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溪边逗留了一个小时左右,当查尔斯后来上楼,走进那个既不属于他也不再属于父亲的房间时,我还待在小溪边。我想了一下,万一查尔斯兴师问罪到这里,我该如何应对。但我待在那里,一直无人打搅。因为如果查尔斯要气急败坏跑过来的话,他早就这么做了。他离得又不远,完全可以跑过来骚扰我。于是我把我躺的那块地方上面的草和树叶清理干净,抖了抖我的毯子,在毯子上放点新鲜的东西。然后又清洗了那块平坦的岩石,我经常在上面吃饭,最后再找根好点的树枝横在入口处。我琢磨没准查尔斯会故地重游想要找到更多的银币,如果他喜欢蓝色大理岩的话,他应该能挖到一些。后来我终于饿了,只好回家。查尔斯还在厨房里面大呼小叫。
“不可思议,”他说着,这会儿的声音更尖了,“真是难以置信。”
真不知道他到底要吼多久。他在我们的房子里制造黑色噪音,他的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高,再喊一会儿就该吱吱叫唤了。我和乔纳斯并排坐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想着如果查尔斯冲康丝坦斯吼叫的话,她有可能会笑得很大声。然后,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他一看见我坐在台阶上,立刻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你回来了。”他说,却并没朝我走来,可我感觉他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没看他,我只盯着乔纳斯看,而乔纳斯这会儿正盯着他。
“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置你,”他说,“但是不管我怎么处罚你,我都希望你能记住。”
“别欺负她,查尔斯。”康丝坦斯说。我不喜欢她此时的声音,因为听上去奇奇怪怪,还有点不太确定的意思。“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我的错。”这是她最近的思维方式,总是把所有事归咎到自己头上。
我觉得我应该帮帮康丝坦斯,要不就逗她笑笑吧!“伞形毒菌中的豹斑毒蘑菇,”我说,“是剧毒的。而伞形毒菌中的冬凌草就可以食用,而且味道还不错。有斑点的毒芹又叫水毒芹,野生植物里毒性最大的一种,如果内服,可以致命。红野麻中的大麻毒性也不大,但蛇莓——”
“别说了!”查尔斯打断我,语气很平静。
“康丝坦斯,”我说,“乔纳斯和我回来吃午饭。”
“首先,你要和查尔斯堂兄解释一下。”康丝坦斯这样对我说,我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查尔斯坐在厨房饭桌旁,椅子往后撤了一点儿,头朝我的方向微转了一下,看向厨房的门廊处。
康丝坦斯站在他身后,背靠着洗碗池。朱利安叔叔也坐在书桌前,翻检着那堆报纸。香辣饼干已经摆出来好几排了,书房洋溢着肉桂和豆蔻的香味。我正想着康丝坦斯会不会给乔纳斯来块饼干当晚饭,但当然,她没有这样做,因为那是最后一天。
“现在,你们听着。”查尔斯说。他从楼上运下来一堆木棍和泥土,可能是为了证明给康丝坦斯看这些东西真的是被放在了他的房间,也或许是因为他准备一捧一捧地搬走这些东西,好把房间收拾一新。在厨房桌上看到这些木棍啊、泥土啊之类的东西总觉得画风诡异,我猜康丝坦斯看起来那么悲伤的原因之一就是查尔斯在她洁净的桌面放了这一堆脏东西。“现在,你们给我听着。”查尔斯说。
“如果那个年轻人一直不停地说啊说,我可没法在这里工作了,”朱利安叔叔这会儿说,“康丝坦斯,告诉他,他必须安静一会儿。”
“你也给我安静点。”查尔斯声音温和地回了朱利安叔叔这样一句。“我受够了你们两个人!你们一个把我的房间搞得一团糟,还把钱到处乱埋,一个甚至连我的名字也记不住。”
“查尔斯,”我对乔纳斯说,“当然,我是那个埋钱币的人,那我就不可能是那个记不住他名字的人,可怜的老朱利安叔叔既没法埋东西也记不住查尔斯的名字。我要记得对朱利安叔叔好点儿。”“晚餐你可以给朱利安叔叔来一块香辣饼干吗?”我问康丝坦斯,“要不给乔纳斯也来一块?”
“玛丽·凯特,”查尔斯说,“我准备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把我的房间搞得一团糟?”
没理由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又不是康丝坦斯,我对他说的任何话都有可能使他重新赢回对房子的掌控权,即便那权力很是薄弱。我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把玩着乔纳斯的耳朵,我给它抓痒的时候,它的耳朵轻弹着,忽闪忽闪的。
“回答我。”查尔斯说道。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约翰,这事儿我一点也不知道。”朱利安叔叔双手捶打他的报纸,报纸又在桌面散成一片:“这是女人间的争吵,与我无关。我从不参与我妻子跟别人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争执,我强烈建议你也别掺和。威胁或责备有损男人的尊严,只有女人们才吵架呢。约翰,你太不像男人了,太不像了。”
“闭嘴!”查尔斯说着,他又气得吼起来了,我很是开心。“康丝坦斯,”他说话的声音放平和了一些,“这真糟糕,你越早摆脱掉这些越好。”
“我自己的哥哥,却在这里让我闭嘴。我们会离开你们家的,约翰,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的。不过我请你反思一下。我妻子和我——”
“这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康丝坦斯说。我看她都快哭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看到康丝坦斯再次哭泣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我的脚像灌了铅,我被困住了,浑身发冷,无法走到她身边去。
“你真邪恶,”我对查尔斯说,“你是幽灵,你是魔鬼。”
“真见鬼,你在胡说什么?”查尔斯反问。
“别介意,”康丝坦斯告诉他,“别听玛丽·凯特的无稽之谈。”
“你是个自私无比的人,约翰,你甚至是个恶棍,过度沉浸于这个世界好的一面。我有时在想,约翰,如果你是一个绝对的绅士该多好。”
“真是个疯人院,”查尔斯语气肯定地说,“康丝坦斯,这是一个疯人院。”
“我这就去给你整理房间。查尔斯,请不要生气。”康丝坦斯愤怒地看了我一眼,而我被困住了,我甚至看不见她愠怒的表情。
“朱利安叔叔。”查尔斯起身走到朱利安叔叔坐着的桌前。
“你别碰我的报纸,”朱利安叔叔一边用手护着自己的报纸一边说,“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离我的报纸远一点!”
“你说什么?”查尔斯问。
“是我不好,”朱利安叔叔对康丝坦斯说,“我亲爱的,不好意思我说粗话了。你快告诉这个混账年轻人离我的报纸远点儿!”
“你给我听着,”查尔斯对朱利安叔叔说,“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才不想碰你那些愚蠢的报纸,我也不是你的哥哥约翰。”
“你当然不是我的哥哥约翰,你还差半英寸。你是一个混账年轻人,我希望你滚回你父亲身边去,你父亲亚瑟是我的兄弟,我深以为耻,你告诉他这就是我说的。如果你愿意,你当着你母亲的面说这些也无妨;她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缺乏家庭观念。她希望和我们断绝家庭关系,你如果当着她的面复述我的话,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我们早已不记得这些了,朱利安叔叔。康丝坦斯和我——”
“我看你肯定是忘了吧,年轻人,竟然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如果你有悔改之意我自然会很高兴,可是你占用了我太多的时间。请从现在开始保持安静吧。”
“等我和你侄女玛丽·凯特清算完了再说。”
“我的侄女玛丽·凯特已经死了很久了,年轻人。那次事故她也未能幸免,我以为你知道。”
“什么?”查尔斯猛地转过头去,看着康丝坦斯。
“我侄女玛丽·凯特在她姐姐的谋杀审判期间,因为无人照看,死在了孤儿院,当然,这不影响我写我的书,我会给她一个交代的。”
“她就坐在这里。”查尔斯挥挥双手,他的脸急得发红。
“年轻人。”朱利安叔叔放下铅笔,朝着查尔斯微微转过身。“我想我已经跟你说明了这本书的重要性,而你依然选择不停地来打扰我。我受够了。你要么马上给我闭嘴,要么就离开房间。”
我不由嘲笑起查尔斯来,甚至连康丝坦斯也在微笑。查尔斯站在那里盯着朱利安叔叔发呆,而朱利安叔叔一边翻着他的报纸一边自言自语:“该死的讨厌的小狗崽子,”然后又叫,“康丝坦斯?”
“什么事,朱利安叔叔?”
“为什么我的报纸都装进这个箱子里了?我还要把它们全都拿出来重新整理。是不是那个年轻人动过我的报纸了?是不是?”
“不是的,朱利安叔叔。”
“他太自以为是了。他什么时候离开?”
“我没打算离开,”查尔斯说,“我准备在这里住下来了。”
“这不可能,”朱利安叔叔说,“我们没有空房间。康丝坦斯?”
“朱利安叔叔?”
“午餐给我来点排骨吧,要上好的小排,要烤得好一点,要不再来点蘑菇。”
“好的,”康丝坦斯如释重负地说,“那我现在就去弄午饭。”看来她很高兴终于能做她的午餐了。她走到桌前,扫去了查尔斯留在那里的泥土和树叶。她把它们都扫进一个大纸袋,然后把纸袋扔到垃圾箱,接着拿了一块布仔细擦拭桌面。查尔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再看看朱利安叔叔。他显然非常迷惑,对于他所看到或听到的好像都一副无法领会的样子。这可真是令人愉悦的情景,看到一个魔鬼在被捕获时痛苦地扭曲与转身,我很为朱利安叔叔感到自豪。
康丝坦斯微笑着看着查尔斯,很开心现在没有人吼叫了,她现在也不想哭了,或许她也飞快地瞥见了痛苦的魔鬼的样子,因为我听见她说:“你看上去很累了,查尔斯。去休息一下吧,等下吃午饭。”
“去哪里休息呢?”他生气地说,“除非好好治治这个姑娘,否则这里我可一天也待不下去。”
“玛丽·凯特?为什么要治治她?我说了我会把你的房间打扫干净的。”
“你真不准备惩罚她一下吗?”
“惩罚我?”我当时站在那里,靠着门框轻轻颤抖,“惩罚我?你的意思是不吃晚饭就让我上楼睡觉吗?”
说完我就跑了,一口气跑到那片青草田,这下我到了安全的地方了,我站在它的中心,草叶长得比我的个头还高,把我隐藏得好好的。乔纳斯找到了我,然后我们就坐在一起,谁也看不到我们。
过了好一会儿,我站起身,因为我想好下一步该去哪里了。我准备去我们的小凉亭那儿。我已经六年没靠近过凉亭了,但查尔斯摧毁了我现在的世界,我只有凉亭那里可以去。
乔纳斯不愿意跟着我了,它不喜欢凉亭,它见我转身走上通向凉亭那条遍布荒草的小径时,就扭头走了,好像有急事要去处理,之后再和我约个地方见面一般扭头就走。我记得其实没人特别喜欢凉亭那里。父亲本来规划要把溪水引到凉亭周围的,再修上个小瀑布。但后来修亭子的木材、石料还有油漆出了点问题,亭子质量很是糟糕。母亲说她曾在门廊那里见过一只老鼠往亭子张望,从此后她再也不想去亭子了,谁劝也没用。但凡我母亲不去的地方,其他人也不想去。
凉亭附近我从没有埋过东西。地面太黑,又湿漉漉的,埋什么东西都不舒坦。亭子两边的树木也种得太近,有点压迫着凉亭的感觉,仿佛一张嘴就能把气呵在亭子顶上,我们也在那里种了花,可后来那些花要么枯萎要么疯长,毫无美观可言。每当我站在亭子旁看着它,总会想这可真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一个去处了;我记得母亲很严肃地提议过要把这里拆除了。
亭子里面也是潮湿阴暗。我并不喜欢坐在石头的地面上,可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我想起这里曾经放过一张矮桌和几把椅子,现在也不见了,要么被搬走要么就是坏掉了。我坐在地上,头脑里在使劲回想以前的事,主要围绕着我们的餐桌展开。父亲坐在桌子正前面,母亲坐在另一端,朱利安叔叔坐我母亲的一侧,另一侧坐着汤玛斯弟弟,我父亲身旁坐着桃乐茜婶婶和康丝坦斯。我坐在康丝坦斯和朱利安叔叔中间,这个就餐位置对我而说非常合适,合情合理。我开始听他们不紧不慢地聊天。
“——要去给玛丽·凯特买本书。露丝,难道不该给玛丽·凯特买本新书吗?”
“玛丽·凯特想要什么就应该得到什么,我亲爱的。我们最爱的女儿必须应有尽有。”
“康丝坦斯,你妹妹没有黄油了。你赶紧给她递过去。”
“玛丽·凯特,我们爱你。”
“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惩罚你。露丝,你要保证这一点,你要保证我们最爱的女儿玛丽·凯特不会被人惩罚。”
“玛丽·凯特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做错事情的,永远没有惩罚她的必要。”
“露丝,我听说过有些不听话的小孩会被赶上床睡觉而不给饭吃。你可不能对玛丽·凯特这样。”
“十分同意,我亲爱的。不能惩罚玛丽·凯特,永远不能不给饭吃就赶她去睡觉。”
“当然,玛丽·凯特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去做那些可能带来麻烦的事情的。”
“必须要好好爱护、好好珍惜我们最爱的玛丽·凯特。汤玛斯,把你的晚餐给姐姐吃吧,她看上去不大够吃。”
“桃乐茜、朱利安,我们可爱的小女儿起身的时候,你们也该起身才对。”
“向我们最爱的玛丽·凯特鞠一躬。”


第八章
我必须回去吃晚饭,与康丝坦斯、朱利安叔叔和查尔斯一起共进晚餐,这事对我极其重要。很难想象他们坐在那里吃晚餐,一边交谈,还一边互相传递食物,而我的位置是空着的。暮色渐晚,乔纳斯和我一起穿过小径和花园时,我饱含深情地看了看我们的房子,真是一栋好房子,不久以后它就会被清扫干净重现光彩。我停下,就这样看着它。乔纳斯轻轻磨蹭我的腿,好奇地轻轻低语着,好像在问我什么。
“我在看我们的房子。”我告诉它,它就在我身后一声不响地跟着,和我一起抬头看。屋顶高耸入云,墙壁与墙壁连接致密,窗户在黑暗中闪着幽寂的光。真是一栋好房子,几乎一尘不染。厨房窗口透出灯光,餐厅的灯也亮着。这是晚饭时间,我必须到场。我必须置身房子里,任由大门在我身后关闭。
我推开房门正准备进去,立刻感觉到了房子里依然怒气未消;我也想知道是不是某人的坏情绪会一直延续到现在。我能很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传出来,没完没了。
“对于她,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他说着,“事情反正不能像现在这样发展下去。”
可怜的康丝坦斯,我想着,她不得不听了又听这些鬼话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做的食物冷掉。乔纳斯在我前面就跑进了餐厅,然后康丝坦斯说道:“它在这里!”
站在餐厅门口,我仔细看了一会儿。康丝坦斯一袭粉衣,头发干净利落地往后梳着;我看向她的时候她也冲我微笑,我知道她肯定听腻了。朱利安叔叔的轮椅被推到餐桌跟前,可怜兮兮的样子,因为我看到康丝坦斯帮他把下巴上的餐巾往里塞了塞;还有件更糟糕的事是朱利安叔叔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会儿他吃的是肉糜卷,还有些康丝坦斯在一个清新夏日保存下来的豌豆;康丝坦斯把肉糜卷切成小块,然后朱利安叔叔再用勺子背把肉糜和豌豆抹上去,涂抹均匀了才往嘴里送。他根本没在听,可是那人说话的声音还在继续。
“所以你是决定回来了,对不对?赶得正是时候啊,年轻的小姐。你姐姐和我正在商量怎么样好好教训你一顿。”
“快去洗洗脸,玛丽·凯特,”康丝坦斯温柔地说,“再去梳梳头,我们不想让你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就坐下来吃饭。你的查尔斯哥哥已经很生你的气了。”
查尔斯举着叉子指着我:“我还是告诉你吧,玛丽,你做了那么多可怕的恶作剧,本不应该给你饭吃的。你姐姐和我已经受够了你这藏东西、破坏东西的坏习惯和破脾气了。”
我不喜欢有人拿叉子指着我,我也不喜欢永无休止的声音;我希望他用叉子叉了食物送到嘴里,然后自己把自己噎死。
“赶紧去,玛丽·凯特,”康丝坦斯说,“不然你的晚饭都凉了。”她知道我是不会在桌前坐下来好好吃晚餐的,她晚点时候会从厨房里把我的晚餐端过来。但我猜她并不想提醒查尔斯这一点好让他再多个话题。我冲她微笑,然后走进大厅,我背后的谈话声还在。房子里很久都不曾这么热闹了,有那么多说话声,这要花不少工夫清理干净。我脚步重重地上楼去,故意让他们知道我肯定是上楼了,但其实我上到顶以后,又蹑手蹑脚地走下来,乔纳斯跟在我后面。
康丝坦斯已经打扫好了查尔斯住的地方。看上去空空荡荡,她所做的不过就是把东西拿出来而已,她也没有什么可放回去的,因为我把所有东西都拿去阁楼了。我知道梳妆台的抽屉、壁橱,还有书架都空空如也。梳妆台也没有镜子了,只有一块破手表和一条断了的链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康丝坦斯把湿被褥带走,估计她肯定把床垫晒干了,并翻了个个儿,因为看起来床重新铺过。长窗帘也不见了,应该是拿去洗了。他之前一直躺在床上,因为床重新整理过,他的烟斗还在点着,就放在床边小桌上;康丝坦斯叫他吃晚饭之前他应该就一直躺在那里。我想知道他之前有没有盯着改变之后的房间东看西看,企图找点熟悉的东西,比如橱柜门的角度,要不就是天花板上的灯,从而能为他找回点熟悉的感觉。我也很遗憾是康丝坦斯一个人换的床垫,通常我都会帮她的忙,但没准他会抢着帮她干。康丝坦斯拿上来一个新的茶碟给他放烟斗;我们的房子里没有烟斗,所以当他四处找地方放他的烟斗时康丝坦斯从餐具架上取过来一套稍微有些缺口的茶碟给他用。这套茶碟是粉色的,滚着金边,可是有些年代了。
“这套茶具谁用过啊?”康丝坦斯把盘子拿回厨房的时候,我问她,“它们配套的杯子哪去了?”
从没见谁用过这些盘子,它们肯定是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时候悄悄进入厨房的。没准是某个曾曾曾祖母的嫁妆,然后这些茶具用着用着就被打破了,再买些新的替换上,最后都被收拾起来,摆在我们的餐具架子上。目前只剩下三个茶碟和三个大盘子了。
“餐具就应该继续摆在餐具架上,”我说,“别在屋子里到处乱放啊!”
现在康丝坦斯把它们拿给查尔斯用,它们就七零八落分散在各处了,而不是体面地在餐具架子上消耗着属于自己的时光。现在会客厅里有一个,餐厅有一个,还有一个估计在书房里。
这些茶具还算结实,因为卧室里摆着的那个虽然上面总放着点着的烟斗,也没出现裂痕什么的。我一整天都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会在这里找到点什么东西;我把茶碟和燃着的烟斗一并从桌上拿下来,扔进垃圾箱。它们不偏不倚,轻轻掉在查尔斯带回来的那些报纸上。
我有点搞不懂我的眼睛。我有一只眼睛——左边那只——看什么东西都是金色或黄色的,要不就是橙色,而另一只眼睛,看到的是深深浅浅的蓝色灰色或绿色;或许一只眼睛是白天专用而另一只是为了黑夜而生。如果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可以用不同的眼睛看到白天或夜晚不同颜色的话,那一定会诞生很多新的色彩吧。我已经到了楼梯口,准备下楼了,忽然想到应该回去洗洗脸,再梳梳头发。于是又折了回去,“你怎么那么久才下来?”我在桌前坐下时,查尔斯问我,“你在上面干什么呢?”
“能给我来个加粉色糖霜的蛋糕吗?”我问康丝坦斯,“边上再来点金色的小叶片?乔纳斯和我要开个餐会呢。”
“要不明天给你做吧。”康丝坦斯回答。
“我们准备晚饭后出去好好散个步。”查尔斯说。
“苦茄。”我跟他说。
“你说什么?”他问。
“一种致命的颠茄,”康丝坦斯说,“查尔斯,还是等等吧。”
“我受够了。”他说。
“康丝坦斯?”
“什么事,朱利安叔叔?”
“我已经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完了。”朱利安叔叔说着说着,发现他的餐巾上还掉了块肉糜卷,于是拿起来又放进嘴里。“接下来要吃什么呢?”
“要不再来点肉糜卷吧,朱利安叔叔?看到你胃口大开的样子真是开心。”
“今晚我感觉好很多了。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感觉像现在这样精力充沛。”
真高兴朱利安叔叔感觉不错,我知道他很开心,因为他对查尔斯很不客气。康丝坦斯给他切另一块肉糜卷的时候,朱利安叔叔看着查尔斯,眼神里略略带着点邪恶味道。我知道他又想说点什么伤害他的话了。“年轻人……”他终于讲了出来,但此时查尔斯突然回头朝着大厅方向看去。
“我闻到一股烟味。”查尔斯说。
康丝坦斯也停了下来,抬起头朝厨房门口望。“是炉子吗?”她一边说一边快速走进厨房。
“年轻人——”
“绝对是有烟味。”查尔斯看向大厅。“我闻出来了。”他说。看不出他在跟谁说话。康丝坦斯此时在厨房,而朱利安叔叔在琢磨下一步该对谁说话,而我也没在听。“有烟味。”查尔斯说。
“不是炉子烧煳了。”康丝坦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查尔斯这样说。
查尔斯回过头,近距离地看着我。“如果这是你干的……”他说道。
我大笑起来,因为显而易见查尔斯不敢循着烟到楼上查看。之后我听到康丝坦斯的声音“查尔斯,你的烟斗——”然后他迅速转身往楼上跑去。“我让他小心点,让他小心点来着。”康丝坦斯说。
“烟斗会引发火灾吗?”我问她,接着听到查尔斯从楼上传来的尖叫,那叫声像极了林子里冠蓝鸦的声音。“那是查尔斯。”我礼貌地对康丝坦斯说,然后她疾步走进大厅,抬头往上看。“怎么回事?”她问,“查尔斯,看到什么了?”
“起火了!”查尔斯说,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跑!快跑!整栋房子都着火了,”他冲着康丝坦斯尖叫,“而你们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的报纸,”朱利安叔叔说,“我得把我的报纸带出来,放到安全的地方。”他推着桌子边缘,好把轮椅推远点:“康丝坦斯?”
“快跑吧,”查尔斯说,说话时他已经跑到前门了,正在拧那把锁,“快跑吧,你这个笨蛋!”
“我已经很多年没跑过了,年轻人。没必要这样歇斯底里吧,还是有时间收拾一下我的报纸的。”
查尔斯已经把前门弄开了,他站在门槛上回头朝康丝坦斯喊。“别去拿保险箱了,”他说,“把钱放在个袋子里就行。我出去找人帮忙,一找到我就回来。别慌!”然后他就跑了。我们只听见他边往村子里跑,边在那儿尖叫:“着火啦!着火啦!着火啦!”
“我的天!”康丝坦斯说,几乎是带点揶揄的味道。然后她推起朱利安叔叔的轮椅,帮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进了大厅,朝楼上望去。查尔斯把父亲房间的门大开着,我能看到里面火势的情形。火苗肯定在向上窜吧,这样可能会烧到阁楼里放着的他们的物品。查尔斯把前门大敞着,一股烟从楼梯上下来,顺着就跑到外面去了。我没觉得有任何匆忙逃跑的必要,也不觉得有尖叫的必要,因为火本身也是一副不紧不慢缓缓燃烧的样子。我在想,是不是要上楼把父亲房间的房门关上,这样火就只能待在里面,待在查尔斯暂居的房间里面。但当我开始上楼时,一股火焰点燃了客厅的地毯,然后父亲房间里传来重物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现在,里面所有属于查尔斯的东西都将不复存在了,就连他的烟斗,也会在火里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