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去就来。”布拉德走开了。
丹·贝尔立刻俯身凑近霍莉,盯着她的眼睛,用密谋般的低沉声音说:“告诉你吧,布拉德肯定是同性恋。”
“哦。”霍莉说。除了“我一看就知道”,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这么说似乎很没礼貌。
“真的,肯定是同性恋,但他是个天才。他帮我做调查,我敢确定我的想法是对的——我一直很确定,但布拉德找到了证据。”他朝霍莉晃动着一根手指,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无可辩驳的证据!”
霍莉点点头,坐进一把靠背椅里,并拢双膝,把手提包放在大腿上。她忍不住觉得贝尔确实是妄想症的受害者,而她一头撞进了死胡同。她并没有因此恼怒或生气,恰恰相反,她松了一口气。因为假如他是在胡思乱想,那么她多半也是。
“说说你的怪物吧,”丹继续凑近她,“莫顿医生在文章里说你管它叫局外人。”他明亮而疲惫的双眼依然盯着她,霍莉想到动画片里坐在树杈上的秃鹫。
以前的霍莉很难不去听从别人的请求,是的,几乎不可能,但此刻她摇了摇头。
丹靠回轮椅里,失望地说:“不行吗?”
“你看过莫顿医生发表在《精神病学季刊》上的文章,也许还看过网上的演讲视频,因此我的故事你基本上全知道了。我来是想听听你的故事,你说昂多夫斯基是怪物,是非人类的‘它’,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能确定他是局外人。”
“局外人对他来说是个好称呼,非常好。”贝尔拉直他有些歪斜的输氧气管,“真的非常好。咱们去喝茶吃点心吧,你好好听我说。去楼上,布拉德的工作室,我从头到尾告诉你。你会相信的,对,你肯定会相信的。”
“布拉德——”
“布拉德什么都知道,”丹挥了挥他仿佛浮木的手,表示不用担心,“他是个好孩子,不管是不是同性恋。”霍莉不禁心想,等你到了九十几岁,比布拉德·贝尔大二十岁的人在你眼里也还是孩子。“而且他还很聪明。假如你不愿意,不必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但我很希望你能补充一下我非常好奇的某些细节。不过,在我说出我知道的情况之前,我不得不请你说明一下,你一开始为什么会怀疑昂多夫斯基。”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请求,她说出了她的理由……尽管听上去是那么牵强。“主要是因为,他嘴角的那一小块毛发一直让我放心不下,”她最后说,“就好像他贴过假胡子,取下来的时候过于匆忙,没有撕干净。既然他能改变所有的体貌特征,又为什么要贴假胡子呢?”
贝尔不屑地挥挥手。“你那个局外人有面部毛发吗?”
霍莉皱起眉头,思考片刻。局外人冒充的第一个人(她所知道的第一个人)是勤杂工希思·奥尔梅斯,没有面部毛发。第二个人同样没有面部毛发。他想冒充的第三个人留着山羊胡,但霍莉和拉尔夫在得克萨斯州岩洞里堵住这个局外人的时候,他的变形还没有完成。
“好像没有,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认为他们无法长出面部毛发,”丹·贝尔说,“要我说,假如你见过你那位局外人的裸体——你应该没见过,对吧?”
“没有。”霍莉说。她实在忍不住,又补充道:“恶心。”
丹被逗笑了。“假如你见过,我猜你会发现他没有阴毛,也没有腋毛。”
“我们在山洞里遇到的那个怪物有头发。昂多夫斯基也有,乔治同样有。”
“乔治?”
“把炸弹包裹送到麦克雷迪中学的那个人,我给他起名叫乔治。”
“乔治。啊哈,我明白了。”丹似乎就此沉思了几秒钟,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头发是不一样的,你说呢?儿童在青春期之前也有头发,有些孩子生下来就有胎发。”
霍莉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希望这一点确实很重要,而不仅仅是老人妄想症的又一个证据。
“那个炸弹客还有一些其他的特征,就按你的意思,叫他乔治好了。他无法像改变外貌那样改变这些特征,”丹说,“他必须穿假制服,戴假眼镜。他需要假卡车和假扫描设备,还需要一副假胡子。”
“昂多夫斯基也许还需要假眉毛,”布拉德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托盘上放着两杯茶和一堆薄皮派,“不过我不太确定。我研究他的各种照片,看得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认为他种过眉毛,否则他的眉头就只会有些绒毛,就像婴儿眉头上的绒毛一样。”他弯下腰,想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
“不,去你的工作室,”丹说,“该去唱咱们的大戏了。吉布尼小姐——霍莉,你能推我一下吗?我没什么力气了。”
“交给我吧。”
他们经过正式的餐厅和宽敞的厨房。走廊尽头是楼梯升降椅,不锈钢轨道连接着一楼和二楼。霍莉希望它比弗雷德里克大厦的电梯靠得住。
“我的腿不好用之后,布拉德装了这东西。”丹说。布拉德把托盘交给霍莉,扶着老人坐上升降椅,动作很轻松,一看就经过了长期练习。丹按下按钮,升降椅开始上升。布拉德把托盘从霍莉手上接过来,和霍莉一起陪着升降椅向上走,椅子走得很慢,但挺牢靠。
“你们住得非常好。”霍莉说。言下之意是这屋子肯定很贵。
丹显然听见了她的心声。“这是我祖父的功劳,他有一家纸浆和造纸厂。”
霍莉恍然大悟,先到先得侦探社的储藏室里堆着很多贝尔牌打印纸。丹看见她的表情,微笑道:“对,就是我们,贝尔纸制品公司,现在隶属于一家跨国企业,但保留了品牌名。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之前,我祖父名下的工厂遍及缅因州西部——刘易斯顿、里斯本福尔斯、杰伊、梅卡尼克福尔斯。现在这些工厂全都关闭了,有一些被改建为购物中心。我祖父在1929年股灾和大萧条时期失去了大部分财产,我就生于1929年。父亲和我没法坐享其成,必须为了吃穿而努力工作,但我们想办法保住了屋子。”
来到二楼,布拉德搀扶着丹坐进另一把轮椅,给他连上另一个氧气瓶。这层楼似乎只有一个巨大的房间,12月的阳光无法进入,遮光窗帘盖住了所有的窗户。两张工作台上摆着四台电脑、几台似乎是最新型号的游戏机、无数音响设备和一台超级大的平板电视。墙上固定着几个扬声器,电视两侧各有一个扬声器。
“布拉德,把托盘放下吧,免得弄洒了。”
丹用他患有关节炎的手指了指一张桌子,桌上放满了电脑杂志(还有几本《发烧音响》,霍莉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名字)、U盘、外接硬盘和连接线缆。霍莉忍不住开始整理桌子。
“哦,把那些破烂放在地上好了。”丹说。
她望向布拉德,布拉德抱歉地点点头。“我这人不太讲究。”他说。
托盘安全就位之后,布拉德把点心分进三个碟子。点心似乎很美味,但霍莉已经不知道自己还饿不饿了,她觉得自己像是闯进了疯帽匠茶会的爱丽丝。丹·贝尔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咂咂嘴,做个鬼脸,用一只手捂住衬衫左侧。布拉德立刻冲到他身旁。
“爷爷,你的药在身边吗?”
“在,当然在,”丹拍了拍轮椅侧面的口袋,“我没事,你别围着我转悠了。我只是很兴奋,因为家里来了客人,而且是个知道内情的人。这对我来说应该是好事。”
“爷爷,别这么肯定,”布拉德说,“也许还是吃粒药比较好。”
“我说过了,我没事。”
“贝尔先生——”霍莉开口道。
“叫我丹吧。”老人又摆了摆手。关节炎把手指扭曲得不成样子,但告诫的意思依然很明白。“我是丹,他是布拉德,你是霍莉,咱们在这儿都是好朋友。”他再次大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你悠着点,”布拉德说,“除非你又想去医院。”
“好的,母亲大人。”丹说。他用手捂住鹰钩鼻,深吸了几口氧气。“来,给我一个薄皮派。还有餐巾。”
但托盘里没有餐巾。“我去卫生间拿纸巾。”布拉德说着出去了。
丹转向霍莉。“健忘得可怕,真的可怕。我说到哪儿了?不过有所谓吗?”
这些话哪一句有所谓了?霍莉心想。
“哦,对了,我在说父亲和我必须努力工作讨生活。你看见楼下的那些画了吗?”
“看见了,”霍莉说,“是你画的,对吧?”
“对,全都是,”他举起变形的双手,“在得这个病之前。”
“画得非常好。”霍莉说。
“不算差,”他说,“但走廊里那些不是最好的。画那些肖像画只是出于工作需要,是布拉德把它们挂出来的,我拦不住他。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还为‘金牌’和‘君王’之类的出版社画了些平装本封面,那些封面要好看多了。我画的主要是犯罪小说封面,半裸娇娃,冒烟手枪,让我挣了些外快。想到我的全职工作,感觉还挺讽刺的。我是波特兰警局的人,六十八岁才退休,干了四十四年还有零头。”
不仅是画家,还是一名警察,霍莉心想。先是比尔,随后佩特,接下来拉尔夫,现在又是他。她再次感觉到了某种不可见但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非要把她拉进这件事里,还默默执着于相同的职业和前后的接续性。
“我祖父是拥有工厂的资本家,但他的后代全都穿制服。我老爸是警察,我追随他的脚步。我儿子追随我的脚步,也就是说,布拉德的父亲。他在追赶一名犯人时死于车祸,犯人多半喝醉了,开着一辆偷来的车。这名犯人倒是活下来了,据我所知,一直活到了现在。”
“非常抱歉。”霍莉说。
丹没有理会她的安慰。“就连布拉德的母亲也是这一行的。算是吧,她是法庭速记员。她去世后,我收留了布拉德。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同性恋,警察局也不在乎,不过布拉德不为他们全职工作。对他来说,在警局工作只是一个爱好,他的主业是……这个。”他朝电脑设备挥了挥变形的手。
“我为游戏设计音轨,”布拉德平静地说,“音乐、音效、混响这一类。”他拿着一卷厕纸回来了,霍莉撕了两条铺在大腿上。
丹继续说了下去,似乎迷失在了往事之中。“我没升到警探,也一直不想升,开无线电警车的日子结束后,我主要从事调度工作。有些警察不喜欢坐办公室,但我不介意,因为我还有另一份工作,到我退休后很久,我还在忙这份工作。你可以说这是硬币的一面,他们叫布拉德去做的那些事情是另一面。就我们两个人之间说说,霍莉,我们逮住了这个狗屎袋子,请原谅我的脏话。他被我们盯上已经好多年了。”
霍莉刚刚咬了一口薄皮派,听到这里不由得张开嘴,点心碎屑像瀑布似的落在盘子和纸巾上,有点令人难堪。“好多年?”
“是的,”丹说,“布拉德从二十几岁就知道了,他从2005年前后就和我一起查这件事。布拉德,我没记错吧?”
布拉德咽下一口嘴里的食物,然后说:“要稍微晚一点。”
丹耸耸肩,似乎有点伤心。“到了我这个年纪,所有记忆都开始糊成一团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霍莉,他浓密的眉毛(这可不是假的)拧成了一团。“但对自称是昂多夫斯基的这个人,我的记忆可一点也不含糊。从一开始……或者更确切地说,从我开始介入的时候,我就把他记得一清二楚。霍莉,我们为你准备了一场好戏。布拉德,第一段视频准备好了吗?”
“爷爷,全都准备好了。”布拉德拿起iPad,用遥控器打开大屏幕电视。屏幕上此刻只有一片蓝色和“就绪”二字。
霍莉希望她准备就绪了。
10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三十一岁,”丹说,“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仅仅一周前,我妻子和儿子刚为我小小地庆祝了一下生日——感觉像是很久以前了,又好像才刚刚发生。当时我还在开无线电警车,我和马塞尔·杜尚把车停在边缘路旁,躲在雪堤背后等超速的人。但那是一个工作日的上午,所以等到的可能性不大。我们边吃炸圈饼边喝咖啡,我记得马塞尔在取笑我画的一张平装本封面,问我老婆对我画内衣辣妹有什么想法。我说那张画的模特就是我老婆,这时一个男人跑到警车旁,敲敲驾驶座的车窗。”丹停下来,摇了摇头。“听到坏消息的那一刻,人的记忆总是特别清晰,对吧?”
霍莉想到她得知比尔·霍奇斯去世的那个日子。杰罗姆打电话给她,她很确定杰罗姆已经哭得哽咽了。
“马塞尔摇下车窗,问那家伙需不需要帮助,他说不需要。他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当初没有iPod和手机的时候,我们就是靠这个打发时间的。他问我们有没有听说纽约刚刚发生的事情。”
丹停下来,整理氧气管,调整了一下氧气流量。
“除了警用无线电里的东西,我们什么都没听说,于是马塞尔关掉警用无线电,打开普通收音机。他找到了新闻。那位慢跑的人说的就是这件事。布拉德,请播放第一段视频。”
丹的孙子把平板电脑放在大腿上。他点击了几下,对霍莉说:“我投到大屏幕上看。稍等……好,有了。”
伴随着阴郁的音乐,旧式新闻片的标题出现在屏幕上: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空难。接下来的影片画面黑白分明,拍摄的街道像是被炸弹袭击过。
“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空难留下的可怕景象!”播音员庄重地说道,“一架喷气机的碎片散落在布鲁克林的这条街道上,它和另一架客机在纽约浑浊的天空中相撞。”霍莉在机尾(更确切地说,机尾的残骸)上看见了一个“联”字。“美联航的这架飞机掉进了一片褐砂石住宅区,除了机上的八十四名乘客和机组人员,地面也有六人遇难。”
霍莉看见戴旧式头盔的消防员在废墟中跑来跑去。有些人抬着担架,上面固定着用毯子盖住的尸体。
“在正常情况下,”播音员继续道,“美联航的这架飞机和它撞上的环球航空飞机应该相距数英里,但环球航空的飞机完全偏离了航线,最终坠毁在斯塔滕岛上。环球航空的这架飞机为266航班,载有四十四名乘客和机组人员。”
更多盖住的尸体,更多的担架。巨大的飞机机轮,被炸成碎片之后还在冒烟的橡胶。镜头摇拍266航班的残骸,霍莉看见彩纸包裹的圣诞礼物撒得到处都是。镜头拉近一个盒子,蝴蝶结上扎着一个小小的圣诞老人像,烟尘熏黑了还在闷烧的圣诞老人。
“停一下。”丹说。布拉德按了一下平板电脑,大屏幕电视恢复蓝屏模式。
丹转向霍莉。
“共有一百三十四人遇难。事故发生在哪一天?1960年12月16日,六十年前的今天。”
仅仅是巧合而已,霍莉心想,但她依然不寒而栗。她再次想到世界上很可能存在一些神秘力量,按照自己的意志操纵人类,就好像他们(以及她们)只是棋盘上的棋子。日期相同可能是个巧合,但她敢说带她走进缅因州波特兰市这座屋子的仅仅是巧合吗?不可能。其中存在一个链条,一环扣一环,最终追溯到另一个怪物身上:布拉迪·哈茨菲尔德。他是霍莉开始追踪这件事的理由。
“有一名幸存者。”丹·贝尔从白日梦中惊醒了她。
霍莉指着蓝屏,就像新闻片还在播放。“有人能从这样的事故中幸存下来?”
“只活了一天,”布拉德说,“报纸称他为‘从天而降的少年’。”
“但首先想出这句话的另有其人,”丹说,“当时在纽约都市区,除了大型电视台,还有三四家独立电视台。其中之一是WLPT。当然,它早就不存在了,但假如当时留下了影片或录像带,你能在网上找到它们的可能性就会增加不少。女士,请做好准备。”他朝布拉德点点头,布拉德再次点击平板电脑。
母亲的打屁股(以及父亲的默许)让霍莉学会了一个道理:公开表露情绪很丢人、很可耻,还会惹人厌烦。即便接受了几年艾丽·温特斯的心理治疗,她依然习惯于把情绪封在瓶子里,而且还要拧紧瓶盖,连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例外。丹和布拉德算是陌生人,然而当接下来的视频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就是他!那是昂多夫斯基!”
“没错。”丹·贝尔说。
11
绝大多数人会说他不是昂多夫斯基,霍莉很清楚这一点。
他们会说,哦,对,两个人有点像,就像贝尔先生和他孙子,或者约翰·列侬和他儿子朱利安,或者霍莉和伊丽莎白姨妈。他们会说,我敢打赌,那是切特·昂多夫斯基的祖父,天哪,子承父业这话还真是没说错,对吧?
但霍莉和轮椅上的老人知道真相。
这个男人拿着有WLPT徽标的老式麦克风,他的面颊比昂多夫斯基丰满,脸上的皱纹说明他比昂多夫斯基年长十到二十岁。他头发花白,在额头汇成美人尖,这是昂多夫斯基所没有的。他有点双下巴,昂多夫斯基也没有。
几位消防员在他背后的黑色雪泥中奔忙,有的在捡起一个个包裹和行李,有的在用水龙带浇美联航的飞机残骸,以及它背后两幢燃烧的褐砂石房屋。一辆老式凯迪拉克大救护车闪着警灯开走了。
“我是保罗·弗里曼,在布鲁克林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空难现场播报,”这位记者每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口白气,“除了一名少年,美联航喷气机上的所有人都不幸遇难。”他指着离开的救护车说,“身份未知的少年就在那辆救护车上,他是——”自称保罗·弗里曼的记者戏剧性地停顿片刻,“从天而降的少年!他从机舱后侧被抛了出来,掉进雪堤时衣物还在燃烧。惊恐的旁观者推着他在雪地里打滚,熄灭了他身上的火焰,我看着他被送上救护车,但我相信他的伤情非常严重。他的衣物几乎完全熔化在了皮肤上。”
“暂停一下。”老人命令道,他的孙子停止播放。丹转向霍莉,他的蓝眼睛已经黯淡,但目光依然锐利。“看见了吗,霍莉?你听见了吗?我敢说,在观众眼里,他看上去很惊恐,听上去也非常惊恐,他在艰难的条件下坚持工作,但是——”
“他并不惊恐。”霍莉说。她想起昂多夫斯基在麦克雷迪中学爆炸现场的第一次报道,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他其实是兴奋。”
“对,”丹点点头,“没错,你确实明白。太好了。”
“谢天谢地。”布拉德说。
“少年名叫斯蒂芬·巴尔茨,”丹说,“这位保罗·弗里曼看见了着火的少年,大概也听见了他的惨叫——目击者说少年神志清楚,至少一开始是这样。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霍莉?你知道我怎么看吗?我认为他在进食。”
“正是如此,”霍莉觉得自己的嘴唇麻木了,“他吃的是少年的痛苦和旁观者的恐惧,他吃的是死亡。”
“对,准备好看下一段吧。布拉德。”丹躺进轮椅,看上去很疲惫。霍莉不在乎,她必须知道其他的事情,必须知道所有情况。火焰又在她的胸膛里燃烧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找证据的?又是怎么找到的?”
“我第一次看见这段影像是空难那天晚上,当时这个节目叫‘亨特利-布林克利报道’。”他看见霍莉的困惑表情,微微一笑。“你太年轻了,不知道切特·亨特利和戴维·布林克利,这个节目现在叫NBC晚间新闻。”
布拉德说:“假如一家独立电视台抢先赶到重大事件的现场,拍到了足够好的画面,他们就会把报道卖给一家大型电视台。空难现场的情况肯定就是这样,爷爷因此看到了这段影像。”
“弗里曼首先赶到现场,”霍莉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导致飞机相撞的元凶是弗里曼?”
丹·贝尔用力摇头,剩下的那点像蜘蛛网似的头发随之飘飞。“不,他只是运气好,撞上了机会。大城市永远是悲剧的温床,对吧?他这样的怪物能得到进食机会。另外,谁知道呢?像他这样的生物也许能预感到大灾难的到来。也许他就像蚊子,你要知道,蚊子能在几英里外闻到血腥味。我们连他是什么生物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了解他的能力呢?布拉德,放下一段。”
布拉德开始播放视频,出现在屏幕上的男人依然是昂多夫斯基,但他看起来不一样了:更瘦削,比“保罗·弗里曼”年轻,也比在被炸毁的麦克雷迪中学外墙前报道的昂多夫斯基年轻。不过这个男人确实是他,面容有所不同,但脸还是同一张。他手里的麦克风上贴着KTVT这几个字母。三个女人和他站在一起,其中之一别着肯尼迪的竞选徽章,另一个举着一张皱巴巴甚至有点可怜的海报,上面印着“1964年大选全力支持JFK!”。
“我是戴夫·范佩尔特,正在从迪利广场为大家报道。我对面就是得克萨斯州教科书仓库大楼,枪手——”
“暂停一下。”丹说,布拉德暂停播放。丹转向霍莉:“又是他,对不对?”
“对,”霍莉说,“我不确定其他人会怎么看,也不确定空难报道多年后,你再次见到这段影像会怎么想,但这个人肯定是他。我父亲曾经和我说过一件关于汽车的事情,他说不管是福特、雪佛兰还是克莱斯勒,这些车厂都一样,会生产许多型号的汽车。这些型号每年都会改动,但全都来自相同的模板。他……昂多夫斯基……”她说不下去了,只能用手指着屏幕上的黑白画面。她的手在颤抖。
“是的,”丹轻声说,“说得好。他有不同的型号,但来自同一个模板。不过他至少有两个模板,也许还有更多。”
“什么意思?”
“我很快就会说到了,”他的声音愈发沙哑了,于是喝了两口茶润嗓子,“这段报道我是偶然看见的,因为晚间新闻我只看亨特利-布林克利的节目。肯尼迪遇刺后,所有人都投向了沃尔特·克朗凯特,我也不例外,因为CBS报道得最全面。肯尼迪是周五遇刺的,第二天,也就是周六,这段报道就登上了CBS的晚间新闻。这是新闻界称之为背景介绍的那种报道。继续,布拉德,从开头重新播。”
这个年轻的记者身穿难看得可怕的格子呢运动上衣,他开始播报:“我是戴夫·范佩尔特,正在从迪利广场为大家报道。我对面就是得克萨斯州教科书仓库大楼,枪手当时就躲在这栋大楼内,而迪利广场则是约翰·F.肯尼迪,美利坚合众国第三十五任总统昨天遭枪击身亡的地点。我身边分别是格蕾塔·戴森、莫妮卡·凯洛格和胡安妮塔·阿尔瓦雷斯,总统遭枪击时,这三位肯尼迪的支持者就站在我此刻所站的位置。女士们,能说说你们见到了什么吗?戴森小姐?”
“开枪……血……他太可怜了,血从后脑勺淌出来……”格蕾塔·戴森哭得太厉害了,你很难听清她究竟在说什么,不过霍莉觉得这正是采访者的意图。待在家里的观众多半正和她一起掉眼泪,认为她的悲恸代表了他们的哀悼,代表了整个国家的哀悼。但这位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