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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头似乎又增加了一千斤,让他彻底喘不上气来。他能确切地感受到自己颤抖的双腿和不断撞击的上下牙列,本来已经湿透的制服此时牢牢地黏附在皮肤上,让他感到阵阵冷意。
他依然无法判断,那个已经支离破碎的人,是不是母亲。
“星星!”是母亲的声音。
顾红星没有回头,但那块压在他胸口的大石头,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胃里的翻江倒海。一股热流从他的胃部开始,急涌而上,顺着他的食道冲击着他的会厌。
顾红星一手捂住了嘴巴,钻过了人群,向车间大门跑了出去,还没出大门,呕吐物已经从他的指缝中喷涌出来。
他痛痛快快地吐了一场。
“星星,你怎么来了?”母亲递过手帕和热水杯,问道。
此时的母亲面色苍白,看起来也是被吓坏了。
“妈,你去哪儿了?”
“带公安同志来这里。”
“这,这是怎么了?”
“负责管理机器的,你吴姨,被碾死了。”母亲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道,“我猜是有焦炭卡在了机器轮轴,你吴姨就去用脚拨,结果自己被卷进机器里了。”
吴姨叫吴秋月,顾红星当工人的一年里,倒是每天都会见到她。在顾红星的印象中,吴姨就是个三十多岁、性格非常外向开朗的女人。平时挺爱打扮,虽然姿色平平。
“星星,你全身都在抖,没事吧?”母亲揽住了顾红星的腰。可能母亲还想像以前那样,把他搂在怀里,可顾红星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顾红星摇了摇头,说:“妈,我下午就要去沈阳了,八个月。出了这事儿,您怎么办?”
母亲抹了抹眼泪,说:“好,我的星星有出息了。妈妈没事的,车间是我管的,机器也是我引进的,我是要去你吴姨家里赔罪的。”
“这不怪你。”在妈妈的臂弯里,顾红星已经平静了一些,但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声音的颤抖。
母亲摇了摇头,说:“你不用操心妈妈了,我没事的,出了事我就要面对。你好好的,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妈妈会每个月给你寄粮票
(8)
。”
“公安局会寄的。”顾红星说道。
“公子哥儿,你怎么在这儿?”满脸皱纹的穆科长此时从车间里走了出来,看见了正在门口说话的顾红星母子。
在顾红星报到的时候,穆科长就说顾红星长得白白净净的,像是公子哥。没想到,穆科长居然就在大庭广众下这么称呼起他了。
“我,我……”顾红星顿时结巴了起来。
“你啥你?”穆科长性子很急,听不了结巴。
“我是他妈妈,他来向我告别。”母亲说道。每次顾红星结巴起来的时候,都有母亲帮忙解围。
“哦。”穆科长应了一声,语速极快地说,“现场我们都拍照了,法医会把尸体从机器里弄出来。在此之后,你们要找一块大塑料布,把机器封存起来,别让人动啊。”
“好,不碰,不碰,刚才我就让所有人都别靠近、都别碰。”母亲说道。
穆科长点了点头,像一阵风一样经过顾红星的身边,连珠炮一样地说:“脸都吓白了?嗐,这算啥啊,以后有的是这样的。”
这句话说得顾红星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是啊,直到现在,他的双腿还提不起力气。穆科长最后一句话,更像是威胁,顾红星想,自己究竟适不适合这份工作呢?
回家的路,似乎没有来的时候那么长了,因为顾红星一直在思考,如何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和亲身感受叙述给父亲听,又如何能让父亲收回成命,从而允许他重新回到工人的岗位,远离这份“血腥”的职业。
太阳明明比来的时候更烈了一些,但顾红星一点也不热,却反而感觉到丝丝凉意侵袭着他的心窝。他不再关注路口的交警有没有向他敬礼,也不再关注百货采购供应站里究竟有没有自行车,就这样一路走回到了家里。
父亲已经回到家里了,三菜一汤都已经做好。顾红星的家就在政府大院里,这个点已经做好了饭菜,说明父亲是提前下班了。虽然是两个素菜,一个小荤(素菜炒肉丝),但这样的规格足以成为给顾红星的饯别宴了。
“爸,今天……”顾红星为了鼓足这口气,几乎憋红了脸。
“你不用说了,今天玛钢厂的事情,公安局刚才已经打电话和我说了。”父亲一下子打断了顾红星的话,同时打断了顾红星的思路和勇气。顾红星实在想不通,自己从案发后走回来,也就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父亲居然更早地获得了消息。
“可是我……”顾红星欲言又止,他几乎无法重新组织起语言,来说服父亲放弃让他当公安的想法。
“你是想说,你吓坏了,所以干不了公安是吧?”父亲解下围裙,坐到饭桌旁,伸手示意顾红星坐下吃饭。
知子莫若父,顾红星点了点头。
“不过就是一起意外事故。”父亲跷着二郎腿,淡定地说,“就能吓成这样?”
“真的,很吓人。”顾红星终于挤出了五个字。
“你爷爷当红军的时候,是从战友们的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他不怕吗?他也怕,但是他挺过来了,所以后来才能带着游击队打鬼子。”父亲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扛着炸药包去炸敌人的碉堡了。踩着的,都是被炸变形的尸体,有的尸体还是前一天晚上睡在一起的战友!我不怕吗?我也怕!但是谁都怕的话,仗不打了吗?国家不解放了吗?后来,抗美援朝一声令下,我还不是义无反顾上了战场?怕不要紧,不过再怎么怕,那也只是你内心里的东西,关键是你能不能战胜你内心的恐惧。战胜了,你就是个战士;战不胜,你就是个懦夫。你说,你想当什么?”
顾红星原本已经设计好的一番措辞,被父亲连珠炮似的教育给冲得无影无踪。父亲虽然从小就对他十分严厉,但是很少拿自己过去的经历来给顾红星上课。眼下,这短短的几句话,像是点燃了顾红星心底的一束烟花,很快,烟花在顾红星的心里绽放,激发了他内心里无限的激情。
心底的烟花绽放,也照耀了顾红星的面容,他苍白的面容上,似乎有了几许红晕。父亲注意到了这一点,笑了起来,说:“你放心,你妈妈,我会照顾得好好的,等下个月,我就让她退休,给她安排疗养。你呢,好好学,学来了本事,才能干得好公安。”
“嗯!”顾红星狠狠地点了两下头。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善变,明明十分钟之前,他还攒足了劲要说服父亲让他干回玛钢厂工人。
父亲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忧伤,说:“总理年初刚去世,但总理的教导,你一定要记在心中。‘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不管现在的光景如何,你都不要置喙,你也没资格置喙。好好地学来本事,多多地为人民服务。该来的晴天,总会来的。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你该施展拳脚的时候了。好了,快吃饭吧,两点钟的火车,我送你去车站。”
说老实话,父亲的这番话,顾红星没太听懂,大概的意思就是让他不要议论别人,多多关注学业吧。
不过周总理的这句话,倒是深深烙在了顾红星的心里:
“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
(1)
二八大杠:二十世纪六十到八十年代流行的自行车款式,因为车轮直径为二十八英寸,车前有一根钢梁大杠而得名。
(2)
小米加步枪:抗日战争时期,军队的条件非常艰苦,吃的是自己种的小米,用的是落后的步枪。
(3)
票券:在物资不够丰富的时代,商品供不应求,人们需要先领票券,才有资格购买物资。
(4)
被装科:被装就是被服和装具的合称,被装科主要负责公安被装的筹措、储备、补给与管理等。
(5)
转业:特指中国人民解放军干部转到地方工作。
(6)
招工入警: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被招入公安队伍的人是工人身份,而非现在入警即为公务员身份。
(7)
半导体:即收音机。
(8)
粮票:和前面的票券一样,是我国在特定经济时期发放的一种凭证,用于购粮。
第一章 绿皮火车
1
天气异常炎热,陶亮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心乱如麻。
他的手机扔在沙发靠垫边,游戏还没有关闭,激烈的背景音还在持续,手机依旧发出“战友”们的呼喊声:“嗨,兰陵王,别挂机啊,这是我的晋级赛!”
陶亮咬了咬牙,将手机游戏从后台关闭了。房间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扫地机器人依旧在茶几前面来回穿梭,发出嗡嗡的噪声,让陶亮更加烦躁。
陶亮走到扫地机器人的旁边,将它翻了个底儿朝天,然后顺势坐在了地面上。
刚才和顾雯雯吵架的场景还在脑海里萦绕着。
在陶亮的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和顾雯雯这么争吵,他竟然还破天荒地对顾雯雯吼了几句。回想起来,他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顾雯雯的情绪,应该是从全局电视电话会上来的。
陶亮和顾雯雯共同的大学同学——市局副局长高勇,在市局主会场,通过视频电话的模式,向全局传达了局党委对陶亮通报批评的处分决定。
事情其实也很简单。陶亮辖区里的一个老人拉肚子脱水,央求隔壁邻居骑摩托带他去诊所打点滴,邻居二话没说同意了。邻居从诊所载着老人回家的路上,摩托颠了一下,发生了意外——老人从车上跌落,头部受伤而死。
平时极少关注老人的三个儿子,居然闻讯赶来找邻居要钱。邻居因交通肇事罪被追究了刑事责任,由于家中贫困,实在无力支付对方提出的巨额赔偿。于是老人的儿子们开始以“邻居涉嫌故意杀人”为由不依不饶地上访。
上级把这个停访任务分配给了陶亮,陶亮气不过,觉得邻居助人为乐却得到这个下场,就把事情经过擅自和同村的村民都说了个明白,还把三个儿子的地址给了村民。同村村民义愤填膺,一起去找那三个不孝子的麻烦,警告他们不准再上访。
老人的儿子们暂时是不敢上访了,但他们把这事儿举报到了市局,就有了全局大会这么一出。
本来不过就是一个处分,陶亮是无所谓的。
但是这么上纲上线、广而告之的,还是让他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最重要的是,顾雯雯作为市局刑科所所长,自己的丈夫拖了后腿,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吧。
陶亮觉得,要怪就得怪那个小人得志的高勇。36岁的年纪,身居高位,可谓春风得意。一得意吧,就会膨胀,膨胀了吧,就开始公报私仇。
他们三人曾经是刑警学院同班同学。当时,顾雯雯是全班乃至全校的焦点。在男女生比例十七比一的刑警学院,像顾雯雯这样长得好、身材好、成绩好、性格好的“四好姑娘”,又有谁不喜欢呢?在这种激烈的竞争之下,陶亮能让顾雯雯只对自己情有独钟,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而高勇也是喜欢顾雯雯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是个透明人而已。
毕业后,三人都分到了龙番市公安局,顾雯雯搞技术,陶亮搞侦查,天作之合。而高勇被分去了治安支队,离开了刑警序列
(1)
。这些年,陶亮倒霉,碰见了一些事情,本来刚刚提升副科级的他,又被降回了科员。那时候顾雯雯鼓励陶亮,只要吸取教训,不要再耍小聪明,踏踏实实,就可以重整旗鼓。可没想到又碰到了一些事情。那时陶亮的级别已经是最低了,不能再降了,只能再背了个处分,直接从擅长的刑警岗位被调到了城郊派出所,到了高勇的麾下。
到了派出所当民警,和刑警天差地远。陶亮天天戴着单警装备、拿着执法记录仪跑来跑去,为了些鸡毛蒜皮,嘴巴都磨出了水泡。陶亮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如何还能把公安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当成自己的理想?不过就是谋生的手段罢了。
顾雯雯对陶亮的沉沦很不满意,经常指责他。指责就指责吧,陶亮一点都不生气,毕竟他是挚爱顾雯雯的。顾雯雯从各个方面都没得挑,通情达理、温柔贤良,两人的感情一直非常甜蜜,唯一不足之处,就是还没有孩子。不是要不了孩子,而是顾雯雯一直不愿意要孩子,她也从来没说过自己的理由。
直到吵架时顾雯雯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陶亮才终于明白。
这也是他们“战事升级”的根本原因。
被迫参加完那个该死的全局大会后,陶亮回到家里,筋疲力尽、心力交瘁,想躺在沙发上打会儿游戏,放松一下心情。可没想到,顾雯雯从厨房出来,恨铁不成钢地埋怨道:“你能不能求一点上进,不要每天回来都躺在那儿打游戏!”
自己怎么就不求上进了?
顾雯雯的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在打转,这让刚刚有些血气上涌的陶亮心软了下来。毕竟和顾雯雯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过她流眼泪。再苦、再累、再委屈,她总会豁达一笑,说一句: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不是我不求上进啊,老婆,我就是运气不太好。”陶亮想辩解几句,复盘一下自己这十来年工作的坎坷,乞求一些理解。
“不要狡辩了。”顾雯雯再次打断了陶亮的话,“你就是不守规矩,想走捷径。可是我们的工作是不能走捷径的!不要拿运气来说事儿,没有本事的男人才会说自己的运气不好。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要孩子吗?因为你自己就是个温室里的孩子,你还没有长大!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一点安全感?”
这一句,刺痛了陶亮,原来不要孩子的原因是这个?是,陶亮确实是在温室里长大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条件优越。但怎么就不能给她安全感?陶亮曾经在学校里可是年级的搏击冠军!
“我怎么就没本事了?什么才叫有本事?学高勇那种溜须拍马之流?”陶亮回了一句。
“我不求你升职加薪,我只希望你能有作为一个男人、一名警察的责任感。”顾雯雯说,“至少对你的工作负责。你懂吗?”
“不懂!我怎么没负责了?我一天出了九个警,不负责吗?”
“你挑拨群众之间的矛盾,就是为了给你省点事儿,是负责吗?”顾雯雯声音大了起来。
顾雯雯说的是今天陶亮在全局大会上被通报批评的事情。
虽然陶亮一直声称自己是为了社会的公义,可顾雯雯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用最小的工作量解决最大的麻烦。
被戳穿的陶亮恼羞成怒,大喊一声:“好!高勇负责任,你怎么不去找他?他说不准还想着你呢。”
这句话很过分,陶亮说完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顾雯雯脱下围裙,摔门走了。
恋爱结婚十多年,他俩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让陶亮十分不安和内疚。这种情绪夹杂着郁郁不得志的不甘,充斥着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自己和顾雯雯这么多年的种种甜蜜事儿涌上心头,让他想到了妻子的各种善解人意和温柔体贴。是的,自己不该这样吼她的。
游戏的噪声已经消失了,厨房里没来得及端出来的饭菜还在散发着香气。内疚感像一把刀,搅得陶亮胸口一阵烦闷。
顾雯雯是个理智冷静的女人,她是不会乱跑的,她虽然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离开家,但陶亮猜到她一定是开车回了娘家。那么,自己要不要去老丈人家,把老婆哄回来呢?只要能哄回来,那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是一想到老丈人,陶亮的头就更痛了。他的这个老丈人,性情怪僻,古板得很,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指定没好话。不过,他也能理解老丈人对自己这个女婿是十分不满意的。没办法,老丈人作为前任公安局局长,退休前签署的最后一纸命令,居然是对自己女婿的处分令。这确实是莫大的讽刺啊。当然,陶亮依旧坚持,自己根本就没错,一定要说自己错了,那也是运气不好。老丈人完全可以把此事小事化了的,可他却因为陶亮是他女婿,反而从严发落了。
陶亮并不怨恨老丈人,他知道老丈人就是那种脾气。可是,只要见面,老丈人就给他脸色看,还拿话挤对他,这可就不好了。所以,对老丈人的感受,陶亮只有一个字,烦。只要不是逢年过节要送礼,他是绝对不会和老丈人打照面儿的,能躲就躲。即便是送礼,他也尽可能赶着只有丈母娘在家的时候去。
说到丈母娘,陶亮还是很暖心的。可能是因为脾气相投,丈母娘从最开始就特别喜欢这个女婿,即便是女婿背了处分,丈母娘也都是暖言暖语地安慰他、鼓励他。每次老丈人数落他的时候,丈母娘总是会及时出面制止,化解尴尬。看来顾雯雯的性格应该随丈母娘了,如果随了那个让人避之不及的老丈人,顾雯雯和陶亮是怎么也过不到一块的。
不过现在是晚上十点了,自己究竟是不是该去老丈人家里哄回老婆呢?陶亮犹豫着。突然,他似乎记起了一件事情,三天前他在打游戏的时候,好像听顾雯雯说了一句,她父母要出去旅游。是了!这个不会错,他虽然当时正专心致志地打游戏,但绝对记得有这么一句。如果这样的话,应该是顾雯雯一个人在娘家了,那可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陶亮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向了电梯,盘算着如何用他的小聪明哄回顾雯雯。
老丈人家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陶亮站在楼下,抬眼向楼上看去,果然,只有顾雯雯房间的灯是亮着的。以他的经验来看,岳父母绝对不可能十点半就睡觉。那么就可以推理得出,顾雯雯确实是一个人在家。
陶亮心中暗喜,连蹦带跳地上了电梯,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按完了老丈人家的大门密码,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玄关。
“喵。”他怕自己吓着了顾雯雯,于是先卖了个乖。
顾雯雯并没有回应。
陶亮继续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顾雯雯的房间,发现她并不是不理他,而是已经趴在案头上睡着了。
“你这娘儿们,吵架回娘家还要工作,不要命啦!”陶亮有些心疼,走到顾雯雯的身后。
趴在案头上的顾雯雯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显然是太累了,并没有听到陶亮进来。
陶亮叹了口气,轻轻地将顾雯雯抱了起来,放在床上,给她盖了毯子,坐在床边,看着她长长的睫毛。
“没办法,纵你虐我千百遍,我仍待你如初恋。”陶亮轻声说道。
顾雯雯的睫毛并没有颤动,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什么事儿把我老婆累成这样?”陶亮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走到案边,坐了下来,翻阅桌子上的十几本材料。
桌上放着五本卷宗,都是和1990年的一起命案积案有关的。有案发当时的现场勘查卷宗和侦查卷宗,也有最近才立卷的卷宗。
是啊,这两年因为社会治安状况一直向好,重大刑事案件发案量逐年下降,破案率逐年增高,而且对于八大类暴力犯罪
(2)
基本都是快侦快破,刑警们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天天忙到脚后跟打后脑勺了。不过,刑警们还是不能闲着,一旦有了空余的时间和精力,就要清理过去的命案积案。去年,虽然有疫情的影响,但是全国刑警们在公安部的统一指挥下,开展了命案积案侦办的行动,破获了不计其数的命案积案。在新科技的支撑下,光是发案二十年以上的命案积案,龙番市就破获了二十多起。这样的出色成绩,让刑警们更是备受鼓舞。侦破命案积案,不仅仅可以让那些死者沉冤得雪,给那些想犯罪的人予以震慑,更能促进社会治安进一步变好。而且,每一起命案积案,都是一些老刑警未解的心结,如果可以在老刑警们的有生之年,侦破这些命案积案,是对他们极大的安慰。
这些道理陶亮都是懂的,可是懂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不过就是一个城郊派出所的小民警,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是无用武之地啊。
想到这里,陶亮有些沮丧。他翻动着卷宗的照片,开始看了起来。现场的几张照片,似曾相识,正在呼唤着他的记忆。
“1990.12.3专案?为什么这么耳熟?”陶亮自言自语道。
这个案件,所长似乎和他们介绍过?他们派出所也有排查的任务?哎呀,他是真的不记得了。所长布置任务的前一天,陶亮似乎值了个夜班,所以在案件部署会上的时候,他打起了瞌睡。他只记得他们警组的任务,是需要排查一个和什么什么人相关的线索,具体的他一时想不起来了,因为警长并没有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可能是对他不够信任吧。
没想到这个案子的技术层面是顾雯雯负责的,早知道这样,陶亮就自己主动去要任务了,说不定就可以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侦查能力来为顾雯雯解决一些烦恼了。说不定,他们下班后在家里讨论起案情,就不会发生刚才那样的争执了。
不过,现在似乎也不太晚。明天是调休日,如果今天一晚上陶亮能研究透这个案件,或者能发现一些潜在的侦查线索,那就足够在明天顾雯雯醒来的时候哄好她了。
是啊,顾雯雯说得对,我得求上进,我得负责任。陶亮这样想着,就开始翻看起案件卷宗了。五本卷宗有一千多页,等他全部看完,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深夜两点了。
案件卷宗里面大量的线索在陶亮的脑海里交集、缠绕着,似乎要把他的脑神经都给搅在一起。他感觉有些头痛。他出来得匆忙,没有吃顾雯雯准备好的晚餐,似乎有一点低血糖的征象。他揉着太阳穴站了起来,到冰箱里找了一瓶牛奶灌了下去,希望可以缓解饥饿和低血糖的状态。在重新回到房间之前,他发现客厅的餐桌上放着几十本各不相同的笔记本。
“‘毛主席万岁’。嚯,这本子的年纪可不小了。”陶亮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已经发霉的笔记本,翻了起来,说道,“1976年……哈,这是老丈人年轻时候的笔记啊,字写得真丑。”
其实老丈人的笔记挺工整,字也不丑,只是陶亮不愿意承认。笔记本里记录的,不仅仅是案件细节,还有一些老丈人年轻时候的心理活动,以及他的一些同事的外貌、动作和神态的描写。这就有意思了,一直对老丈人畏惧却又厌烦的陶亮,此时突然有了强烈的窥私欲。他饶有兴趣地把几十本说是笔记不是笔记、说是纪实文学不是纪实文学的东西,都抱进了房间,放在案头。这时候,他才发现桌子上除了卷宗之外,还有几本同样发了霉的笔记本,而这几本笔记本里标记的时间正是1990年。
情况很清楚了,顾雯雯是趁着自己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来到这里,翻看父亲当时的工作笔记。不过她显然不是为了来窥私的,而是为了办案的。由此可以推理出,顾雯雯在负责此案之后,来询问父亲记得不记得此案。可是1990年的父亲,已经是分局领导了,不一定直接负责案件的侦办,也不一定记得案件的具体细节,所以顾雯雯得到了父亲否定的答案。于是顾雯雯就萌生了来翻看父亲当年笔记的想法,想从中找到一些卷宗里没有的细节,好把卷宗里琐碎的线索拼接在一起。不过她知道父亲的笔记里也有相当于日记的内容,说不定还有涉及个人隐私的内容,父亲不一定答应给她看,于是就来偷偷翻看了。
一定是这样的,陶亮觉得自己分析得非常有道理。既然雯雯可以偷看,那他也可以。不为别的,就为了能看到老丈人的一些小心思,满足他心里的某种报复欲望吧。陶亮坏笑着,翻开了1976年的第一本笔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不过是本个人笔记,却让陶亮看得如此沉迷。简单的记录,在陶亮的脑海里形成了强烈的画面感。过去的那个年代,警察办案的套路深得他的认可,这就是自己一直崇尚的“能走捷径绝不绕弯路”的套路啊,还有各种让他觉得志趣相投的“侦查小聪明”“审讯小聪明”,连古代的三十六计都被当时的警察玩得很转啊。如果要以顾雯雯的观点,什么事情都按规矩来,那过去真的没法破案了。他在如痴如醉的阅读当中,不知不觉,又是三个小时过去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