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有好些年没有沉迷其中了(那是一种全情投入的感觉,神秘莫测,又让人心满意足),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近乎完美。他抬起一条腿,以另一条腿的脚跟为轴旋转。接着他像学生被叫起来背书似的把双手扣在背后,在公文包前的人行道上跳起了太空步。
鼓手惊喜地大叫:“好样的,老爹!”他加快速度,左手从牛铃转向筒鼓,用踏板敲低音鼓,高帽钹一刻也没有停止嗟叹。人群开始聚集,钱像流水似的涌入礼帽,纸币和硬币一样多。现场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了。
人群的前排有两个年轻人,他们戴同款的贝雷帽和彩虹联盟的领带。其中一个把看着像是五美元的纸币扔进礼帽,高喊:“好,哥们,好啊!”
查克不需要他们的鼓励,他已经沉迷其中。二十一世纪的银行业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他解开正装外套的纽扣,用手背把衣服的两襟拢到背后,两个大拇指像枪手似的插进腰带,做了个简化版的分腿落地,一条腿向外,一条腿向后,随后又来了一小段快步和旋身。鼓手大笑着点头。“真厉害,”他说,“老爹,你真厉害!”
人群越聚越多,礼帽快装满了,查克的心脏不是在跳动,而是在胸膛里擂鼓。这样很容易犯心脏病,但他不在乎。要是他老婆看见他这样,她肯定会大惊失色,但他同样不在乎。他儿子会觉得不好意思,但他儿子不在这儿。他抬起右脚,搁在左小腿上,再次旋转,等他转回来面对正前方时,他看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站在贝雷帽小子们旁边。她穿着轻飘飘的粉色罩衫和红色的裹身短裙,正在瞪大眼睛看着查克,像是着了魔。
查克笑着向她伸出双手。“来吧,”他打着响指说,“来吧,小妹,来跳舞吧。”
贾里德还以为她不会出列,她看上去像是比较害羞的那种人,但她慢慢地走向穿灰色正装的男人。也许魔法帽真的有魔法。
“跳舞!”一个贝雷帽小子叫道。另一个小子立刻开始跟着贾里德给出的节奏拍手:“跳舞,跳舞,跳舞!”
简妮斯的脸上露出一个“老娘豁出去了”的笑容,她把手提包扔在查克的公文包旁边,拉住查克的手。贾里德放弃了此刻的旋律,投入查理·沃茨的怀抱,像士兵似的使劲敲鼓。商人先生拉着那姑娘旋转,一只手搂住她的纤腰,把她拉到身旁,和她一起跳快步舞。他们经过架子鼓,险些撞上沃尔格林药店的拐角。简妮斯抽身推开,摆动手指示意“哎呀哎呀,这样不行”,接着她又转回来,抓住查克的双手。他们像是练习过上百次一样,查克又做了个简易劈腿,她趁他腾空时从他双腿之间钻了过去。这个动作相当大胆,裹身短裙被挑开了一角,露出一个美丽的大腿根。有几个人发出惊呼,她用一只手撑住地面,重新弹起来。她放声大笑。
“不行了,”查克拍着胸口说,“我不行——”
她扑到他面前,用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这下他不行也得行了。他抱住她的腰部,让她在他的大腿上转了个身,再把她干净利落地放回人行道上。他高高拉起她的左手,她在那条胳膊底下旋转,像个磕了药的芭蕾舞演员。现场至少有一百名观众了,他们聚集在人行道上,有些人只能站在马路上。他们爆发出一阵阵掌声。
贾里德把所有鼓都打了一遍,最后猛敲定音钹,胜利般地高举鼓棒。人群又是一阵欢声雷动。查克和简妮斯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气喘吁吁,查克刚开始变灰的头发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
“咱们这是在干什么?”简妮斯问。鼓声停了下来,这会儿她似乎毫无头绪了。
“我不知道,”查克说,“但这是天晓得多久以来我最开心的事情。”
魔法帽里的钱已经溢出来了。
“再来!”有人喊道,人群附和起来。很多人举着手机,准备拍摄下一场舞蹈,姑娘似乎也有这个想法,她毕竟年轻。查克跳得筋疲力尽了,他望向鼓手,摇了摇头。鼓手点点头,表示他明白。查克心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动作比较快,拍到了前一场舞蹈,要是他老婆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说。也可能他儿子会看到。万一这段视频像病毒般地扩散开了呢?不太可能。但要是真的传开了,传回了银行里,让他的上级看见这个被派去波士顿开研讨会的男人,此刻正在视频里的博伊尔斯顿街上扭屁股,舞伴还是个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姑娘,或者说年轻得像他的小妹,这时他们会怎么想呢?他到底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呢?
“没了,朋友们,”鼓手喊道,“趁我们还在兴头上,散了吧。”
“我也要回家了。”姑娘说。
“先别走,”鼓手说,“求你了。”
二十分钟后的波士顿公园里,他们坐在面对鸭子池塘的一张长椅上。贾里德叫来了麦克,查克和简妮斯帮贾里德收拾好架子鼓,塞进厢式货车的后车厢。有几个观众没走,上来对他们表示敬意,和他们击掌,还往满溢的礼帽里又加了几美元。查克和简妮斯肩并肩坐在车后排,两只脚埋在一摞摞漫画书里。麦克发动引擎,说他们不可能在公园附近找到停车位。
“今天肯定能,”贾里德说,“今天有魔法。”他们确实找到了,而且就在四季饭店对面。
贾里德负责数钱。居然有人扔了一张五十美元,也许贝雷帽小子误以为这张是五美元。礼帽里一共有四百多美元,贾里德从没一天挣过这么多钱,也从没有过这种奢望。他把麦克的一成抽头放在一旁(麦克正站在池塘边,用他凑巧揣在口袋里的花生奶油脆饼喂鸭子),开始分剩下的钱。
“哦,不用了,”简妮斯意识到他在干什么,连忙说,“那都是你挣的。”
贾里德摇头道:“不行,咱们要平分。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打鼓到半夜也挣不到这个数的一半。”而且警察也不可能允许他打到半夜。“有时候我能挣三十美元,那已经算是好日子了。”
查克的又一场偏头痛刚刚开始,他知道到了晚上九点左右头痛会加剧,但这个年轻人的恳切还是让他笑了起来。“好的。我倒是不缺这点钱,但既然是我挣的,那我就收下了。”他伸出手,拍了拍简妮斯的面颊,以前主音吉他手的小妹噘起嘴巴时,他偶尔也会这么做。“年轻的女士,你也收下吧。”
“你是从哪儿学会这么跳舞的?”贾里德问查克。
“嗯,中学里有个课外俱乐部叫‘扭摆与旋转’,但最漂亮的几个动作是我奶奶教我的。”
“你呢?”贾里德问简妮斯。
“也差不多吧,”她脸红了,“高中的舞会上。你从哪儿学会打鼓的?”
“自学的,和你一样。”他答道。接着他转过头,对查克说:“你一个人跳得也很好,哥们,但姑娘让整个场面上了一层楼。咱们可以靠这个讨生活了,知道吗?我真的觉得咱们能靠街头卖艺挣到钱,还能赚个好名声。”
有一瞬间,一个疯狂的瞬间,查克真的开始考虑了,那个姑娘似乎也一样。他们不是在认真考虑,更像是做白日梦,想象自己可能拥有的另一种人生,就像想象自己打职业棒球、登上珠穆朗玛峰、和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在体育场演唱会上合唱一样。查克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姑娘把贾里德收入的三分之一放进钱包,她也在笑。
“真的全是你们的功劳,”贾里德对查克说,“你为什么会在我面前停下?为什么会开始跳舞?”
查克思考了一下,耸了耸肩。他可以说因为他想到了他以前搞的半吊子乐队,那时候他喜欢在乐器合奏的间歇满舞台跳舞、炫耀动作、在双腿之间摆动麦克风支架,但这并不是原因。另外,说真的,即便是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从不头痛也没有负担,他难道就曾经像今天这么热情洋溢、自由自在地跳过舞吗?
“是魔法。”简妮斯说。她哧哧地笑着,没想到自己今天会发出这个声音,她以为她会哭的。“就像你的帽子。”
麦克回来了。“杰瑞[5],咱们得走了,否则你挣的那点钱就只能用来给我付停车费了。”
贾里德起身。“看来二位没兴趣换个活计试试看了?咱们可以从比肯山一路卖艺去罗克斯伯里,为自己挣点名声。”
“我明天还有一场研讨会要参加,”查克说,“周六我就飞回家了。老婆和儿子等着我呢。”
“而我一个人也没法跳,”简妮斯微笑道,“那会像是没有了弗雷德的金格[6]。”
“我明白了,”贾里德说,他伸出双臂,“但分开前你们先过来一下,来个集体拥抱。”
他们拥抱在一起。查克知道他们能闻到他的汗味,这身衣服必须好好干洗一下再拿出来穿了,他也能闻到他们的汗味,不过没关系。他认为那姑娘说的“魔法”二字道明了真相。有时候魔法确实存在,数量不多,仅仅一点点,就好比你在旧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一张早已遗忘了的二十美元。
“街头艺人万岁。”贾里德说。
查克·克兰茨和简妮斯·哈利迪跟着重复。
“街头艺人万岁,”麦克说,“好极了。咱们快点走吧,杰瑞,免得抄表员冒出来。”
查克对简妮斯说他去波士顿饭店,过了保诚中心就到,要是她也去那个方向,他们可以一起走。简妮斯确实是去那个方向,她本来打算一直走到芬威去,一边生她前男友的闷气,一边对着她的手提包骂骂咧咧,但现在她改了主意。她说她去阿灵顿街坐地铁。
查克陪简妮斯走到车站。两人穿过停车场,来到楼梯顶上,她转身对他说:“谢谢你的舞。”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她。“那是我的荣幸。”
他目送她走出视线,然后沿着博伊尔斯顿街往回走。他走得很慢,因为他腰疼、腿疼,头也在抽痛。直到两个月前,他这辈子还从没有过这么严重的头痛。要是再这样下去,他就必须去看医生了,他猜他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但就算有问题,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今晚他要奖赏自己一顿好饭,再配一杯好酒。有什么不行?钱是他自己挣的。转念一想,还是喝依云矿泉水吧,酒也许会让头痛更加严重。等他吃完晚饭(餐后甜点自然不能少),他要打电话给金妮,让她知道她的丈夫也许会成为下一个互联网上的一日明星。这种事未必能成真,此时此刻的某个地方,无疑有某个人正在拍摄一条狗抛接空汽水瓶,还有某个人正在请一头山羊抽雪茄,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打好预防针为妙。
他再次经过贾里德放架子鼓的地方,两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你为什么会停下听这个人打鼓?为什么会开始跳舞?他不知道答案。如果他知道,就能给这件好事锦上添花吗?
后来他会失去语言能力,更别说和小妹在博伊尔斯顿街上跳舞了。他会失去咀嚼能力,需要依靠搅拌器进食。他会无法判断清醒和睡眠,进入痛苦的国度,那痛苦无比巨大,他会怀疑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这个世界。他会忘记妻子的名字。到了最后,他偶尔能够记起来的只有他如何停下脚步,放下公文包,开始随着鼓点扭动屁股。他会想,上帝创造世界就是为了跳舞,仅仅为了跳舞。
注释
[1] 美国的零售连锁书店。
[2] 美国乐队指挥、电台主持人。1938年,凯泽想出了一个将音乐与问答结合的电台节目,名为“凯·凯泽的音乐知识学院”。
[3] 波士顿人爱吃熏豆,因此波士顿又被称为“豆城”。
[4] 此处为双关,原文为“These colors don't run.”。一方面指杯上的图案不会掉色,另一方面也暗指美军不会从战场上撤退。
[5] 贾里德的昵称。
[6] 指美国舞蹈家弗雷德·阿斯泰尔、美国女演员金格·罗杰斯。1933年,两人合作拍摄了好莱坞歌舞片的经典之作《飞往里约》,此后又联袂主演了十来部歌舞片,成为一对最佳搭档。
第一幕
我包罗万象
1
查克期待着妹妹的到来。母亲答应过,要是他动作非常轻柔,她就允许他抱着妹妹。当然了,他也期待双亲都能健在,然而95号跨线桥上的一块结冰路面使得这两个愿望同时化为泡影。多年后在大学里,他会对一个女朋友说,尽管在各种各样的小说、电影和电视剧里,总会有一个主要角色的父母死于交通意外,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只认识一个拥有如此遭遇的人:他自己。
他的女朋友思考片刻,做出裁决。“我知道这种事经常发生,不过房屋失火、龙卷风、飓风、地震,或者度假时遇到雪崩,这些灾害都有可能夺走一个人的父母,这还只是许多种可能性之中的几种。你凭什么以为在你的脑海之外,你依然是一切事物的主角?”
她是诗人,也是个虚无主义者。他们的关系只维持了一个学期。
那辆车上下颠倒着飞出跨线桥的时候,查克并不在车里,因为他父母约好了出去吃饭,把查克交给祖父母看管。当时他还管祖父母叫阿公和阿婆(到了小学三年级他就不这么叫了,因为其他孩子取笑他,他不得不换成更符合美国传统的爷爷和奶奶),他们的名字是阿尔比·克兰茨和萨拉·克兰茨。他们的家与他父母的家在同一条路上,彼此相距仅仅一英里,事故之后,他以为自己成了孤儿,但他们自然而然地收养了他。那年他七岁。
接下来的一年(也许是一年半)里,纯粹的悲伤笼罩了这个家庭。克兰茨夫妇不但失去了儿子和儿媳,还失去了本来再过三个月就会降生的孙女,她的名字都已经起好了:艾丽莎。查克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下雨,他母亲笑到流眼泪。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画面。
他当然也认识母亲的父母,他们每年夏天都会来做客,但对他来说,他们几乎算是陌生人了。他成为孤儿之后,他们经常打电话来,就是“最近怎么样”“学校好不好”的那种平常问候。他们每年夏天还是会来做客,萨拉(别名阿婆,别名奶奶)会带他去接机,但母亲的父母始终是陌生人,生活在名叫奥马哈的陌生土地上。每逢他的生日和圣诞节,他们就会送礼物给他。在圣诞节收到礼物尤其好,因为爷爷和奶奶不过圣诞节。除此之外,他依然跟他们不太亲近,就像学校里前几年带过他的老师。
查克首先脱掉了悲伤这件隐蔽的丧服,又带着祖父母(他们年纪很大,但还算不上衰老)走出了他们的悲伤。查克十岁那年,他们带着他去迪士尼乐园,在天鹅酒店要了跟他相邻的房间。连接两个房间的门整夜一直开着,查克只听见奶奶哭了一次。大体而言,他们玩得很开心。
好心情跟着他们回到了家里。查克有时候会听见奶奶在厨房里哼歌,或者跟着收音机唱歌。父母的事故过后,他们吃了很多外卖(可回收垃圾箱里塞满了爷爷喝掉的百威啤酒瓶),但是在去过迪士尼乐园后的那一年里,奶奶又开始做饭了,好吃的饭菜让曾经皮包骨头的男孩长了不少肉。
她做饭时喜欢听摇滚乐,查克觉得那些音乐对她来说太年轻了,但她明显乐在其中。有时候查克去厨房找饼干吃,或者想用一片沃登面包做个红糖卷,奶奶总是会向他伸出双手,打着响指说:“亨利,和我一起跳舞吧。”
他叫查克,不叫亨利,但他总是会接受她的邀请。她教了他吉特巴舞和一些混合舞步。她说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舞步,但她的腰不行了,连试都不敢试。“不过我可以找给你看。”她说。某个周六,她从百视达抱回家一摞录像带。里面有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格·罗杰斯主演的《摇摆乐时代》,有《西区故事》,还有查克最喜欢的《雨中曲》,就是吉恩·凯利和路灯柱共舞的那部电影。
“你可以学他们的动作,”她说,“孩子,你有天赋。”
有一次,他们跟着杰克·威尔逊的《步步高升》跳完一段特别激烈的舞,喝冰茶的时候他问奶奶,她上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我玩得很野,”她说,“但别告诉你阿公。他啊,是个很老派的人。”
查克一直没有告诉过阿公。
他也一直没有去过角楼。
至少当时没去过。
他当然问起过,而且不止一次问过,角楼上面有什么,从最高处的窗户能看见什么,房门为什么锁着。奶奶说锁着门是因为地板不牢靠,他说不定会一脚踩空掉下去。爷爷同样这么说,还说上面除了朽烂的地板什么都没有,从窗口只能看见一个购物中心,没什么了不起的。爷爷一直这么说,直到查克十一岁生日前的某个晚上,他说出了至少一部分真相。
2
对保守秘密来说,喝酒不是什么好事,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自从儿子、儿媳和未出生的孙女(艾丽莎,名字听起来像下雨)去世后,阿尔比·克兰茨喝了很多的酒。他应该去买安海斯布希公司[1]的股票,他喝得就有这么多。他成天喝酒,因为他退休了,闲着没事做,还因为他非常忧郁。
从迪士尼乐园回来后,阿尔比的饮酒量减少了很多。他只在晚饭时喝一杯葡萄酒,或者边看棒球赛边喝一瓶啤酒,大多数时候如此。但他有时也会喝醉,刚开始一个月一次,后来几个月一次。他总是在家喝醉,而且从不搞出任何麻烦。第二天他走路会变得特别慢,不怎么吃东西,不过到下午也就恢复正常了。
一天晚上,看着洋基队痛打红袜队,阿尔比的第二个六听装百威也喝到了一半,查克再次提起角楼——基本上只是想找个话题。红袜队已经落后九分,比赛不再吸引他的注意力。
“我敢打赌你能看到韦斯特福德商场的另一头。”查克说。
爷爷想了一会儿。他按下电视遥控器上的静音按钮,福特皮卡促销月的广告顿时没了声音(爷爷说过福特是“每天都需要维修”[2]的缩写)。“你要是上去了,会看见很多你不想看见的东西,”他说,“孩子,所以门才是锁着的。”
查克从头到脚感觉到一小阵战栗,这种战栗并非完全不令人愉快。他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史酷比和朋友们驾驶着神秘机器追赶幽灵的画面。他想问爷爷是什么意思,但他身上成年人的一面(在身体上还没有显现出来,他毕竟只有十岁,但心智上的某些东西已经会偶尔探出头来)命令他闭嘴。闭嘴,继续听下去。
“查克,你知道这座屋子是什么风格吗?”
“维多利亚式的。”查克说。
“没错,而且不是仿冒的维多利亚式。它修建于1885年,后来翻修过十几次,但角楼从一开始就在那儿了。制鞋业腾飞之后,你阿婆和我买下这座屋子,价钱很便宜。我们从1971年就住进来了,这么多年我只上过五六次那个该死的角楼。”
“因为地板朽烂?”查克问,他希望自己的语气既恳切又天真。
“因为上面全是鬼魂。”爷爷说。查克再次感觉到了那种战栗,这次就没那么令人愉快了。不过爷爷有可能是在开玩笑,最近他经常会开玩笑。开玩笑对爷爷的意义,就像跳舞对奶奶的意义一样。他喝完手里的一罐啤酒,打了几个嗝,他的眼睛红通通的。“未来之灵[3]。查克,记得这个吗?”
查克记得。他们不过圣诞节,但每年都会在圣诞夜看《圣诞颂歌》[4],然而这不等于他知道爷爷在说什么。
“杰弗里家的小子只用了很短的时间。”爷爷说。他望着电视,但查克觉得他并没有在看画面。“亨利·彼得森……要更久一些,那是四年——或者五年以后了。那时候我都快忘记我在上面看见什么了。”他用大拇指指了指天花板,“我发誓在那之后我再也不会上去了,真希望我再没上去过啊。因为萨拉——你阿婆——和面包。是等待,查克,等待才是最可怕的。你会知道的,等你——”
厨房门忽然打开,奶奶从街对面的斯坦利夫人家回来了。奶奶去送鸡汤,因为斯坦利夫人感觉很不舒服,总之奶奶是这么说的。尽管查克还不到十一岁,他也能猜到还有其他的原因。斯坦利夫人知道左邻右舍的所有八卦(“她那人啊,就爱嚼舌头。”爷爷说),而且特别乐于分享。奶奶会先请查克离开房间,再把那些消息全倾倒给爷爷,然而离开房间不等于就听不见了。
“爷爷,亨利·彼得森是谁?”查克问。
但爷爷听见了妻子回来的声音,他在椅子里坐起来,放下啤酒罐。“快看!”他叫道,假扮的清醒还算过得去(尽管骗不了奶奶),“红袜队在三垒上全都有人!”
3
第八局刚开始打,奶奶差遣爷爷去街区尽头的佐尼超市买牛奶,这样明早就能给查克冲麦片吃。“别动开车的念头,走一段路能让你清醒过来。”
爷爷没有反对。他很少会和奶奶争辩,就算偶尔尝试,通常也不会有好结果。他离开后,奶奶(或阿婆)坐在沙发上,搂住身边的查克,查克把脑袋舒舒服服地搁在她衣服的垫肩上。“他在跟你胡扯他的鬼魂对吧?住在角楼里的鬼魂?”
“呃,对。”撒谎毫无意义,奶奶一眼就能看穿。“是真的吗?你见过它们吗?”
奶奶嗤之以鼻。“你以为呢,小傻瓜?”后来查克才意识到,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不会太把阿公的话当回事。他人很好,但有时候会喝得有点多,接着就搬出他的那一套说辞。你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查克确实知道。尼克松应该进监狱;同性恋正在接管美国文化,把它变成粉红色;美国小姐选美比赛(奶奶很喜欢看)就是一场人肉秀。但在今晚之前,他从没说过角楼里的鬼魂,至少没对查克说过。
“阿婆,杰弗里家的小子是谁?”
她叹了口气。“那是个非常悲伤的意外,渣渣(这是她对他的玩笑性称呼)。他住在隔壁街区,追着一个球跑到马路上,结果被醉驾司机撞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是你爷爷说他在事故发生前就看到了那个孩子被车撞的画面,那他肯定是弄错了,也可能是开玩笑瞎编的。”奶奶能看出查克什么时候在撒谎,那天晚上,查克发现这个天赋反过来也成立。她不再看着查克,视线转向电视,像是对电视上的节目很感兴趣,但查克知道奶奶根本不喜欢棒球,连世界大赛[5]都不看。
“他只是喝多了。”奶奶说。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也许是真的,很可能是真的。但从那以后,查克开始害怕角楼,害怕它上锁的门。爬上一小段狭窄的楼梯(只有六个台阶)就是那道门,门口的一根黑色电线吊着一个灯泡,这就是角楼唯一的照明了。然而迷恋是恐惧的孪生兄弟,那天晚上之后,有时候祖父母都不在家,查克会问自己敢不敢爬上去。他会抚摸门上的挂锁,被它发出的咔咔声响吓得畏畏缩缩(那个声音说不定会惊扰被囚禁在房间里的鬼魂)。他总是飞快地逃下楼梯,边跑边扭头张望。你很容易想象这样的画面:挂锁突然弹开,掉在地上,门打开一条缝,很久没用过的铰链吱嘎作响。要是真的见到这一幕,他猜自己大概会被活活吓死。
4
与此同时,地下室一点也不可怕,日光灯把地下室照得亮如白昼。爷爷卖掉鞋店退休后,花了大量时间在地下室做木工活儿,那儿永远散发着香喷喷的锯末气味。在禁止他碰的刨床、磨砂机和手锯之外,查克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了爷爷的一箱陈旧的哈迪兄弟小说。这些小说早已过时,但还是很好看。一天他正在厨房里读《险恶的路标》,等着奶奶从烤箱里取出一屉曲奇饼,这时她抢走了他手里的书。
“你应该看点更像样的书,”她说,“该上一级台阶了,小子。给我坐在这儿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