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说我爱你吗?”她问。
“如果你允许我以同样的话回答。”马蒂答道。他摸着酒瓶上的标签:早年时光。真是个好牌子,他心想,特别是在末日即将到来的时候。
“马蒂,我爱你。”
“我也爱你。”
现在挂电话会恰到好处,但她没挂。“马蒂?”
“怎么了,亲爱的?”
“这个世界要被冲进下水道了,我们能说的却只有一句‘真糟糕’。所以我们大概也会被冲进下水道吧。”
“也许吧,”他说,“但查克·克兰茨要退休了,所以我猜黑暗中毕竟还是有一线阳光的。”
“三十九个伟大年头。”她回应道。这次轮到她大笑了。
他放下牛奶。“你看见广告牌了?”
“没有,我听到了收音机里的广告,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谈话节目里的。”
“连全国公共广播电台都开始播广告了,看来世界真的要完蛋了。”马蒂说。她再次放声大笑,笑声让他感到愉快。“告诉我,查克·克兰茨为什么配得上这么高的曝光度?他长得像个会计,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谜团。马蒂,别喝烈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去喝杯啤酒吧。”
挂断电话的时候他没有大笑,但露出了微笑。前妻的雷达。高灵敏度。他把“早年时光”放回碗柜,拿了一听啤酒代替,又把两个热狗扔进水里。等水烧开的时候,他去狭小的书房看还能不能上网。
网还能用,与平时的龟爬速度相比,今天似乎稍微流畅一点点。他打开网飞,想边吃热狗边重温一集《绝命毒师》或《火线》。欢迎界面出现了,可选项目与昨晚毫无区别(就在不久前,网飞团队还会每天换首页呢)。就在他决定要看哪个坏蛋逞凶(是沃尔特·怀特还是斯特林格·贝尔)的时候,欢迎界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搜索”字样和转动的等待圆环。
“妈的,”马蒂说,“天这是要塌——”
等待圆环忽然消失,画面重新出现,然而出现的是查尔斯·克兰茨的照片。他满脸笑容地坐在摆满文书的写字台前,有伤疤的手里拿着笔。他的头顶上标着“查尔斯·克兰茨”,写字台底下则是“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
“查克,你他妈到底是谁?”马蒂问,“你怎么收费?”这时网突然断了。就好像他一口气吹灭生日蜡烛似的,照片也突然消失,屏幕上的文字变成了“连接已断开”。
那天晚上网络没有恢复。正如半个加利福尼亚州(很快会变成四分之三个)一样,互联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马蒂把车倒出车库,这时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天空。上次见到这么纯净无瑕的蓝色天空是多久以前了?一个月?六周?乌云和雨水(有时候是蒙蒙细雨,有时候是滂沱大雨)如今成了家常便饭,就算偶尔云开雾散,天空也还是朦朦胧胧的——这是受到了中西部烟霾的影响。这些烟霾已经熏黑了艾奥瓦州和内布拉斯加州的大部分土地,正在强风的推动下向堪萨斯州进军。
他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情是格斯·威尔丰的奇怪举动。他正沿着街道艰难地向上走,特大号的餐盒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大腿。格斯是市政工程局的一名主管,此刻他身穿卡其裤,却又打着领带。现在才七点一刻,但他看上去疲惫又烦闷,好像漫长的一天终于熬到了尽头,而不是刚刚开始。毕竟,如果他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为什么要朝着马蒂家隔壁的那幢屋子走去?而且……
马蒂摇下车窗。“你的车呢?”
格斯短促的笑声里毫无笑意。“停在主街山往下的半路上了,和另外一百辆车一起。”他吐出一口长气,“唉,我都不记得上次步行三英里是什么时候了。也许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你明白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透露出来的信息大概比你想知道的都多了。老弟,你要是想去学校,就必须先绕出去走11号公路,再兜回来走19号公路。全程至少有二十英里,而且路上的车很多。到了学校你估计能赶上吃午饭,但我不敢打包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街和市场街路口的地面下陷了。那个坑够大的,哥们,应该和最近成天下雨有关,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肯定是路面缺乏维修,还好不是我这个部门的事。坑底下至少有二十辆车,说不定有三十辆,车里的一些人……”他摇了摇头,“救不回来了。”
“天哪,”马蒂说,“昨晚我还路过那儿来着,被卡在车流里。”
“还好你今天早上不在那儿。介意我上车坐坐吗?就待一会儿,我累死了。珍妮估计已经回去接着睡了,我不想吵醒她,尤其不想告诉她坏消息。”
“没问题。”
格斯坐进车里。“我的朋友啊,情况太糟糕了。”
“是啊。”马蒂附和道,昨晚他对费利西娅说过相同的话,“但我看也只能笑一笑挺过去了。”
“我可笑不出来。”格斯说。
“打算请一天假?”
格斯举起双手,拍了拍大腿上的餐盒。“谁知道呢。我先打几个电话试试,看有没有人能过来接我,但我不打算抱太大希望。”
“要是你请假,别指望能靠网飞或油管消磨一天。网又断了,我感觉这次很可能永远也不会恢复了。”
“我猜你知道加州的事情了。”格斯说。
“今天早上我没开电视,多睡了一会儿。”他停了停,“说实话,我不想看。有什么新闻吗?”
“有,剩下的一块也沉下去了。”格斯又想了想,“呃……他们说北加州还有两成没沉,实际上估计也就剩一成,而且粮食产区没了。”
“太可怕了。”确实如此,但马蒂感觉到的是一种麻木的沮丧,而不是恐怖、惊慌和哀痛。
“当然可怕了,”格斯赞同道,“最可怕的是中西部变成了焦炭,而佛罗里达南边的一半全都是只适合鳄鱼生活的沼泽了。希望你的储藏室和冰箱里存足了食物,因为美国的粮食主产区这下全完蛋了,欧洲也一样。亚洲已经出现了饥荒,死了几百万人,我听说爆发了腺鼠疫。”
他们坐在马蒂家的车道上,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从商业区方向走回来,其中很多人穿西装打领带。一个女人身穿漂亮的粉色正装,脚上穿着运动鞋,她正在慢慢爬坡,一只手里还拿着高跟鞋。马蒂想到她好像叫安德烈娅,住在一两条街以外。费利西娅是不是说过她在中西部信托银行工作?
“还有蜜蜂,”格斯继续道,“它们十年前就出现了问题,但现在彻底消失了。除了南美洲的几个蜂巢,再也没有蜂蜜了。没有蜜蜂为剩下的那点庄稼授粉……”
“不好意思。”马蒂打断了格斯的话。他下车跑向那个身穿粉色正装的女人,问道:“安德烈娅?你叫安德烈娅,对吧?”
她警惕地转过身,举起高跟鞋,像是要用鞋跟保护自己。马蒂很能理解,最近有很多过得不太好的人四处游荡。他在五英尺外停下。“我是费利西娅·安德森的丈夫。”好吧,前夫,但丈夫听上去威胁性比较小。“我记得你和费利是熟人。”
“确实,我和她都是邻里安全委员会的。安德森先生,你有什么事吗?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我的车卡在商业区交通阻塞的路上,永远也动不了了。至于银行大楼,现在正……摇摇欲坠。”
“摇摇欲坠。”马蒂重复道。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比萨斜塔的画面,塔顶上印着查克·克兰茨的巨幅照片。
“大楼在地面下陷处的边缘,还没掉进去,但我觉得不太保险,迟早是死路一条。我猜我的工作也就做到头了,至少在商业区分行是这样,不过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想回家躺下,让我的两只脚好好休息一会儿。”
“银行大楼顶上的广告牌让我很好奇,你看见了吗?”
“怎么可能看不见?”她反问,“我毕竟在那儿工作。我还看见了涂鸦,到处都是——查克我们爱你,查克在人间,查克万岁——还有电视上的广告。”
“真的?”马蒂想到昨晚断网前他在网飞上见到的画面,当时他以为那只是个特别烦人的弹窗广告。
“对,至少当地的电视台都在播。也许有线电视不一样,但我们已经收不到有线电视了,从7月开始就断了。”
“我们也一样。”他已经构建了一个他和费利西娅还没有离婚的幻象,因此最好把这个谎继续圆下去。“只能收到8频道和10频道。”
安德烈娅点点头。“车、艾乐妥和鲍勃折扣家具的广告都没了,只剩下‘查尔斯·克兰茨’和‘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广告持续了足足一分钟,电视才继续按时间表放重播节目。非常不寻常,但现如今还有什么寻常的呢?现在嘛,我真的很想回家了。”
“所以这位查尔斯·克兰茨和你们银行没关系?不是从银行退休的员工吗?”
她停顿了仅仅一瞬间,然后继续爬坡回家,手里拎着她今天不再需要穿的高跟鞋。也许她以后再也不会穿了。“我根本不知道查尔斯·克兰茨是谁,他大概是奥马哈总部的人。不过要是我没弄错,最近这阵的奥马哈就是一个巨大的烟灰缸。”
马蒂目送她离开,格斯·威尔丰也走到他身旁,望着她的背影。格斯朝回家的上班族大军点头致意。这些人脸色阴沉,无论他们的工作是零售、贸易、银行、餐饮还是送快递,现在都没法继续去上班了。
“他们看上去像是难民。”格斯说。
“没错,”马蒂说,“其实本来就是。哎,你不是问过我的食物储备怎么样吗?”
格斯点点头。
“我有一批汤罐头,有些印度香米和速食米饭,好像还有些燕麦圈。冰箱里似乎有六个微波餐盒和半品脱[7]冰激凌。”
“你似乎并不担心嘛。”
马蒂耸耸肩。“担心能有什么用?”
“但你看,很有意思,”格斯说,“刚开始咱们都很担心,想知道答案,有些人还去华盛顿抗议。记得白宫围栏被冲破,大学生受到枪击吧?”
“当然。”
“还有俄罗斯政府被推翻,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四日战争,德国火山爆发。老天在上——德国啊!我们彼此安慰,说这些事总会过去,但似乎怎么都过不去了,对吧?”
“是啊。”马蒂赞同道。他刚起床没多久,但已经觉得很疲惫了,非常疲惫。“不但没有过去,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接下来是自杀。”
马蒂点点头。“费利西娅每天都会见到很多。”
“我认为自杀的势头会缓和下来,”格斯说,“人们会等着看。”
“看什么?”
“末日呗,哥们,一切的终结。我们在经历悲痛的五个阶段,你没意识到吗?现在我们来到了最后一个阶段:接受。”
马蒂一言不发,他想不出什么能说的话。
“现在已经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了。这些灾难……”格斯挥舞手臂,“天晓得是从哪儿来的。我是说,咱们知道环境每况愈下——我估计连极右翼的智障私底下也会承认——但这是六十种不同的狗屎事同时上演。”他望向马蒂的眼神近乎恳求,“已经多久了?一年?十四个月?”
“是啊,”马蒂说,“太糟糕了。”似乎只有这个词能用来形容现状。
他们听见头顶上传来嗡嗡的声音,于是抬头去看。最近飞进飞出市属机场的大型喷气机数量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但他们此刻见到的是一架小飞机,它在晴朗得不寻常的天空中飞翔,机尾吐出一道白烟。飞机时而偏转,时而侧滚,时而升起,时而落下,白烟(或者天晓得什么化学物质)组成了字母。
“哈,”格斯抻着脖子看,“空中文字啊。上次看到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查尔斯,飞机写道。然后:克兰茨。再然后——当然了——三十九个伟大年头。飞机写出“谢谢你,查克!”的时候,前面的文字已经变得模糊。
“他妈的搞什么?”格斯说。
“说出了我的心声。”马蒂说。
马蒂出门前没吃早饭,现在他回到屋里,用微波炉热了一份冷冻速食——玛丽·卡伦德的鸡肉馅饼,味道相当好。他拿着食物去客厅看电视,只能收到两个频道,还都停在查尔斯·“查克”·克兰茨的画面上。查克拿着笔坐在写字台前,一副准备就绪的模样。马蒂盯着这个画面吃完馅饼,随后他关掉电视,回床上躺着。这似乎是最合情合理的行为。
他一直睡到下午,没有梦见费利西娅(至少他没有印象了),醒来时却想着她。他想去见她,想去问能不能在她家过夜,甚至住下。按照格斯的说法,六十种不同的狗屎事正在同时上演。假如确实如此,他可不想独自面对。
费利西娅住在一个整洁的小居住区里,那个地方名叫丰收家园,离这儿三英里远。马蒂不想冒险开车过去,于是他换上运动裤和运动鞋。现在是下午四五点钟,天气很好,适合步行,天空依然碧蓝,外面有很多人在走动。有几个人似乎在享受阳光,但大多数人只是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人们很少交谈,哪怕是三五成群的人也一样。
公园路是城市东区的主干道之一,数不尽的车辆把四条车道全都塞满了,大多数车里没有人。马蒂从车辆之间穿过马路,来到公园路的另一侧。马蒂在这里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身穿粗花呢的正装,戴一顶相配的软毡帽,他坐在人行道上,正在对着下水道口磕烟斗。他发现马蒂在看他,于是露出笑容。
“稍微休息一下,”他说,“我走路去商业区看地上那个塌陷的大坑,还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心想说不定会有哪个本地电视台感兴趣。但所有频道似乎都停播了,电视上现在只放克兰茨那家伙的照片。”
“是啊,”马蒂说,“现在每时每刻都是查克了。你知道他是谁——”“不知道。我至少问了二十个人,没人知道。咱们这位克兰茨就像是末世之中的奥兹国[8]一样。”
马蒂大笑。“先生,你要去哪儿?”
“丰收家园。舒服的避世小窝,没什么人的地方。”他从上衣里掏出一袋烟草,开始填烟斗。
“我也要去那儿,我前妻住在那儿。也许咱们可以一起走。”
老人站起身,一阵疼痛让他咧起嘴角。“只要你别走太快就行。”他点燃烟斗,吸了几口,“我有关节炎。可以吃药,但关节炎越严重,吃药就越没用。”
“太糟糕了,”马蒂说,“那这样,我跟着你的步调走吧。”
老人慢吞吞地迈步向前。他名叫塞缪尔·亚伯勒,是一位殡葬师,也是亚伯勒殡仪馆的所有人。“但我真正的兴趣是气象学,”他说,“年轻时我梦想着登上电视,当一名气象预报员,要是能去某个有线电视网就最好了。可惜他们似乎更喜欢年轻女人,而且要有……”他用拢起的双手在胸前托了托,“不过我还是保留了这个爱好,经常阅读期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非常惊人的事实。当然了,前提是你想听。”
“那还用说。”
他们来到公共汽车站的一张长椅前,椅背刷上了“查尔斯·‘查克’·克兰茨,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的字样。萨姆[9]·亚伯勒在长椅上坐下,拍拍他身旁的空位。马蒂也坐下了。这个座位在亚伯勒烟斗的下风处,但马蒂不在乎,他喜欢烟草的气味。
“你知道人们总说一天有二十四小时,对吧?”亚伯勒问。
“而一周有七天。人人都知道,包括小孩子。”
“对,但人人都错了。一个恒星日是二十三小时五十六分钟,外加几秒钟。”
“是吗?”
“是的。根据我的计算——我向你保证,我能算给你看——现在的一天是二十四小时零两分钟了。安德森先生,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马蒂想了想。“你想说地球的自转在变慢吗?”
“没错。”亚伯勒从嘴里取出烟斗,指了指从人行道上经过的人们。随着时间接近傍晚,人潮渐渐变得稀疏。“我敢打赌,在这群人之中,很多人都认为我们面临的诸多灾难有个单一的原因:我们对地球环境造成的破坏。不,其实不是的。地球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我会毫不犹豫地承认我们对待地球母亲的方式非常不好,就算不是在强奸她,也无疑是在糟蹋她。但比起宇宙这座巨大的时钟,我们实在微不足道。是的,微不足道,现在发生的事情比环境恶化要严重一万倍。”
“也许一切都是查克·克兰茨的错。”马蒂说。
亚伯勒惊讶地望向他,随之爆发出一阵大笑。“怎么又说到这家伙了?查克·克兰茨要退休,所以地球上的全部人口——更不要说地球本身了——也要跟着他一起退休?这就是你的理论?”
“总得找个什么东西怪罪一下吧,”马蒂微笑道,“或者什么人。”
萨姆·亚伯勒站起身,用手按住腰眼,伸展身体,忍痛咧嘴。“借用一下史波克先生[10]的台词,你的说法不合逻辑。要我说,就人的生命而言,三十九年确实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差不多占一半了,但上次冰河时期似乎比三十九年要遥远一点,恐龙时代就更不用说了。咱们继续散步如何?”
他们继续往前走,影子在前方越拖越长。马蒂在脑内责骂自己,居然把这么美丽的一个日子浪费了一大半在睡觉上。亚伯勒走得越来越慢了。等他们终于来到丰收家园入口处的砖砌拱廊时,老殡葬师再次坐了下来。
“就让我看会儿日落吧,等关节炎稍微消停一点。愿意和我一起坐坐吗?”
马蒂摇摇头。“我看我还是接着走吧。”
“去看看前妻的情况,”亚伯勒说,“我理解。安德森先生,很高兴能和你聊天。”
马蒂走进拱廊,又转身说:“查尔斯·克兰茨肯定有什么含义,我敢确定。”
“也许你说得对,”萨姆抽着烟斗说,“但地球自转变慢……我的朋友,没什么能比这个更严重了。”
丰收家园的正中间是一段林荫大道,两侧树木的枝叶伸向中央,组成一条优雅的抛物线。在这条林荫大道的两边,一条条小路蔓延开来。在马蒂看来,这里的路灯像是从狄更斯小说的插图中走下来的一样,它们此刻都亮了起来,散发出月光般的柔和光亮。马蒂向费利西娅居住的蕨巷走去,这时一个穿旱冰鞋的小女孩冒了出来,优雅地拐过路口的转弯。她穿着宽松的红色短裤,无袖T恤上印着摇滚明星,抑或是说唱歌手。马蒂估计她现在十或十一岁。见到她让他极为高兴,一个穿旱冰鞋的小女孩:在这个异常的日子,在这个异常的年头,还有什么能比她更正常呢?
“哟。”他说。
“哟。”她一边回应,一边指挥旱冰鞋干净利落地换了个方向。她母亲肯定提醒过她当心猥亵犯切斯特[11]之类的坏蛋,她要是发现马蒂是那种货色,就会立刻逃之夭夭。
“我来找我的前妻,”马蒂站在原处说,“费利西娅·安德森,也可能她已经改回了费利西娅·戈登,戈登是她结婚前的姓氏。她住在蕨巷19号。”
小女孩穿着旱冰鞋在原地转身,动作轻松自如,换了马蒂肯定会摔个大马趴。“哦,对,我好像见过你。你开一辆蓝色普锐斯?”
“没错。”
“既然你还来看她,为什么要和她离婚?”
“我还是很喜欢她。”
“你们不吵架?”
“以前吵。离婚以后反而相处得更好了。”
“戈登小姐有时候会给我和我弟弟罗尼吃姜汁脆饼。我更喜欢吃奥利奥,但……”
“但脆饼掉渣的感觉没法比,对吧?”马蒂说。
“才不是呢,姜汁脆饼不会掉渣。除非你在嘴里嚼碎……”
就在这时,路灯灭了,林荫大道变成了一个暗影憧憧的礁湖,所有房屋也在同一瞬间沉入了黑暗。这座城市以前也断过电,有时候甚至长达十八个小时,不过供电总会恢复。马蒂不确定这次还会不会恢复,也许能,但他有一种预感:他和其他人从小到大一直习以为常的供电,很可能会和互联网一样一去不返。
“该死。”小女孩说。
“你最好回家去,”马蒂说,“没有路灯的时候,滑旱冰很危险。”
“先生,一切还会好起来吗?”
马蒂没有孩子,但他当了二十年教师。他觉得,只要孩子长到十六岁,你就应该对他们说实话,然而在和眼前这么小的孩子打交道的时候,说点善意的谎言往往不会犯错。他说:“当然了。”
“可是你看。”她指给他看。
他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向蕨巷拐角处的那座屋子,一张脸出现在俯视着小片草坪的暗沉沉的观景窗上。它由发光的白色线条和黑色的阴影构成,就像降神会上的外质[12]一样。微笑的满月脸,黑框眼镜,手里拿着笔。画面上方写着:查尔斯·克兰茨;下方写着: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
“所有窗户上都有。”她的声音仿佛耳语。
她没说错。查克·克兰茨的脸浮现在蕨巷每一座房屋的前窗上。马蒂原地转圈,看见克兰茨的一张张脸以弧线沿着林荫大道向外延伸。几十个查克,甚至是几百个。假如这个现象在全城各处出现,那就是几千个。
“快回家,”马蒂收起笑容,“好孩子,回家找你的父母,现在就去。”
她滑走了,旱冰鞋的轮子骨碌碌滚过人行道,她的头发在背后飘扬。他能看见她红色的短裤,再一转眼她就消失在了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中。
马蒂快步走向她消失的方向,查尔斯·“查克”·克兰茨的笑脸从每一扇窗户里望着他。穿白衬衫打黑领带的查克,马蒂感觉自己被一群克隆的阴鬼盯上了。天上没有月亮,他觉得很庆幸,万一查克的脸出现在月亮上怎么办?他该做出什么反应?
走到蕨巷13号时,他决定跑完剩下的那段路。他很快跑到费利西娅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平房前,咚咚咚地跑过门前步道,使劲敲门。他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她肯定还在医院,很可能在值双班,但他很快听见了费利西娅的脚步声。门开了,她拿着一支蜡烛,烛光从下方照亮她惊恐的面容。
“马蒂,谢天谢地。你看见那些脸了吗?”
“看见了。”那家伙也出现在她的前窗上。微笑的查克看上去就像个普普通通的会计,甚至不会出声吓唬路过的大鹅。
“它们就那么……突然冒出来了!”
“我知道,我看见了。”
“只在这儿才有吗?”
“我猜到处都是,我猜这就是——”
这时她拥抱了他,把他拉进屋里。他很高兴她没有给他机会,让他说完剩下的两个字:末日。
2
道格拉斯·比顿,伊萨卡学院哲学与宗教系的助理教授,正坐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等待他的姐夫死去。房间里只能听见心跳监控仪稳定的嘀嘀嘀声和查克越来越沉重的缓慢呼吸声。大部分维生设备已经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