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的那个人名叫查尔斯·昂多夫斯基,不过人人都叫他切特。他是一名电视记者,报道范围是所谓3C:犯罪、社群和消费者欺诈。他报道社区事务,例如动工仪式和全世界最大的车库特卖会,也报道消费者欺诈——他那个台的晚间新闻甚至有个栏目就叫《切特出警》。但他主要报道的是犯罪和灾难,也就是说,悲剧、死亡和苦难。假如这些还没有让你想到那个局外人,那个杀死了弗林特市的一名少年和俄亥俄州的两名少女的局外人,那么我会非常惊讶的,说是震惊都行。
她暂停录音,喝了一大口姜汁汽水(她的喉咙干得像沙漠),打了个有回声的大嗝。她不由得哧哧地笑了起来。她觉得好一些了,于是按下录音按钮,开始报告案情。她调查每一个案件时都会这么做,无论是追讨钱款、找狗还是汽车销售员这儿私藏六百美元那儿揩油八百美元。这么做很好,就像是在给一个红肿的伤口消毒,这个伤口尽管症状轻微,但还是很烦人。
注释
[1] 两者均为“切特”的全称。
[2] 这三个词在英语里都以字母c开头。——译者注
2020年12月15日
第二天早上醒来,霍莉觉得自己焕发了新生。她准备去工作,也准备把切特·昂多夫斯基和她对他的无端猜疑抛于脑后。是弗洛伊德还是多萝西·帕克曾经说过,有时候一支雪茄就仅仅是一支雪茄?无论是谁说的,有时候一位记者嘴角的黑斑仅仅是一团毛发,或者看上去像毛发的一块泥土。就算拉尔夫听见了她的录音(几乎可以肯定他不会听见了),他多半也会对她这么说。但录音完成了它的任务,说出心事让她清理了头脑。从这个角度说,这份录音就像她和艾丽的心理治疗。即便昂多夫斯基能变身成炸弹客乔治,再变回他自己,他为什么要留下乔治的一小块胡子呢?这个想法简直荒谬至极。
他也没必要开自己的绿色斯巴鲁出门。对,那辆车属于切特·昂多夫斯基,她敢肯定。她想当然地认为他和摄像师(他叫弗雷德·芬克尔,查这条信息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杰罗姆)都在电视台的转播车上,但这只是个假设,而不是推论。霍莉认为,通往地狱的道路就是由一个个错误的假设铺成的。
现在她放下了心事,就能够看清事实了:昂多夫斯基单独开车合情合理,而且也并不可疑。他是一家大型都市电视台的明星记者,老天在上,他是《切特出警》的主角,因此他有资格比别人多睡一会儿懒觉,顺便去电视台转一圈,接着去他最喜欢的餐车那儿享用咖啡和派,而他忠实的摄像师弗雷德单独去伊登拍备用画面(身为一名电影迷,霍莉知道这个术语),甚至先去预采访昂多夫斯基要采访的那些人,方便他在六点钟的新闻现场报道全世界最大的车库特卖会。如果弗雷德有野心沿着新闻部门的等级阶梯向上爬,他就应该这么做。
昂多夫斯基最先听到了风声,也许是通过警用电台扫描器偷听到的。他得知学校发生爆炸,于是火速赶往现场,弗雷德·芬克尔驾驶转播车跟着他。昂多夫斯基把车停在可笑的松果旁,他和芬克尔从那个地点开始直播。一切都解释得通,不需要超自然元素的介入。只不过在几百英里之外,一名私家侦探的蓝色福特综合征发作了。
就这么简单。
霍莉在办公室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杰罗姆在一家酒吧发现了犯罪大师拉特纳,酒吧有个令人惊叹的好名字(至少霍莉觉得如此):艾德蒙·菲茨杰拉德酒馆。佩特·亨特利押送拉特纳前往县拘留所。他随后还去了图米经销店,当面质问迪克·埃利斯。
杰罗姆的妹妹芭芭拉·罗宾逊来了一趟,相当得意地对霍莉说学校下午放她的假,因为她在写一份名叫《私家侦探:事实与虚构》的小论文。她一边用手机录音,一边问了霍莉几个问题,还帮霍莉整理了文件。三点钟,两人坐下看约翰·劳的节目。
“我喜欢这家伙,特别能蹦跶。”芭芭拉说。她看着劳法官跳着舞走向他的座位。
“佩特可不同意。”霍莉说。
“嗯,但佩特是白人。”芭芭拉说。
霍莉望向芭芭拉,惊诧道:“我也是白人。”
芭芭拉咯咯笑。“这个嘛,有白人,也有真正的白人。亨特利先生就是后者中的一员了。”
两人一起大笑,欣赏劳法官处理一名盗窃犯,这名犯人声称自己什么都没干,只是种族成见的受害者。霍莉和芭芭拉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对视一眼——真的吗,我不信。两人再次齐声大笑。
非常愉快的一天,切特·昂多夫斯基几乎没有进入霍莉的脑海,直到傍晚六点钟。那时她刚坐下,准备看《动物屋》,结果手机忽然响了。卡尔·莫顿医生打来的这个电话改变了一切。通话结束后,霍莉又打了个电话出去。一小时后,她接到另一个电话。三次通话她都边听边记。
第二天清晨,她出发前往缅因州的波特兰市。
2020年12月16日
1
凌晨三点,霍莉就起床了。她收拾好行李,打印了德尔塔航空的机票,她只需要七点到机场就行,开车过去并没有多远,但她已经睡不着了。她觉得昨晚好像根本没睡过一样,虽然Fitbit手环说她睡了两个半小时。浅睡眠,而且短得可怜,但她有过睡得更少的时候。
她喝了咖啡,又喝了一盒酸奶。她的行李(当然是能塞进行李架的尺寸)在门口等着她。她打电话到侦探社,给佩特留言,说她今天不去侦探社了,也许本周都不在,有点私事需要处理。正要挂断电话时,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请让杰罗姆转告芭芭拉,要是她想写好私家侦探小论文的‘虚构’部分,就应该看一下《马耳他之鹰》《夜长梦多》和《地狱先锋》,我的影碟收藏里就有。杰罗姆知道我公寓的备用钥匙藏在哪儿。”
打完这个电话,她打开手机上的录音应用,继续录制给拉尔夫·安德森的案情报告。看来她还是要把报告发给拉尔夫了。
2
艾丽·温特斯是霍莉平时去看的心理医生,她已经持续去了好几年,但从俄克拉何马州和得克萨斯州的阴森冒险中归来后,她调查了一番,最终找到了卡尔·莫顿。莫顿医生写过两本以他的病例为切入点的书,有点像奥利弗·萨克斯的作品,但学术性太强,因此不可能畅销。不过,霍莉依然觉得他正是她需要的人,而且他的位置也相对较近,于是她就去向他求助了。
她和莫顿做过两次五十分钟的治疗,足以让她按原样叙述她和局外人打交道的经过。她不在乎莫顿医生是全部相信、部分相信还是完全不相信她的故事。霍莉认为,最重要的是她借此说出了内心的秘密,没有让它长成一个恶性肿瘤。她没有去找艾丽,因为那样会毁掉两人为了解决霍莉的其他心理问题而付出的努力,而那是霍莉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去找卡尔·莫顿这么一位能够保守秘密的人坦白心事,还有另一个原因。局外人曾经问她:你曾经在别处见过我的同类吗?霍莉没见过,拉尔夫也没见过,但关于这种怪物的传说已经流传了许多个世纪,大西洋两岸的拉丁裔人群称其为El Cuco。因此……也许还存在其他的局外人。
也许真的存在。
3
他们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心理治疗快结束的时候,霍莉说:“我能说一下我认为你在想什么吗?我知道这么做很失礼,但可以吗?”
莫顿对她露出的笑容也许意味着鼓励,但霍莉感觉到的是纵容——他没有他认为的那样不动声色。“直接说吧,霍莉。这是你的时间。”
“谢谢,”她抱起双臂,“你肯定知道,我的故事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因为案情受到了广泛的报道,无论是俄克拉何马州被奸杀的少年彼得森,还是在得克萨斯州马里斯维尔洞里发生的事情——至少其中的一部分事情被报道了,比方说俄克拉何马州弗林特市的杰克·霍斯金斯警探的身亡。我没说错吧?”
莫顿点点头。
“而故事里其他的部分,包括会变形的局外人,还有在岩洞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你认为仅仅是压力导致的妄想。我说得对吗?”
“霍莉,我不会归类为——”
唉,别给我玩弄术语了,霍莉心想。随后她打断了他的话头,没多久以前,她还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你怎么归类都无所谓,你愿意相信什么是你的事。但是,莫顿医生,我想求你一件事。我知道你参加过许多研讨会和座谈会,因为我在网上调查过你。”
“霍莉,咱们好像偏离了你的叙述主题吧?似乎也偏离了你对那个故事的理解?”
没有,她心想,因为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请求。我希望得不到任何回音,多半也不会得到,但有了确定的答案才会让我安心,让我一个人在夜里睡得更踏实。
“你去参加那些研讨会和座谈会的时候,我希望你能谈一谈我的病例。我希望你能仔细描述我的想法,要是你愿意,写出来也行,我不会介意。我希望你能说清楚我相信什么,尽管把我的信念归类为妄想好了,说我遇到了一个怪物,它靠吞吃垂死者的痛苦来完成新陈代谢。你能这么做吗?要是你碰到其他心理医生,或者收到他的邮件,声称他有或有过患者出现了完全相同的妄想,你就把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给他,可以吗?”为了保证性别中立(她一向尽量做到这一点),她又补充道:“或者她。”
莫顿皱着眉头。“这似乎不符合医学伦理。”
“你错了,”霍莉说,“我查过法条。与其他心理医生的患者交谈是不符合医学伦理的,但只要我允许,你就可以把我的名字和号码给那位心理医生。我允许你这么做。”
霍莉一直在等待他的回音。
4
她暂停录音,看了看时间,又倒了一杯咖啡。咖啡喝多了会让她神经过敏,还会让她反酸,但她需要咖啡因。
“我看着他思前想后,”霍莉对着手机说,“最终是什么打破了平衡呢?我认为是他觉得我的病例能成为他下一本书、论文或讲座里的绝妙题材,结果确实如此。我读过其中一篇论文,看过一次研讨会的录像,他改变了故事发生的地点,还称我为卡罗琳·H.,除此之外完全相同。讲到我用自制警棍痛打我们那位嫌犯的时候,他尤其眉飞色舞,录像里的观众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另外我必须夸奖他一句,因为他在讲座中说完我的病例后,总是会说假如其他医生有患者出现了类似的妄想,请务必联系他。”
她暂停了一会儿,思考片刻,继续录音。
昨天晚上,莫顿医生打电话给我。尽管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我还是认出了他的声音,我知道这些线索会引向昂多夫斯基。拉尔夫,我记得你说过的另一句话:世界上有恶,但也有善的力量。你当时在说你发现的菜单碎片,它来自代顿市的一家餐馆。那块碎片把弗林特市的凶案和俄亥俄州两起类似的案件联系在了一起,因此这些事情才会把我卷进来,仅仅是因为很容易被风吹走的一小块碎纸。也许有某种力量希望这块碎纸被发现,反正我愿意这么相信。同一种力量也许又在召唤我了,因为我能够相信别人无法相信的东西。我也不想相信,但我有这个能力。
她按了结束键,把手机放进包里。现在去机场还是太早了,但她打算现在就出发,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连去我的葬礼都会早到,她心想。她打开iPad,寻找离她最近的网约车。
5
清晨五点,巨大的航站楼几乎空无一人。遍地乘客的时候(有时候他们叽叽喳喳的闹腾劲真的能挤爆建筑物),你几乎听不见从天花板扬声器里飘出来的音乐,但在这个时间,只有清洁工驾驶地面清洁车来去的嗡嗡声响和你做伴。“弗利特伍德·麦克”乐队的《锁链》听起来十分怪诞,甚至像是厄运的先兆。
除了Au Bon Pain面包房,候机大厅的店铺都还没开门,但对霍莉来说无所谓。她抵挡住了诱惑,没在托盘上再放一杯咖啡,只拿了一塑料杯的橙汁和一个百吉圈。她端着托盘走向最里面的一张桌子,环顾四周,确定附近没人(事实上,她是目前唯一的顾客),这才取出手机,继续录音。她压低声音说话,时而暂停一阵整理思绪。她依然希望拉尔夫永远不会听到这份案情报告,依然希望她认为是怪物的东西到头来只是她在捕风捉影。但万一拉尔夫真的收到了这份报告,那么她希望他能听到完整的经过。
尤其是她很可能会丧生。
6
摘自霍莉·吉布尼给拉尔夫·安德森警探的案情报告:
还是12月16日。我在机场,起得很早,所以我有点时间。好吧,很多时间。
(停顿)
上次好像说到我立刻就听出了莫顿医生的声音。按照老话的说法,他的“你好”还没说完,我就听出来了。他说上次我们的治疗结束后,他去咨询了律师,他声称是出于好奇。总而言之,他发现我说得对,让我和另一名患者的心理医生取得联系不违反医学伦理。
“但这是一块灰色区域,”他说,“所以我没有这么做,特别是因为你选择了结束治疗,至少你没再来找我。可是昨天我接到了波士顿一名心理学家的电话,因此不得不重新考虑了一下。这个心理学家叫乔尔·利伯曼。”
拉尔夫,早在一年多以前,卡尔·莫顿就得到了另一名疑似局外人的消息,但他没有打电话告诉我。他退缩了。我也是个容易退缩的人,因此我能理解,但我还是很生气。也许我不该生气的,因为贝尔先生当时还不知道昂多夫斯基的事情,但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停顿)
我直接跳到后面去了,不好意思。我来看看能不能按时间顺序说清楚。
2018年到2019年,乔尔·利伯曼医生在治疗一名家住缅因州波特兰市的患者。这位患者乘东部沿海地区号列车——我猜这是一条火车线路——去波士顿,做他每月一次的心理治疗。后来我得知他叫丹·贝尔,是一位年长的绅士。利伯曼医生认为他神志健全,只有一点除外,他坚信自己发现了一个超自然生物的存在,他称之为“心灵吸血鬼”。贝尔先生认为这个怪物已经活了很久,至少六十年,有可能更久。
利伯曼参加了莫顿医生在波士顿的一次演讲会。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也就是2019年。莫顿医生在演讲中探讨了“卡罗琳·H.”的病例,也就是我的病例。按照我的嘱托,他说,假如与会者负责治疗的患者产生了类似的妄想,请务必联系他。于是利伯曼联系了他。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莫顿讲了我的病例,这是我的请求。他问其他医生或心理学家有没有患者也抱有类似的妄想,这也是我的请求。然而他拖了十六个月才让我和利伯曼联系,尽管我真的是苦苦哀求他这么做。他对医学伦理的顾虑让他有所保留,但还有其他原因,我后面会说到的。
昨天,利伯曼医生再次打电话给莫顿医生。他的波特兰病人在一段时间前停止了心理治疗,利伯曼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然而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过后的第二天,患者突然打电话给他,问能不能来做一次紧急治疗。他听上去极为苦恼,因此利伯曼为他腾出了时间。这位患者——我现在知道他叫丹·贝尔了——声称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是这个心灵吸血鬼的作为。他说得非常明白。利伯曼医生问他愿不愿意考虑药物干预甚至短期入院治疗,他气得火冒三丈。但他随后冷静下来,说他想和一个人谈谈他的想法,但他只知道这个人叫卡罗琳·H.。
让我看一下我的笔记。
(停顿)
好了,我找到了。在此我引用卡尔·莫顿的原话,这就是他不想打电话给我的另一个原因。
他说:“霍莉,阻止我的不仅仅是伦理方面的考量。让拥有类似妄想的两个人聚在一起会造成巨大的危险,他们往往会加强彼此的信念,从而使得神经官能症恶化成严重的精神疾病。这都是有据可查的。”
“那你为什么要联系我?”我问。
“因为你的叙述里有大量内容来自已知的事实,”他说,“因为你的叙述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了我既定的信仰体系,也因为利伯曼的患者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不是通过他的心理医生,而是通过我在《精神病学季刊》上发表的一篇探讨你的病例的文章。他说卡罗琳·H.会理解他。”
拉尔夫,你明白我说有可能存在善的力量是什么意思了吧?丹·贝尔在寻找我,就像我在寻找他一样,而我甚至都不确定他真的存在。
“我会告诉你利伯曼医生的办公室号码和家里的号码,”莫顿医生说,“由他决定要不要让你和他的病人取得联系。”莫顿医生还问我,根据我们之前在治疗中的讨论,我现在是不是像贝尔先生一样,也在怀疑宾州的中学爆炸案。他这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们根本没讨论过任何事情,我一个人叙述,莫顿只是听着而已。我感谢他肯联系我,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猜我还在生气,因为他过了那么久才打电话。
(一声明显的叹息。)
事实上,不需要说“我猜”这个词。我必须多下点功夫解决我的愤怒问题。
再过不久我就必须结束录音了,不过说清楚目前的情况用不了太长时间。我打给利伯曼的手机,因为当时是晚上。我说我就是卡罗琳·H.,然后跟他要那位患者的姓名和联络号码。他告诉了我,但是并不情愿。
他说:“贝尔先生迫不及待地想和你谈谈,经过慎重的考虑,我决定同意他的要求。他已经年纪很大了,可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愿望。另外,我不得不补充一句,除了对所谓心灵吸血鬼的固恋[1],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常见于老人的认知能力退化的迹象。”
拉尔夫,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亨利舅舅,他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上周末我们不得不把他送进护理院。想到他,我感到非常难过。
利伯曼说贝尔先生已经九十一岁了,尽管有孙子搀扶,但最近一次的外出治疗对他来说依然很困难。他说贝尔先生患有多种疾病,其中最严重的是充血性心力衰竭。他说换了其他人,他也许会担心和我交谈将加重心理固恋的病情,影响本来可以过得更有意义也更有价值的余生,然而考虑到贝尔先生的年纪和身体状况,他不认为这还有什么要紧。
拉尔夫,也许这仅仅是我的心理投射,但我认为利伯曼先生为人浮夸。不过,他在交谈快结束时说了一段话,这段话打动了我,让我一直忘不掉。他说:“这是一位活在恐惧中的老人,请尽量不要让他变得更加恐惧。”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拉尔夫,我自己也很害怕。
(停顿)
这地方的人越来越多,我也该去登机口了,所以我就长话短说吧。我打电话给贝尔先生,说我就是卡罗琳·H.。他问我的真名是什么。拉尔夫,这是我的卢比孔河,而我渡过了它[2]。我说我叫霍莉·吉布尼,想问一下能不能去见他。他说:“假如事情和校园爆炸案有关,和一个自称昂多夫斯基的怪物有关,那就以最快的速度来找我吧。”
7
霍莉在波士顿转机,赶在中午前来到了波特兰机场。她住进大使套房酒店,拨通丹·贝尔的号码。铃声响了五六次,时间长得让霍莉担心老人别是深夜猝死了,留下查尔斯·“切特”·昂多夫斯基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假如这位老先生真的掌握了某些答案的话。
她正要挂断的时候,一个人接起了电话。不是丹·贝尔,而是一个比较年轻的男人。“哪位?”
“我是霍莉,”她说,“霍莉·吉布尼。我在想我什么时候能——”
“噢,吉布尼女士。现在就可以。爷爷今天状况很好。和你打完电话之后,他睡了一夜的好觉,我都不记得他上次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了。你知道我们的地址吗?”
“拉斐特街19号。”
“没错。我是布拉德·贝尔。你多快能到?”
“我叫个优步,马上就去。”顺便再吃个三明治,她心想,要是能吃个三明治就好了。
8
她刚坐进优步的后座,手机就响了。是杰罗姆打来的,他问她在哪儿,在干什么,他能不能帮忙。霍莉说不好意思,但真的是私事。她说以后她会告诉他的——只要有机会。
“是因为亨利舅舅吗?”他问,“你在寻找什么可选择的疗法?”这肯定是佩特的想法。
“不,不是因为亨利舅舅。”而是因为另一个老人,她心想。一个要在她见过之后才能确定神志是否健全的老人。“杰罗姆,我真的没法告诉你。”
“好吧,只要你一切都好就行。”
他其实是想问她是否一切都好,她觉得杰罗姆确实有资格问她,因为他记得她不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挺好的,”为了证明她没有丧失理智,她又说,“别忘了叫芭芭拉去看那几部私家侦探的电影。”
“已经跟她说了。”他答道。
“告诉她,那篇论文未必用得上,但那几部电影能提供非常有价值的背景知识。”霍莉停下,微笑道,“另外,那些电影都挺好看的。”
“我会告诉她的。你确定你——”
“我一切都好。”她说。但挂断电话的时候,她想到了她和拉尔夫在岩洞里对抗的那个男人,不,怪物,她不禁颤抖。想到那个怪物,她几乎无法平静下来,假如真的还存在第二个怪物,她怎么能够独自面对呢?
9
霍莉当然不可能和丹·贝尔一起面对怪物,他的体重顶多只剩下八十磅了。贝尔坐在轮椅上,轮椅侧面固定着氧气瓶。他像个幽灵,头发几乎掉光了,有两个深紫色的眼袋,双眼明亮,但非常疲惫。他和孙子住在一座优雅而古老的褐砂石小楼里,屋里塞满了旧家具。客厅通风很好,窗帘全都拉开,让12月的冷风和阳光流入室内。尽管放了香氛(要是她没弄错,应该是佳丽的新洗被单香氛),但房间里还是有一股盖不住的气味,不可避免地让她想到了飘进起伏群山长者照护中心大堂的那些气味,它们异常持久,难以忽视:雪花膏、奔肌止痛膏、滑石粉、尿和行将结束的生命。
贝尔的孙子领她去见贝尔,这个男人四十岁左右,衣着和举止老派得出奇,说是典雅也不为过。走廊墙上挂着五六幅铅笔画,是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正面肖像,画得很出色,无疑出自同一人之手。霍莉觉得这些画像是在介绍这个家族,画像里的人似乎都不怎么讨人喜欢。客厅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大得多的画,壁炉里生着不太旺但很舒适的火。这是一幅油画,画里是个美丽的年轻女人,有一双活泼的黑眼睛。
“是我妻子,”贝尔用沙哑的声音说,“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非常想念她。吉布尼小姐,欢迎来我家做客。”
他摇动轮椅走向她,因为使劲而有点喘息,他的孙子上去帮忙,但贝尔挥手要他走开。他伸出一只手,关节炎把这只手弄得像是一件飘浮的木雕饰品,她小心翼翼地和他握手。
“吃过午饭了吗?”布拉德·贝尔问。
“吃过了。”霍莉说。从旅馆到这个优雅居住区的路程很短,她在路上飞快地吃了个鸡肉沙拉三明治。
“您喝茶还是咖啡?对了,我们有”两只肥猫“家的点心,非常美味。”
“要是有茶就最好了,”霍莉说,“可以的话,我喝无咖啡因的。我非常乐意吃块点心。”
“我喝茶,再给我来个薄皮派,”老人说,“苹果或者蓝莓味的都行。我要真正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