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奥尔良教授出去查资料了,因为羊皮书里有一些文字很难解读,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破译出来,所以教授去了里昂的一所研究院,他需要那里收藏的一些中世纪文书,来和羊皮书进行比对,期望解读出剩余的文字。”
然后,于力带着我去了伏尔泰大学的艺术资料库,那是一栋全新的三层楼房,具有后现代的风格,与周围19世纪的建筑显得极不协调。
这里收藏了从古埃及到当代,绝大多数艺术品的详细资料,在这里寻找一幅油画,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于力和我一起从电脑里查,在资料库的搜索系统里,换了十几个关键词,每次都跳出上百条信息。就这样我们用了足足一个下午,终于查到了关于油画《玛格丽特》的记载。
于力把这段法文翻译成中文读给我听——
油画《玛格丽特》,大约完成于公元1574年。作者不详,疑为法国亨利三世时代某宫廷画家。此画很早即流出宫廷,据记载在法国大革命之前,此画一直被法国南方某家族收藏。罗伯斯庇尔掌权时期,因该家族属于保王党,参与过南方的王党叛乱,遭到了革命派的镇压。油画《玛格丽特》因此被政府没收,后来成为拿破仑皇帝的私人收藏品,悬挂在枫丹白露宫,据传此画深受约瑟芬皇后的喜爱。1815年,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流放大西洋圣赫勒拿岛,此画成为复辟的法国波旁王室的藏品。1830年,七月王朝取代波旁王朝,此画又被新国王路易—菲利浦收藏。1852年,法兰西第二帝国建立,此画被拿破仑三世收藏。1871年,巴黎公社起义,此画流出宫廷,由圣路易博物馆收藏至今。
听完这段话我沉默了许久,点着头说:“原来这幅画的流传如此曲折,连拿破仑的约瑟芬皇后都喜欢它。”
“嗯,这里还有一幅图片呢。”
原来电脑里还储存着油画《玛格丽特》的资料图片,虽然电脑里的图片不是很大,但足够我看清油画里的玛格丽特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我和于力都把头凑到了电脑屏幕前,看着玛格丽特正襟危坐在油画中。大概过了几十秒,我忽然长出一口气说:“果然是人间尤物,怪不得有三位法国国王为她而折腰啊。”
这时于力的眼神忽然诡异了起来,冷冷地说:“我觉得这幅画有些怪。”
“怪在哪里?”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敏感的直觉。也许是我跟着奥尔良教授太久了,整天面对着一些古代的文书和艺术品,于是产生了某种心灵感应吧。”于力的脑袋在灯下发亮发光,似乎正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在这幅画里头,似乎隐藏着某个秘密。”
“秘密?你怎么知道的?”
于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了我的眼睛一会儿:“你为什么要查这幅画?难道它和羊皮书有关吗?”
这句话一下子问倒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不,我不知道。”
还好于力没有继续追问,他又看了看电脑说:“好了,艺术资料库里关于这幅画的内容只有这些了,我们走吧。”
晚饭还是在学校的餐厅,对这里的西餐我已经完全厌恶了。我向于力打听附近有没有中餐店,于力的回答是附近有几家中餐店,但里面的菜做得比国内的盒饭还低级,而价钱相当于上海的三星级酒店。这立刻就打消了我出去吃中餐的欲望,只能陪于力一起啃半生不熟的牛肉。
像受刑一样吃完了这顿晚餐,我看着外面绵绵的巴黎夜雨,忽然想到了某个名字,于是我回过头犹豫着说:“于力,你听说过这个人吗?诺查丹玛斯……”
“诺查丹玛斯?当然,我还写过一篇关于他的论文呢。诺查丹玛斯是16世纪法国著名的预言家,他写过一本叫《诸世纪》的书,据说准确地预言了历史上的许多重大事件。”
“你认为这可能吗?我是指预言未来的能力。”
于力又皱起了眉头:“你这个问题真的很难让我回答,因为我们在评价所谓的预言时,首先要做两件事:一是判断记载预言的资料的真伪性;二是确认该预言产生的时代。如果所谓的预言是后人伪造的,那当然就毫无意义了。”
“那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是不是伪造的呢?”
“《诸世纪》肯定有一个最初的版本,这个版本的预言得到了后人的证实。但后来出现了许多伪造的《诸世纪》,或者假托诺查丹玛斯之名的预言书。其中有许多很恶劣的人,他们根据自己的需要任意篡改原文,希望利用诺查丹玛斯预言家的声望,来为某些集团策划的阴谋服务。”
我摇了摇头:“怎么又牵扯到阴谋论了?”
“举个例子吧,希特勒就对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很重视,据说是因为臭名昭着的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的夫人,她读到了一首诺查丹玛斯的四行诗,引起了戈培尔和希特勒的浓厚的兴趣。二战时期,德军飞机撒下大量据称是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诗,告诉人们诺查丹玛斯早就预言到了德国的胜利。其实,这些所谓的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诗,全都是纳粹德国伪造出来的,为的是对法国人进行心理战。”
“我还是不明白,诺查丹玛斯是一个真正的预言家,还是一个骗子呢?或者是某个拥有魔法的巫师,是在黑暗中永生不死的幽灵?”
“谁都无法轻易否定诺查丹玛斯,也都无法轻易肯定诺查丹玛斯。”
这时餐厅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于力两个中国人。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我突然问道:“所谓‘预言’,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诺查丹玛斯预言某人会在某时死去,他就在预言某人死去的那个时间,秘密实施魔法使那个人死亡,这样他的预言不就‘应验’了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比如说我预言你下一分钟要倒霉,因为我已经准备在下一分钟打你一拳。”但于力随即摇了摇头,“但这也不对,《诸世纪》中的绝大多数预言,基本上都是在诺查丹玛斯死后才实现的,难道他还能够在死后干预历史吗?”
“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死过——他本来就不是与我们相同的人类,而是一个拥有魔法的异种!他永生不死,冷酷无情,永远徘徊在人界与地狱之间,数百年不断干预人类历史,以符合他的惊世预言?”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失控了,这让我显得很尴尬,也使我们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
于力一直在摇头,他的脑袋在餐厅的灯光下越发亮了:“你说的仅仅只是一种可能性,即假设世界上真的存在幽灵。但如果从哲学的意义上去理解,你会有新的发现。”
“对不起,我刚才有些激动了,你把你的理解都说出来吧。”
“永远的现在——”于力显然已经过了深思熟虑,“你相信永远的现在吗?爱因斯坦承认永远的现在,古代东方和西方的神秘主义者们,也同样相信永远的现在。”
虽然只提醒了一句话,但我的脑子似乎在瞬间开窍了:“如果说‘现在’是永远的,那么我们现在坐在这个餐厅里,不论时间向前进行了多久,都有可能重新回到这里,因为有一个‘永远的现在’存在。那么对于未来而言,同样也有一个‘永远的现在’。也就是说:过去,现在,未来可能同时存在。”
“对,相互平行运行的,可以选择的多种可能性的未来,就是多元宇宙的概念。”
突然,我想到了万里之外的林海,他所见到的四百多年前的玛格丽特,难道也是某个“永远的现在”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油画就是一个多元宇宙,玛格丽特可以从中选择自己的未来——天哪,这样的假设太大胆了,以至于我根本就不敢说出口。
于力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变化,他继续说道:“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都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从客观世界的进程来说,却有一个数学上的概率问题,再结合到所谓的神秘预言,就很难一下子解释清楚了。”
“但至少可以提供一个思维的方向。”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走到窗边看着夜色中的校园,外面的雨水正飞溅到玻璃上,“谢谢你,于力,今天为我解答那么多问题。我们走吧。”
临别时于力好像还有什么话,但终究没有说出来,便匆匆地跑进了雨幕中。
我顶着雨一路小跑,回到了古老的历史系大楼,整栋大楼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外面的雨声和脚下的木板声交织在一起,陪伴我回到了顶楼的房间里,这是许多恐怖片导演惯常使用的伎俩。
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万里之外的中国,林海和他的玛格丽特正在做什么。
2005年4月13日 上海
诺查丹玛斯没有来。
在一片清晨的幽光里,林海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老虎窗的格子,还有窗外飞过的几只鸽子。
“我还活着!”
林海轻声地对自己说。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几口,感觉就像从坟墓中重生一样。
他悄悄打开阁楼的门向下看去,只见玛格丽特已换上一身白色的睡裙,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像只虾似的蜷缩在床上。
老屋的卧室里充满了暖昧的晨曦,如瀑布般倾泻在玛格丽特的身上,她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间,黑色的长发覆盖了脸庞,睡裙底下只露出一双白白的脚丫。林海揉了揉眼睛,仿佛玛格丽特从油画变成了黑白照片。
林海小心地走下阁楼,来到玛格丽特身边,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说:“你怎么了?”
她乖乖地任由林海抚摸着,直到她缓缓抬起头来,睁大着那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楚楚可怜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玛格丽特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小时,哪一分钟,我们将不能在一起——我会被重新关进油画,而你则会失去生命。”
这话说得如此辛酸,立刻让林海也战栗了一下,他连忙摇了摇头说:“不,诺查丹玛斯不会来的,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你死了。”
林海的心又凉了半截,但他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喃喃地说:“玛格丽特,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死。”
与其说这句话是说给玛格丽特听的,不如说是他给自己壮胆的。
玛格丽特终于下了床,看了看窗外说:“你真的还活着吗?”
“当然,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林海又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跑出门去买早点和午饭了。
回来后他们默默地吃完了早饭,因为林海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吃完后他一句话都没说,背起包就要去学校了。
玛格丽特忽然从后面拉住了他,林海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轻声说:“放开我吧,下午我一定回来,请相信我。”
沉默了半分钟,玛格丽特终于放开了手,林海匆匆地走出了老屋。
在去学校的路上,林海心里一直都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结束,不知道诺查丹玛斯何时会出现,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死。
就算那个可怕的幽灵不再出现,就算能够侥幸逃过一劫,那玛格丽特又该怎么办?她不可能永远都被“老屋藏娇”,林海感到自己就像个无助的落水者,只能随着漩涡而慢慢沉没。
如果现在还有希望的话,那就是那卷羊皮书——假定藏在老虎窗下的羊皮书,和十年前阁楼上的画像存在某种关系,那么一旦解读出羊皮书的内容,就可以知道更多的线索,比如关于玛格丽特的疑问,还有神秘的老屋和阁楼。
对,目前最大的希望不在林海这边,而是在欧洲大陆另一头的巴黎,是那位被他寄予了厚望的作家,不知道他在那边的情况如何?昨天林海已经发过E-mail了,但愿那边已经看到了,再不行就给巴黎那边打手机吧,别管什么国际长途的电话费了。
就这么天马行空地想着,林海已经到了大学校园里。糟糕,上午第一节课已经迟到了,他急冲冲地向教学楼跑去。在路过学校的小礼堂门口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小礼堂是50年代建造的苏联式房子,林海猜想它和图书馆该是同一个人设计出来的吧。这里曾经是大学举办重大活动的场所,但随着大学规模的扩大,新的大礼堂和学校剧场相继落成,这里就冷清了许多,渐渐被许多人遗忘了。
此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小礼堂的边门敞开着,里面露出来微暗的光线。既然已经迟到了,索性就到里面去看看吧。林海悄悄走进了边门,只见小礼堂里空空荡荡的,地上还积了很多灰尘。
他在寻找那幅画——老天保佑,那幅画还在,依然挂在墙上。
这才是林海走进小礼堂的原因,因为这幅画是他爷爷的作品。
油画高高地挂在墙上,足有两米多长,一米多高。画里是一片金色的麦田,有个中年农妇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
这幅画的名字叫《母亲》。
林海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被爷爷带到学校里来,爷爷特意带他来到小礼堂,让他看看这幅画,爷爷还饶有深意地说:“多看看,不要忘了她。”
大概是爷爷要让小林海记住死去的妈妈吧。
爷爷从20世纪50年代起,就是这所大学的美术系老师,他说自己是个不成功的画家,只能一辈子做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匠。爷爷在1 955年画的这幅画,当时足足花了半年时间,其中有三个月是在农村下放劳动。他显然是受到了农妇的启发,才有了这幅名为《母亲》的大幅油画。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当时的校长很喜欢这幅画,便在小礼堂落成的时候,把这幅画挂在这里作为装饰,这一挂就是漫长的五十年,直到它渐渐地被人遗忘,而当年画画的人早已作古了。
虽然这幅画充满了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但画中金色的麦田还是给人一种视觉的震撼力,那种浓墨重彩竞有点凡 · 高的感觉。面中的女主人公朴实而健美,这样的母亲是否象征了中国农村无穷的生命力?
每个人都可以对一幅画有自己的解读。
林海轻轻叹了一声,告别了爷爷留下来的画,离开了寂静的小礼堂。
上午的课是温格老师的,这还是林海第一次在温格老师的课上迟到。下课后温格想要来问一问他,但林海却躲避似的逃开了,因为他心里全都乱了,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特别怕自己会说漏了嘴,把玛格丽特泄露出去。
午饭吃完以后,他马上就回到了寝室里,准备把一些生活用品带回老屋去。当他把那些东西往自己背包里面塞时,忽然在包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是一张没有文字标志的碟片。
林海这才想了起来,在第一次去西洋美术馆的那天晚上,他在图书馆外遇到了一个黑衣男人,结果意外地得到了这张DVD。
里面有电影《玛戈王后》,还有最后那段玛格丽特的话。
是的,前几天林海忽略了这个细节,一直让这张DVD躺在自己随身背的包里。这张DVD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黑衣男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
再放一遍看看吧!林海立刻带着这张神秘的DVD到了学生会,这里有间活动室是可以放碟片的。趁着中午这里没有人的机会,他赶紧把DVD放进了机器里。
电视机屏幕上果然出现了电影《玛戈王后》的画面,林海为了抓紧时间,按着遥控器的快进键,很快就让这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放完了。
当电影《玛戈王后》片尾的演职员表结束后,DVD已经放到了尽头,屏幕上并没有出现玛格丽特。
这是怎么回事?林海又把片子倒回去放了一段,还是没有出现玛格丽特。电影结束片子也就结束了,这张DVD总共就这么点容量。他又看了片子的花絮部分,还是没有出现真正的玛格丽特,只是一张普通的电影碟片而已。
当初那个在DVD里向他求救的玛格丽特到哪里去了?
林海一下子有些懵了,到现在耳边似乎还嗡嗡地响着那句话:“Aider moi!”
他低头摊开了左手掌心,“Aider mot”依然像个耻辱的伤疤刻在手心里。
难道这一切都不存在?
也许在那天晚上,被他叫出来的值班老师说的是对的,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编造,是他脑子里的妄想。或许,那所谓的黑衣男子根本就不存在,写在手心里的那个“Aider moi”,其实是林海自己用特殊颜料写上去的。
至于那张《玛戈王后》的DVD,为什么会出现在林海的口袋里?原因可能也很简单:那天在回学校的路上,正好在碟摊上发现了这张片子,于是就买下来放在口袋里了。
但玛格丽特在DVD里的求救又如何解释呢?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求救”本来就不存在,而是林海自己的幻觉,或者是记忆错误;第二种则是玛格丽特确实求救了,她在密室的镜子里发现了林海,然后通过镜子作为媒介(对林海来说则是油画),把某种求救的信息输入到了林海的脑子里,使他在当天晚上产生了种种错觉和幻想,从而发现了玛格丽特传递给他的求救信息。
那为什么现在又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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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上面的逻辑来解释,既然玛格丽特已经逃离油画了,那碟片最后的求救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林海也就看不到了。
林海无法从正常的推理去判断,但这件事本来就已经脱离了逻辑,无法以正常人的思维来面对。
已经下午1点多了,很快就会有人来学生会了,林海急忙把DVD从机器里退了出来,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因为下午是选修课,他提前离开学校赶了回去。
林海没有食言,在说好的时间里回到了老屋。玛格丽特正满脸焦虑地等着他:“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她又换了身白色的衣服,这是昨天在一家街边小店买的,看起来很是素净,正好与她的胜雪肌肤、乌木青丝相配,看来无论16世纪还是21世纪,女人的审美心都是一样的吧。
林海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虽然心里有很多话,但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乖乖地呆坐下来。
“上午我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些东西……”
玛格丽特拿起几本旧书放到桌子上,一股淡淡的灰尘扬了起来。林海这才恢复了精神。那几本书都是法文版的,年代似乎已经很久远了。
他先翻开其中最厚的一本,没想到竟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是1930年巴黎Pascal出版社出版的。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30年代的法文版图书,而且还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更重要的是,在书的内页里写着一行中文——
林丹青 民国二十四年购于Paris
这行字像是烙印一样刻进了林海的眼睛,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词:“爷爷!巴黎!”
他是用中文说的这两个词,所以玛格丽特没有昕懂:“你说什么?”
林海缓缓地回过头来,指著书页上的那几个汉字,用法语回答她:“‘林丹青’就是我爷爷的名字,‘民国二十四年’就是1935年,这本书是他1935年在巴黎买的。”
“你爷爷去过巴黎?”
“我也不知道。爷爷过去一直住在这间老屋里,直到十年前他去世。我记得爷爷在活着的时候,从没说起过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我只知道他是学美术出身的,后来在大学里当美术老师。”
他又翻了翻其他几本旧书,全都是30年代法国出版的图书,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与《蒙梭罗夫人》、莫泊桑的《她的一生》,此外还有两本美术方面的书,林海叫不出作者的名字。
在这些书的内页里,全都有林丹青的签名,还有购书的时间和地点。购买时间都在1 933年到1936年之间,购书地点基本上是Paris(巴黎),只有《她的一生》是在Lyon(里昂)买的。
“这些书都是你爷爷在法国买的?”
林海只能点了点头说:“没错,看来在30年代,爷爷真的去过法国。”
四百年前的法国还没有大仲马与普鲁斯特,所以玛格丽特从没听说过这些作家和作品,她茫然地问:“这些书说的都是什么?”
“历史——爱情——童年——命运——”
林海的嘴唇嚅动着,说出了几个重要的法语单词。
“好像还有关于画画的书吧?”
“是的,我爷爷年轻时就是学美术的,看来当年他是在法国留学的。”但林海又疑惑地低下了头,“可这么重要的事情,爷爷为什么从来都没说起过呢?”
而且,如果爷爷曾经在法国留学过,那他肯定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在林海的记忆里,爷爷从没说过半句洋文,身上也没有任何法国文化的痕迹,甚至看不出他曾去过国外。至于林海学习法语,则丝毫都没有受到过爷爷的影响,当初他在中学里选修法语时,爷爷都已去世好几年了。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玛格丽特也说出了她的疑问:“可我不明白,既然中国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到法国去学习?”
林海只能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1574年以后的历史,虽然我们中国古代很伟大,但自从19世纪开始,中国就变得非常落后,受到了很多国家的欺负,其中也包括你们法国在内。为了改变中国的落后,我们必须要向你们先进的国家学习,所以在19世纪末以后,就有许多中国学生到你们的国家去,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真难以想象啊,我那个时代的法国是多么虚弱,国家面临分裂,人民自相残杀,而遥远的东方则充满了魅力,上帝是多么宠爱你们中国人。没想到四百多年以后,世界居然颠倒了过来。”
“别说这些了,这件事太复杂了。”他把那些书都收拾了起来,放在床边一个小纸箱里说,“如果你觉得太无聊,可以拿一本出来看看。”
“其实,刚才我已经翻过其中一本了。”她忽然低下了头,咬着嘴唇说,“那本书叫《玛戈王后》。”
林海心里忽然一抖,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主人公不就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吗?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经典的历史小说里,并且成为了小说的主人公,那他(她)会有如何的感觉呢?
他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说:“这本书你看了多少?”
“看了开头几十页,书里写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我吧?还有我的母后、我的哥哥们,还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了,似乎又勾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林海知道她要说的那个人是谁,而他不希望再听到那个名字。
“够了,这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小说的内容都是小说家虚构的,就算历史小说也绝不等于历史,只能说是大仲马的个人创造,你千万不要把书罩的那些事情当真。”
玛格丽特的语气越来越忧伤了,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虽然,对于我出生的时代来说,这是两百多年以后的人写的书。但恰恰是这本书,唤醒了我的某些记忆,让我无法自拔……”
“别说这些了,我们看会儿电视吧。”
林海故意要转移话题,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虽然是十年前买的老彩电了,但画面还是挺清晰的,总算吸引住了玛格丽特的眼球。
电视里说的话全都是中文,玛格丽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还是专心致志的样子,就像我们在看没有字幕的外国原版片。
黄昏时分,林海跑出去买晚饭了,这回他没有买洋快餐,而是特意买了两份中餐,他想应该让玛格丽特尝尝中国菜的味道了。此外,他还到超市买了胶带、钉子、榔头之类的物件,这些东西今晚都是要派用场的。
他没有让玛格丽特久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屋,饭菜还是热腾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