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回到家里,在房间的衣柜抽屉里乱翻,不想承认自己在找什么,更不想承认找它的原因。我要找的东西不在抽屉里,这让我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气。我走出房间,又折返回来,踮起脚尖,伸手去摸衣柜最高的一层。这里放着一大堆破烂,我翻了翻,找到一只旧闹钟,找到从前玩滑板时在车道上摔坏的iPod,找到几副彼此纠缠的耳机和耳塞,还找到一盒棒球卡和一摞《蜘蛛侠》漫画。衣柜这层的最深处放着一件波士顿红袜队的T恤,对现在的我来说太小了。我拿起T恤,对,找到了,这就是老爸送给我的圣诞节礼物,那部苹果手机。当时的我还是个小虾米。充电器就在旁边放着,我给手机充上电,依然不去想我打算做的事情。多年后回想这一天,我明白了自己寻找手机的缘由。某次跟哈根森小姐一起清理化学课学生用过的水槽时,她对我说过,除非一个人想知道答案,否则他就不该出声。那天在衣柜里翻找手机,是因为我想要一个答案。
我对自己说,说不定手机连电都充不进去了,毕竟它放在那儿积灰已经好多年。但手机可以充电。那天晚上老爸去睡觉之后,我拿起手机,看见屏幕右上角的图标显示满电。
唉,回忆往事真是让人沉迷。我看到了多年前的电子邮件,看到了老爸头发还没变灰时的照片,还看到了我和比利·博根之间的往来短信。没什么有营养的话题,全是玩笑话,其中有“我刚放了个屁”之类的重大新闻,还有“你做代数作业了吗”这种深入灵魂的问题。我们就像两个拿着罐头瓶的孩子,瓶子之间连着一根涂蜡的长线。仔细想来,所谓现代通信工具也不过如此,供我们为了闲聊而闲聊。
我拿着手机上床,上次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我还不需要刮胡子,而亲吻雷吉娜是件天大的事。然而这张曾经太大的床现在几乎有点嫌小了。我望向对面墙上的凯蒂·佩里海报,贴这张海报的时候,在初中三年级的我眼里,她就是性感与趣味的化身。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小虾米了,但我依然是我,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假如鬼魂真的存在,哈根森小姐说过,我敢保证,他们不是个个圣洁。
想到这句话,我差点就要放弃打电话了。但我随即又想到那个不负责任的蠢货,他会悠闲地在戒毒所里打网球,于是我拨出了哈里根先生的号码。没事的,我对自己说,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发生。你只是在借此打扫脑内的衣柜,把愤怒和悲伤擦去,由此放下这件事,继续向前走。
然而在心里的某个部分,我清楚地知道会发生什么,因此当铃声响起,而不是一片寂静的时候,我并不惊讶。当他的语音留言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惊讶,尽管这个衰老的声音来自将近十一年前我放进他寿衣口袋的手机:“现在我没法接电话,我会在时间合适的时候打给你。”
“你好,哈里根先生,是我,克雷格。”我的声音稳定得出奇,虽说我在和一具尸体说话,而这具尸体很可能真的在听我说。“有个叫迪安·惠特莫尔的人,他害死了我高中时最喜欢的老师和她丈夫。那家伙喝醉了,开车撞上他们。他们都是好人,她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了我,但那家伙没有受到他应得的惩罚。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些。”
不,不止这些。我有三十秒左右的时间可以留言,我还没有把这段时间用完。于是我说出了剩下的话,我真正想说的话,我的声音变得低沉,听上去几乎像在咆哮:“我希望他去死。”
最近我在为《总汇报》工作,这家报纸报道奥尔巴尼及其周边地区的新闻,提供的薪水相当微薄。我为BuzzFeed或TMZ这些网络媒体供稿肯定能挣更多,然而我有信托基金当缓冲垫,而且我也喜欢为纸媒工作,尽管现在的大部分事情都转到了网上。你就说我这人恋旧好了。
我和弗朗克·杰斐逊交上了朋友,他负责处理报社的电脑故障。一天晚上我们在麦迪逊灌酒屋喝啤酒,我对他说我曾经能打通一个死人的语音信箱……但只能用那个人在世时我用的那部旧手机打。我问弗朗克他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没,”他说,“但有可能发生。”
“怎么个可能法?”
“我不知道,但早期的电脑和手机里有各种各样的古怪漏洞。其中的一些堪比传奇。”
“苹果手机也有?”
“尤其是苹果手机,”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因为一代是匆忙投产的。史蒂夫·乔布斯绝对不会承认,但苹果的人吓得要死,担心再过两年,甚至一年,黑莓手机就会完全统治市场。在第一代苹果手机里,有些手机只要输入字母i就会锁死。你可以先发邮件再浏览网络,但要是你先浏览网络再发邮件,系统有时候就会崩溃。”
“我就遇到过一两次,”我说,“最后只能重启。”
“对,还有各种各样的其他毛病。至于你说的这件事,我猜是因为死者的留言不知怎的卡在了软件系统里,就像肉丝嵌在牙缝里那样。你可以管它叫机器里的鬼魂。”
“是啊,”我说,“但未必个个圣洁。”
“什么?”
“没什么。”我答道。
乌鸦山治疗中心是一家豪华戒酒机构,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北部(这里确实有网球场,还有沙狐球场和游泳池),迪安·惠特莫尔死在入院后的第二天早上。消息一出我就知道了,因为我用他的名字设置了谷歌提醒,不仅设置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还设置在《盖茨瀑布市进取周报》的公家电脑上。新闻里没说死亡原因,金钱是老大,我知道,所以我跑了一趟新罕布什尔州紧邻治疗中心的梅德斯通镇。我打出记者的名号,到处找人询问,还扔出去几张哈里根先生留给我的钱。
没过多久我就打听清楚了,因为惠特莫尔的自杀方式很不寻常。怎么个不寻常?就像在打手枪的时候把自己勒死一样。乌鸦山的疗养者被称为客人,而不是毒虫和酒鬼,每间客房都有自己的淋浴室。迪安·惠特莫尔在吃早饭前走进淋浴室,灌下几口香波——从后续情形看,不是为了自杀,而是为了润滑喉管。他随后把一块肥皂掰成两半,一半扔在地上,另一半塞进喉咙。
这些事基本上是由乌鸦山的一位治疗师告诉我的,他负责帮酒鬼和毒虫戒掉旧瘾。这位老兄名叫兰迪·斯基雷斯,他坐在我的丰田车里,抓着一瓶野火鸡威士忌的瓶颈往嘴里灌酒,买酒的钱来自我给他的五十美元(没错,我没漏掉这其中的讽刺)。我问他惠特莫尔有没有留下自杀遗言。
“留了,”斯基雷斯说,“说起来还挺贴心的呢,他的遗言。说是一句祈祷词都行:‘永远尽你所能给予人爱。’”
我的胳膊上爆发出鸡皮疙瘩,还好被袖管挡住了,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很想告诉他那不是祈祷词,而是塔米·威内特的《支持你的爱人》里的歌词。但斯基雷斯知道了也没用,何况我也不想告诉他。那是哈里根先生和我之间的默契。
我花了三天时间在我的小小调查上。回家之后,老爸问我这个迷你假期过得好不好,我说过得很好。他问我有没有准备好在两周后重返校园,我说准备好了。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吗?他问。我说没有,一切皆在正轨。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谎言。
有一部分的我依然相信肯尼·扬科死于意外,而迪安·惠特莫尔是自杀的,很可能出于愧疚。我努力想象哈里根先生以某种形式出现在他们面前,导致了他们的死亡,但我想象不出来。假如事实确实如此,那么我就是杀人共犯,即便法律无法定我的罪,道德上我也有瑕疵。我毕竟提出了想让惠特莫尔去死的愿望。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多半也希望肯尼去死。
“你确定吗?”老爸问。他依然盯着我,目光里带着探询的意味。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个眼神了,每次我做了什么小坏事他就会这么看我。
“完全确定。”我说。
“好,但如果你想找人谈谈,我就在这儿。”
是啊,感谢上帝,他在我身边。但这不是什么能和别人谈的事情,我一说出来就会被人当成精神病。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衣柜最上面一层取出那部手机,它的电量没有掉太多。我为什么要取出手机呢?是想打电话到他的坟墓里说声谢谢吗?还是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还在?我记不清了,不过这也不再重要,因为我没有打给他。我打开手机,看见pirateking1发来一条短信。我用颤抖的手指点击屏幕,弹出来的内容是这样的:C C C sT。
我盯着屏幕,忽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在夏末的这一天之前,我从来没有朝这方面想过。会不会是我以某种方式拴住了哈里根先生?我在棺材盖合上之前,把手机塞进他的衣服口袋,因而把他和我在尘世间的需求捆绑在了一起,会是这样吗?我请求他做的事情会不会其实是在伤害他?甚至是在折磨他?
不太可能,我心想。想一想格罗根夫人说过的话,想一想他是怎么对待达斯蒂·比洛多的。她说自从达斯蒂偷了哈里根先生的钱之后,他连去多兰斯·马斯泰拉的牲口棚铲鸡屎都没门。哈里根先生说到做到。
对,一定是出于其他原因。她说哈里根先生这人很公正,然而要是你不公正,那就只有上帝才能帮你了。迪安·惠特莫尔待人公正吗?不。肯尼·扬科待人公正吗?同样不。因此也许哈里根先生乐于帮忙,甚至从中得到了乐趣。
“前提是他真的还在。”我悄声说。
他确实还在,我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还知道他的短信是什么意思:克雷格,住手[26]。
因为我在伤害他,还是因为我在伤害自己?
我心想,这并不重要。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没有打雷,但是雨倾如注,这意味着再过一两周,秋色就会初现端倪。下雨是好事,因为来度暑假的那些人——来度暑假,并且现在还没走的那些人——就会躲在他们避暑的小窝里,城堡湖周围会空无一人。我在城堡湖北侧的野餐区停车,走到孩子们称之为峭壁的地方。我小时候也曾身穿泳衣站在这儿,和伙伴们彼此挑衅,看谁敢跳下去,有些孩子还真的跳了。
我走到悬崖边缘,松针在这里消失,新英格兰永恒不变的岩石由此向前延伸。我从卡其裤的右侧口袋里掏出我的第一代苹果手机,在手里攥了一会儿,感受它的重量,回忆那年圣诞节我拆开礼物包装,看见苹果图案时的那份欣喜。我有没有高兴得尖叫?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多半是叫了。
手机还有电,不过电量掉到了百分之五十。我拨打哈里根先生的号码。我知道,在榆树公墓的黑色泥土深处,现已长满霉点的昂贵正装的口袋里,塔米·威内特唱起了歌。我再次听见了他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对我说他会在合适的时候打给我。
我等待着嘀的一声出现,然后说:“哈里根先生,谢谢你给我的一切。再见。”
我挂断电话,向后摆动手臂,用尽全力把手机扔了出去。我看着它在灰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看着它落入湖水,溅起一小团水花。
我从左手边的裤袋里掏出我现在用的手机——苹果手机5c,带一个五颜六色的外壳。我想把它也扔进湖里。只用固定电话我肯定也活得下去,还能活得更加轻松。不再需要和别人闲聊,不再需要收到没完没了的短信问我在干什么,也不会再见到愚蠢的颜文字。要是我毕业后在报社找到工作,必须和别人保持联系,我可以去租借手机,每次完成任务后就还回去。
我向后摆动手臂,保持那个姿势很久——也许一分钟,甚至两分钟。但最后我还是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我不敢确定其他人有没有对这些高科技罐头瓶上瘾,但我知道我上瘾了。哈里根先生在世时也上瘾了,因此我那天才会把手机塞进他的口袋。在二十一世纪,我认为手机就是我们与世界互联的工具。假如确实如此,这场婚姻恐怕谈不上美满。
当然也未必是这样。扬科和惠特莫尔去世了,我收到了pirateking1最后发来的那条短信,这些事让我意识到,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确定的。在这些事之中,首先无法确定的就是现实本身。但有两点我敢于下断言,它们坚实得就像新英格兰的磐石。首先,我死后不要火葬;其次,我下葬时口袋里不能放东西。
注释
[1] 查尔斯·狄更斯小说《雾都孤儿》的主人公。——编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脚注均为编者注。)
[2] 1英里约合1.61公里。
[3] 指美国右翼节目主持人拉什·林博。——译者注
[4] 应为“亚实基伦”,这里是克雷格读错了。
[5] 亚斯基伦(asskelon)的前半部分音同屁股(ass)。——译者注
[6] 康斯坦丝的昵称。
[7] 1英亩约合4046.86平方米。
[8] 即YouTube。
[9] 即贝尔电话公司。
[10] 狄更斯(Dickens)也有魔鬼的意思。——译者注
[11] 两者均为查尔斯·狄更斯小说《圣诞颂歌》中的人物。
[12] 美国俚语,形容一切井然有序。——译者注
[13] 即有线电视新闻网。
[14] 即运动型休旅车。
[15] 美国跨国公司,制造农业设备的企业,也生产挖土机和林场机械。
[16] 克雷格(Craig)的首字母是C。
[17] 一种挂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包。
[18] 1英尺约合30.48厘米。
[19] 1英寸约合2.54厘米。
[20] 肯尼的全称。
[21] 吸食者常将强力胶倒入塑料袋中,而后掩住口鼻吸入挥发气体。吸食初期会产生暂时兴奋作用,继续吸食可能产生神志错乱、运动失调、无方向感等中枢神经抑制症状。
[22] 在《圣经》中,当一个人遭遇椎心刺骨的悲伤事件时,往往撕裂上衣与内袍的胸前部分,展现无法言语之痛。
[23] 1944年上映的美国黑色喜剧电影。——译者注
[24] 一种古老的巫术集会,通过鬼神附体者(能帮助人与鬼沟通的巫师)与死者通话。
[25] 出自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名作《化身博士》。书中的主角是绅士亨利·杰基尔博士,每当他喝下自己配制的药剂,就会分裂出邪恶的海德先生这一人格。
[26] 短信中的“sT”意指“住手”(stop)。
第2章 查克的一生
第三幕
谢谢你,查克!
1
马蒂在互联网彻底崩溃的前一天见到了那块广告牌。网络的第一次短暂中断发生在八个月之前,从那以后,它就只是在勉强运行而已。每个人都知道它的最终崩溃只是时间问题,每个人也都知道,等网络世界完蛋之后,他们总能想到办法继续过下去——说到底,从前没有网络的时候人类也过得很好,对吧?另外,他们还有其他问题要操心,例如鸟类和鱼类一整个物种一整个物种地灭绝,现在又多了个加利福尼亚州需要关注:下沉,下沉,大概很快就要沉到海底了。
马蒂很晚才离开学校,对高中教师来说,今天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一个日子。这一天被专门留出来召开家长会,一整天的会开完之后,马蒂发现没几个父母有兴趣讨论小约翰尼和小珍妮们的进步(或者缺乏进步),他们更想讨论的是互联网很可能迎来最终崩溃,而他们的脸书和ins[1]账户会随之消亡。没人提起Pornhub,但马蒂估计出席会议的许多家长(男女都有)正在默默哀悼这个濒临灭亡的网站。
换了以前,马蒂会走高速公路侧线回家,嗖的一声一眨眼就到了,然而由于奥特溪上的大桥垮塌,他现在没法再走那条路。桥是四个月前塌的,到今天也没有要动工维修的迹象,只是在路口拉上了橙色条纹的木头围栏。围栏看上去肮脏破败,上面画满了涂鸦和标记。
侧线关闭后,马蒂只能开车穿过商业区回家,他的家在雪松苑,而他的车陷在了城东住户的车流之中。都怪家长会,害得他没能在三点离开学校,等他终于在五点下班时,又刚好赶上晚高峰。平时二十分钟的车程现在至少要开一小时,有些交通灯还坏了,因此实际用时说不定还会更久。一路上车辆开开停停,喇叭声、急刹车声和保险杠碰撞声不绝于耳,一根根中指挥来挥去。他在主街和市场街的路口堵了十分钟,因此有足够的时间注意到中西部信托银行楼顶上的那块广告牌。
在今天之前,上面贴的一直是某家航空公司的广告——不是德尔塔就是西南航空,马蒂记不清到底是哪个了。但今天下午,喜气洋洋地手挽手的空乘人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他面如满月,黑框眼镜搭配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他坐在写字台前,手里拿着笔,没穿外套,白衬衫领口的领带结打得一丝不苟。他拿笔的那只手上有个新月形的伤疤,出于某种原因,没有用画刷修掉。在马蒂看来,他像个会计师。他高高地坐在银行大厦的楼顶上,笑呵呵地看着暮色中堵塞的车流。他的头顶上写着一行蓝字:查尔斯·克兰茨。他的写字台下方则是一行红字: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
马蒂从没听说过查尔斯·“查克”·克兰茨,他猜那家伙肯定是中西部信托银行的什么大人物,退休时照片有资格登上至少十五英尺高五十英尺宽,还有水银灯打光的广告牌。照片肯定是以前拍的,因为他已经工作了近四十年,现在应该满头白发才对。
“也可能他秃顶了。”马蒂拢了一把日益稀疏的头发。五分钟后,他瞥见车流里一个稍纵即逝的缺口,于是在商业区最重要的十字路口冒了个险。他做好撞车的思想准备,开着他的普锐斯冲了过去,另一辆车急刹车停下,只差几英寸就会拦腰撞上他。他没有理会那位车主向他挥动的拳头。
主街尽头也挤得水泄不通,他再次在千钧一发之际钻了过去。开到家里之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块广告牌。他把车开进车库,用按钮放下车库门,在车里坐了足足一分钟。他深呼吸了几次,尽量不去想明天一早还要完成一次相同的挑战。高速公路侧线关闭后,他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要他想去上班就别无选择。此刻想来,请一天病假(他积累了不少病假)似乎是个更诱人的主意。
“想请假的不止我一个人。”他对着空荡荡的车库说。他知道这是真的。根据《纽约时报》(只要网还能用,他每天早晨都会在平板电脑上读《纽约时报》),全世界的缺勤率都居高不下。
他用一只手抱起一摞参考书,另一只手拎起沉重破旧的公文包,里面塞满了等待批改的试卷。他两只手都占满了,只能一点一点挪出车里,用屁股顶上车门。见到他的影子在墙上跳了一段放克舞,他不禁哈哈大笑。笑声让他一怔:在这个艰难岁月,你很难笑得出来。随后他那一摞书有一半掉在了地上,扼杀了他刚刚萌芽的好心情。
他捡起《美国文学介绍》和《四短篇》(他正在教二年级学生读《红色英勇勋章》),走进屋里。他刚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厨房桌子上,电话就响了。当然,是固定电话,现在几乎已经没有手机信号覆盖的范围了。他有时候会庆幸自己保留了固定电话——大多数同事早都拆掉了。那些家伙现在就没辙了,因为从去年开始想拉电话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等终于轮到你的时候,高速公路侧线说不定都修好了。再说了,就连固定电话最近也经常中断。
来电显示功能早就没有了,但他很确定电话是谁打来的,于是他拿起听筒就说:“嘿,费利西娅。”
“你去哪儿了?”他的前妻问,“我都找了你一个小时了!”
马蒂解释说他在开家长会,开完又绕远路回家。
“你还好吧?”
“吃点东西就会好了。你呢,费利[2]?”
“凑合吧,但今天又走了六个。”
马蒂不需要问她走了六个什么。费利西娅是市中心医院的护士,那里的护士团队自称“自杀小队”。
“我很抱歉。”
“时代的缩影。”他能听见她声音里的不以为意。仅仅两年前(那会儿他们还没离婚),一天六起自杀还会让她震惊、伤心、无法入眠。现在看来,一切事情你都能习以为常。
“马蒂,你还在吃治胃溃疡的药吧?”没等他回答,她就急匆匆地说了下去,“我不是喜欢唠叨,只是很担心你。离婚不等于我就不在乎你了,明白吗?”
“我知道,我在吃。”这句话有一半是假的。现在他拿着医生开的硫糖铝处方也不可能买到药了,只好靠奥美拉唑过日子。他半真半假地回答,是因为他依然在乎她。离婚之后,他们反而相处得更好了。两人甚至会做爱,尽管次数不多,但感觉委实不赖。“多谢你的关心。”
“真的?”
“当然,夫人。”他打开冰箱。可选的东西不多,不过至少还有一些热狗、几个鸡蛋和一瓶蓝莓酸奶,他打算把这瓶酸奶当作睡前点心。除此之外,他还有三听汉姆斯啤酒。
“很好。今天来了多少家长?”
“比我预想中多,但离坐满一屋子还差得远。他们基本上只想聊互联网,还觉得我肯定知道为什么网一直半死不活。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我不是电脑工程师,只是个教英语的。”
“你知道加利福尼亚州的事,对吧?”她压低声音,像是在泄露一个巨大的秘密。
“嗯。”这天上午加州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三场,也是目前为止最严重的一场,一大块黄金州沉进了太平洋。好消息是加州的那块区域已经基本上疏散完毕,坏消息是现在有几十万难民向东而去,把内华达变成了人口最多的一个州。内华达的汽油现在卖二十美元一加仑[3],只收现金,而且有些加油站已经没油可加了。
马蒂拿起一瓶半满的牛奶,闻了闻,尽管味道隐约有些可疑,他还是对着瓶嘴喝了几口。他想喝点带劲的东西,然而过往的痛苦经历(还有许多个不眠之夜)告诉他,必须先给胃壁加个保护层。
他说:“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今天来开会的家长似乎更关心互联网,而不是加州地震。我猜是因为这个州出产粮食的地区都还在。”
“但还能坚持多久呢?全国公共广播电台里有个科学家说,加州正在逐渐脱离美国大陆,就像一张被剥落的旧墙纸那样。今天下午日本又有一个核反应堆被水淹了。他们说核反应堆已经停机,一切正常,但我不怎么相信。”
“愤世嫉俗。”
“我们生活在一个愤世嫉俗的时代,马蒂,”她犹豫了片刻,“有人认为末日即将到来。不只是宗教狂热分子这么说,已经不只是他们了,市中心医院自杀小队一位忠于职守的成员正在对你这么说。今天走了六个没错,但我们也救回来十八个,大多数靠的是纳洛酮[4]。可是……”她再次压低声音,说:“……这个药的供应越来越不充足,我听药房主管说库存到月底就会耗尽。”
“这就太糟了。”马蒂望向他的公文包。那么多试卷等待他去批改,那么多拼写错误等待他去纠正,那么多孤悬从句和混乱逻辑等他去用红笔勾出来。“拼写检查”[5]之类的电脑程序和“语法警察”[6]之类的手机应用似乎都毫无用处,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疲惫。“好了,费利,我得挂了。我还有试卷要评分,还有《修墙》的小论文要批改。”想到那些等着他的小论文里勉强堆砌的乏味句子,他就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好吧,”费利西娅说,“只是……你懂的,保持联系。”
“收到。”马蒂打开碗柜,取出波旁威士忌。他要等她挂断电话再斟酒,免得她听见声音,猜到他在干什么。妻子有直觉,而前妻似乎拥有高灵敏度雷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