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紧张,他来干什么?就是把她关进来的变态,还是来救她的人?
然而,他自己坠落进空中花园,死了。
她万分恐惧,任由这具尸体躺在庭院正中,直到整个白天过去。一个女人和一具尸体在一起,这是许多CULT片的情景,但我好怜悯她。这么炎热的季节,死人很快会爬满蛆虫,这种环境中任何活人都不能生存——除非她想要吃死人肉。
晚上,我带着绳子、手电与各种工具,来到烂尾楼下。
第一次爬到塔顶,顺着绳子滑入空中花园。无声无息,踮着脚尖到她身边,看着她的脸庞,觉得很美。
但我不会碰到她。
抓住那具沉重的尸体,将死人绑在自己身上,通过绳子爬到楼顶平台。我不敢发出声音,害怕把她弄醒,累得浑身大汗。
再见,塔顶的睡美人,我只想让她过得好一些。
我背着散发臭味的尸体,爬下十九层楼,几乎耗尽整个后半夜,才来到烂尾楼的底层。我挖开地下室的泥土,把死人埋进去,这里是天然的坟墓。
十三楼的窝棚,是这个男人的家。我找到一台手机。对不起,我不是偷窃死人财物的无耻之徒,而是想发现某些线索。这台价值三百元的二手货,没有声音只有振动,仅保存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无联系人的名字。
抄下这个号码,我用公共电话打过去——是个女人接的电话,听声音还算年轻,我一个字没说就挂断了。
8月15日。
请允许我用“你”来称呼你——巴比伦塔顶上的女人。
酷暑与台风相继过去,裸露尸骨的高塔,再度被傍晚夕阳笼罩,仿佛矗立在碧血黄沙的荒野。原本焦黑的墙体,竟发出赤色反光,似乎屏蔽掉了广场舞的噪音。
写得太酸了吧。
当你快被积水浮出空中花园,我在望远镜里有些遗憾——我将永远失去你了,但我也在为你加油并祝福。
可惜,你仍被困在井底,进入绝境。我从没亲眼见过女人下半身流血,对你充满怜悯。裹在你身上的布片,早已看不出裙子形状,更别说其他敏感部位。当你转身背对我,恰好露出大半个后背,我看到了你的文身,黑色翅膀上的英文花体字——LZCS。
某个名字?还是代号?甚至——你被关在空中监狱的原因?有人在你背后刺上这行密码,而你却无法看到,塔顶也没有镜子让自己发现,但这行字母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我买了台红外线夜视望远镜,跟白天的普通望远镜交替使用,夜以继日观察。漆黑的空中花园,衣不蔽体的你,在望远镜里散发红光,像夜间觅食的动物,也像美国大片中特种兵看到的敌人。红色越发强烈,不意味着生命力增强,恰恰相反,是奄奄一息——高烧影响了红外线,当视线里一团火球,就是全部器官烧死衰竭之时。
9月15日。
“无数架飞机从我梦中飞过,没详细数我打下多少架来,但是每一架都是为你而打。”
这是一句电影台词——我也是。
回想这一个月多,我把药、水和食物,通过“黑鹰”飞过高空,送到你身边。
刚开始很紧张,担心小直升机会不会半空坠落,或者操纵失误撞到墙上,后来才越来越娴熟地操纵。
看到你渐渐恢复健康,每天早上吃着我买的面包和水,我很有成就感。
但有了更多疑问——你是谁?
从此以后,“黑鹰”不仅是运餐车,也成了接线员。它是我在大学时代亲手制作的,按照《黑鹰坠落》的直升机原形,那是我最爱的电影。
如果要救你出来,这是必需的前提——你为什么会被关在塔顶?
你是犯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吗?如果贸然把你放出来,是否会危害世界和平?甚至,你是否有什么高致命性的传染病,因此不能与任何人接触,只能被放到空中花园自生自灭?
最近一个月,我在24小时便利店上夜班,这是失业以来的第一份工作。每个夜晚,独自坐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后,我并不感到孤单与恐惧,相反心里有许多憧憬,遇到下雨天还会牵挂——因为还有一个女人,同样孤独地躺在塔顶的墙角下,面对毫无遮拦的星空。
10月15日。
在我传递给你的录音笔里,第一次亲耳听到你的声音——温柔,感性。我喜欢。
崔善,我知道了你的妈妈叫麻红梅,你的爸爸叫崔志明,还有你的高中、大学的闺蜜,毕业后的第一家公司。
一切都像挤牙膏似的,我怀疑你是不是失去了记忆,难道也得了跟我一样的病?
为了证实你没有骗我,我冒充成你的男朋友,前去拜访你人生中的各位朋友与同事。我偷偷录下对话,通过黑鹰传递给你。也许你不信,我是第一次面对那么多陌生人,那些或可怕或奇怪的人们,面对面扑出气息到我脸上,以及各种冷漠、轻蔑或狡诈的眼神。
很抱歉。
11月1日。
我坐在市民广场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晚上,这里会成为流浪汉的床,或者年轻民工男女的情人旅馆。
仰望巴比伦塔顶层那几面灰蒙蒙的砖墙,谁也不曾想到还有一个女人,已衣不蔽体地生存了九十天。
忽然,一片什么东西飞到我的额头。
原来是张破纸片,简直狗啃似的,却有一行字——
“救命!我在楼顶!巴比伦塔!”
纸片上是你的笔迹,漂亮而不潦草,很容易辨认。但我并不紧张,而是四处收集类似的纸条,在附近树上又发现了一些。
这些随风散布出去的求救纸条,想必不止一个人收到过,但除了我不会有人在意的。
这没什么稀奇,就像住在群租房里的大家,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低头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谁会停下来注视窗外呢?
我查到了林子粹最新的地址,用微型录像机偷窥和监视他。
11月15日。
你开始在录音笔里讲述你跟林子粹的故事。
其实,我很伤心。
随着我大脑萎缩的加快,你的人生却越发清晰。我难以自制地上瘾,包括你最不敢让别人偷窥的隐私,都以照片与复印纸的方式,密密麻麻地贴在我的整面墙上,每天触目惊心地提醒自己,对面塔顶上的女人是谁。
我总是忘记吃药,只能用红色大字把“每天吃三次药”记在墙上,否则我已经死了吧。
为了警告你试图逃脱的行为,我深夜潜入到你的身边,用手机录像功能记录下了一切。你睡得好香啊,丝毫没察觉我的存在。我大胆地躺在你身边,看着你均匀的呼吸,黑夜里发亮的头发,闻你体内的气味。
女人的气味。
对不起,我不是变态狂。
11月21日。
我差点被你杀了。
当你僵硬地躺了一天一夜,连“黑鹰”带来的食物也没碰过,我非常担心你。
小善,你还活着吗?如果你死了,很快我也会死的。
半夜里我再次潜入空中花园,想要把你抢救回来。然而,你却趁我不备袭击了我,用利剑般的树枝刺入我的胸口。
再偏一厘米,就会撕碎我的心脏。
但我逃了出去,难以置信,胸口插着致命的凶器。
凌晨,我艰难地走到最近的医院,急诊室的女医生也被吓坏了,帮我拔出那根树枝,反复清洗伤口。医生要求我住院观察,以免伤到胸腔内的脏器,但我只挂了两瓶盐水,就自己扯掉输液针头,悄悄从医院里逃跑了。
我怕你早上挨饿,尽管你想要杀我。
崔善,你到底有没有杀过人?
11月23日。
我还活着。
请你不要太内疚,也不要太担心。
为了验证你有没有说谎,我去了程丽君死亡的案发现场,果然跟你描述的一样,我还发现了一张《天鹅湖》的唱片。
奥杰塔?OR?奥黛尔
她在塔顶。
对不起,我更喜欢叫你奥杰塔,那是白天鹅的名字,也是你的英文名字Odette的转音。1981年东映剧场版《天鹅湖》,我看过至少一百遍,印象最深的那句对白是:“奥杰塔,我宁愿为你而死!”
我开始疯狂寻找关于《天鹅湖》一切,就像疯狂地寻找你的全部秘密,包括柴可夫斯基是金牛座都被我扒出来了。
不过,千万千万别看那个版本的结尾——记住,你是奥杰塔,同样被魔王囚禁在塔顶。
11月24日。
收到你的录音,我真的非常欣慰——你不是杀人犯。
正好符合我的判断:程丽君不是被你杀死的,真正的凶手,另外隐藏在某个角落。
而你是无辜的,只是被人欺骗与利用,可怜的崔善。
我已决定将你从空中监狱释放,赶在冬天彻底降临塔顶之前。
是啊,我不可能永远这样看下去,医生说我只有一百二十天的生命,按时吃药的情况下,顶多可以再多活两三个星期。
在我最后失去记忆,彻底遗忘窗外的你之前,必须把你救出来。
否则,一旦把你忘了,你就会死。
奥杰塔,刚才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你把头埋进被窝,就像天鹅休憩时,扭头藏入翼下。
11月25日。
警察找到了我,虽然心里怕得要命,但还是从容地去了公安局,那是一个叫叶萧的年轻警官。
幸好冬天穿了厚厚的衣服,掩盖了我团团缠在胸口的纱布,我第一次对警察说谎了。
请原谅,我说在今年6月21日,我在丽江跟你认识,也是程丽君被杀的前一天。
其实,大学毕业以来,我未离开过这座城市,更没去过云南。
每当深夜无聊,我会打开GOOGLE地球,点击查看地球上每个角落的卫星图片,包括网友们上传标注的各种图片。偶尔有一次,我点到丽江的白沙古镇,意外地看到壁画照片,还有那棵金灿灿的银杏树。自从见到巴比伦塔顶上的你,我无数次幻想,自己就是你的男朋友,我们在古壁画外的老银杏下相遇,踩着一地破碎的阳光,住进木头窗棂的破旧小客栈,黑夜里剪着蜡烛枕着月光入眠,哪怕从未触摸过你的身体,只是看着你…
11月29日。
很抱歉,我没有及早地救出你,让你在巴比伦塔顶的空中监狱,忍受将近一百二十天的煎熬。我还像个变态似的偷窥你,半夜潜入到你的身边,逼迫你说出内心的伤痕…
我会向你赎罪,为你找到真正的凶手,并在同一个地点惩罚他(她)。
收到一份国际快递,来自索多玛共和国——五天前,我用国际网银购买了一本该国护照。放心吧,这可不是假护照,而是索多玛共和国外交部签发的,用你的出国证件照片。
我还给你想了个新名字:张小巧。
听起来土,却很真实。以后,你会习惯这个名字的。
虽然,你不是杀人犯,但毕竟参与过杀害程丽君的阴谋,即便犯罪中止,恐怕也是要坐牢的。请你持有这本护照移民国外,索多玛共和国与中国互免签证,无论再去什么国家,你就永远安全了。
小善 OR 小巧 OR 奥杰塔——祝你在另一个半球找到你喜欢的男人,最好是华人,我可不喜欢老外哦。
忘了告诉你,索多玛共和国唯一值得人们记住的,是地球上最重要的天鹅越冬栖息地。
11月30日。
我拿起书架上的《肖申克的救赎》,封面与书脊被磨出一层白色,我差点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读这本书。其实,关于斯蒂芬·金的这个中篇小说,是第一百二十次。
而在我的墙壁上,正好刻满了二十四个“正”字。
小善,根据你在录音笔里的要求,我必须送给你一份最好的礼物——林子粹。
你还爱着他吗?
不必细说,我利用了你的求救纸条,而他认得你的笔迹。最终,我把他吸引到巴比伦塔顶——初雪子夜,林子粹带着有毒的蛋糕,正准备投入空中花园,被我一把推了下去。
这个男人两手空空坠落,撞在三米深的天井地上昏迷了。
后半夜,我和衣坐在巴比伦塔顶,垫在枯黄的草根与尘土上,看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虽然没有一片光能照到脸上。一宿未曾合眼,细小的雪片落在眼皮上,被体温慢慢融化。
天亮了。
太阳升起来,一夜的初雪消融,冰冷刺骨。
你们也醒了…我被冻僵,偷听你们对话,直到林子粹掐住你的脖子。
于是,我捡起半块砖头,准确砸中了林子粹的后脑勺。
打开双肩包,将一长捆尼龙绳放下去,另一端系紧在天台裸露的钢筋上。这捆绳子已在我的包里藏了三个月。
我把林子粹的包留在原地,转身从巴比伦塔顶上消失。
那块有毒的蛋糕,被我扔进了苏州河,以免馋嘴的流浪猫吃了送命。
你自由了。
12月1日。
“如果把塔放倒在希拉平原上,从这端到那端,将要走上整整两天时间。当塔矗立着朝向天空时,从地面爬上顶端,将花去一个半月时间──如果这个攀登者没有额外负担的话。而实际情形是,很少有人可以徒手攀登。绝大多数的人身后都拖着一辆装满砖块的木质小车,于是,攀登的速度自然就大大减缓了。当砖块从装上车时起,到被运到不断升高的塔顶那一天,这个世界已经过去整整四个月时间。”
——特德·蒋《巴比伦塔》
12月10日。
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
你住在巴比伦塔对面的经济型酒店,最近物价涨得很快,我取出银行卡里所有现金,还兑换了几千美元,这是送给你的路费。
我还在看着另外一个女人。
根据程丽君被杀现场床头柜的照片,我早就开始跟踪调查那三个女人——全曼如、章小雪,还有梅兰。
就是她。
我发现梅兰的电话号码,正是8月10日死去的中年男人手机里的唯一联系人——你可是看着那个大叔死的。
最近一个月,她们的四次聚会,都被我偷窥与录音,事实确凿无疑的…绝望主妇联盟,把你囚禁了一百二十天,梅兰是她们的主谋,也是第一个需要被惩罚的对象。
早上,我提前来到旋转餐厅,几个主妇定期聚会的地方。她们每次都选择靠窗第四个卡座,我在座位底下藏了一支录音笔。她们聊了一个多钟头,各自散去之后,我迅速拿回录音笔。同时,我用死去的半秃头大叔的手机,给梅兰发了一条短信,约她明天见面。
我骑着轻型摩托车跟踪梅兰,直到巴比伦塔下——这是我盼望的时刻,趁着她去超市买水的空当,我把你写的求救纸条,贴到了她的车窗玻璃上。
她看到救命纸条,自然抬头看烂尾楼顶,怀疑你究竟还活着吗?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梅兰小心地爬上塔顶,而我无声地跟在背后。在她看到林子粹的尸体同时,我抢过她的手提包,将她推入空中花园。
然后,我把录音笔放在她的包里,留在塔顶。
我回到对面家里,迅速收拾行李搬家,却用望远镜看到了长椅上的你。
于是,我来到市民广场公园,坐在你的身边,而你短暂地睡着了。我将贴着门牌号的钥匙塞入你的口袋。
再见,你将在我的墙上看到自己的人生。
你会看到巴比伦塔顶,看到刚掉下去的梅兰。她的生死,交由你来决定,当你听到绝望主妇联盟的录音以后。
12月13日。
如果世界末日来临,只能带一种动物上诺亚方舟——马、老虎、孔雀、羊,你会选择哪一种?
我能选天鹅吗?
亲爱的奥杰塔,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结局吗?
概况来说,遇见你后发生的所有事,以及被我发现的那么多不可思议的秘密,都是极其典型的“黑天鹅事件”,英文“Black Swan Event”。
十八世纪,欧洲人认为只有白天鹅,等到澳洲发现黑天鹅才被打破。“黑天鹅”就是指不可预测的重大事件。我们过去的生活经验,总会被一只黑天鹅而颠覆,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比如泰坦尼克号沉没、近几年的金融危机、2008年的大地震,还有你被囚禁在巴比伦塔顶,再到绝望主妇联盟,她们杀过三个年轻女孩,最令人意外的是——杀死程丽君的凶手,竟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梅兰,只是我不清楚动机。
未知要比已知更重要,而让我们生存下去的,往往是无法预知的悬疑。
虽然,我的大脑生锈了,但我还在看着你。
12月20日。
我想,那个叫叶萧的警官,很快就要发现这一切的秘密了。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偷拍林子粹的过程中,他的目光像刀尖锋利,似乎感觉到了我的镜头,令人深感恐惧。
对于程丽君的死,叶萧始终不以自杀结案,不依不饶地调查梅兰,果然是个出色的警官。
他唯一的失误,是在第一次找到我以后,没有继续深入,比如亲自到我家来看一看。不过,他能通过广告公司的那个八婆,拐弯抹角找到我,已太令我意外了。何况在崔善与林子粹的关系曝光前,她与此案没有任何直接关系,警方也没必要把我拖进来。
不过,当林子粹与梅兰都失踪以后,叶萧自然会联想到另一个失踪者——崔善。
当他发现连我都失踪了,而梅兰的车是在烂尾楼下被发现的,他就会来到我住过的房间,站在窗口眺望对面的巴比伦塔。
叶萧会看到那两个人的。
他也会发现我所发现的全部秘密。
但是,他永远都找不到你。
12月21日。
所有往事都快忘光了,我却无比清楚地记得十五岁那年——
我在五一中学,绿色教学楼底层的初二(2)班。隔壁班级有个女生,永远留着一头洗发水广告般的披肩黑发,带着神秘的香波味从走廊经过,让我低头嗅着空气许久,恨不得要拿个瓶子装起来,藏在被窝偷偷闻一夜。学生们都围绕着她,老师也总是夸奖她,说她成绩好又懂道理。她的穿着打扮很有品位,既不显得暴发户,更无寒酸相。她家庭条件不错,人们都说她的爸爸是个军官,在某某地方很有势力。
学校周围没有高房子,教学楼顶上有个天台,夏天适合看星星。有一回,许多同学聚着看流星雨,我走到她身后,酝酿情绪之际,她回头只说了一个字:“滚!”
我灰溜溜地走了,却从没走远过,在操场的花坛后,在楼梯的转角边,在食堂门口的槐树下,都会看着她。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今晚,到天台上来找我吧。”
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我很开心,特意弄好平常乱糟糟的头发,穿上最为得体的衣服,晚上来到学校顶楼的天台。
但我没等到她,只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我被她锁在了天台上。
那时学生还没手机,我大喊救命,但值班老师睡得很死。看着还算干净的星空,漆黑渐被黎明取代,晨曦笼罩额头。
恰逢十一长假,我在天台上饿了七天,奄奄一息,才被警察和家长发现,侥幸捡回一条命。
关在天台上的日子却不无聊,我拾到个望远镜,大概是别人看流星雨丢弃的。七楼顶上,很容易看清附近的秘密,包括校墙外的马路,沿街的商店和发廊,还有六层的居民楼。
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了她。
原来,她就住在学校对面,虽然隔着两排房子,却可以透过望远镜,从楼房之间的缝隙,看到她家窗户。那是间小得可怜的房子,必须跟妈妈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她的家具陈旧而朴素,只有梳妆台的镜子擦得锃亮。邻居们都是些粗俗的人,每天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乃至动手。虽然,她的妈妈容貌端庄,或许曾经很漂亮,穿着却像钟点工,国庆长假也要出门工作。她没有出门走亲戚,更没有人来看她们母女。她很少跟妈妈说话,假期里独自看韩剧,从中午起床到子夜睡觉。
而她没有爸爸。
我知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偷窥,但我从未改变过,她也是。
12月22日。
冬至。
我快要死了。
昨晚,我跟着你上了火车。
我僵硬地站在车厢连接处,隔着许多个背影,看着你从座位缝隙里泄露的头发。
虽然,你也在寻找我,却从未发现我就在你身后。
在拥挤的火车里站了一宿,我不怎么觉得累,这是病情已到末期的症状。
要不是还有这本日记,我已经忘记你是谁了。
事实上,当我下了火车,来到这座陌生的小县城,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来到这里,甚至忘了我的名字,除了用身份证买票的瞬间,转身又不记得。
而我唯一记住的,就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必须跟着你,并且,看着你。
此刻,下雪了,我潜伏在流花河畔,再也走不动路,最后的力气抓着笔,写下这一页日记。
那个男人是谁?
奥杰塔,谢谢你,让我活到了今天。
也谢谢这本日记——在八月的第一天,当我准备自杀,却看到困在塔顶的你,我会彻底忘记自己,但我要永远记住你。
当你发现这本日记,看到这行绝笔时,我已经死了。
再见,永别。
你的X

第十二章 曲终人散

冬至夜,传说中鬼魂出来游荡的时刻。
“我们拼命划桨,奋力与波浪抗争,最终却被冲回到我们的往昔。”
叶萧的脸颊冒出一层厚厚的胡茬儿,同时轻声念出最后一句话,这本浸着血污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精装本,是巴比伦塔顶上捡回来的证物之一。
这本书被发现时,正握在死去不久的梅兰手中——细长僵硬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放在最后一页的这行字上,不知被谁划过红色下划线。
警方在死者上衣口袋里,找到一根断裂的项链,看起来不像是梅兰所有。叶萧在灯光下仔细辨认,施华洛士奇的天鹅坠子,八成是A货,所谓的水晶表面竟有些发黑了。
她刚被塞进冰冷的藏尸柜。
女人的生命力总是比男人顽强,同样缺水缺粮与寒冷,林子粹三天就冻死了,梅兰却存活了超过十天。凌晨五点,她还蜷缩在白鹅绒被子里,看着头顶漫长无边的黑夜。她还看到那只猫,全身雪白只有尾巴尖的火红。她对猫说:我很快会被救出来,随救护车送入温暖的病房。
五个小时后,梅兰果真被担架抬出来,在市民广场公园众多大妈围观下,塞进一辆类似救护车的小巴,运往公安局的停尸房。
她的丈夫赶来确认尸体,当着众人面号啕大哭一番,指天发誓诅咒林子粹永世不得超生,但今晚他会睡在一个年轻女孩的床上。
冬至夜的验尸房尤其忙碌,又有四具尸体被送进来,依次躺在梅兰与林子粹的身边。
严格来说,那已不是尸体,而是骨骸。
一个是哑巴,入土埋葬了四个多月,只能依稀分辨出半秃的脑门——他是被梅兰毒死的。
另外三具女性尸骸,也都无法解剖,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从一年半到一年不等,有的还残留裙子布片与高筒皮靴,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
只剩白骨的年轻女孩,紧挨着梅兰躺在一起——要是皮肉没有腐烂,梅兰或许能认出她来,正是丈夫最喜欢的小情人。去年春天,她成为绝望主妇联盟第一个牺牲品,被扔进郊外的烂尾楼顶。她们两个活着的时候,绝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重逢,并几乎躺在同一张床上。
今天上午,叶萧警官在两河花园七号楼3001室,复式群租房的某个窗口,意外发现对面烂尾楼顶的空中花园,竟有梅兰与林子粹的尸体。
警方又在楼底的地下室,挖出一具中年男人的尸体,尚未确认身份。
叶萧直接给局长打了电话,在他的强烈建议下,市局开始紧急行动,派遣上千名警力以及直升机,搜索全市所有烂尾楼顶,检查还有没有活人被囚禁。
冬至短暂的白昼,上百栋烂尾楼都被清查,结果在郊外、大学区以及市中心的三栋烂尾楼顶,发现了三具年轻女性的骨骸。
其中一名死者的身份很快确认——失踪刚满一年的某公司女秘书,而该家公司老板的妻子名叫全曼如,正是程丽君床头柜合影四人中的一个。
天黑之前,全曼如与章小雪依次被捕,前后脚押解到公安局。两人被戴上手铐,进入审讯室的当口,各自有不同的面目。
全曼如像泄了气的皮球,原本肥嘟嘟的脸也瘪了,只是重复着说女儿不能离开妈妈,问自己今晚能不能回家,否则孩子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