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看到好戏开场呢。”查克说。
她嗤之以鼻,只有犹太阿婆才能把啧啧声发得这么地道。“这些书里没什么好戏可看。”她拿着那本书走了。
她回来时,手里拿着《罗杰疑案》。“这才是像样的悬疑小说,”她说,“没有傻乎乎的小青年开着破车到处跑。就把这本书当作你走向正经写作的踏脚石吧。”她想了想,“好吧,离索尔·贝娄还差得远,但也不坏。”
查克翻开那本书只是为了哄奶奶高兴,但他很快就入迷了。十一岁那年,他读了近二十五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他试着读了两本马普尔小姐,但还是更喜欢赫尔克里·波洛,特别是他好玩的胡子和灰色的小细胞。波洛就是一只会思考的猫。暑假的某一天,查克正在后院的吊床上读《东方快车谋杀案》,不经意间抬眼望向高处角楼的窗户。他心想,不知道波洛先生会怎么想办法调查那地方。
啊哈,他心想,换成法语Voilà[6],这样一来就更对劲了。
几天后,奶奶做了蓝莓玛芬蛋糕,查克问他能不能送几块去给斯坦利夫人。
“你可真会为别人着想,”奶奶说,“不过也挺好的,过马路的时候记住要左右看。”每次查克出门去什么地方,她都会这么叮嘱他。此时此刻,灰色的小细胞开动了起来,他开始琢磨她会不会想到了杰弗里家的小子。
奶奶胖乎乎的(而且还在继续长胖),但斯坦利夫人有她两个大。她是寡妇,走路时喘气的声音像是轮胎漏气,穿的似乎永远是同一条粉色丝绸睡袍。想到送点心给她会害得她的腰围继续增长,查克稍微有点愧疚,但他需要情报。
她谢谢查克送来玛芬蛋糕,问他愿不愿意去厨房和她一起吃一块。他很确定她会这么问。“我可以泡茶!”她说。
“谢谢,”查克说,“我不喝茶,但我不介意喝杯牛奶。”
他们在小小的厨房台子旁坐下,沐浴在6月的阳光中,斯坦利夫人问阿尔比和萨拉好不好。查克知道,等不到天黑,他在这间厨房里说的话就会传到街上去,于是他说他们都很好。然而波洛说过,想有所收获就要有所付出,于是他又说,奶奶正在收集旧衣服,准备送给路德宗的流浪汉庇护所。
“你奶奶是个圣人。”斯坦利夫人说。没有更多的消息,她显然很失望。“你爷爷呢?他去看过他腰上的那东西了吗?”
“看过了,”查克喝了一口牛奶,“医生摘除后做了化验,不是那种坏东西。”
“那真要感谢上帝了!”
“是啊。”查克附和道。既然已经有所付出,他觉得他有资格收获一些情报了。“前几天爷爷跟奶奶说起一个叫亨利·彼得森的人,我猜那人已经过世了。”
他做好了失望的准备,也许她从没听说过亨利·彼得森,但斯坦利夫人瞪大了眼睛,大得让查克担心它们会掉出来。她抓住脖子,像是有一块玛芬蛋糕卡在了嗓子眼里。“天哪,那真是太可怕了!简直称得上恐怖!他是个会计员,曾经为你父亲做账,明白吗?他也为其他公司做账。”她俯身凑近查克,散开的睡袍让查克看见了她大得不真实的一部分胸部,她依然抓着脖子。“他自杀了,”她压低声音说,“是上吊死的!”
“因为他盗用公款?”查克问。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有很多盗用公款和勒索的情节。
“什么?天哪,不是的!”她抿紧嘴唇,像是要保守秘密——有些事情不适合说给面前这个没毛小子听。即便如此,她倾向于向所有人吐露一切的天性还是占了上风。“他妻子和一个年轻男人私奔了!年轻得都还不能投票呢,而她已经四十多了!你能想象吗?”
查克这会儿能想到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哇哦!”但这似乎不足以表达他的惊愕。
回到家里,他从书架上拿下记事本,写下:爷爷在杰弗里家的小子死前不久见过他的鬼魂,在亨利·彼得森死前四五年见过他的鬼魂。查克停下,咬着圆珠笔的一头,心烦意乱。他不想写下他想到的事情,但又觉得作为一名优秀的侦探,他非写不可。
萨拉和面包。爷爷会不会在角楼里见到了奶奶的鬼魂?
答案显而易见,否则还会有什么让爷爷说等待是最可怕的呢?
现在我也在等待了,查克心想。他希望这些全都是他的胡思乱想。
5
六年级的最后一天,理查兹小姐(一个有点甜有点傻的嬉皮姑娘,从不要求课堂纪律,在公共教育系统里多半待不了多久)想给查克所在的班级念几段沃尔特·惠特曼的《自我之歌》,可惜效果不佳。孩子们很吵,对诗歌没兴趣,只想奔向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几个月暑假。查克也不例外,他忙着扔纸团,朝迈克·恩德比竖中指,而理查兹小姐低头盯着她手里的书本。这时有一句诗在他脑海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让他陡然坐直。
最后这堂课终于结束,孩子们纷纷离开学校,他却没走。理查兹小姐坐在讲台前,吹开盖在额头上的一缕黑发。她看见查克还站在座位上,对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念得不赖,你觉得呢?”
查克听得出别人语气里的讽刺意味,即便那只是温和的自嘲。他毕竟是犹太人,好吧,半个犹太人。
“他说‘我辽阔广大,我包罗万象’,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笑容立刻有了精神。她用一个小小的拳头托着下巴,用美丽的灰眼睛望着他。“你认为呢?”
“指他认识的所有人?”查克大胆地猜想。
“对,”她赞同道,“但也许还不只这样。你凑近点。”
他俯身探过讲台,《美国诗歌》放在她的评分册上。她温柔地把两个手掌放在查克的左右太阳穴上,她的手掌凉丝丝的。感觉太美妙了,查克不得不按捺住身体的颤抖。“我的双手之间是什么?只是你认识的那些人吗?”
“不。”查克说。他在想他的母亲和父亲,他没能得到机会抱一抱的婴儿。艾丽莎,名字听上去像下雨。“还有我的记忆。”
“是的,”她说,“你见过的一切,你知道的一切,组成了一个世界,查克。天上的飞机,街上的窨井盖,你每活一年,你脑袋里的世界就会变得更大一点、更明亮一点,细节也会更多、更复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好像明白。”查克说。他的头颅,这个脆弱的容器,里面居然有一整个世界,这样的念头让他不知所措。他想到杰弗里家的小子在街上被撞死。他想到亨利·彼得森,他父亲的会计员,用绳子吊死了自己(他为此做过噩梦)。他们的世界沉入黑暗,就像是关掉一个房间的灯。
理查兹小姐拿开双手,她看起来有点担心。“查克,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
“去玩吧,你是个好孩子。我很高兴我教过你。”
他走向教室门,又转过身来。“理查兹小姐,你相信鬼魂吗?”
她想了想这个问题。“我相信记忆就是鬼魂。假如你说的是在古堡的发霉走廊里扑腾的那种鬼魂,我认为它们只存在于书本和电影里。”
也许还存在于爷爷家的角楼里,查克心想。
“查克,祝你暑假快乐。”
6
查克的暑假确实过得很快乐,直到8月,奶奶突然去世。她是在外面的公共场所去世的,这样的死法不是很有尊严,但可以让人们在葬礼上稍感安慰地说:“感谢上帝,她没有受苦。”另一句套话就比较尴尬了:“她度过了完满而漫长的一生。”萨拉·克兰茨去世时还不到六十五岁。
纯粹的哀痛再次笼罩了皮尔查德街的那座屋子,但这次查克和爷爷不再去迪士尼乐园游玩,也不再以此证明他们走出了阴影。查克把对奶奶的称呼换回了阿婆,至少他在心里这么叫她。许多个晚上,他哭着入睡。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免得让爷爷更加难过。有时候他会悄声说“阿婆我想你,阿婆我爱你”,直到最终坠入梦乡。
爷爷在胳膊上缠了一圈黑纱,体重直线下降,他不再说笑话,看上去比七十岁的年龄更加苍老,但查克也在爷爷身上觉察(或者说,他认为自己觉察)到了一种解脱感。假如确实如此,查克也能理解。日复一日地生活在恐惧中,等待着这份恐惧最终成为现实,那么在一切结束之后,你肯定会产生一种解脱感。会是这样吗?
奶奶去世后,他不再爬上台阶,站在角楼门口,挑战自己去摸挂锁。但是,就在他要去阿克尔公园中学上七年级之前的某一天,他去了一趟佐尼超市。他买了一瓶汽水和一条奇巧巧克力,然后问店员,那位中风去世的女士是在什么地方倒下的。店员是个脏得过分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浓密的金发用发蜡梳到后面,他不安地哈哈一笑。“小子,你这么问有点吓人啊。我说不好,你是不是在提前磨炼你的连环杀手技能?”
“她是我的奶奶,”查克说,“我的阿婆。事情发生时我在社区游泳池,到家之后我跟她打招呼,爷爷告诉我她去世了。”
这个回答抹掉了店员脸上的笑容。“哦,哥们,真抱歉。就在那儿,第三条过道。”
查克走到第三条过道,左右看了一圈,他已经知道他会见到什么了。
“她想拿一条面包,”店员说,“倒下时拽掉了架子上的几乎所有东西。对不起,我好像说得太多了。”
“没事。”查克说。他心想:我早就知道了。
7
来到阿克尔公园中学的第二天,查克走过教师办公室旁的公告牌,又折返回来。在活力俱乐部、乐队和秋季运动队招新的广告之间,他看见了一张海报,上面画着一对跳舞的少男少女,少男正举起一只手,让少女在那条胳膊底下旋转。在两个微笑的年轻人头顶上,一行彩虹色的字体写着:“来学跳舞吧!”最底下也写着一行字:“加入扭摆与旋转俱乐部!秋季狂欢即将到来!快到舞池中央来!”
查克看着海报,清晰得令人痛苦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奶奶在厨房里向他伸出双手,打着响指说:“亨利,和我一起跳吧。”
那天下午他去了体育馆,罗尔巴谢小姐热情迎接他和另外九个尚在犹豫的孩子,她是女生体育课的老师。查克是这十个孩子中的三个男孩之一。女孩有七个,而且都比男孩高。
其中一个男孩叫保罗·马尔福德,站直了也只有五英尺高,他发现自己是个头最矮的孩子,立刻企图偷偷溜走。罗尔巴谢小姐追上他,把他揪了回来,喜气洋洋地笑着说:“不行啊不行,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于是查克加入了俱乐部,其他孩子也一样。罗尔巴谢小姐是个跳舞狂,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她。她打开手提式播放机,向他们展示华尔兹(查克会跳)、恰恰(查克会跳)、脚掌换步(查克会跳)和桑巴。查克不会跳桑巴,然而等罗尔巴谢小姐放上“钱普斯”乐队的《特奎拉》,向他们展示完基本舞步,他立刻就学会了,而且深深地爱上了它。
他无疑是这个小俱乐部里最优秀的舞者,因此罗尔巴谢小姐让他和最笨拙的女孩搭配。他明白罗尔巴谢小姐这么做是为了提高她们的水平,他对此毫无怨言,但还是觉得有点无聊。
每次四十五分钟的活动时间即将结束时,跳舞狂会高抬贵手,让他和卡特·麦科伊搭配。卡特是八年级的学生,也是女孩里跳得最好的一个。查克没动过什么浪漫心思,因为卡特不仅美丽动人,而且比他高四英寸,但他非常喜欢和她跳舞,她也喜欢和他跳。他们一起跳舞的时候会跟紧旋律,让旋律控制身体,还会望着彼此的眼睛(她不得不俯视他,这一点很糟糕,但是,唉,现实毕竟是现实),因为快乐而放声大笑。
放孩子们离开前,罗尔巴谢小姐会让他们两两配对(有四个女孩只能互相搭配),自由发挥。一旦抛开条条框框,甩掉手足无措的窘迫感,他们就全都跳得很好了,尽管大多数人只怕永远也没法去科帕卡瓦纳俱乐部表演。
10月的某一天,罗尔巴谢小姐放上了《比利珍》。这时离秋季狂欢舞会只有一周左右了。
“看好了。”查克说着,跳了一段相当漂亮的太空步。孩子们连连赞叹,罗尔巴谢小姐看得都合不拢嘴了。
“我的天,”卡特说,“快教我是怎么跳的!”
他又演示了一遍。卡特试了试,但就是无法再现向后走的错觉。
“脱掉鞋子,”查克说,“只穿袜子跳。要用滑的。”
卡特试了试,这次好多了。所有人一起鼓掌。罗尔巴谢小姐说你们都试试,于是其他孩子像发疯似的跳起了太空步,就连最笨拙的迪伦·马斯特森都学会了。扭摆与旋转俱乐部那天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解散。
查克和卡特一起走出体育馆。“咱们可以在狂欢舞会上表演。”她说。
查克并不打算去参加舞会,他停下脚步望着她,挑起了眉毛。
“不是约会什么的,”卡特连忙解释道,“我在和道吉·温特沃思谈——”这件事查克知道。“但这不等于说咱们不能给大家表演几个酷炫动作。我想表演,你不想吗?”
“说不准,”查克说,“我比你矮太多了,会被人看笑话的。”
“我有办法,”卡特说,“我哥有一双古巴鞋,我觉得你能穿得下。你个子小,但脚很大。”
“多谢你和你哥了。”查克说。
她哈哈大笑,像姐姐一样拥抱他。
在扭摆与旋转俱乐部的下一次活动时间,卡特·麦科伊带来了她哥哥的古巴鞋。加入舞蹈俱乐部之后,查克的男子气概已经受到了别人的轻视,他本以为他会讨厌那双鞋,但第一眼看到之后他就爱上了它们。鞋跟很高,鞋头很尖,漆黑得像是莫斯科的午夜,看上去很像博·迪德利全盛时期穿的那种鞋。呃,稍微有点大,但往鞋尖里塞点卫生纸就能解决问题。最好的一点是……哥们,鞋底真的很滑。自由发挥的时候,罗尔巴谢小姐放上《加勒比女王》,体育馆的地面感觉就像是冰场。
“要是刮坏了地板,管理员会踢烂你们的屁股。”塔米·安德伍德说。她说得很对,但地板并没有被刮坏。他身轻如燕,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8
查克单独参加了秋季狂欢舞会,结果相当不赖,因为扭摆与旋转俱乐部的姑娘们全都想和他跳舞。卡特尤其想和他跳,因为她的男朋友道吉·温特沃思笨得像是长了两只左脚。他整个晚上都和几个朋友靠墙站着,一杯接一杯地灌潘趣饮料,看着跳舞人群的表情狂妄中带着嘲讽。
卡特不停地问他什么时候表演他们的绝招,查克不停地说别着急。他说等他听见了合适的曲子,自然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他的阿婆。
九点左右,离舞会的计划结束时间还有半小时,合适的曲子来了:杰克·威尔逊演唱的《步步高升》。查克伸出双手,昂首阔步走向卡特。她踢掉鞋子,查克穿着她哥哥的古巴鞋,两人总算差不多一样高了。他们转到舞池中央,等他们开始跳双人太空步的时候,整个舞池都清场了。孩子们围绕他们站成一圈,有节奏地拍巴掌。罗尔巴谢小姐,当晚的看管人之一,也在人群中。她和其他人一起拍巴掌,高喊:“好!好!好!”
他们跳得好极了。杰克·威尔逊吼出有点福音调子的欢乐歌曲,他们像弗雷德·阿斯泰尔、金格·罗杰斯、吉恩·凯利和珍妮弗·比尔斯全都加在一起那样跳舞。结束动作是卡特先朝一个方向旋转,再朝反方向旋转,最后向后倒进查克的怀抱,像垂死天鹅一样展开双臂。他来了个劈叉下蹲,奇迹般地没有撕破裤裆,两百个孩子欢声雷动。卡特扭过头,把一个吻印在查克的嘴角上。
“再来一个!”有个孩子喊道,但查克和卡特一起摇头。他们还年轻,但已经足够聪明,知道见好就收。你不可能超过你的最高峰。
9
在查克死于脑瘤(非常不公平,他才三十九岁)前的六个月,趁他还清醒(大体而言)的时候,查克向妻子说出了手背上那道伤疤的真相。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他也没撒过什么弥天大谎,但他正在迅速消亡的生命已经来到一个新阶段,他觉得有必要清理一下自己的人生账本了。妻子只问过一次伤疤是怎么来的(那个伤疤真的很不起眼),他说是一个叫道吉·温特沃思的男孩给他留下的,他和那家伙的女朋友在中学舞会上亲热,那家伙生气了,推了他一把,害得他摔在体育馆外面的铁丝网上。
“其实是怎么样呢?”金妮问,不是因为这件事对她来说很重要,而是因为它对查克来说似乎很重要,她根本不在乎查克在高中做过什么。医生说他很可能撑不到圣诞节了,她在乎的是这个。
在他们那段无与伦比的舞结束后,DJ换了首比较新的歌,卡特·麦科伊跑去找她的闺密们,她们又是咯咯笑又是尖叫,以十三岁少女才会有的那种热情拥抱她。查克大汗淋漓,他觉得自己浑身滚烫,面颊都快着火了,整个人欣喜若狂。这会儿他想要的是黑暗、凉风和一个人待着。
他走过道吉和道吉的朋友们(他们对他毫不在意),梦游一样地推开体育馆的后门,走到铺着沥青的半场上。秋天的凉风熄灭了他面颊上的火焰,但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他仰望天空,看见了一百万颗星辰,他知道在那一百万颗星辰的每一颗星背后,都有另外一百万颗星辰。
宇宙辽阔广大,他心想,它包罗万象,也包括了我。在这个瞬间,我感觉好极了,我有资格感觉好极了。
他在篮筐下跳太空步,跟着脑海里的音乐舞动(向金妮坦白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音乐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史蒂夫·米勒”乐队的《喷气式飞机》)。他展开双臂,原地旋转,像是想要拥抱一切。
他的右手突然感到刺痛。不是剧痛,只是普普通通的“噢,好疼”,但已经足以把他从欢乐的云端拉回地面了。他看见手背在流血,刚才在星空下疯狂旋转的时候,他伸出去的手打在了铁丝网上,突出来的一截铁丝划破了他的手背。只是个皮外伤,都没到要贴邦迪创可贴的地步,不过它会留下伤疤,一个小小的新月形伤疤。
“你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金妮问。她抓起丈夫的手,微笑着亲吻那个伤疤。“要是你吹牛说你怎么把那个校园霸王打成了肉酱,我还可以理解,但你也没那么说过。”
是的,他从没那么说过,而且他也没和道吉·温特沃思有过任何冲突。简而言之,道吉是个性格开朗的大小子,而查克·克兰茨是个不值一提的七年级小侏儒。
那么,既然他没有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虚构故事的主角,他又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这是因为,出于另一个原因,伤疤对他来说很重要。伤疤是他无法诉说的另一个故事的一部分,故事里有一座闹鬼的维多利亚式房屋,他基本上是在那里长大的。如今房屋的原址矗立着一座公寓楼。
这个伤疤还有更多的意义,因此在他心中变得更加重要,他甚至都无法说清楚它究竟有多么重要。是的,这不符合逻辑,然而随着肿瘤用闪电战继续侵蚀他的大脑,他逐渐解体的意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终于告诉了妻子这个伤疤的真正由来,这就已经足够了。
10
那次秋季狂欢舞会过去四年之后,查克的爷爷阿尔比(他的阿公)死于心脏病发作。当时他正要爬上公共图书馆的台阶,前去归还《愤怒的葡萄》——他说这本书的每一页都和他记忆中一样出色。查克已经升上高一,是乐队的主唱,乐器炫技的时候,他会像米克·贾格尔一样跳舞。
爷爷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他。这笔财产曾经相当可观,但由于爷爷退休得早,多年来已经缩水了很多,不过剩下的还是足够承担查克的大学学费。后来他卖掉了维多利亚式房屋,买了他们后来住的屋子(比较小,但地段很好,还有个漂亮的里屋可以当育儿室),他和金妮去卡茨基尔山度完蜜月后住了进去。他当时刚入职中西部信托银行(只是个卑微的小出纳),要是没有爷爷的遗产,他永远也不可能买下那座屋子。
查克拒绝搬去奥马哈,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我爱你们,”他说,“但我是在这儿长大的,我想住在这儿,一直到上大学再离开。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外公和外婆也都退休了,于是他们搬进了那座维多利亚式房屋,和他一起住了二十个月,直到查克去伊利诺伊大学念书为止。
但外公外婆没能赶上参加爷爷的葬礼。按照爷爷的要求,葬礼办得很简单,而他的外公外婆在奥马哈还有事情要处理。查克并不特别想念他们。他有朋友和邻居陪着他,他更熟悉的是这些人,而不是他非犹太裔的外公外婆。他们要来的前一天,查克终于打开了一直放在门厅桌上的牛皮纸信封。信封来自埃伯特-霍洛韦殡仪馆,里面装着阿尔比·克兰茨的个人物品,更确切地说,他在图书馆台阶上倒下时的随身物品。
查克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桌上。一把硬币、几块润喉糖、一把小折刀、爷爷几乎没找到机会用的新手机,还有爷爷的钱包。查克拿起钱包,闻着旧皮革的气味,他亲吻钱包,哭了一小会儿。他现在是真正的孤儿了。
爷爷的钥匙串也在里面。查克把钥匙环套在右手(就是新月形伤疤所在的那只手)的食指上,爬上通往角楼的那一小段暗沉沉的楼梯。这是他最后一次爬上这段楼梯,这次他没有止步于摇动挂锁。他在钥匙串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到正确的钥匙,打开了挂锁。他把挂锁留在锁扣上,推开房门,很久没上过油的古老铰链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听得他皱起眉头。他做好了见到任何东西的准备。
11
但他什么都没看见。房间是空的。
这是个圆形的小房间,直径顶多十四英尺,甚至更短。唯一的一扇窗户很宽,位于房门对面的墙上,玻璃上蒙着多年累积的尘土。这是一天中阳光灿烂的时分,但照进房间的光线朦胧而散漫。查克站在门口,先伸出一只脚,用脚尖试了试地板,看起来就像孩子在试池塘的水温,想知道水凉不凉。地板没有发出吱嘎声,也没有下陷。他走进房间,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地板开始下陷,他就会蹿出去,不过他觉得地板挺结实的。他穿过房间,走到窗口,在厚厚的灰尘中留下一行脚印。
爷爷说地板朽烂是在骗他,但窗口的风景倒是没说错,确实没什么好看的。查克能看见绿化带另一侧的购物中心,还能看见一列美铁的火车驶向市区,拉着短短的五节客运车厢。上午的通勤高峰已经过去,这个钟点的车上不会有多少乘客。
查克站在窗口,直到列车驶出视线,然后踩着自己的脚印回到门外。他转身关门,却看见圆形房间的中央有一张床,那是一张医院的病床。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似乎失去了知觉。查克没有看见医院的仪器,但能听见一个单调的声音,“嘀……嘀……嘀”,大概是心跳监控仪。病床旁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几种护肤品和一副黑框眼镜。男人闭着眼睛,他的一条胳膊放在被单外,查克在那只手的手背上看见了一个新月形的伤疤。他没有感到奇怪。
查克的爷爷(他的阿公)在这个房间里见到了他的妻子倒地死去的画面,她摔倒时从货架扫到地上的几袋面包散落在身体周围。是等待,查克,他曾经说过,等待才是最可怕的。
现在他自己的等待也开始了。他需要等待多久?病床上的男人有多大年纪?
查克重新走进角楼,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幻象随即消失。没有男人,没有病床,没有桌子。他听见隐形的监控仪最后微弱地嘀了一声,随后连那个声音也消失了。病床上的男人不是像电影里的鬼魂消失那样逐渐隐没,而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在这个房间里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