思绪放在他们与朋友的交谈、晚饭怎么安排和去哪儿喝一杯这类事情上。这一天就这么过去,过完的日子走向它们最终的归宿,某个神秘的垃圾场。
这会儿离八点还很早,到了那个时候,通常会有一辆波士顿警察局的车子在路边停下,乘客座上的警察探出头来,对他说该收拾收拾回家了,接着他会打电话给麦克。这会儿他还没开始挣钱呢。他放好高帽钹和吊镲,挂上牛铃,今天感觉像个该挂牛铃的日子。
贾里德和麦克在纽伯里街的“医生唱片店”里兼职打工,就算碰上好日子,贾里德挣的钱也只是和街头卖艺差不多。另外,在阳光灿烂的博伊尔斯顿街上打鼓,无疑比待在唱片店里闻广藿香香氛令人愉快,更不用说还要和唱片疯子长时间交谈了。他们不是要找戴夫·范龙克在民谣之路厂牌的作品,就是要找“感恩至死”乐队稀有录音的涡卷花纹黑胶碟。贾里德经常想问他们,淘儿唱片倒闭的时候你们都去哪儿了?
他是朱利亚德学院的辍学生,他称之为“音乐知识学院”,对不起了,凯·凯泽先生[2]。他在朱利亚德学院待了三个学期,最后觉得那儿并不适合他。他们要你思考你正在演奏什么,然而在贾里德的心目中,节奏是你的朋友,思考是你的敌人。他偶尔会和乐队一起演出,但他对搞乐队不怎么感兴趣。尽管他从没公开说过(好吧,也许说过一两次,在喝醉酒的时候),但他认为或许连音乐本身也是敌人。然而,一旦进入状态,他就很少会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一旦他进入状态,音乐就成了游魂。在这个时候,只有鼓点和节奏至关重要。
他开始热身。一开始先打点轻松的慢节拍,不用牛铃,不碰筒鼓,不敲鼓边,不在乎魔法帽是不是一直空着,只有他自己那两张皱巴巴的一美元和一个滑板小子(轻蔑地)投进去的一个二十五美分硬币。他有时间,需要找到进入状态的途径。就像在秋天的波士顿期待周末的快乐一样,他一半的乐趣就是寻找进入状态的途径,说是绝大多数乐趣也行。
简妮斯·哈利迪在“纸与页”公司工作完七个小时,这会儿正在步行回家的路上。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博伊尔斯顿街,耷拉着脑袋,紧抱着手提包。她也许会一路走到芬威,然后才开始找最近的地铁站,因为这会儿她只想走一走。她交往了十六个月的男朋友刚刚和她分手了,要是说得难听点,那就是他甩了她,一脚把她踢到了路边。而且他还是用现代方式甩了她的:通过短信。
第一条:咱们就是不太合适。
第二条: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第三条:永远是朋友,好吗?
咱们不太合适,言下之意多半是他遇到了别人,他周末打算和她一起去新罕布什尔州摘苹果,找个民宿睡了她。他今晚不会和简妮斯见面了,也许永远也不会了,不会见到她身穿可爱的粉红罩衫和红色裹身短裙,除非她发张照片给他,配上文字说:“这就是你错过的,你这一坨屎。”
这件事完全出乎意料,因此才会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就好像你正准备进门,门却恶狠狠地砸在你脸上。在今天早上看来,周末似乎还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现在周末却变成了一个她必须爬进去的入口,里面是一个缓缓转动的空桶。她还没有伤心到周六去公司加班的地步,但她也许可以给美宝莲专柜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周六上午几点开门,看能不能至少把这一上午消磨掉。周日商店休息,最好别去琢磨周日,至少现在别想。
“永远个屁的朋友。”她对着自己的手提包说,因为她正在向下看。她没有爱上他,她甚至没有试着让自己相信这一点,然而她还是感觉到了同等的沮丧和震惊。他为人不错(至少她这么认为),是个相当不赖的情人,正如别人常说的,和他待在一起乐趣无穷。她二十二岁,被人甩了,这个感觉糟糕透顶。她猜等一会儿回到家里,她会喝些葡萄酒,大哭一场。哭应该是一件好事,有疗愈作用。也许她可以找个“大乐团”的爵士播放列表放一放,满屋子跳舞。就像比利·艾多的名曲那样:《独自跳舞》。她在高中时很喜欢跳舞,周五晚上的舞会是她的欢乐时光。也许她可以重新体验一下那种快乐。
不,她心想,那些曲子和那些记忆只会让你哭得更凶。高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里是现实世界,男人会毫无预兆地和你分手。
一两个街区之外,她听见了鼓声。
查尔斯·克兰茨——朋友都叫他查克——沿着博伊尔斯顿街向前走,身穿会计师的“铠甲”:灰色正装、白色衬衫、蓝色领带。黑色的塞缪尔温莎皮鞋价钱不贵,但很耐穿。他的公文包在身边前后摆动。下班后的人群在他周围叽叽喳喳地涌动,他只当他们不存在。他来波士顿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研讨会,讨论“二十一世纪的银行业”。他是中西部信托银行的员工,银行派他来参加会议,费用全包。他感觉非常好,他从没来过豆城[3]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研讨会在一家酒店举办,对他这个会计师来说,这家酒店堪称完美:干净,而且相当便宜。查克很喜欢那些演讲者和圆桌会(他参加了一个圆桌会,明天中午研讨会结束前,他还有另一个要参加),但他没有兴趣在另外七十名会计师的陪伴下度过闲暇时间。他会说他们的语言,但也乐于认为自己还会说其他人的语言。至少他曾经是会的,尽管现在已经忘记了词汇表里的一些词语。
这会儿,他性价比极高的塞缪尔温莎皮鞋正带着他做下午的散步,不算激动人心,但还算愉快。现如今,还算愉快就已经很好了。他的生活比他以前所向往的要狭窄,但他已经接受了现实,他明白,道路越走越窄符合自然规律。活到某个时候,你会意识到你不可能当上美国总统,于是就安于当美国青年商会的主席了。另外也有好的一面。他有妻子,他对妻子的忠诚无懈可击,他有个好脾气的聪明儿子,正在念中学。然而,他只有九个月可活了,但他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末日(到了那个时候,人生就会收窄到一个小点)的种子种得很深,在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无法触及之处,这颗种子最近刚刚开始发芽,很快就会结出黑色的果实。
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有身穿缤纷短裙的大学女生,有反戴红袜队棒球帽的大学男生,有来自中国城、穿得一丝不苟的亚裔美国人,有拎着购物袋的家庭主妇,有手持搪瓷杯的越战老兵,杯上印着美国国旗和“这些颜色不会逃走”[4]的标语。在这些人眼中,查克·克兰茨无疑是白种美国人的化身,纽扣系得整整齐齐,衬衫下摆塞在裤腰里,整个人散发着追逐金钱的气场。是的,确实没错,他是一只工蚁,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进,穿行于寻欢作乐的蚂蚱群落之间,但他也有另外的一面。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曾经有另外的一面。
他在想那个妹妹。她叫什么来着,蕾切尔还是雷吉娜?里芭?蕾妮?他记不清了,总之她是主音吉他手的妹妹。
如今的查克是一只工蚁,在名为中西部信托银行的蚁丘里奔忙,但在念高三的时候,他是一个名叫“怀旧”的乐队的主唱。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喜欢演奏六七十年代的老歌,尤其是“滚石”“搜索者”和“碰撞”这些英国乐队的作品,他们大部分歌曲的旋律很简单。他们对“披头士”乐队敬而远之,因为他们的歌曲充满怪异的和弦,例如变化七和弦。
查克能当上主唱,原因有两个:第一,他不会乐器,但能唱在调子上;第二,他爷爷有一辆旧SUV,而且允许查克开去参加演出,只要别开太远就行。“怀旧”乐队一开始水平很差,高三结束他们分道扬镳时,乐队的表现也只是平庸而已,但正如节奏吉他手的父亲说的,他们“通过量子跳跃来到了悦耳的那头”。他没说错,演奏《吉光片羽》(“戴夫·克拉克五人组”乐队)和《摇滚海滩》(“雷蒙斯”乐队)之类歌曲的时候,你很难差到哪里去。
查克的男高音没什么特色,但也足够令人愉快,假如场合需要,他也可以尖叫或使用假声。然而他真正喜欢的是乐器自由发挥的时间,这时他就可以像米克·贾格尔那样满舞台跳舞满舞台蹦跶了。他偶尔会把麦克风支架立在两腿之间甩动,他觉得这个动作很有暗示色彩。他还会跳太空步,每次都能激起全场掌声。
“怀旧”乐队是一支车库乐队,他们有时候真的去车库练习,有时候去主音吉他手家楼下的录音室。假如是后者,主音吉他手的妹妹(露丝?丽根?)总会穿着她的百慕大短裤蹦蹦跶跶跑下楼梯,站在乐队的两台芬德牌扩音器之间,夸张地扭动大腿和屁股,用手指堵住耳朵,伸舌头做怪相。有一次中途休息的时候,她蹭到查克身旁,悄声说:“就咱俩之间说一句,你唱歌像是老年人做爱。”
查尔斯·克兰茨,未来的会计师,也悄声回答她:“说得像是你知道似的,猴子屁股。”
主音吉他手的妹妹没理会这句话。“但我喜欢看你跳舞。你跳得像个白人,但还凑合吧。”
主音吉他手的妹妹也是白人,同样喜欢跳舞。有时候排练结束,她播放她自己录的拼盘磁带,查克便和她一起随着音乐跳舞。乐队的其他成员总是大呼小叫,说些不着边际的俏皮话,看着他们俩跳迈克尔·杰克逊舞步,笑得像一对傻子。
查克回忆着他如何教主音吉他手的妹妹(拉莫娜?)跳太空步,这时他听见了鼓声。有人在敲基础的摇滚节拍,“怀旧”乐队演奏《坚持一下斯路皮》和《崭新凯迪拉克》的时候肯定也这么敲过。刚开始他以为这个声音是从他脑袋里冒出来的,也许最近滋扰他的偏头痛又要犯了,但就在这时,隔壁一个街区的行人稍微散开了一点,他看见一个身穿短袖T恤的年轻人坐在小折凳上,砰砰敲出动听的旧日旋律。
查克心想,需要小妹和你一起跳舞的时候,怎么就找不到她了呢?
贾里德已经打鼓十分钟了,除了滑板小子为了挖苦他而扔进礼帽的那个二十五美分硬币,他还没有任何收获。他觉得这样完全说不通,在一个这么怡人的周四下午,周末就在前方朝人们招手,他这会儿应该收到了至少五美元。他不需要用这些钱来填饱肚子,但一个人不能只靠食物和独自租房过日子。一个人必须维护他的个人形象,在博伊尔斯顿街打鼓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这是在舞台上,他在表演,而且是独奏表演,礼帽里的钱是一条准绳,他可以借此判断观众是否喜欢他的表演。
他在手指之间旋转鼓棒,摆出姿势,开始打《我的萨罗娜》的前奏,但感觉不太对,声音有点发闷。他看见一个商人模样的男人走向他,公文包像钟摆似的前后晃动,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天晓得是什么——让贾里德想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来临。贾里德先来了一段雷鬼节拍,接着换上更鬼祟的旋律,大致就是《我道听途说的》和《苏茜Q》的杂合。
贾里德刚才一直在用基础鼓点感受架子鼓的声音,直到现在,他终于感受到了火花,明白了他今天为什么要挂牛铃。他开始在弱拍上打牛铃,他的鼓点于是变成了像“钱普斯”乐队《特奎拉》那样的熟悉旋律。非常酷,状态上来了,像是一条非走不可的路。他可以加快速度,加点筒鼓,但他在看商人先生,他觉得这个节拍似乎和这位老兄不对付。贾里德不知道商人先生为什么成了他注意力的焦点,他也不在乎原因,有时候感觉就这么上来了。他脑内浮现出一些画面,他想象商人先生去度假,那地方的酒杯里插着一把粉红色的小伞。也许商人先生带着妻子,也许带的是秘书,一个身穿青绿色比基尼的金发女郎。这就是度假的商人先生听到的旋律,一个鼓手在为晚上的演出热身,四周燃烧着波利尼西亚人的火把。
贾里德猜商人先生会径直从自己身边走过,朝着旅馆走去,他会往魔法帽里扔钱的可能性介于微小和零蛋之间。等他走远,贾里德会换成其他旋律,让牛铃歇一歇,但这会儿他的节拍正合自己心意。
然而商人先生没有直接走过去,他停下了,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贾里德咧嘴笑笑,朝地上的礼帽摆摆头,连一个鼓点都没敲错。商人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也没有往礼帽里放钱,他把公文包放在商人风范的黑皮鞋之间,开始随着节拍左右扭动屁股。只是屁股,身体的其他部位保持静止。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似乎在看贾里德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
“扭吧,哥们。”一个年轻人叫道,往帽子里扔了几个硬币。他打赏的对象不是鼓点,而是缓缓扭摆的商人先生,但贾里德不介意。
贾里德飞快地轻敲高帽钹,他敲得很享受,说是在爱抚高帽钹都行。他用另一只手在牛铃上敲弱拍,还用踏板增加一点低音。好极了。穿灰色正装的男人看着像银行家,但他的扭臀动作可不像。他举起一只手,跟着节拍打响指,手背上有个小小的新月形伤疤。
查克听出了鼓点的变化,旋律增加了一点异国风情。他有一瞬间差点回过神来,转身走开,但他心想:去他妈的,没有法律禁止我在人行道上跳舞。他从公文包旁后退,免得被绊倒,随后他用双手扶住扭动的屁股,做了个爵士舞式的钟面大回旋。以前乐队演奏《满足》和《遛狗》的时候他经常做这个动作。有人大笑,也有人鼓掌,他从另一个方向转回去,正装外套的下摆飘了起来。他想象自己正在和主音吉他手的妹妹跳舞。小妹是个嘴巴不饶人的坏蛋,但她跳舞时确实会沉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