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上门,锁好挂锁。
注释
[1] 美国的啤酒酿造公司。
[2] 原文为“Fix Or Repair Daily”,表示爷爷不信任福特汽车的质量。
[3] 查尔斯·狄更斯小说《圣诞颂歌》中的精灵之一。小说主人公斯克鲁奇富有而冷漠无情,连乞丐都不愿意向他讨钱。某个圣诞夜,早已去世的合伙人马利的鬼魂和三个精灵前来拜访他,最后一个出场的精灵便是未来之灵。未来之灵向斯克鲁奇展示了他死亡之前的画面:同样是在某个圣诞夜,衰老的斯克鲁奇卧病在床,没有一个亲人朋友前来探望。斯克鲁奇由此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发现施与比接受更快乐。
[4] 根据查尔斯·狄更斯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
[5] 美国职棒大联盟每年10月举行的总冠军赛,是美国及加拿大职业棒球最高等级的赛事。
[6] 意为“对啦,没错”。
第3章 若血流成河
2021年1月,一个带泡沫衬垫的小信封送到了康拉兹家,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拉尔夫·安德森警探,康拉兹家住在安德森家隔壁。安德森家去巴哈马度长假了,因为安德森家所在那个县的教师罢工迟迟无法结束(拉尔夫坚持要儿子德里克带上课本,德里克说这种行径“烂出了花样”)。康拉兹家答应在安德森家回弗林特市之前转寄信件,但信封上用最大的字体写着“切勿转寄,请当面交送”。拉尔夫拆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个U盘。他把U盘连上电脑,显示的文件名是“若血流成河”,指的大概是媒体圈的一句古老格言,“若血流成河,则吸引眼球”。U盘上有两个项目,一个是文件夹,里面存着照片和录音文件;另一个是某种语音报告或口述日志,作者是霍莉·吉布尼。安德森警探和她一起办过一个案子,那个案子始于俄克拉何马州,结束于得克萨斯州的一个洞穴,正是那个洞穴永久性地改变了拉尔夫·安德森对现实的认知。霍莉的语音报告里最后一段话的日期是2020年12月19日,她听上去气喘吁吁。
拉尔夫,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但也许还不够。尽管我做好了计划,但这次我有可能无法活着脱身了。假如真是那样,我希望你知道你的友情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要是我死了,而你决定继续办由我开始的这个案子,那么请你千万当心。你有妻子和儿子。
(报告在这里结束。)
2020年12月8日至9日
1
松树镇是个离匹兹堡市不远的小镇。尽管宾夕法尼亚州西部以农业为主,但松树镇有个相当蓬勃兴旺的商业区,总居住人口接近四万。进入这个镇的边界时,你会经过一个巨大的铜像,这东西有多少文化价值恐怕有待商榷,但居民们都非常喜欢它。根据铜像前的标牌,这是“全世界最大的松果!”。铜像旁有一块停车区,供想要野餐和拍照的人们使用。来来往往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会让孩子站在松果的苞鳞上。(松果旁有块小牌子,上面写着“体重超过五十磅[1]的儿童请勿登上松果,谢谢”。)今天天气太冷,不适合野餐,因为是冬季,所以移动厕所也被运走了,只剩下这座文化价值有待商榷的铜像,上面装点着一闪一闪的圣诞彩灯。
过了巨型松果没多远,就在代表着松树镇商业区起始处的第一个红绿灯旁边,坐落着阿尔贝·麦克雷迪中学。近五百名学生在这里上七到九年级,教师罢工没有波及此处。
8日上午九点三刻,一辆宾州速运的送货卡车开上了中学的环形车道。送货员走下车,在卡车前站了一两分钟,查看他的写字板。他把眼镜顺着狭长的鼻梁向上推了推,捋了一下小胡子,接着他绕到车厢背后,从车厢里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这个包裹的长宽高都是三英尺左右,他抱着包裹的样子颇为轻松,因此它显然不会太重。
学校门口有个警告牌,写着“外来访客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校园”。司机按下警告牌底下的通话器按钮,学校干事凯勒夫人问他有何贵干。
“有个包裹要送给……”他低头去看标签,“好家伙,看着像拉丁文。送给Nemo……Nemo Impune……还是Impuny……”
凯勒夫人帮了他一把。“是Nemo Me Impune Lacessit协会吗?”
视频监视器上,送货员似乎松了一口气。“应该是吧,反正最后一个词肯定是‘协会’。这是什么意思?”
“进来说话吧。”
凯勒夫人笑呵呵地看着送货员走过金属探测器,进入教职工办公室,把包裹放在台子上。包裹上贴满了贴纸,有几张是圣诞树、冬青树和圣诞老人,但更多的是吹风笛的苏格兰男人,他们穿着花格呢裙,戴着黑卫士兵团帽。
“所以,”他取下腰带上的扫描设备,对准地址标签,“Nemo Me Impune Lacessit是什么意思?”
“苏格兰国训,”她说,“意思是‘犯我者必受惩’。格里斯沃尔德先生的国际政治课在苏格兰有个结对学校,离爱丁堡不远。两边用电子邮件和脸书沟通,互相发照片和各种东西。苏格兰的孩子们支持匹兹堡海盗队,我们的孩子们支持巴基足球俱乐部,国际政治课的学生在油管上看比赛。自称Nemo Me Impune Lacessit协会多半是格里斯沃尔德的点子。”她看了一眼标签上的回邮地址,“没错,伦希尔中学,就是他们。海关戳什么的都有。”
“肯定是圣诞礼物,”送货员说,“我敢保证。你看这儿。”他抬起箱子,箱底写着“12月18日前请勿打开”。这句话仔仔细细打印在一张纸上,左右两侧分别用一张吹风笛的苏格兰人贴纸贴住。
凯勒夫人点点头。“那是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一个上学日。天哪,希望格里斯沃尔德的学生也给他们寄了东西。”
“你觉得苏格兰孩子会寄什么礼物给美国孩子?”
她哈哈一笑。“希望别是哈吉斯就行。”
“那是什么?也是拉丁词语吗?”
“羊心布丁,”凯勒夫人说,“里面还有羊肝和羊肺。我丈夫带我去过苏格兰,庆祝我们结婚十周年,所以我才知道的。”
送货员做个鬼脸,逗得凯勒夫人又笑了一会儿,他请凯勒夫人在扫描设备的小屏幕上签字。她签完字,送货员祝她日安和圣诞快乐,她也以同样的话祝福他。送货员离开后,凯勒夫人叫住一个正在闲逛的孩子(他未经许可溜出教室,但凯勒夫人饶过了他这一次),让他把包裹送到学校图书室和一楼教职员休息室之间的储藏室去。午餐休息的时候,她告诉格里斯沃尔德先生说早上收到了一个寄给他的包裹,他说等三点半放学后,他会把包裹拿到他的教室去。假如他中午就把包裹拿了过去,那么伤亡肯定会更加惨重。
伦希尔中学的美国俱乐部没有寄圣诞包裹给阿尔贝·麦克雷迪中学的孩子,宾州速运公司也是一家子虚乌有的公司。那辆卡车是感恩节后不久在一家商场的停车场失窃的,后来被发现时已被遗弃。凯勒夫人十分自责,因为她未能注意到送货员没有佩戴姓名牌,他把扫描设备对准地址标签时,设备也没有像联合包裹服务公司或联邦快递公司的设备那样发出嘀嘀声,因为那是个假货。海关戳同样是伪造的。
警察对她说,任何人都会看漏这些小细节,她不需要太过愧疚,但她依然觉得责任在自己身上。学校的安保设施——监控摄像头、学校上课时上锁的大门、金属探测器——很完美,但它们毕竟是机器。而她是(或者说,她曾经是)这一系统中的人力构件,是看守大门的警卫,而她辜负了学校,也辜负了孩子们。
凯勒夫人觉得失去一条手臂只是赎罪的起点。
2
两点四十五分,霍莉·吉布尼在为永远能让她感到高兴的一个小时做准备。说她品位低劣也行,但她很享受工作日里这六十分钟的看电视时间,并且会尽量确保先到先得侦探社(侦探社刚刚换了个舒适的新地点:市中心弗雷德里克大厦的五楼)从三点到四点不接待客人。她是老板——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因此这一点不难做到。
今天,佩特·亨特利(比尔·霍奇斯去世后,佩特成了她的搭档)出去了,他需要在全城所有的无家可归者庇护所里面寻找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杰罗姆·罗宾逊从哈佛休学了一年,正在努力把一篇四十页的社会学论文写成一本他希望能出版的书,他也在为先到先得侦探社做事,不过只是兼职。今天下午他正在城市南边寻找一条被偷的金毛寻回犬[2],这条狗名叫幸运,主人不肯付高达一万美元的赎金,因此它可能被遗弃在了扬斯敦、阿克伦或坎顿的某个猫狗收容所里。当然了,这条狗也可能正在俄亥俄州的乡间自由飞奔(或者已经遇害),但他觉得概率不大。狗的名字是个好兆头,霍莉这么对杰罗姆说。她觉得很有希望。
“你有霍莉希望[3]。”杰罗姆笑嘻嘻地说。
“说得好,”她答道,“所以快去吧,杰罗姆,快去把狗找回来。”
直到今天打烊,应该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了,但她真正在乎的是从三点到四点的那一个小时。她给安德鲁·爱德华兹写了一封一本正经的电子邮件,边写边看着挂钟。这位客户担心他的合作伙伴企图私藏资产,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但先到先得侦探社干了活儿,需要收取报酬。“这是我们第三次催账了,”霍莉写道,“请付清余额,以免我们将事情交给收款机构办理。”
霍莉发现,写信时用“我们的”和“我们”这类词语,要比用“我的”和“我”听起来更有力量感。她最近在磨炼这方面的技能,然而正如她祖父会说的那样,“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费城也不是”。
她嗖的一声发出邮件,然后关掉电脑,望向挂钟:三点差七分。她走过去,拉开小冰箱,取出一罐百事轻怡,把可乐放在事务所定制的一个杯垫上(上面写着:您的遗失之物,我们负责找回,包您心满意足),打开办公桌左边最顶上的抽屉。抽屉里的一堆废纸底下埋着一袋小块装士力架。她取出六小块,每块对应节目中的一次广告间歇时间,她剥掉糖纸,把它们摆成一排。
三点差五分,她打开电视,调成静音。莫里·波维奇正踱来踱去,撩拨演播室里的观众。也许她的品位确实低劣,但还没低劣到会喜欢莫里的地步。她想吃一块士力架,但命令自己等一等。就在她恭贺自己意志超群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电梯的声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肯定是佩特,杰罗姆在遥远的城市南边呢。
没错,正是佩特,他笑嘻嘻的。“哎,快乐的一天哟,”他说,“终于有人叫阿尔派个维修工——”
“不是阿尔,”霍莉说,“是杰罗姆和我解决的,只是个小故障而已。”
“这要怎么——”
“牵涉到一点小小的黑客工作。”她边说边盯着挂钟:三点差三分。“是杰罗姆修好的,不过我也能行,”诚实再次占了上风,“至少我这么认为。你找到那个女孩了吗?”
佩特对她竖起两个大拇指。“在日出庇护所找到啦,这是我的第一站。她想回家,真是不错。她打电话给她老妈,她老妈会来接她的。”“你确定吗?她会不会在骗你?”
“我看着她打电话的,还看见了她的眼泪。这是个好结局,霍莉,只要她老妈别像那个爱德华兹一样赖账就行。”
“爱德华兹会付钱的,”她说,“我有信心。”电视屏幕上,一瓶蹦来蹦去的拉肚子药取代了莫里,在霍莉看来,这算是进步显著。“好了,佩特,安静点。再过一分钟节目就要开始了。”
“上帝啊,你还在看那家伙呢?”
霍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欢迎你和我一起看,佩特,但假如你企图用冷嘲热讽影响我的心情,那你就得离我远点了。”
说话要果断,艾丽·温特斯喜欢这么对她说,艾丽是她的心理医生。霍莉去看过另一名心理医生,不过就去了几次,那位先生名叫卡尔·莫顿,写过三本书和许多论文。她去找莫顿医生,不是为了跟他谈从青春期就困扰着她的那些魔鬼,而是想谈一谈更近期的另一些魔鬼。
“不冷嘲热讽,收到,”佩特说,“哎,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和杰罗姆居然没联系阿尔,自己就把电梯修好了。就这么说吧,你们这是一把抓住了牛角。霍莉,了不起。”
“我只是想活得更果断一些。”
“你做到了。冰箱里还有可乐吗?”
“只有轻怡。”
“哕。那东西味道像——”
“安静。”
三点整,她取消静音,节目的主题曲刚好响起:由博比·福勒四重唱演唱的《我与法律争斗》。屏幕上出现一个法庭。旁听人员跟着音乐一起拍巴掌,这些人其实是演播室里的观众,就像莫里的那些托儿一样,但没那么闹腾。画外音吟诵道:“你要是坏蛋就躲远点,因为约翰·劳[4]在主持法庭!”
“全体起立!”法警乔治大声说。
旁听人员全体起立,继续拍巴掌,晃动身体,约翰·劳法官走出议事室。他身高六英尺六英寸(霍莉从《人物》杂志上读到了这条信息,她把杂志藏得比士力架还要隐蔽),光头活像一颗魔力黑八球……不过他的肤色更接近深巧克力色,而不是黑色。他穿一身宽松的长袍,跳着摇摆舞走向法官席,长袍前后甩动。他抓起木槌,小臂像钟表的节拍器似的左右摆动,还咧开嘴露出满口白牙。
“哎呀我亲爱的耶稣坐在机动轮椅上。”佩特嘟囔道。
霍莉狠狠瞪了他一眼。佩特用一只手捂住嘴,摆了摆另一只手表示投降。
“坐下,坐下。”劳法官说,旁听人员一起坐下。劳法官的真名是杰拉尔德·劳森,这同样是霍莉从《人物》杂志上读到的,她觉得了解这些信息就足够了。霍莉喜欢约翰·劳是因为他更加直爽,不像朱迪法官那样尖酸刻薄,惹人反感。他擅长直击要害,就像比尔·霍奇斯生前那样……不过约翰·劳法官并不是比尔的替代品,这不仅仅因为他只是电视节目里的虚构角色。比尔去世已经好几年了,但霍莉依然很想念他。她现在的生活,她拥有的一切,都多亏了比尔。没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尽管拉尔夫·安德森(她来自俄克拉何马州的警探朋友)还算接近。
“老乔啊,我另一个老妈生的兄弟,咱们今天审什么案子?”旁听人员欢快地大笑,“民事还是刑事?”
霍莉知道,一名法官不太可能既审民事案件又审刑事案件,也不可能每天下午都有新案件,但她不在乎。节目里的案子总是很有意思。
“民事案件,法官大人,”法警乔治说,“原告是罗达·丹尼尔斯夫人,被告是她的前夫理查德·丹尼尔斯。诉讼内容是家养狗‘坏小子’的监护权。”
“狗的案子,”佩特说,“还真是合咱们的胃口。”
劳法官拄着他超级长的木槌说:“老乔,我的好兄弟,坏小子在法庭上吗?”
“法官大人,它在一间拘留室里。”
“非常好,非常好。它叫坏小子,请问它咬人吗?”
“根据警卫的说法,劳法官,它似乎非常亲人。”
“太好了。来,咱们听听原告有什么想说的。”
这时,扮演罗达·丹尼尔斯的演员走进法庭。霍莉知道,在现实生活中,原告和被告会在法官出来前就座,但节目要的是戏剧性效果。丹尼尔斯夫人身穿过紧的裙装和过高的高跟鞋,扭着屁股沿中央通道向前走。这时画外音说:“休息一分钟,劳法官的法庭马上就回来。”
人寿保险的广告开始播放,霍莉把第一块士力架塞进嘴里。
“好像没有我的份,对吧?”佩特问。
“你不是在节食减肥吗?”
“每天这个时候我的血糖就偏低。”
霍莉不情愿地拉开抽屉,但她还没碰到士力架的袋子,担心该怎么支付先夫丧葬费的老太太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图,上面只有四个大字:突发新闻。莱斯特·霍尔特随即出现在屏幕上,霍莉立刻就知道出大事了。莱斯特·霍尔特是电视台的大牌播音员。千万别是9·11重演,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她都会这么想,上帝啊,别是9·11重演,更别是核袭击。
莱斯特说:“我们打断节目的正常播放,是为了向您通报一则最新消息。在宾夕法尼亚州松树镇,一所中学发生一起大规模爆炸事故,该镇位于匹兹堡市区东南方向约四十英里处。据称现场伤亡惨重,其中以儿童为主。”
“我的上帝啊。”霍莉说。她抬起抽屉里的手,捂住嘴巴。
“这些消息尚未得到证实。我认为……”莱斯特用一只手按住耳朵,听了一会儿,“好的,知道了。我们在匹兹堡市的外联记者切特·昂多夫斯基已经赶到现场。切特,能听见吗?”
“能,”一个声音说,“莱斯特,我能听见。”
“切特,你有什么能告诉我们的?”
画面从莱斯特·霍尔特切换成一个中年男人,霍莉觉得这是一张典型的地方新闻人员的脸:不够英俊,无法成为吸引大众市场的播音员,但还算拿得出手。他的领带结打歪了,也没用化妆品遮住嘴角的痦子,头发乱糟糟的,就好像匆忙得连梳头的时间都没有了。
“他站在什么东西旁边?”佩特问。
“不知道,”霍莉说,“安静。”
“好像是个巨大的松果——”
“安静!”霍莉根本不在乎什么巨大的松果,也不在乎切特·昂多夫斯基的痦子和满头乱发,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从播音员背后呼啸开过的两辆救护车上。这两辆车简直是前保险杠贴着后保险杠,警灯闪烁。伤亡,她心想,伤亡惨重,以儿童为主。
“莱斯特,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已经基本证实的消息:阿尔贝·麦克雷迪中学至少有十七人遇难,还有更多人受伤。消息来自县警察局的一名警员,他要求不透露姓名。爆炸装置有可能位于主办公室内,也可能位于与之相邻的储藏室。请看这里……”
他用手指指向某处,镜头跟着转了过去。画面刚开始有点模糊,但随着摄像师停下并拉近镜头,霍莉看见建筑物的侧墙上被炸出了一个大洞。砖块以扇形散落在草坪上。她(和另外几百万名观众一起)望着这一幕,一个穿黄马甲的男人钻出墙洞,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一个穿运动鞋的小小身影。不,只穿着一只运动鞋,另一只显然在爆炸时被炸飞了。
画面转回播音员,他正在拉直领带。“县警局无疑很快就会召开新闻发布会,但目前向大众告知情况不是他们的工作重点。学生家长开始聚集……女士?女士,能占用您一分钟时间吗?我是切特·昂多夫斯基,WPEN电视台,11频道。”
进入镜头的女人体重明显超标,她匆匆赶来,没穿外套,印花家居服像土耳其长袍似的在风中飘飞。她脸色惨白,只有面颊上有两团红晕,她的头发非常凌乱,昂多夫斯基的乱发相比之下都算是整齐了,她浑圆的面颊上泪光闪烁。
他们不该播这个画面的,霍莉心想,我也不该看的。但他们真的在播,而我也正在看。
“夫人,你的孩子在阿尔贝·麦克雷迪中学吗?”
“我的儿子和女儿都在,”她抓住昂多夫斯基的胳膊,“他们没事吧?先生,你知道吗?艾琳·弗农和戴维·弗农。戴维上七年级,艾琳上九年级,她的小名叫迪妮。他们好不好,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弗农夫人,”昂多夫斯基说,“我觉得你应该找警员问一问,他们正在设置路障。”
“谢谢你,先生,谢谢。请为我的孩子祈祷!”
“我会的。”昂多夫斯基对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说。这个女人要是能熬过今天而不发心脏病就算是幸运了……但霍莉觉得,她现在最不在乎的大概就是自己的心脏了。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戴维和艾琳,小名迪妮的艾琳。
昂多夫斯基转向镜头。“美国所有民众都会为弗农家的两个孩子祈祷,同时也为阿尔贝·麦克雷迪中学今天到校的每一个学生祈祷。我目前掌握的情况很少,但很快就会得到更多的消息。目前已知爆炸发生于两点十五分左右,也就是一小时前,爆炸相当剧烈,震碎了一英里外的窗户。玻璃……弗雷德,你能拍一下那个松果吗?”
“看,我就觉得那是个松果。”佩特说。他探出身子,眼睛都快贴到电视屏幕上去了。
摄像师弗雷德转动镜头,霍莉在松果的鳞片(或者叶子,天晓得应该叫什么)上看见了碎玻璃碴。有一块玻璃碴上似乎沾着血,但她希望那只是某辆救护车的警灯投射出的错觉。
莱斯特·霍尔特说:“切特,太可怕了。真的,简直恐怖。”
镜头转过来,对准昂多夫斯基。“是啊,确实可怕。眼前的景象非常恐怖。莱斯特,我想去看看能不能……”
一架直升机在街道上降落,机身上有十字架和仁爱医院的标记。螺旋桨卷起强风,扫动了切特·昂多夫斯基的头发,他在噪声中提高嗓门。
“我去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这起爆炸案太可怕了,一场可怕的悲剧!画面切回你在纽约的演播室!”
莱斯特·霍尔特回到屏幕前,显得心神不安。“注意安全,切特。观众朋友们,接下来继续播放原定节目,但我们会在手机的NBC[5]突发新闻应用里持续推送最新进展——”
霍莉用遥控器关掉电视。她失去了对虚拟法庭的胃口,至少今天是看不下去了。她不停地想到黄马甲怀里的那个瘫软身影,掉了一只鞋,穿着一只鞋,她心想。嘟嘟嘀嘀嘟嘟嘀,我的儿子小约翰。霍莉今晚能鼓起勇气看新闻吗?她觉得她会看的。她不想看,但又不可能忍住不看,她必须知道有多少人伤亡,其中又有多少是儿童。
佩特抓住她的手,吓了她一跳。通常情况下,她并不喜欢被人触碰,但此时此刻,她的手被他抓在手里,感觉还不错。
“我希望你能记住一点。”佩特说。
她转向他,佩特表情严肃。
“你和比尔阻止的事情比这次可怕一万倍,”他说,“布拉迪·哈茨菲尔德那个该死的疯子,他本来会在摇滚演唱会上炸死几百人,甚至上千人。”
“还有杰罗姆,”她低声说,“杰罗姆也在。”
“对。你、比尔和杰罗姆,三个火枪手。那是你们能够阻止的事情,你们也做到了。但阻止这件事——”佩特朝电视摆摆头,“那是其他人的职责所在。”
3
七点钟,霍莉还在办公室里,整理根本不需要她处理的收据。六点半的时候,她抵挡住了诱惑,没有打开办公室的电视看莱斯特·霍尔特播报新闻。那天上午,她本来想吃一顿周先生的精致素食外卖,还打算吃饭的时候看一会儿《美丽的毒药》。那是一部1968年的惊悚片,比较小众,主角是安东尼·帕金斯和塔斯黛·韦尔德。但是今晚她不想要任何毒药,无论美丽与否。宾夕法尼亚州的新闻已经让她中了毒,她未必能够一直抵抗诱惑,不打开电视看CNN新闻。然而看新闻的结果肯定是辗转反侧,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都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