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媒体无处不在的二十一世纪,霍莉和大多数人一样,已经习惯于男性(诉诸暴力的人依然以男性为主)以阴魂不散的宗教或政治之名彼此伤害,但那所城郊中学的爆炸案更类似于险些在中西部文化与艺术中心发生的事情:布拉迪·哈茨菲尔德企图炸死几千名少男少女。同时,这场爆炸案也与市民中心的惨案很相似:布拉迪驾驶一辆奔驰轿车,无情地碾轧找工作的人群,害死了……她不记得遇难者的数量了,因为她不想记住。
正在收拾文件的时候(她终究还是要回家的),她再次听见了电梯声。她竖起耳朵听着,也许电梯会经过五楼,继续往上走,但电梯停下了。可能是杰罗姆,但她还是拉开办公桌的第二个抽屉,握住了里面的罐子。罐子上有两个按钮,一个能发出足以震破耳膜的啸叫声,另一个能喷出辣椒喷雾。
就是杰罗姆。她松开入侵卫士,关上抽屉。她惊叹于(他从哈佛回来后,她已经惊叹过好多次)他变得多么高大和英俊,她不喜欢他嘴巴四周的毛发,也就是他所说的“山羊胡”,但也从没说过叫他刮掉之类的话。他平时的步伐很有精神,今晚却软绵绵的。他随口对她说了声“哟,霍莉莓莉”,然后一屁股坐进在办公时间只有客户才能坐的椅子。
平时她会斥责他,说清楚她有多么讨厌那个幼稚的外号(他们总是一来一回地说这两句话),但今晚她没这么说。他们是朋友,她这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有很多朋友,因此她会尽其所能善待每一个朋友。“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开了很久的车。看到那所学校的新闻了吗?卫星广播上说的都是这个。”
“电视上播突发新闻的时候我正在看约翰·劳,之后就不敢看相关报道了。情况很严重?”
“他们说已经找到了二十七具尸体,其中二十三人是十二到十四岁的儿童,但数字还会上升。还有好几个孩子和两名教师没查到下落,另外有十二三人伤情严重。情况比帕克兰那次更惨烈。你是不是想到了布拉迪·哈茨菲尔德?”
“当然。”
“唉,我也是。我尽量不去想这些,不去想布拉迪在市民中心搞的那次惨案,还有要是咱们稍微慢个几分钟,他就会在‘此时此地’演唱会上搞出来的事情。我尽量不去想,对自己说那次咱们胜利了,因为每次我的脑子一转过去,就会感到心惊肉跳。”
霍莉很清楚心惊肉跳是什么感觉,她经常会有那种时刻。
杰罗姆用一只手慢慢抚摸自己的面颊,她在一片寂静中听见唰唰的声音,那是他的手指擦过今天刚长出来的胡楂。“我在哈佛上大二的时候选了一门哲学课,有没有和你说过?”
霍莉摇摇头。
“那门课叫——”杰罗姆用左右手各两根手指比引号,“‘恶之谜题’。我们在课程中探讨了所谓内在恶与外在恶的概念,我们还……霍莉,你还好吗?”
“嗯,还好。”她说。她确实还好……但听见杰罗姆说到外在恶,她的大脑立刻想到了她和拉尔夫一直追踪到老巢才找到的那个怪物。这个怪物有许多名字和许多面孔,但在霍莉的心中,他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局外人”,而这个局外人就是邪恶的化身。她一直没有告诉过杰罗姆,在名为“马里斯维尔”的洞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估计杰罗姆知道那里发生了某些非常恐怖的事情,比报纸上说的要可怕得多。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她。“继续讲吧,”她说,“我觉得非常有意思。”这是实话。
“嗯……全班一致同意,假如你相信外在善的存在,那就必然也有外在恶……”
“外在善,也就是上帝。”霍莉说。
“对。而假如有外在恶,那么你就可以相信,世界上确实有恶魔,驱魔是有效的应对方式,也确实存在邪灵——”
“鬼魂。”霍莉说。
“是的。更不用说确实有效的诅咒,还有女巫、阴魂附体和天晓得其他什么了。但是在大学里,这些东西只会让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上帝他老人家来了都会被嘲笑得落荒而逃。”
“或者她老人家。”霍莉认真地补充道。
“对,随便你,如果上帝不存在,我觉得用什么代词也就不重要了。根据以上推论,世界上只有内在恶,也就是道德方面的问题。打死自家孩子的父母、布拉迪·哈茨菲尔德这样的连环杀手、种族清洗、大屠杀、9·11、无差别枪击,以及恐怖袭击——就像今天这次。”
“他们是这么说的吗?”霍莉问,“这是一场恐怖袭击?也许是ISIS干的?”
“他们是这么猜测的,但还没有人出来宣布对事件负责。”
他的另一只手也放在了面颊上,发出唰唰摩擦的声音。杰罗姆的眼睛里是不是有泪光?她觉得是有的。要是他哭出来,她也会哭,她不可能忍住。悲伤可以传染,这是不是很惹人烦?
“但你要明白,霍莉,关于内在恶和外在恶,我不认为它们有任何区别。你觉得呢?”
她思考了一下她知道的一切,还有她和这个年轻人、和比尔、和拉尔夫·安德森一起经历过的一切。“是的,”她说,“我也不认为它们有区别。”
“我认为恶意是一只鸟,”杰罗姆说,“一只大鸟,浑身肮脏,有着霜灰色的羽毛。它飞到这儿来,飞到那儿去,无处不在。它飞进布拉迪·哈茨菲尔德的脑袋,飞进在拉斯维加斯枪杀了好多人的那家伙的脑袋。埃里克·哈里斯和迪伦·克莱博尔德[6],他们有那只鸟,希特勒和波尔布特也一样。它飞进他们的脑袋,等湿活儿[7]干完了,它就重新飞走。我很想抓住那只鸟。”他攥紧拳头,望着她——没错,他的眼睛里有泪水。“抓住它,拧断它该死的脖子。”
霍莉从写字台里走出来,蹲在杰罗姆身旁,张开双臂拥抱他。他坐在椅子里,因此这个拥抱很笨拙,但依然有效。大坝崩溃了,他贴着霍莉的面颊开口,她感觉到他的胡楂扎着她。
“那条狗死了。”
“什么?”他在啜泣,霍莉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幸运。那条金毛狗。偷狗的杂种拿不到赎金,就划开它的肚子,把它扔进了排水沟。有人看见了它,当时它还有一口气。它被送进扬斯敦的埃伯特兽医院,在那儿只活了半个小时,他们也帮不到它什么了。看来它并不怎么幸运,对吧?”
“没事的。”霍莉轻拍他的后背。现在她也开始流泪了,她能感觉到鼻涕从鼻孔里淌了出来,真糟糕。“没事的,杰罗姆,没关系的。”
“当然有关系,你知道有关系的。”他向后坐起来,看着她,泪水在他脸上反光,山羊胡被打湿了。“划开那么一条好狗的肚子,把它扔进排水沟,内脏都流到外面来了,你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霍莉知道,但摇了摇头。
“那只鸟飞走了,”他用袖管擦眼睛,“现在它钻进了另一个人的脑袋,开心得不得了,而咱们只能默默接受这样的结果。”
4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霍莉终于放下她打算读的那本书,打开了电视。她看了一眼CNN的播音员,受不了他们的唠叨,她想看的是实打实的新闻。她转到NBC,画面是一张图,配着紧张的音乐,图里的文字是“特别报道:宾夕法尼亚惨剧,安德烈娅·米切尔在纽约为您播报”。她一上来就先告诉美国人民,总统在推特上发表了他的“思念和祈祷”,每一起这样的恐怖事件过后,无论是在帕尔斯、拉斯维加斯还是帕克兰,他都会来这么一场表演。毫无意义的废话过后,播音员开始念最新的伤亡数字:三十一死,七十三伤(天哪,这么多),九人情况危重。要是杰罗姆没说错的话,这意味着伤情严重者至少有三人不治身亡。
“两个恐怖主义组织声称为爆炸案负责,分别是胡塞武装组织和泰米尔猛虎组织,”米切尔说,“但国防部的相关人士称两者的宣告均不可信。他们倾向于认为爆炸案是一起独狼式袭击,与蒂莫西·麦克维的行为类似,他于1995年单独策划了俄克拉何马州的联邦大厦爆炸案,夺去了一百六十八人的生命。”
但这次的受害者以儿童为主,霍莉心想。为了信仰、意识形态或这两者皆有而杀害儿童,做出这种事的人连下地狱都算是便宜他们了。她想到杰罗姆说的霜灰色的鸟。
“运送炸弹的人是一名男性,他在按门铃时被一台安保摄像头拍下了相貌,”米切尔继续道,“我们将在接下来的三十秒内展示他的照片,请各位观众仔细观察。假如你们认出了他,请立刻拨打屏幕上方的号码,为了将他逮捕并绳之以法,警方为能够提供线索的公众提供了二十万美元的赏金。”
照片出现在屏幕上。这是一张彩色照片,非常清晰,但拍摄角度不太理想,因为摄像头安装在大门上方,而那个男人直视前方,不过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霍莉坐了起来,她令人敬佩的职业技能开始苏醒。这些技能一部分是天赋,另一部分是她和比尔·霍奇斯共事时学到的。这个男人有可能是一名晒黑了的白人(在这个季节不太可能,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有可能是肤色较浅的拉丁裔或中东裔,也有可能化了妆。霍莉倾向于认为他是化过妆的白人,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他戴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黑色的小胡子剪得整整齐齐,同样黑的头发剃得很短。她能看见头发是因为他没戴帽子,假如他戴了帽子,他的大半张脸就会被遮住。胆大包天的王八蛋,霍莉心想。他知道有监控摄像头,知道自己肯定会被拍到,但他不在乎。
“不,不是王八蛋。”她依然盯着画面。她要记住他所有的特征,不是因为她接了这个案子,而是因为她天性如此。“他是狗娘养的,这就是他这个人。”
画面切回安德烈娅·米切尔。“假如你认识他,请立刻拨打屏幕上方的号码。现在我们把画面转到麦克雷迪中学和我们在现场的工作人员。切特,你能听见吗?”
他能听见,他站在摄像机打出的一圈强光中。还有更多道强光照着中学受损严重的侧墙,一块块散落的砖头投下锐利的黑影。发电机在咆哮,穿制服的人们跑来跑去,有的在喊叫,有的对着麦克风说话。霍莉看见一些人的夹克衫上印着FBI,另一些则印着ATF[8]。有一组人身穿白色特卫强[9]防护服,黄色的犯罪现场胶带随风飘飞。现场有一种有序的混乱感,至少霍莉希望场面已经受到控制。肯定有人在现场指挥,画面左侧的远处有一辆沃伦贝格房车,指挥者也许就在那辆车里。
莱斯特·霍尔特多半已经回家了,说不定他正身穿睡衣和拖鞋看着这一幕,但切特·昂多夫斯基还在现场。昂多夫斯基就像劲量电池的那只兔子[10],而霍莉能理解他。这很可能是他这辈子有机会报道的最大新闻了,他几乎从一开始就赶到了现场,此刻他当然要竭尽全力跟进。他依然穿着那件正装外套,他赶往现场的时候这么穿应该还算暖和,但这会儿气温肯定下降得很厉害了。她能看见他呼出的白气,她确定他在瑟瑟发抖。
给他找件暖和点的衣服吧,老天在上,霍莉心想。风雪衣,套头运动衫都行。
那件上衣反正也要扔掉了。它沾满了砖块的碎屑,袖子和口袋还撕破了好几处。昂多夫斯基拿着麦克风的手上也沾着砖块的粉尘,不,还有其他的东西。血?霍莉认为就是血。他的面颊上也有血。
“切特?”安德烈娅·米切尔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你还在吗?”
他用没有拿麦克风的那只手按住耳麦,霍莉看见他的两根手指上缠着邦迪创可贴。“在,我在。”他面对镜头说,“我是切特·昂多夫斯基,正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阿尔贝·麦克雷迪中学的爆炸现场为大家报道。今天下午快两点钟的时候,一场威力巨大的爆炸席卷了这所平静的学校……”
安德烈娅·米切尔出现在分屏上。“切特,我们从国土安全部的相关人士处获悉,爆炸发生于下午两点十九分。我不知道官方如何做到这么准确地判断案发时间,但他们显然做到了。”
“好的。”切特说,他听上去有点心不在焉。霍莉心想,他肯定非常疲惫了。今晚他能睡得着吗?她觉得恐怕不能。“好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安德烈娅,如你所见,搜寻受害者的行动即将结束,但鉴证工作才刚刚开始。到天亮的时候,将会有更多人员抵达现场,而——”
“不好意思,切特,打断一下,你本人也参与了搜索工作,对吗?”
“是的,安德烈娅,我们全都加入了:当地镇民,其中有一些人是学生家长;KDKA电台的艾莉森·格里尔和蒂姆·维奇克;WPCW电视台的唐娜·福布斯;比尔·拉森,他来自——”
“是的,我听说你亲手从废墟中挖出了两名儿童。”
他都懒得假装谦虚或不好意思,霍莉在心里给他加了几分。他继续用报道的语气说了下去。“没错,安德烈娅。我听见一个孩子在呻吟,还看见了另一个。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我知道男孩的名字,他叫诺曼·弗雷德里克斯。至于女孩……”他舔了舔嘴唇,手里的麦克风在颤抖,霍莉认为那不单是因为寒冷。“女孩的状况很不好。她在……她在喊妈妈。”
安德烈娅·米切尔像是挨了一拳。“切特,这太可怕了。”
是的。对霍莉来说,更是过于可怕了。她拿起遥控器,想关电视,她已经掌握了关键事实,而且都是对她来说毫无用处的事实,但她忽然犹豫了。她的视线落在昂多夫斯基扯开的口袋上。也许口袋是他在搜寻受害者时扯坏的,但他是犹太人,因此他有可能是主动这么做的。那有可能是“keriah”,也就是在看到某人离世后主动撕破衣物,用来代表心灵受创。她猜想这就是扯开的口袋的真相,她愿意这么相信。
5
她以为她会失眠,但她并没有,几分钟后她就坠入了梦乡。和杰罗姆一起哭泣的时候,她可能已经发泄掉了这件惨案注射进她心灵的部分毒素。当时她想安慰杰罗姆,结果自己也得到了安慰。就在她即将睡着的时候,她想,等下一次见到艾丽·温特斯医生,她应该和医生谈一谈今天发生的事情。
12月9日凌晨的某个时刻,她醒了过来,想着那位记者。昂多夫斯基,他的某些特征让她印象深刻。是什么呢?他看上去有多么疲惫?他手上的擦伤和砖屑?他扯开的口袋?
对,就是他的口袋,她心想。肯定是这个。也许我梦到了它。
她在黑暗中喃喃自语,算是某种祈祷。“比尔,我想你了。我在吃来士普[11],我戒烟了。”
她又睡了过去,直到清晨六点被闹钟吵醒。
注释
[1] 1磅约合0.454千克。
[2] 负责在猎人击杀猎物之后,将猎物完好无损地叼回。
[3] 霍莉(Holly)音似“神圣的”(holy)。——译者注 [4] 劳(Law)也有法律的意思。——译者注 [5] 即全国广播公司。
[6] 两人是美国科伦拜恩高中重大校园枪击案的行凶者。该枪击案发生于1999年,造成十三人死亡,二十四人受伤。在学校图书馆杀死大部分受害者之后,两人同时自杀,年仅十八岁。
[7] 暗指流血,对谋杀和暗杀的隐晦说法。
[8] 即美国烟酒、枪炮及爆炸物管理局。
[9] 美国杜邦公司研发的一种烯烃材料,由高密度聚乙烯纤维制成,抗拉和抗剪切力极强。
[10] 劲量电池的外包装上绘有一只戴着墨镜、蹬着沙滩鞋、扮相很酷的粉红色毛绒兔子。在品牌广告中,这只兔子挥舞着棒槌,大步流星地边走边敲鼓,永不停息,意指劲量电池的电量相当持久。
[11] 即草酸艾司西酞普兰,一种抗抑郁药物。
2020年12月9日至13日
1
先到先得侦探社能够搬进商业区,搬进弗雷德里克大厦五楼这个比较昂贵的新办公室,是因为他们的生意很好,这一周接下来的几天,霍莉和佩特忙得不可开交。霍莉没时间看约翰·劳节目了,也没空去想宾夕法尼亚州的校园爆炸案,但新闻报道还在持续,这件事一直没有完全离开她的脑海。
侦探社与市里的两家大型法律事务所建立了合作关系,就是穿白皮鞋、门上印着一连串名字的那种事务所。“苹果电脑、酒囊饭袋和窥探狂事务所”,佩特喜欢这么取笑他们。身为一名退休警察,他对律师没什么好感,然而他会第二个承认(第一个承认的会是霍莉)发传票和送传票的报酬相当丰厚。周二上午,佩特拎着满满一公文包的麻烦和嫌弃出门,嘴里说着“去祝那些家伙圣诞他妈的快乐”。
除了送法律文书,先到先得侦探社也在几家保险公司的快速拨号列表里,它们都是当地的保险公司,与大型企业没有联系。霍莉把大半个周五花在了调查一起纵火索赔案上,案值很大,保险受益人确实需要这笔钱,她的任务是确定他的仓库燃起大火时,他真的像他自称的那样在迈阿密。结果他确实没撒谎,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一桩,但对雷克信保来说就不一样了。
侦探社主要靠这些案子挣钱付账单,除此之外,他们还要调查一名负债潜逃者的下落(霍莉用电脑核对他的信用卡记录,很快就圈定了他的位置),搜寻几名弃保逃跑的罪犯(在侦探行业里称之为抹油追踪),找回走丢的孩子和宠物狗。找孩子通常是佩特的活儿,杰罗姆来上班的时候非常擅长找狗。
名叫“幸运”的金毛寻回犬去世了,它的惨死给杰罗姆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而霍莉并不觉得意外。他难过不仅是因为这件事残忍得难以想象,还因为罗宾逊家在前年失去了他们挚爱的奥德尔,它死于充血性心力衰竭。周四和周五的待办事务中没有狗要找,无论是走丢的还是被绑架的——非常好,因为霍莉太忙,而杰罗姆在家忙他自己的事。他的书一开始只是一篇学业论文,现在却变成了他优先级最高的任务,说他彻底沉迷其中也不为过。他父母对儿子决定来一个所谓“间歇年”有所疑虑,但霍莉并不担心。她不至于想象杰罗姆会震惊整个世界,但她知道他会写出一本言之有物的书,得到大众的瞩目。她对杰罗姆有信心,她怀抱着她的霍莉希望。是的,就是这样。
她只能抽空关注中学爆炸案的进展,但这就足够了,因为新进展并不多。又有一名受害者去世了,这次去世的是一名教师,不是学生。受伤较轻的多名学生已从数家当地医院出院回家。奥尔西娅·凯勒夫人,唯一与送货员炸弹客交谈过的人,已经恢复知觉,但她没有多少可以说的。她只补充了一个事实:送货员声称包裹来自苏格兰的一所学校。这个跨大西洋的校际关系登上了匹兹堡市的周报,同时配发了Nemo Me Impune Lacessit协会的一张照片(也许是为了讽刺,但多半不是,协会的十一名成员自称“惩罚者”,他们在爆炸中都没有受伤)。警方在附近的一个谷仓内找到了那辆货车,车上的指纹擦得一干二净,嫌犯还用漂白水洗掉了能提取DNA的物质。想要指证嫌犯的来电淹没了警方,但没有一个电话能提供真正有用的线索。以最快速度逮捕罪犯的希望逐渐破灭,人们开始担心那个家伙不会就此罢手,而是会继续作案。霍莉希望事情不要变成那样,但是和布拉迪·哈茨菲尔德打交道的经验让她忧心忡忡。她的内心抱有一种冷酷的看法,过去的她一定无法理解,她认为,最好的情况是他已经自我了断。
周五下午,她快要写完给雷克信保的报告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是母亲,她带来了霍莉一直恐惧的消息。霍莉听母亲说话,给出合适的回应,允许母亲把她当孩子对待(她依然认为霍莉是个孩子,尽管她在电话里的要求只有成年人才能做到)。母亲问霍莉有没有记住每顿饭后都要刷牙,有没有记住饭后服药,有没有记住看电影的数量要限制在每周四部,等等。霍莉尽量不去理会母亲每次来电必定会造成的头痛——尤其是这次来电。她向母亲保证,好的,周日我一定会回来帮忙,好的,我一定会在中午前赶到,这样我们能像一家人那样再吃一顿饭。
我的家人,霍莉心想,我那些一塌糊涂的家人。
杰罗姆干活儿的时候总是关掉手机,于是她打给塔尼娅·罗宾逊,杰罗姆和芭芭拉的母亲。霍莉告诉塔尼娅,周日她没法和他们共进午餐了,因为她必须回北边一趟,家里出了急事。她大概解释了一下,塔尼娅说:“天哪,霍莉,我真抱歉,亲爱的。你不会有事的,对吧?”
“不会的。”霍莉说。每次有人问她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她都会这么回应。她确定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但她刚挂断电话就用双手捂住脸,开始哭泣。让她哭泣的是那声“亲爱的”,是有人这么称呼她,她这个在高中时被人叫“嘀咕嘀咕”的怪姑娘。
至少是因为被唤起了这段记忆。
2
周日晚上,霍莉在电脑上用位智[1]应用规划开车路线,打算中途停一下去厕所,顺便给普锐斯加点油。要想在中午前赶到,她必须七点半就启程,这样她还有时间喝茶(无咖啡因的)、吃吐司和煮蛋。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一切之后,她躺下休息,却足足两个小时无法入睡。自从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失眠。等她终于睡着之后,她梦见了切特·昂多夫斯基。他在描述他加入首批响应人员后见到的血腥现场,说的都是他不可能在电视上说的内容。砖块上沾着鲜血,他说。有一只鞋,他说,鞋里有一只断脚。哭着叫妈妈的小女孩,他说,尽管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但女孩还是疼得惨叫。他尽量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这些,但他也说了他如何撕烂自己的衣服。不只是他的外套口袋和袖子,还有衣领——先撕一个,再撕另外一个。他扯开领带,撕成两段,然后一把撕开衬衫,纽扣飞了出去。
在他开始撕破外裤之前,梦境渐渐消散,也可能是她的意识拒绝在手机闹钟响起时记住这一切。总而言之,她醒来时感到心惊肉跳,鸡蛋和吐司被她吃得味同嚼蜡,只是为了给这难熬的一天提供养分。开车旅行通常会让她高兴,然而这次行程像铅块似的压在她肩膀上。
她的蓝色小包放在门口。这是她的零碎包,里面有一套换洗衣服和盥洗用具,以免她不得不在母亲家里过夜。她把包带挎在肩膀上,坐电梯从她舒适的小窝下楼。她打开楼下大门,赫然看见杰罗姆·罗宾逊坐在台阶上。他在喝可乐,贴着“杰瑞·加西亚[2]万岁”标签的背包搁在身边。
“杰罗姆?你在这儿干什么?”她忍不住叫道,“一大早七点半喝可乐?你疯了!”
“我陪你去。”他说,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争论毫无意义。没问题,因为她不打算跟他争论。
“谢谢你,杰罗姆。”霍莉努力忍住没有哭出来,“你真是太好了。”
3
杰罗姆开了前半程,一直开到高速公路上的加油站。上完厕所之后,他们换了一下座位。逐渐接近位于克利夫兰市郊的卡温顿县时,等待着她(不对,他们)的事情让霍莉的恐惧感愈发强烈。为了控制这份恐惧,霍莉问杰罗姆他的项目(也就是说,他正在写的书)进展如何。
“当然了,前提是你愿意和我谈。我知道有些作者不——”
但杰罗姆很愿意跟她谈。这本书始于“黑与白的社会学”课程的一篇强制性论文,杰罗姆决定写他的曾曾祖父,他生于1878年,父母曾是奴隶。奥尔顿·罗宾逊在孟菲斯度过了他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十九世纪末,这座城市曾经存在过相当数量的黑人中产阶级,并以此维持着微妙而平衡的次级经济结构。黄热病和白人义警组织对这个结构发动冲击后,黑人社群的大部分成员直接收拾东西回家,让他们为之效劳的白人自己做饭,扔垃圾,擦婴儿屁股上的屎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