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亲自审问,而她的丈夫已承认,其中一具女性尸体,是自己的秘书以及情人。当她知道梅兰已死,并且是跟林子粹死在巴比伦塔顶,不出十分钟,防线全面崩溃。全曼如交代了绝望主妇联盟的秘密,承认知道四座烂尾楼顶的牺牲者。她强调这一切都是梅兰组织的,第一次杀人纯属意外,大家只是为了教训对方,没想到真的会死人。现在看来,她断定梅兰是故意的,要把三个闺蜜全部拖下水。她说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并未真正参与杀人。出于所有正室对小三的恨,也是绝望主妇联盟成立时的誓言,她必须要保守秘密。
“梅兰这个女人,简直是坏透了!”
全曼如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毛衣被泪水湿透。在叶萧的眼神示意下,旁边的女警给她递了一盒纸巾。
然后,她又交代了在程丽君死后,梅兰说死因并非自杀,真凶是林子粹的秘密情人,一个名叫崔善的女孩子。为了替程丽君复仇,“绝望主妇联盟”将崔善作为牺牲品,关进巴比伦塔顶的空中监狱,在七月的最后一夜。
全曼如继续忏悔道:“现在想来,简直是扯淡,梅兰拿不出任何证据,我们居然相信了她,简直是脑子昏头了。”
“你不忏悔杀人吗?”
这是叶萧在审讯中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他走进隔壁房间,章小雪早已等得不耐烦,非但没有垂头丧气,反而亢奋地大吵大闹,说是跟律师见面之前,她是半句话都不会跟警察讲的。
美剧看多了吧?但有全曼如的口供,叶萧的审问更为神速,不消五分钟,就让章小雪和盘托出。或许,前些天梅兰的失踪,使她们预感危险将至,不约而同把杀人之责,全部推到了梅兰头上。
章小雪向警方要了一支中华,把烟吐到审讯室半空,连续几个蓝色圈圈,慢悠悠地说:“叶警官,请转告我的丈夫,我从没恨过他。并且,我很感激婚后他给我的一切。”
叶萧说她的丈夫正在验尸房,刚确认女大学生的身份。
“什么时候能见他一面?”
“他说不想见你,但会雇最好的律师给你辩护。”
“夫妻一场,我领情。”
审讯持续到晚上,章小雪最后说回到梅兰:“她比我漂亮,读大学的时候,收到鲜花最多的也是她。大概,我心里对她是有些嫉妒的吧,才会故意炫耀自己有许多男朋友,其中一大半都是我虚构出来的。”
“你觉得她和林子粹的关系呢?”
“还用说吗?是他们两个合伙害死了程丽君,而我和全曼如都是他们的牺牲品,这就是绝望主妇联盟的下场。”
章小雪的脑中闪过《牢不可破的联盟》的旋律。
隔着两层楼板,可怜的法医老师,还在冬至夜加班。他先解剖林子粹已腐烂的尸体,清除掉一大堆尸虫,确认死因就是寒冷与饥渴。
然后,手术刀划破梅兰的胸口,她的死亡时间才十几个钟头。
“可惜!”
法医低声赞叹她的美貌,但皮肤有些松弛,若非死前数天粒米未进,腹部还会有些赘肉。
尸检报告确认梅兰死于饥饿。
解剖后的遗体被重新缝合,推入抽屉般的藏尸柜。她看起来完好无损,除了胸口与腹部多了一道拉链。躺在隔壁的林子粹早已惨不忍睹。
因为,这两个人的尸体在同时同地被发现,专案组里大部分人推断:林子粹与梅兰存在私情——真正的外遇对象是妻子的闺蜜。
警方调出了梅兰的手机通话记录,证明在两年多前,她跟林子粹有过极其密切的接触。6月21日到22日,梅兰的丈夫在外出差,她独自一人,完全具有作案时间。程丽君的最后一通电话,是在6月21日傍晚打给梅兰的。梅兰向警方解释说那个电话只是聊天,当时叶萧就判断她在说谎,这也是迟迟不同意以自杀结案的原因。
在巴比伦塔顶的空中花园,除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警方还发现一些生活用品,比如白鹅绒被、发霉的大床单、毛绒拖鞋、乐扣盒子、许多空矿泉水瓶子、指甲钳、薄荷糖罐子、用过的牙刷牙膏、廉价的护肤品,以及浸满血迹的女士内衣裤,还有碎成布条的裙子——技术部门进行还原,是条黑色小碎花的无袖短裙。
除了林子粹与梅兰,还有一个年轻女子长期生存过,今年夏天开始,很可能持续到深秋。为她提供食物和补给的人,要么是住在对面的阮文明,要么是林子粹或梅兰。
她是崔善。
关于她与林子粹的关系,警方调查至今未掌握任何证据——崔善在今年的行踪,仍然一片空白,很可能早已死于烂尾楼顶,尸体则被林子粹与梅兰等人运走了。大家认为崔善是无辜的,只因她的妈妈麻红梅当年作为钟点工死在程丽君家里,具备为母复仇的可能性,才成了梅兰的替罪羔羊。
至此,杀害程丽君的真凶,双双毙命于巴比伦塔顶,也算是因果报应。或者,是更为惨烈的携手殉情自杀,不是有个版本的《天鹅湖》就是这种结局吗?也正符合林子粹与梅兰的共同爱好。
但有人不这么认为——叶萧离开深夜的验尸房,回到办公室喝下一杯浓茶。
下午,他派人再次详细搜索巴比伦塔顶,用塑料布从空中封起来,以免遗漏什么重要证据。不出所料,墙角发现阿拉伯数字刻痕,从“1”刻到“120”,代表有人被关了一百二十天?粗粗估算,恰是绝望主妇联盟把崔善关入巴比伦塔,直到林子粹失踪这段时间。
警方把水泵运到烂尾楼顶,反复清洗四堵墙,发现在水泥颗粒间,暗藏着无数淡淡的“正”字——数十警力清点了三个钟头,统计下来约有八百多个“正”,如果这指的是天数,那么乘以五,则是四千多天,竟有十一年到十二年之久!
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被关了那么多年头?随便想想,就令人头皮发麻。
最后,在石榴树枝与泥土底下,发现一张被捏碎的小纸条,重新拼接才勉强看清——
“救命!我在楼顶!巴比伦塔!”
无法确定是谁写的,但可以排除林子粹或梅兰的笔迹。
想起三周前,叶萧再度进入程丽君被杀的别墅现场,发现最近有被潜入的痕迹。他在客厅找到《天鹅湖》的黑胶唱片,可能是死者被杀前听过的,封套背面写有“奥杰塔?OR?奥黛尔”,已确认是程丽君的字,最晚写于她死前的六月。
同一张唱片封套,黑色钢笔字底下,还有蓝色圆珠笔写的“她在塔顶”——另一个人的笔迹,像是男人写的。
当时看到这行字,叶萧并没有理解,但今天一下子明白了。
她在塔顶
公安局笔迹专家已做了鉴定,这个“她在塔顶”正是阮文明的字迹——根据24小时便利店提供的工作资料。
阮文明就住在“塔”的对面,他在一个月前闯入程丽君的杀人现场,对于死者写在《天鹅湖》唱片封套背面的“奥杰塔?OR?奥黛尔”做出答复——“她在塔顶”。
公安局刑侦队办公室,叶萧的电脑屏幕前,中了病毒似的,缓慢滚动着崔善的脸,以及迷离眼波。她从前的个人空间,留下许多自拍照,大多做成了黑白效果,就像她平常的穿着,不是黑,就是白…
最近一周,他再次调阅崔善及其家人的档案,除了其父崔志明在十四年前的火灾中消失,她的母亲麻红梅两年前做钟点工时,在程丽君的别墅摔断脖子而死…
崔善毕业于本市的南明高中,也是叶萧最熟悉的一所学校。她的班主任姓容,是个年轻英俊的男老师,在崔善高考之后失踪。一年后,尸体在学校楼顶的水箱被发现,当时草率地以自杀结案,但很可能死于他杀——据说容老师跟崔善之间,有过超出师生关系的暧昧,这或许是她的杀人动机。
还有,崔善大学毕业不久,在广告公司正式谈了个男朋友。一年以后,因为严重矛盾分手,她的不雅照被散播到朋友圈。没过数月,他在公司深夜加班时,死于一场电梯事故。
至于半年前被杀的程丽君,今天刚被发现尸体的林子粹、梅兰…
以上死亡事件,都跟崔善有关,为什么偏偏是她?叶萧紧盯着屏幕,这张脸只要多看几眼,就让人的心跳和呼吸加快。
还有件离奇的事情,他在公安局内网搜索“麻红梅”,意外发现一桩相关案件——七日前,本市一家公墓向警方报案,有人半夜潜入盗墓,撬开其中一座墓穴,挖走了麻红梅的骨灰盒。
是谁盗走了麻红梅的骨灰?
奥杰塔 OR 奥黛尔OR 她在塔顶 OR 崔善
叶萧在工作笔记上不断写下这些。
最后,他把整页纸都撕了,只留两个字母:CS。
不是反恐精英的意思,而是崔善姓名的简拼。
最近一次见到林子粹,在他的酒店式公寓。叶萧看到他有两台手机,其中限量定制款的那台,镶嵌着“LZCS”的字母。
LZC林子粹
CS崔善
LZCS林子粹(崔)善
在程丽君被杀的卧室,发现过一块纯金挂件,说明此案并非抢劫。纯金挂件是林子粹陪妻子在香港买的,刻着“LZCLJ”的字样,想来就是“林子粹(程)丽君”。
虽然,镶嵌着“LZCS”的手机已经失踪,但几天前叶萧调查了手机厂商。今年二月,有人定制了这台机子,购买人却是另一个名字。顺藤摸瓜下去,此人是林子粹的大学同学,证实是林子粹购买的手机,但用老同学的名字办理,包括一张新的SIM卡,说是为了商业机密。
通过运营商的后台查询,找到这张SIM卡的通话记录。最近两个月,林子粹与几个不同的女性机主通过电话,可能是新交的秘密情人。但在二月到六月间,绝大多数短信与通话,都是跟同一号码,登记名却不是崔善,而是无关的中年妇女,线索到此中断。
窗外,凄寒的冬至夜,老法里说今夜必须守在家里,出门的话会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但若等到天鹅飞走,再要捕猎就来不及了,叶萧猛然抓起车钥匙,快步冲出办公室。
十分钟后,他来到一条寂静小巷,地上有几摊烧过纸钱的痕迹。这是现在少有的老洋房,敲开其中一户房门,他要找的中年妇女,就是这栋楼的房东太太。底楼带院子的几间公寓都是出租的。
房东太太承认这个号码,但是给女房客使用的——那是个年轻女子,说手机和身份证都丢了,便借用房东太太的身份证去办了手机卡。
随后,叶萧出示了崔善的好几张照片,得到房东太太的确认:“就是她!”
再辨认林子粹生前的照片,她点头说:“今年,春节过后不久,就是这个男的来租房子的。以前,他每个礼拜都会来的。不好意思,警官先生,我知道他们什么关系——这条巷子里还有不少呢,被他老婆发现了吧?不过,这种事情需要警方出动吗?”
“这个姑娘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不是七月底,就是八月初。反正她是不辞而别,后来还是那个男的,过来结清了房租,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
叶萧终于证明了——崔善就是林子粹的秘密情人,她也具备了作案的时间地点。
“阿姨,你还保留有她的笔迹吗,比如纸条之类的?”
“让我想想——嗯,好像还有她的租房合同,我翻出来给你。”
虽然,合同是用别人的名字和身份证,但房东太太确定是崔善本人当面所写,有好几条是手写补充的。
不必等待笔迹专家,叶萧的记忆力惊人,那张“救命!我在楼顶!巴比伦塔!”的求救纸条,与眼前的租房合同,正是同一个女子所写。
“我能看看她住过的房间吗?”
“嗯,上礼拜的新房客刚搬走,正在空着招租呢。”
房东太太打开底楼一扇房门,叶萧走进这套清冷的公寓,面积出乎意料的大,经过狭长的客厅,进入一间幽暗的小院。
冬至夜,月光异常皎洁,蛋青色颜料似的,扫过满地破败枯叶。叶萧拧起浓眉,看着院墙上的夹竹桃,还有…那是什么?
“马路对面的老教堂,解放前白俄人做礼拜用的,老早这洋房就属于他们。”房东太太站在后面解释,同时不停地搓手取暖,“听说啊,有个俄国音乐家在这间公寓住过,留下一台钢琴,沉得不得了,从来没人弹过,六六年抄家时被砸烂了。”
叶萧的全部目光,凝固在这座拜占庭式的圆顶上,俄罗斯般寒冷的深夜,化作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深蓝,童话般迷人,沉醉…
当他离开崔善住过的洋房,在小街与巷子间徘徊,却再也找不到那座东正教堂了。
深呼吸,让冷风灌满整个肺叶,叶萧掏出手机,拨通局长的电话:“金局,抱歉那么晚打扰——关于程丽君的谋杀案,以及林子粹、梅兰的死亡,我申请向全国发布通缉令,全力抓捕两名犯罪嫌疑人:一个叫崔善,另一个叫阮文明。”
“小叶,你找到证据了?”
“证据链还不够完整,但我相信崔善才是主犯,阮文明可能是协犯,已经死亡的林子粹也有罪。金局,明天再跟你详细汇报。今晚,务必通知崔善老家的县公安局,注意有没有嫌犯的活动踪迹,尤其是火车站!”
“理由?”
“崔家还有老宅和亲戚,最重要是祖坟。七天前,崔善妈妈的骨灰盒被盗,今天正好是冬至,传统上坟和入葬的日子——直觉。”
“我现在签发通知,但愿你的直觉没错。”
局长批准了叶萧的申请,全国所有的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还有出境的边检窗口,都将收到崔善与阮文明的通缉令。
然而,嫌疑人尚未落网,叶萧就难以轻松。他疲倦地回到警车,没有点火发动,而是打开车载音响,闭上眼睛,躺在放倒的座位上,耳边充盈《天鹅湖》的高潮部分…
奥杰塔or奥黛尔
正如梅兰所说,一个天真纯洁而脆弱,另一个性感诱人而黑暗,简直水火不相容。但她们又一模一样,宛如双生姐妹,镜中自我。
也许,就连柴可夫斯基也难以揣摩,究竟谁才是白天鹅,谁又是黑天鹅。
随着乐曲不断刺激耳膜,仿佛把听者的心脏撕成碎片。刹那,叶萧窥见一盏聚光灯,照亮原本浑浑噩噩的舞台。
她们本来就是同一只天鹅吧?只不过有黑白双重的羽毛——就像女人,带妆时,卸妆后。
奥杰塔奥黛尔
当你需要时,她就是白天鹅;而当她需要时,她就是黑天鹅。
叶萧急着打开车窗,让冬至的寒风侵入双眼,以免在逻辑分析中走火入魔。
深夜十点,车载音响已调至最高,短笛、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大管、圆号、小号、长号、大号、定音鼓、锣、铙、大鼓、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
曲终人散之前,那个叫崔善的女子,不知现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

第十三章 绝望复仇

冬至夜,同一时刻。
叶萧的两公里外,公安局,停尸房。
梅兰依旧僵硬地躺在藏尸柜,早已坏死的脑细胞,保留着永远无法被提取的记忆——
半年前,6月21日,傍晚时分。她突然接到程丽君的电话,说是林子粹出差去了,一个人待在家里害怕,问她能不能过来一起吃晚饭。
那晚,梅兰也是独自在家,她担心程丽君会不会抑郁症发作,又有自杀倾向。刚好她的车在4S店保养,立刻出门打车赶过去。
偌大的别墅里,两个女人简单吃了晚餐,梅兰陪她在客厅看电视,问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程丽君却不置可否地笑笑,让她越发担心,决定一直守在这里。
子夜过后,两个人坐在卧室聊天,东拉西扯到两点,梅兰劝她早点睡觉。
突然,程丽君抓着她的手问:“如果世界末日来临,只能带一种动物上诺亚方舟——马、老虎、孔雀、羊,你会选择哪一种?”
“老虎。”
“为什么选这个?”
梅兰心不在焉地摇头:“不知道。”
“跟我来!”
程丽君起了兴致,拖着她到外面客厅,从墙上抽出一张黑胶唱片。这套昂贵的组合音响,是她跟林子粹结婚时一起买的。
音箱吹奏出双簧管,天鹅们诉说被魔王控制的悲惨。王子与朋友们起舞,煞是快活。天鹅飞过,第一幕终了。
当年在师大读书,两人共同选修过西方音乐史。梅兰知道她最爱听《天鹅湖》,但为什么选在仲夏夜的凌晨?
第二幕,王子与奥杰塔在天鹅湖相遇,人生若只如初见…
“奥黛尔。”
客厅并未开灯,程丽君在黑暗中靠近梅兰,手指滑过脖颈。
“什么?你在叫我吗?”
“是,奥黛尔。”她几乎紧咬着梅兰的耳朵,“你知道吗?果然轮到我了。我有这个预感。”
音响放到四小天鹅之舞,程丽君停顿半分钟说:“那栋叫巴比伦塔的烂尾楼,是绝望主妇联盟留给我专用的,对不对?”
“现在,你真的需要用了?”
“是。”
“小三叫什么名字?我们马上制订行动计划,你的空中监狱是现成的,保证一个月内让她消失。”
“她叫崔善,二十六岁的女孩,很漂亮很有魅力,如果我是男人也会心动的。”
“说什么啊?”梅兰感到尴尬,咬紧嘴唇追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薄荷味。”
“哦?”
“林子粹从不吃薄荷糖,也不喜欢薄荷茶、薄荷烟之类的。但最近几个月,我经常在他的衣服领子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
“然后,你就跟踪调查了?”
“关于她的具体资料,还有现在的住址,都在我的手机里——还有更可怕的,她的妈妈叫麻红梅,就是半年前在我家摔死的钟点工。”
“她是来复仇的?”
梅兰搂紧闺蜜的肩膀,程丽君贴着脸颊说:“我和你一样,从不戳穿老公的秘密。他不过是要从年轻女孩的身上,找到在我这里得不到的许多满足而已,我想。”
“丽君,你就像白天鹅一样天真,但我不会的。”
第三幕,王子选择新娘的匈牙利舞曲。
程丽君看着窗外茂盛的水杉树说:“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天鹅湖》原版的结局吗?”
“柴可夫斯基的原版?”
“许多人都以为,在《天鹅湖》的最后,王子与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程丽君轻抚闺蜜的长发,“其实,芭蕾舞剧《天鹅湖》有许多个版本,1877年的首演是失败的,直到1895年在圣彼得堡演出才获得成功,而柴可夫斯基已死去两年了。”
“好像…原版是王子与公主都殉情死了?每个人都逃不掉这样的结局。”
“不对,还有一个更不为人知的原版——王子遭到了欺骗,他深深迷恋上黑天鹅,浴血奋战杀死魔王,同时误杀了白天鹅,就是奥杰塔公主。他中了魔王死前射出的毒箭,才发现真相而追悔莫及。王子独自死在湖水中,黑天鹅无情地抛弃了他,赶在寒冬降临、天鹅湖冰封之前,展翅飞往温暖的南方,却在半途被猎人射死。”
梅兰听着这个闻所未闻的故事,后背心竖起汗毛:“我不想听!”
“你是第一个听到这个故事的人,林子粹也不知道。”
“丽君,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调大音量,沙发和地板同时震动,任何说话声都听不到了。
第四幕,天鹅在等待奥杰塔归来,结果令人绝望。别墅的女主人涌出泪水,才把音量调低:“昨晚,我梦见了一只黑天鹅,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别乱想!”
“记住黑天鹅的名字,俄语叫奥吉莉亚,英语叫奥黛尔,或者叫什么都可以。”
梅兰被这些名字怔住了,芭蕾舞剧进入终场,充满颤抖的双簧管与弦乐器,模拟天鹅最后的哀歌。王子祈求奥杰塔的宽恕,两人共同消逝在天鹅湖水中。
整栋房子陷入寂静,她刚想说“该睡了”,程丽君抽出第二张唱片,看来每天都在听,摸黑也能找到。
“《b小调第六交响曲:悲怆》。”程丽君只放了最后一小段,“首演九天之后,柴可夫斯基自杀身亡。”
“你…”
“请将它作为我葬礼上的背景音乐。”
她把唱片归回原位,关掉音响电源,拉着梅兰回到卧室。
程丽君吃下安眠药,躺在自己的大床上:“放心吧,我不会自杀的!晚安!”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梅兰固执地站在床边,看着她进入熟睡,这才关灯离去。
屋子黑了,鲜艳褪色,羽毛凋落,半个地球灭了灯。
“奥黛尔?”
默念这遥远的名字,梅兰不明白,为何程丽君如此称呼她?
楼下客房已收拾好了,疲倦已极,躺倒在床头,却难以入眠。不知不觉,暗黑的天花板,亮起高塔顶上旋转的光,时而柔和,时而刺目。大学时代,同宿舍的四个女孩,就属梅兰跟程丽君关系最好。有年暑假,只有她们两个去海岛上玩,住在农家乐的双人标间,晚上实在闷热难耐,她们都把衣服脱了,光光地看着窗外的大海。那夜,远远传来海浪拍岸声,一层层卷来,一块块粉碎。唯一可见的,是那座古老的灯塔,不晓得多少个年头,勾连着两个少女的目光。年方二十岁的梅兰,尚是在室的处女,忽然感到有只冰凉的手,水蛇似的绕过后腰,亲吻她的耳鬓,如初恋…
“我是奥杰塔,你是奥黛尔。”
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程丽君在她的耳边吹气如兰。
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泪水从梅兰的眼角滚落,仿佛这些年来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她饿了。
聊了整个后半夜,简直饥肠辘辘。她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厨房想煎个鸡蛋,身后却响起关门声。梅兰以为来了小偷,立刻冲出去,远远看到前院门外,有个年轻女人的背影,全身上下都是黑色,一眨眼消失在树丛中。
瞬间,梅兰想到了什么,非常非常害怕…
立刻跑回二楼卧室,程丽君已死在自己床上。
台灯发出晕染般的光,像层白色面膜覆在脸上,她盖着薄毛毯,裸露两只胳膊,左手上臂正面,粘着像是注射后的创可贴,而在床脚下有注射器和药瓶。
床头柜上四个女人的合影依然微笑。
程丽君茂密的黑发之间,依稀散发着某种奇怪的气味。
薄荷味。
跪在地上悲泣的梅兰,已明白杀人凶手是谁。
窗外,夏至过早地天亮,晨曦透过窗帘缝隙,像要刺瞎眼睛。这间杀人的卧室,一切重新鲜艳起来,包括床上死去的女子。
擦干眼泪,她不曾打电话报警,而是在别墅停留一个小时,小心翼翼,擦去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她又从程丽君的手机里,找到崔善所有的信息,然后删除。
如果,警察问到她这晚在哪里,她将回答在家里休息,反正老公在三亚开会无法证明,说不定正在酒店抱着新欢睡觉。
屋檐落下细雨,回到黄梅天的节奏,女人无声地出门,绕过保安和摄像头离去。
梅兰决定亲手为程丽君复仇,用绝望主妇联盟的方式。

最终章 黑色的羽翼

冬至,最漫长的黑夜,也最适合去另一个世界。
深夜十点,再过四十分钟,火车就要开了。
县城火车站隔壁的街道,卖红梅烟小店的电视机里,响起一首老歌——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总操心就图个平平安安。
羊肉火锅的小饭店即将打烊,服务员来催客人结账。崔善抹去眼泪,合上X的日记本。最后几段字歪歪扭扭,难以辨认,圆珠笔油被雪水化开,像一团团淡蓝色云雾。夏至开始,冬至结束。从最短暂的那一夜,到最漫长的那一夜。打明天起,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故事了。
面对墙角的火炉,崔善只犹豫了两秒,便把X的日记本塞进去。冬天木炭燃起的火舌,凶猛地吞噬纸页和墨迹,烧成一片片灰烬,黑色羽毛似的,飘上积满油烟的房梁,转眼无踪。
拖着行李箱走出小饭店,她从山寨LV包里,掏出ZIPPO打火机,以及细长的女士烟。天鹅毛般的大雪再度降落,如撒上天的白色纸钱,让人睁不开眼睛。点火的瞬间,过年烟花般闪烁,从她刚抹上蜜色唇膏的嘴边,缓慢吐出一团蓝色烟雾,被风卷到小街深处。忽然,她想起小时候常在这一带买糖吃。
崔善取出那支录音笔,也是X在巴比伦塔顶留给她的礼物。幽暗地面上满是积雪与水洼,她小心蹒跚着向火车站走去,抽着薄荷味香烟的同时,将录音笔靠近嘴唇——
亲爱的X,对不起,你一直叫错了,我不是奥杰塔。
我是杀人犯。
6月22日,夏至,我的生日,凌晨五点多,我潜入程丽君的卧室。
我既未放弃杀人,也没有犯罪中止,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女人,只想尽快杀了她——为妈妈报仇?为林子粹?算了吧,我只是为了自己,永远不要再回到过去。
完成注射准备工作,我没有丝毫犹豫,用针尖刺入程丽君的左上臂。伪装成她自己打针的角度,我轻轻推下注射器,时间仿佛慢了十倍,看着药液缓慢注入程丽君的身体。
我拔出针管,像护士那样,用消毒创可贴粘在她的针孔上。
然后,安静等待了五分钟。
这辈子最漫长的五分钟。
感觉她已断气,我再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颈动脉。
她死了。
我异常冷静地抓着程丽君的右手,强行掰开温热的手指,在针筒合适的位置,留下她的指纹。
最后检查一遍房间,确认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包括自己的毛发或其他什么,我逃出了别墅。
奇怪的是,我确实发现底楼厨房有个人影,当时我非常害怕。但是,当我被囚禁在巴比伦塔顶,你让我用录音笔讲述真相时,我忽然想到那个人…
于是,我对你编织了一套谎言:我没有杀人,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而犯罪中止的崔善,则是无辜的牺牲品,你一定会选择相信我的。
这个事实令你很难接受吧?为了骗取你的同情心,为了重获自由逃出生天,我篡改并捏造了这最重要的一段。
X,真的很抱歉,如果在空中监狱,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恐怕你永远不会把我放出来。
但,这是拯救自我的一种方式,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差点忘了,还要告诉你——程丽君并不是我杀过的第一个人,在过去短暂的人生中,我还杀过两个男人,你能猜出来吗?
如你所愿,我已经用张小巧的护照,还有你送给我的钱,买好了明天出国的机票,经悉尼转机前往索多玛共和国。再过一刻钟,我将坐上夜班火车,赶到省会的国际机场出境。
黑天鹅将飞去另一个世界。
我叫奥黛尔。
X,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吧。
我们地狱见。
风雪弥漫的小街尽头,已能望见火车站的灯光。
崔善将录音笔塞回包里,抬起咖啡色雪地靴,踩灭ESSE烟头。她顺手戴上一副金属耳机,连接手机播放功能。此刻,背后数尺外的角落,有个人如影随形地跟着她。黑夜里观望不甚清楚,以为她佩着一双钻石耳环。
那是张爆满青春痘的脸,乡村非主流发型底下,藏着一双饥饿的眼睛。他的爷爷是个老猎人,床底下藏着一支生锈的猎枪,这辈子最风光是三十年前,在流花河上射杀过野天鹅,大方地把肉分给乡亲们吃了。三年前,少年从流花河乡初中辍学,跑到县城建筑工地打工。上个月,包工头携款逃跑,他没拿到一分钱薪水。眼看就快要过年,实在没脸面回家,正在黑暗中徘徊,正好遇到崔善路过。年轻时髦的女郎,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拖着亮色的拉杆箱,手上有漂亮女包——明显的LV标志,他只知道这种包很值钱,有钱人才用得起,说不定藏着很多钞票。
就要走到灯光下了,有人突然抓住崔善的包。本来倒也没什么可惜,但包里有索多玛共和国的护照,万一遗失无处可补,明天就不能远走高飞。她自然拼命反抗,双手紧抓着包带,期望引来路人帮助。
这是少年的头一次抢劫。在浓烈的薄荷味中,他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以为警察即将赶到,又不想放开LV包,慌乱间抽出一把尖刀,没来由地往她胸口刺去。
静音。
跪在冰冷的雪地,帽子坠落,头皮微凉,崔善什么都听不到。某种冰凉的金属感,穿透天鹅绒大衣,割断项链坠子,进入胸腔与内脏,犹如男人坚硬的身体,又像藏着剧毒的针头。
她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像片黑色的羽毛,被风吹过肮脏的小街,飘上围墙的铁丝网,俯瞰铁道间的十二节列车。
十八岁的少年,捧着LV包躲入幽暗小巷。他并不知道自己抢的是个山寨货,淘宝上只卖两百元。而包里最值钱的,是某个地图上也看不到的国家护照,还有一支刚用过的录音笔。
冬至,22点30分,火车站的小广场,最后一盏昏暗路灯底下,有个年轻女子仰卧在雪上。黑天鹅绒大衣颇为扎眼,撕裂的纽扣撒了满地。口袋里滚落出一副迷你耳机,像条蜿蜒曲折的细蛇,远远爬行到路边阴沟,冒着热气的垃圾中,渗出双簧管与大小提琴声,羽毛般轻。面色略显红润,长发如黑丝绸绣于白棉布。瞳孔放大中,一粒雪坠入,缓缓融化。像七岁女孩,了望夜空,宛在巴比伦塔顶。
这双眼睛最终所看到的,寒冷暗淡的云层,依稀有只黑天鹅独自飞过,风雪兼程地跋涉两万公里,前往南太平洋索多玛群岛过冬。女人鲜艳欲滴的血,竟如春尽时分的繁花,渗过天鹅的黑色羽翼,依次将火车站前的白雪,描成耀眼的绯红…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四周匆匆的路人,都急着赶末班列车,没有人看过她哪怕一眼。
蔡骏
2013年12月9日星期一初稿于上海
2013年12月24日星期二平安夜二稿于上海
2013年12月28日星期六三稿于上海
2014年1月19日星期日四稿于上海
2014年1月31日星期五农历马年正月初一五稿于上海
2014年2月24日六稿于上海
2014年6月1日星期日七稿于上海

后记

当我们偷窥时想些什么?
村上春树有本散文集叫《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在此我无意于讨论村上,我也不是村上粉丝,只是单纯地喜欢这样的名字,比如:当我们处理尸体时聊些什么?当我们挖鼻孔时思考些什么?当我们被关在二十层楼顶的空中监狱时要做些什么?
很多年前,我在DVD里看完《午夜凶铃》,对山村贞子的前生今世无比迷恋,上网找来铃木光司的小说原着,一口气看完四部曲,恍然大悟《午夜凶铃》并非惊悚小说,而是科幻史诗。因这部作品的影响,我有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病毒》,或许也是中文互联网上的第一部长篇悬疑惊悚小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妨剧透,《午夜凶铃》四部书里,我最喜欢第三部,故事分为两段,头一段是高野舞的故事,第二段讲述贞子生前在剧团的爱情与人生悲剧。
高野舞是谁?高山龙司又是谁?就是被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吓死的那个倒霉蛋。高山龙司是大学老师,高野舞是他的学生,在老师神秘死亡之后,这位漂亮的女大学生,到老师家中整理遗物,不小心播放了老师的录像机…前提是她插上了电源,亦可反证如果拔掉电源,确有可能把贞子卡在电视机里。
然后,高野舞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高楼排气沟里,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棺材。她无法逃脱,更难以求救,往后的情节有些恐怖,为了避免扩散贞子的秘密,以下删去十八页(照着实体书清点的页数)。
十二年来,这短短的十八页,大约一万字左右,始终萦绕在脑中。
2013年,春天的某个下午,当我坐在《悬疑世界》编辑部的阳光房,开门就是二十一层顶楼的露台,地上长满郁郁葱葱的草木,从未修剪却充满萧瑟荒野之美,包括墙角里结着枯萎果子的石榴花,对面矗立着中国移动大楼与巴黎春天。楼下是长寿公园,我经常俯瞰那巨大的钢琴键盘,偶尔也会有音乐喷泉冲上云霄,更多时候是大妈们的广场舞,与流浪歌手的吉他。公园对面曾是栋烂尾楼,如果我的手边有台望远镜,看清烂尾楼的每个角落,或许就会发现她。
我不是偷窥狂。
但我是个宅男,或者说曾经是宅男。我也没有望远镜,但我总能看到你,看到你不经意间流露的悲伤,看到你不愿被人窥见的往昔,看到你伤痕累累的秘密。
一百二十天,偷窥你一生的故事,真的太短暂了,近似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完成初稿之后,我开始漫长的修改过程。而在《萌芽》杂志上连载的版本,已与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版本,俨然两个不同的故事。虽然,都是关于一个叫崔善的女子。
在这一修改阶段,我开始阅读金宇澄的《繁花》,这部几乎囊括了近两年所有中国文坛奖项的作品。刚开始,我以为自己会抗拒,却出乎意料地如此喜欢,一口气从头到尾读完。在此前与此后,我三度遇到身为《上海文学》主编的金宇澄。我不曾想到,金老师对我有着深刻印象,来源于多年前我在他的刊物上发表的短篇小说《小白马》。记得那是八年还是九年前,他当着别人的面说,别看小蔡总是沉默着,但他的心里藏着很多秘密。
是啊,很少有人发现这些秘密。
一如巴比伦塔顶的崔善,以及偷窥崔善的X。
而今,我在想,或许,我也可以做到?
阅读《繁花》的过程中,忽然,想起我过去上班时,单位里有个中年男人,所有人都叫他“瓦尔特”,好像既跟《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有关,也跟《列宁在1918》有关,因为他年轻时长得欧化,很像当时译制片里的东欧共产党人。春节前的两天,我特地看了《列宁在1918》,有一段在莫斯科大剧院里演出《天鹅湖》。我被这个片段的音乐所感动,重新找了各种版本的《天鹅湖》,进而想到过去的日本动画电影,也是上译配音的《天鹅湖》。
忽然明白,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不正是黑天鹅与白天鹅的故事吗?
几天内,我疯狂地听着《天鹅湖》,订购了欧美原版的CD,在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声中,我基本完成了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部小说。
所以,阅读这部小说,请你们最好同时循环播放着《天鹅湖》。
我也是第一次在写作中格外地注重语言,需要一种恰如其分,却不过分节制的语言。以及每一个字,都是如此重要。比如,最终章里有一句——
“依次将火车站前的白雪,描成耀眼的绯红…”
那个“描”字,我最先是写“染”,再改成“浸”,最后才是像画笔般的“描”。
我把偷窥描给自己看。
“我今天看了一张维也纳的地图,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难以理解:怎么人们建起这么大一个城市,而你却只需要一个房间。”
这是卡夫卡写给他喜欢的女子的情书。
而在二十一世纪,我们生活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房间,一个就够了——可以看见别人,也可以被别人看见的房间。
当我们偷窥时想些什么?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以及,陈白露在《日出》的最后台词——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蔡骏
2013年11月12日星期二初稿于上海苏州河畔
2014年6月1日星期日二稿于上海苏州河畔最漫长的那一夜
-END,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