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快朵颐,”她说,“只是假装他很在乎总统的死活而已,可惜装得不太像。”
“完全正确,”丹说,“一旦你知道该从哪个角度看,你就不可能看错了。你看另外两个女人,她们也在哭。妈的,那个周六有无数人在哭,接下来的几周也是一样。你说得对,他在大快朵颐。”
“你认为他知道这件事要发生吗?就像蚊子闻到了鲜血?”
“我不清楚,”丹说,“真的不清楚。”
“我们只知道那年夏天他开始为KTVT电视台工作,”布拉德说,“我找不到他的太多信息,但至少搞清楚了这一点。我是从网上这个电视台的发展历程里找到的,上面说他在1964年春天离开。”
“据我所知,他再次出现是在底特律了,”丹说,“1967年,在当时所称的‘底特律骚乱’或‘第十二街骚乱’期间。事情的起源是警方扫荡一家非正常时间营业的酒吧,也就是所谓‘黑酒吧’,结果骚乱扩大到了全城范围。在此期间共有四十三人丧命,一千两百人受伤。这件事连续五天都上了头条新闻,因为暴力就持续了那么久。这段报道来自另一家独立电视台,被NBC买下,于当天的晚间新闻中播放。布拉德,请继续。”
一名记者站在熊熊燃烧的商店前采访一名满脸鲜血的黑人,黑人难过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说他的干洗店在骚乱中被焚毁,不知道妻子和女儿去了哪里,两人消失在了波及全城的混乱之中。“我失去了一切,”他说,“一切啊。”
这名记者无疑是一名小城市的电视播音员,这次他自称吉姆·埃弗里。他比“保罗·弗里曼”敦实,接近于肥胖,秃顶,而且很矮(被采访者比他高一个头)。不同的型号,相同的模板。隐藏在那张胖脸里的是切特·昂多夫斯基,是保罗·弗里曼,也是戴夫·范佩尔特。
“贝尔先生,你怎么确定这个人是他的?老天在上,你是怎么——”
“是丹,又忘记了?叫我丹。”
“你是怎么确定他们不仅仅是长得像的?”
丹和孙子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微微一笑。霍莉看见了这个短暂的小插曲,再次想道:不同的型号,相同的模板。
“你注意到了走廊里的画像,对吧?”布拉德说,“那是爷爷当警察时的另一份工作,他在那方面有天赋。”
霍莉再次恍然大悟,她转向丹。“你是做嫌疑人速写的,那就是你的另一份警方工作!”
“对,不过我做的可不只是画速写。我画的不是简笔画,而是肖像画。”他想了想,又说,“你听过有些人说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别人的长相吧?大多数人是在吹牛甚至撒谎,但我不是。”老人说得很平淡。霍莉心想,假如这是天赋,那么它就和他的年纪一样大了。也许这份天赋也曾让他忘乎所以,但现在他把它视为生命的一部分了。
“我见过他工作的样子,”布拉德说,“要不是因为关节炎,他现在就可以转过去对着墙,在二十分钟内给你画一张肖像画,所有细节都对得上。至于走廊里的那些画,画上的人都是根据爷爷的肖像画被抓住的罪犯。”
“但是——”她依然在怀疑。
“能记住脸只是破案的一部分,”丹说,“在辨认嫌犯上就没什么用处了,因为实际去抓嫌犯的人并不是我。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霍莉说。她对此感兴趣,是因为丹认出了昂多夫斯基,发现了他是那个怪物的诸多伪装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在她本人从事的调查工作中,她依然在学习新知识。
“目击证人会来找我。在某些案件里,例如劫车或抢劫案,目击证人不止一个。他们向我描述犯罪者,但那就像是盲人摸象。你知道这个故事吧?”
霍莉知道。抓住大象尾巴的盲人说它像藤条,抓住大象鼻子的盲人说它像蟒蛇,抓住大象腿的盲人说它像一棵有年岁的大棕榈树。几个盲人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因此吵了起来。
“每个目击者眼中的罪犯都不太一样,”丹说,“就算只有一名证人,他在不同的时间也会对罪犯有不同的印象。他们会说,哦,不,我弄错了,这张脸太胖了。不,太瘦了。他留着山羊胡。不,是小胡子。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不,我睡觉的时候都还在想,他的眼睛好像是灰色的。”
丹又吸了一大口氧气,看上去比先前更疲惫了,只有紫色眼袋之上的双眼例外。它们异常明亮,炯炯有神。霍莉心想,假如自称昂多夫斯基的怪物见到这双眼睛,他大概也会害怕的。也许他会试图让这双眼睛永远闭上,免得被窥破更多秘密。
“我的职责是看穿各种各样的变化,见到其中的共性。那是我真正的天赋,我就是用它来画画的。我用它画出了这个人的最初几张画像。你看。”
他从轮椅侧面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文件夹递给霍莉。里面有六张薄薄的绘图纸,已经因为过了太久而开始发脆。每张纸上都是一个版本的查尔斯·“切特”·昂多夫斯基。它们不像走廊里的罪犯画像那么栩栩如生,但依然特征鲜明。她在前三张纸上看见了保罗·弗里曼、戴夫·范佩尔特和吉米·埃弗里。
“你是凭记忆画出来的?”她问。
“对。”丹说。和先前一样,他并不得意,只是在陈述事实。“前三张是在我看到吉米·埃弗里后不久画的,在1967年夏天。我做过拷贝,但这些是原件。”
布拉德说:“你要记住那是什么时代,霍莉。爷爷在电视上看见他们的时候,录像机、数字录像机和互联网都还不存在呢。对普通观众来说,你在屏幕上见到画面,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他只能依靠自己的记忆。”
“其他这些呢?”她将另外三张画像如同扑克牌般摊开。三张脸有着不同的发际线、不同的眼睛和嘴巴、不同的皱纹、不同的年龄,但全都是来自同一个模板的不同型号,全都是昂多夫斯基。她能看到这一点是因为她见过了大象,神奇的是丹·贝尔在那么久以前就看到了。他确实是个天才。
他一张一张指着霍莉手里的画像说:“那个是雷金纳德·霍尔德。约翰·利斯特杀死全家人之后,他在新泽西的韦斯特菲尔德现场报道,采访受害者哭泣的朋友和邻居。下一个是哈里·韦尔,勤杂工爱德华·阿拉韦枪杀六人后,他在加州州立大学富尔顿分校报道。血迹还没干,韦尔就赶到现场,开始采访幸存者了。最后一个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弗雷德·利伯曼南巴赫,”布拉德说,“芝加哥WKS电视台的记者。他报道了1982年的泰诺下毒案,七名受害者身亡,他采访受害者悲痛的亲友。要是你想看的话,这些录像我全都有。”
“布拉德搜集了大量的录像,我们挖出了切特·昂多夫斯基的十七个化身。”丹说。
“十七个?”霍莉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还只是我们知道的呢。没必要一个一个全都看。霍莉,你把前三张画像叠在一起,对着电视看。电视不是灯箱,但也够用了。”她举起三张画像,放在蓝色屏幕前,她知道她会看到什么:同一张脸。
昂多夫斯基的脸。
一名局外人。
12
他们回到楼下,丹·贝尔与其说是坐在升降椅里,不如说是虚弱地倚着升降椅的靠背。他不仅是疲惫,他筋疲力尽了。霍莉不想继续打扰他,但又不得不如此。
丹·贝尔也知道他们还没说完。他请布拉德倒一小杯威士忌给他。
“爷爷,医生说——”
“去他妈的医生和他的道德高地,”丹说,“喝一杯能给我提提神。我们快说完了,你给霍莉看最后……那件东西……然后我就去休息。昨晚我睡了个好觉,今晚我肯定也能睡个好觉。我这是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
但你压在我肩膀上了,霍莉心想。真希望拉尔夫也在这儿,虽然我更希望比尔在我身边。
布拉德给爷爷拿来了一个摩登原始人果冻杯,里面的威士忌只勉强盖住了杯底。丹气呼呼地瞪着果冻杯,但还是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他从轮椅侧面的口袋里取出一个药瓶,拧开专为老年人设计的易开式瓶盖,抖出一粒药,同时把另外五六粒洒在了地上。
“该死,”老人说,“布拉德,去捡起来。”
“我来吧。”霍莉说,她捡起药片。丹把手里那粒药放进嘴里,就着威士忌咽下去。
“爷爷啊,你不该这样吃药。”布拉德说,语气有点弱。
“反正我的葬礼上不会有人说我死得年轻英俊。”丹答道。他在轮椅上重新坐直,面颊看上去有了一点血色。“霍莉,在这点没什么用的威士忌劲头过去前,我还能再跟你聊大概二十分钟,顶多半小时。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而我们也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咱们尽量长话短说吧。”
“乔尔·利伯曼,”她说,“你从2018年开始去波士顿看的那位精神病学家。”
“他怎么了?”
“你去找他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发疯了,对吧?”
“当然不是。我去找他的原因和我猜你去看卡尔·莫顿的原因相同,因为他研究怪异的神经官能症患者,他写书,还做演讲。我想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这个收钱听人说话的人,通过他寻找有理由相信难以相信之事的人。霍莉,我在找你,就像你在找我一样。”
是啊,确实如此。就算这样,她心想,我们能够遇见也还是个奇迹。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或者神迹降临。
“尽管莫顿在文章里更改了所有的姓名和地点,但布拉德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你。顺便说一句,自称昂多夫斯基的怪物没去得州岩洞做过现场报道,布拉德和我看了所有的新闻镜头。”
“得州岩洞的局外人从不在录像或影片里露面。在一些新闻镜头里,他应该出现在人群中,但里面就是没有他。”霍莉点了点变化多端的昂多夫斯基的画像,说,“这个罪犯却总是出现在电视上。”
“所以他是不同的,”老人说着耸耸肩,“就像家猫和野猫,不一样,但相似——同样的模板,不同的型号。至于你,霍莉,新闻报道里几乎没提到你,就算提到也没说过你叫什么,只说你是一名协助调查的普通市民。”
“我请他们别提到我。”霍莉喃喃道。
“随后我读到了莫顿先生文章中的卡罗琳·H.。我想通过利伯曼先生联系你——我去波士顿见他,那一趟可真是不容易。我知道,就算你没有看清昂多夫斯基的本来面目,等你听完我的故事,也会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的。利伯曼打电话给那位莫顿医生,然后你就来了。”
有一个问题纠缠着霍莉,让她非常疑惑。她问:“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呢?你已经知道这个怪物很多年了,你在猎捕它——”
“不是猎捕,”丹说,“更合适的说法是追踪,布拉德从2005年前后开始监控互联网。每次发生灾难,发生大规模的枪杀案,我们都会寻找他的身影。是这样吧,布拉德?”
“没错,”布拉德说,“他并不是每次都会出现。他没出现在桑迪胡克小学[3],斯蒂芬·帕多克在拉斯维加斯屠杀演唱会观众时他也不在,但2016年奥兰多出事时,他正在为WFTV电视台工作。脉冲夜店枪击案的第二天,他采访了幸存者。他总是挑选最难过的那些人,那些案发时在现场或是在事件中失去了亲友的人。”
他当然会这样做,霍莉心想,当然了,他们的悲痛是最美味的。
“直到上周的校园爆炸案过后,我们才知道他在夜店现场,”布拉德说,“对吧,爷爷?”
“对,”丹赞同道,“尽管脉冲枪击案过后,我们同样查看了所有的新闻镜头。”
“你怎么可能漏掉他?”霍莉问,“脉冲枪击案是四年多以前的事了!你说过你绝对不会忘记见过的脸,但那时候你已经见过昂多夫斯基的脸了,就算有所改变,但本质还是同样的一张猪脸。”
两个男人一起皱着眉头看她,于是霍莉解释给他们听:比尔曾经告诉她,绝大多数人不是猪脸就是狐狸脸。她在这里见到的所有画像里的昂多夫斯基都是一张圆脸,有时候有点圆,有时候非常圆,但一直是猪脸。
布拉德依然不明所以,但他祖父露出了笑容。“总结得好,我喜欢。不过也有例外,有些人是——”
“马脸。”霍莉替他说完。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还有一些人是黄鼠狼脸……不过你大概会说黄鼠狼本身就长得像狐狸,对吧?然而菲利普·汉尼根……”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是啊。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不得不说他一直是一张狐狸脸。”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丹说,“布拉德,给她看脉冲夜店的录像。”
布拉德点击播放,把iPad转向霍莉。画面上依然是一名记者在做现场播报,这次他背后是巨大的一堆花束、心形气球和“多一点爱少一点恨”之类的标牌。记者正在采访一名哭泣的年轻人,年轻人脸上沾着泥土或睫毛膏。霍莉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这次她也没有尖叫,因为她失去了尖叫的力气。名叫菲利普·汉尼根的记者是个瘦削的年轻人,他有一头金发,看上去像是高中刚毕业,这份工作还没做多久。另外,没错,他长着比尔·霍奇斯所说的狐狸脸。他看向采访对象的视线里充满了关心……同情……怜悯……也可能是掩饰不住的贪婪。
“停一下。”丹对布拉德说。他问霍莉:“你还好吧?”
“这不是昂多夫斯基,”她的声音仿佛耳语,“这是乔治,就是他把炸弹送到了麦克雷迪中学。”
“唉,但这就是昂多夫斯基。”丹说。他声音轻柔,近乎和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个怪物拥有不止一个模板。他有两个,至少两个。”
13
霍莉在敲开贝尔家大门之前关掉了手机,一直到返回大使套房酒店后才想起来重新打开。她的思绪在疯转,就像狂风中的树叶。她打开手机,想继续为拉尔夫录制案情报告,却看见她有四条未读短信、五个未接电话和五条语音信箱留言。未接电话和留言都来自母亲。夏洛特知道怎么发短信,霍莉教过她,但她从来都懒得发,至少对女儿是这样。霍莉认为,母亲觉得发短信不足以有效地诱发负罪感大爆发。
她先看短信。
佩特:霍[4],一切都好吧?我在侦探社呢,你忙吧。需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
霍莉不禁微笑。
芭芭拉:我拿到那几部电影了,看上去很不错,多谢。会还给你的。
杰罗姆:那条巧克力色拉布拉多也许有线索了,在帕尔马高地市,我去查一查。需要我的话,打我手机就行,别犹豫。
最后一条同样来自杰罗姆:霍莉莓莉。
尽管她在拉斐特街的贝尔家得知了那么多消息,她还是笑了出来,同时也有点想哭。他们全都关心她,而她也关心他们,真是太奇妙了。和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要努力记住这个事实。夏洛特的那些留言,她不听也知道每段话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霍莉,你在哪儿?打电话给我。”这是第一条。
“霍莉,我必须和你谈谈,这个周末咱们要去看你舅舅。打电话给我。”第二条。
“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关机?太不为别人着想了,要是有急事怎么办?打电话给我!”第三条。
“起伏群山的那个女人,布拉多克夫人,我不喜欢她。她特别趾高气扬,打电话说亨利舅舅非常沮丧!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打电话给我!”大写的第四条。
第五条倒是言简意赅:“打电话给我!”
霍莉走进卫生间,打开零碎包,吃了一粒阿司匹林。她跪下,双手叠放在浴缸边缘上。“上帝啊,我是霍莉。我现在必须打电话给我母亲。请帮助我,让我记住我能顶住压力,不至于发脾气或者惹人烦,也不会和她吵架。请帮助我,让我再熬过一个不抽烟的日子,我还是很想抽烟,尤其是在今天这种时候。我还是很想念比尔,但我很高兴能有杰罗姆和芭芭拉和我做伴,还有佩特,尽管他有时候反应稍微慢了点。”她开始起身,但又跪了回去,“我也想念拉尔夫,希望他和妻儿度假愉快。”
穿戴好这些铠甲之后(至少她希望如此),霍莉打电话给母亲。夏洛特几乎从头说到尾。霍莉不说她在哪儿、在干什么、什么时候能回来,夏洛特因此非常生气。然而在怒火之下,霍莉觉察到的是恐惧,因为霍莉从她手上逃掉了。霍莉拥有了自己的生活,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情。
“无论你在干什么,这个周末都必须回来,”夏洛特说,“我们必须一起去看亨利。我们是他的家人,他只有我们了。”
“妈妈,恐怕我做不到。”
“为什么?我要知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在办案,比尔肯定会这么回答,“因为我在工作。”
夏洛特哭了起来。过去这五年里,这一直是她叫霍莉回家的最后手段。这一招已经不管用了,但依然是她下意识的反应,也依然能伤害霍莉。
“妈妈,我爱你。”霍莉挂断电话。
这是真话吗?是的。但她的爱里没有喜欢,而失去了喜欢的爱就像两头都是镣铐的铁链。她能打破铁链吗?能甩掉镣铐吗?也许吧。她和艾丽·温特斯讨论过许多次这个可能性,尤其是在母亲自豪地说她把票投给了唐纳德·特朗普(天哪)之后。霍莉不会投票给他吗?现在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在霍莉的成长过程中,夏洛特·吉布尼(非常有耐心,甚至未必怀着恶意地)向她灌输的是,她没有头脑、毫无用处、运气不好、粗心大意,她不如别人。霍莉也一直是这么相信的,直到她认识了比尔·霍奇斯,他认为她没那么可悲。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很快乐。要是切断与母亲的联系,她的负担就会减轻很多。
我不想活得不如别人,霍莉坐在旅馆房间的床上想着。我有过那种生活,体验过那个滋味。“穿那件T恤。”她模仿母亲的语气说道。
她从小冰箱里拿了瓶可乐(该死的咖啡因),接着打开手机上的录音应用,继续录制给拉尔夫的案情报告。就像是向她并不完全相信的上帝祈祷一样,这么做能帮她整理思绪,说完之后,她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14
摘自霍莉·吉布尼给拉尔夫·安德森的案情报告:
拉尔夫,趁这会儿我还记得比较清楚,接下来我会尽量按原样复述我与丹·贝尔以及布拉德·贝尔的对话。不一定完全准确,但肯定相当接近。我应该把对话录下来的,可是当时没想到。这个行当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希望我还有那个机会。
我看得出年长的贝尔先生还想继续讨论,但那一口威士忌的劲头过去后,他没精神了。他说他必须躺下睡一觉。他对布拉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录音,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
他孙子用轮椅推他回卧室前,把iPad交给我,打开一组图片让我看。他离开后我看了一遍那些图片,看完后又从头看了一遍,布拉德回来的时候我还在看。十七张照片,全都来自网上的视频,全都是切特·昂多夫斯基的不同——
(停顿)
他的不同化身,你大概会这么说。还有第十八个:四年前在脉冲夜店外的菲利普·汉尼根。没有小胡子,金发取代了黑发,比监控画面里穿假快递员制服的乔治年轻,但没有错,那就是乔治。底下是同一张脸,同样的狐狸脸。这张脸和昂多夫斯基的脸不一样,不可能是他。
布拉德回来的时候拿着酒瓶和另外两个果冻杯。“爷爷的威士忌,”他说,“美格波本。来一口?”我说不用了,他给自己结结实实倒了一杯。“好吧,我得喝一杯了,”他说,“爷爷有没有说我是同性恋,肯定是同性恋?”
我说他说了,布拉德露出微笑。
“他只要提到我就会这么开场,”他说,“他想直截了当说明白,表示他不介意,但他当然介意。他爱我,但他还是介意的。”我说我对母亲也是这个感觉,他再次微笑,说那我们就有共同之处了。看来确实如此。
他说爷爷一直对所谓“第二世界”感兴趣,例如心灵感应、鬼魂、离奇失踪和空中光团的故事。他说:“有些人集邮,而爷爷搜集有关第二世界的故事。我一直很怀疑那些东西,直到看见了他。”
他指了指iPad,乔治的照片还显示在屏幕上。照片上的乔治正捧着装满爆炸物的包裹,这个包裹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被放进麦克雷迪中学的储藏室。
布拉德说:“现在我觉得我什么都能相信了,无论是飞碟还是杀人小丑。因为第二世界确实存在。它存在,是因为人们拒绝相信它的存在。”
我知道这是真的,拉尔夫,你也知道。因此我们在得克萨斯州杀死的怪物才能肆虐那么多年。
我请布拉德解释他爷爷为什么等了这么久都不出手,不过当时我已经差不多能猜到原因了。
布拉德说,爷爷原先以为它没什么伤害性,只是某种奇异的变形生物,就算不是它那个物种的最后成员,也应该是最后几个之一了。它靠悲哀和痛苦为生,也许不算美好,但和吃腐肉的蛆虫或吃公路上死动物的秃鹫没太大区别。
“郊狼和鬣狗也是那么生存的,”布拉德说,“它们是动物界的清洁工。而我们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人们在高速公路上路过事故现场,不也会放慢车速好好看一看吗?那同样是在公路上死去的动物。”
我说我总会转开视线,同时还会为遇到事故的人祈祷,希望他们不会有事。
他说假如真是那样,那我就是个特例。他说绝大多数人都喜欢苦难——只要受苦的不是他们就行。他又说:“我猜你也不看恐怖片吧?”
不,我看恐怖片,拉尔夫,但拍电影是为了欺骗你的感官。导演一叫停,被杰森或弗雷迪割开喉咙的姑娘就会爬起来喝咖啡。然而,经过这次的事情,我也许不会再看了……
(停顿)
不说这个,我没时间瞎打岔了。布拉德说:“这些关于杀人和灾难的录像,爷爷和我每搜集一段,就还有几百段甚至几千段我们没发现的。新闻界有句老话:若血流成河,则吸引眼球。这是因为报道者对坏消息最感兴趣。杀人、爆炸、车祸、地震、海啸,人们喜欢这些东西,要是有手机拍摄的视频就更好了。脉冲夜店的监控录像,奥马尔·马丁疯狂扫射的那段视频,有几百万的点击量。几百万啊。”
他说贝尔先生认为,这种稀有生物做的事情,无非就是看新闻的人们做的事情:把悲剧当作食物。这个怪物(他没有叫它“局外人”)只是运气比较好,能借此活得更久。贝尔先生满足于观看怪物的一举一动,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惊叹,直到他看见麦克雷迪中学炸弹客的录像截屏。他擅长记住面容,他知道他在某个暴力场景中见过那张脸的一个变体,而且就是近几年的事情。布拉德没用一个小时就找出了菲利普·汉尼根。
“我又找到了麦克雷迪中学炸弹客的另外三个版本。”布拉德说。他给我看狐狸脸男人的照片,这几张脸总是不太一样,但底下永远是乔治。他们在三个不同的现场做播报:2005年的卡特里娜飓风、2004年的伊利诺伊州龙卷风,还有2001年的世贸中心。“我敢肯定不止这些,但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一一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