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崔善走入市民广场公园,从路边小贩手里买了包鸭脖子。大学时代,她常在学校门口吃这个,要最辣的那种,搞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感觉爽得不得了。
她坐在X经常坐的长椅上,托着下巴仰望巴比伦塔。宛如《星球大战》的宇宙飞船,给人压倒性的视觉。周围无数三十层以上高楼,却不如这暴露着钢筋的烂尾楼感觉高大。
为确保张小巧的护照是安全的,必须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索多玛共和国”。
前天新买了一台智能手机上网搜索。至于林子粹的两台手机,包括镶嵌着“LZCS”的限量定制款,都被她半夜扔进了苏州河,以免警方侦测到信号源。
虽然,在世界地图上几乎找不到,但索多玛是个主权国家,更不是索马里。几年前,索多玛共和国刚加入联合国——位于南太平洋的索多玛群岛,由十九个岛屿组成,面积三十平方公里,相当于中国的澳门。1778年,一艘英国军舰发生叛乱,几名水手跟一群波利尼西亚少女驶抵这片无人岛。他们随身携带一本《圣经》,便以《旧约》中索多玛城的故事,命名了这座天涯海角的伊甸园。直到1900年,文明世界的人们重新登岛,这些欧洲与波利尼西亚的混血儿,仍然过着古代的生活。目前,索多玛共和国人口不超过一千,但向全球发出了二十万张护照,每张定价两万美元。
这张护照正插在崔善的风衣内袋里。
数分钟后,一辆黑色轻型摩托停在路边,后座放着两箱行李。骑手是个年轻男子,摘下头盔看着巴比伦塔顶,走进市民广场公园。
他穿着黑外套,背着双肩包,坐到最熟悉的长椅另一端。太阳将椅背晒得温热,坐着惬意而舒服,何况一个漂亮女子在身边,距离他的肩膀不过五厘米。
气温回暖了十几度,难得没有风的冬日午后,再加上疲倦没有恢复,很容易让人们吃饱后产生睡意。
崔善刚刚睡着。
她的双目微合,缩在长椅一侧,手里有包吃剩下的鸭脖。太阳光暖洋洋的,像层白色油漆,抹在分外消瘦的脸庞。经过长期禁闭与饥饿的皮肤,近乎透明地露出几根紫色的毛细血管。
但是,只要附近的小孩踢过来个足球,就会把她惊醒。
看到她挂在胸前的望远镜,男人的嘴角第一次微笑。他抱着摩托头盔,摘下厚厚的眼镜片,靠近她的脸。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可以闻到她头发间的味道,鼻孔呼出的气息——他只是想看清她眼皮上的某粒小痣。
在同一张长椅,这个姿势停留了半分钟,却始终未触碰到她。
唯有崔善刚嚼过的薄荷糖味,随着均匀的呼吸,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鼻孔。年轻男人倒出两片白色药丸,塞进他自己的嘴巴,稍稍喘了口气。
同时,他的右手,正从裤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崔善醒来之前,仿佛看到了什么。
清澈的,干净的,一尘不染的,男人的眼睛。
害怕自己一觉醒来,又回到空中监狱,刚睁开眼面对荒芜天空的时刻,而成功越狱逃脱的这些日子,不过是太渴望自由而产生的妄想和幻觉。
当她被路边的轻摩引擎声惊醒,那双眼睛却消失不见。
只看到寒冷的微微发蓝的天空,黑色骨骸般突兀的烂尾楼顶,还有一群划破天际线的灰色鸽子——崔善吃掉过其中的某个同伴。
怎么睡着了?就在这张木头长椅上,铺满阳光的广场公园,眼前一大片草坪,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太危险了!睡着后着凉倒无所谓,反正这一百二十天来,她已能在任何恶劣环境中生存,只怕被偷掉手机钱包,或被色狼乘机揩油。
上下检查一番,风衣纽扣系得很牢,围巾也没被解开,口袋里的东西还在——不对!是多了什么。
两把钥匙。
崔善的风衣口袋里头,多出两把完全陌生的钥匙。
其中,稍大些的钥匙柄上,贴着张小纸条,写着数字“3001”。
还有把钥匙略微小些,标记着“12”。
是谁趁她不小心睡着的片刻,把这串钥匙塞入口袋的?惊恐地向四周张望,只见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
她把钥匙放到鼻子前,残留男人手心的汗味。
X——是你吗?
再度仰望天空,瞄准高架对面的某栋住宅楼,当她被关在空中花园,每天都能看到顶层的几扇窗户。
3001?
钥匙上的数字,不就是三十层一单元?偷窥者X所在的窗户吗?
崔善抱起剩下的半包鸭脖,离开市民广场公园。她踩碎满地落叶,从南北高架下的天桥过马路,绕过横躺着睡觉的老乞丐,差点打翻他收钱的小盆。
街边挂着住宅小区的牌子:两河花园。
读高中时受到容老师的影响,崔善的世界历史学得不错,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根据对面巴比伦塔的两河流域起的名字吗?
她找到七号楼,因为紧靠南北高架,受到噪音影响,是整个小区位置最差的。午后的电梯很空,楼宇广告上涂满脏话与女人QQ号,崔善揿下顶楼三十层的按钮。随着电梯逐渐高升,她开始想象X的脸。
三十层到了,只有一个单元,门上印着“3001”。
没按门铃,直接插入大钥匙。果然打开房门,眼前是条长走道,两边隔着简易墙板,紧闭好几扇小门。有楼梯通往二层,原来是复式的房子,楼下就有七个房间。厨房响着微波炉的转动声。不知哪里传出《甄嬛传》的对白。有个年轻女孩等在卫生间门口,穿着粉色睡裙黑着眼圈,冷得不断哆嗦,敲门问厕所用好了没有。她毫不介意崔善的出现,只当作某个新邻居。
这是一套群租房,也不是没住过这种房子,崔善看了看小钥匙上的“12”,踩上吱吱呀呀的狭窄楼梯。
二楼的最深处,看到门上的“12”,不晓得X在屋里吗?
小钥匙上的六枚齿牙,被她紧紧捏在手心,锯子似的来回撕咬,几乎要磨出血来,直到隔壁传来刺耳的叫声,好像是对失业的小情侣在吵架。
终于,崔善将小钥匙塞入锁孔,门后安静得宛如坟墓,手指才微微用力,转动着打开门锁。
X的家。
十来个平方米,朝东的落地窗正对天空,一览无遗地俯瞰巴比伦塔。
当崔善转回头来,却看到了墙上的自己。
整堵墙,从天花板到地面,几乎贴满了一个女人的照片…
从五六岁小丫头的黑白照,到戴着红领巾的集体照,还有三口之家的全家福——她的爸爸是个英俊男子,妈妈亦曾是个美人,穿的衣服也很体面,而她同时继承了父母的容貌。崔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当她是个羞涩少女,穿着不知什么初中的校服。崔善久久凝视这张照片,手指触摸自己十四岁的脸颊,就像X在望远镜里想象她的皮肤温度。
她有过一个英文名字,大学英文课上起的,但很少有人记住,后来几乎没再用过——Odette。这行字母贴在X的床头,跟着三个中国字:奥黛特。
好奇地翻开纸条背面,还有一行汉字与洋文——
Odette奥黛特Одета奥杰塔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墙上除了她的各种照片,比如跟高中班主任的合影、大学寝室的闺蜜私房照、办公室恋情里秘密传递的巧克力…还有雪片般的复印件或扫描件:高考成绩单、读书时获得过的奖状、在高级会所留下的报名资料、淘宝和京东上的交易记录、去医院检查的临时病历卡、早已删除但被别人保留的微博截图…
最近几张照片是手机自拍——她穿着臃肿的旅行服,背景是蓝天白云下的洱海,三座白塔修长地矗立在身后。还有两张是在丽江的酒吧,标注着拍摄时间:今年二月。
几张A4纸用图钉固定在墙上,竟是网上复制的星座密码——
6月22日——优点:浪漫、擅长表达情感、富想象力。缺点:天真、不切实际、喜欢操控一切。生日花:风铃草。诞生石:珍珠。当天出生的名人——1940年: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1949年:梅丽尔·斯特里普。1962年:周星驰。1964年:阿部宽。1964年:丹·布朗。1987年:李敏镐。
看到这些打印出来的文字,崔善忍不住会心一笑,大学时代追过她的男生,同样也在床头贴过这样的内容。
但在墙上最醒目的位置,红色记号笔写着一行大字——
每天吃三次药
难道,在X给她的面包和水里,藏着某种特殊的药?一如在注射器里混合的两种药剂会变成致命毒药?也许,这就是她每晚睡得很死,当他半夜潜入躺在身边,自己也无从察觉的缘故。
墙角还有几排歪歪扭扭的“正”字,仔细数了数居然是二十四个。
一百二十天。
没错的,地球上再不会有任何人比X更熟悉崔善了,这种了解程度甚至超过了她本人。
真的是这样吗?
崔善继续检查这个房间,柜子里没什么衣服,也没看到生活必需品,更别提电脑、手机、钱包、证件之类东西了,看来他是刚搬家。
但在窗台上压着个白皮信封,上面写着X的笔迹——
TO:奥杰塔
X留给她的信?
崔善过去的英文名Odette,根据X写在床头纸条上的逻辑,最终等于奥杰塔,也是《天鹅湖》女主角的名字。
打开信封的刹那,却没看到任何信纸,仅有一沓沓红色与绿色钞票——人民币一万块,加上三千美元,都是旧钞票。
她无声地把信封塞进风衣口袋。
其实,崔善很需要这些钱,一旦刷卡或ATM提现,就很容易暴露位置,只有使用现金才是最安全的。而林子粹留下来的五千元,这些天已快被她花光了。
有些事情,人永远无法理解,崔善也不需要知道答案——这个男人为何对她这么好?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X把钥匙塞到她的口袋里,他就不会再回到这个房间了。
她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张大照片,写明五一中学的毕业照。仔细端详半晌,手指划过其中的每一张脸,却终究无法找到自己。
最后,崔善回到窗后,眺望对面烂尾楼的塔顶。
等一等,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她慌乱地拿起脖子上的望远镜,就像过去四个月来,X每天所做的那样——在椭圆形的狭窄视野中,最后一棵干枯的石榴下,躺着一具男性尸体。他扭曲着四肢,露出青灰色面孔,眼睛至死都没闭上,直勾勾地仰望天空。
林子粹死了。
显然,X并没有像对待崔善那样对待林子粹。
看到他恶形恶状的尸体,不知是饿死还是冻死的,表情凝固在最痛苦的时刻。崔善本以为自己会哭,却连半滴眼泪都没有,只感到反胃,差点把中午的过桥米线都吐出来。
但是,空中花园里不止有林子粹的尸体,还有一个女人。
崔善几乎站在窗台上,用望远镜不停地调整距离,确信这并非幻觉。
那个女人还活着。
她正在绝望地喊着救命。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雪白漂亮的面孔,宛如韩剧里的少妇。身上穿着BURBERRY的大衣,耳环与戒指都镶嵌着钻石,养尊处优的有钱人。她的头发散乱,额头擦破皮刚结疤,也许刚掉进去不久。
刹那间,崔善想起了这张脸——6月22日,凌晨五点,程丽君被杀现场的床头柜上。

第七章 怨妇聚会

梅兰已狂喊了两个钟头的救命。
她的手心里有张破纸条,来自另一个女人的字迹——
“救命!我在楼顶!巴比伦塔!”
背后是粗糙的水泥墙壁,底下垫着干草堆,一床白鹅绒被子缠在身上。她看着四堵高墙,宛如黑色的棺材,只留下头顶荒芜的天空。
几近零度的寒流中,不见一只鸟儿飞过。
数米开外的石榴树边,有个男人躺在地上——变成尸体的林子粹。
梅兰闻到一股腐烂的臭味,虽是寒冷的塔顶,依然有几只恶心的蝇蛆,从他的眼睛和鼻孔里钻出来。
她把今天在旋转餐厅享用的英式早餐全都呕吐在了地上。
不知道林子粹已死了几天?或许被活着关了三五天?下意识地捏碎手心里的纸条。
这是报复——来自那个叫崔善的女人?
下一个会是谁?
绝望主妇联盟。
两年前的圣诞节,程丽君、梅兰、全曼如、章小雪,四个女人聚在巴比伦塔对面的星巴克,用记号笔在彼此掌心写下这六个字,作为联盟成立的纪念日。哪怕很快就在厕所里洗掉,但是联盟已烙印在心底。忘了是谁,居然下载前苏联国歌《牢不可破的联盟》,作为“绝望主妇联盟”的盟歌。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那些天程丽君本就在惶恐中,被梅兰那句话又吓了一跳。
“废话!你还当真了吗?”
全曼如像读书时那样乐观,但有严重的产后抑郁症,也是发胖的原因。
“不过,想想好有意思啊——把小三关到烂尾楼顶的空中监狱!”章小雪差点大声喊出来,赶紧捂住嘴巴,“耶!貌似很爽的样子!”
“对啊,哪个老公结婚几年后没外遇呢?”
“太疯狂了!”
“把人关到烂尾楼顶上,会不会饿死啊?”
“要是有水喝,但没有饭吃,大约可以活七天。”
全曼如猛喝一口奶茶:“我知道减肥的极限了。”
“连水都没的话,三天就挂了吧?”
“如果是现在,没有厚棉被与帐篷,楼顶刮着寒风,一晚上就会冻死!”
最后总结的是梅兰,盯着窗外的巴比伦塔,想象在那四堵墙的露天监狱里,囚禁着一个年轻女子。
其他三个人都不寒而栗,章小雪端起热杯子:“能不说这个吗?”
“你不恨她?”
“那个女大学生…”半年前,章小雪的老公被迫承认有了新欢,发誓与对方断绝关系。但昨晚,他又没回家,说什么接待政府领导,却是跟人家在酒店开房,“我去庙里烧过头香,祈祷菩萨保佑,让小三出车祸死掉!”
“怎么不咒你老公?”
“瞎说!我喜欢他的,哪舍得咒他?就算他外面再乱搞,终究还是我儿子的爸爸,我总是希望他长命百岁的。”
谁又能想到呢?大学时候水性杨花的小雪,竟然熬成了好太太。
“离婚呢?”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但那不是举手投降吗?反而让小三上位得逞——让她占着我的男人,睡着我的床,开着我的车,还要打我的娃,哪能这么便宜了她?我们做正室的,必须死磕到底!”
梅兰微微摇头:“求人、求天,都不如求己。”
“别说了——我害怕。”
全曼如打断了梅兰的话,章小雪却摆摆手说:“没关系,我想听下去!”
“小雪,”梅兰跟闺蜜们仍然保持大学时代的称呼,“我的丈夫也有了情人,为她租了套高级公寓,送了张五万元限额的信用卡,他们每周见面三次——那个女孩子,二十四岁,准备为我丈夫生个孩子。”
“MY GOD,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梅兰却不再说话,将几包糖全部撒进了咖啡。
“如果,对方把孩子生下来,你丈夫会提出离婚吗?”全曼如又摇头说,“我找律师帮你打官司!让这个男人净身出户!”
“谈何容易?”梅兰从小没缺过钱,娘家也有很大的房子,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只想——她伤害了我,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烂尾楼顶?”程丽君眺望着自己发现的秘密,“万一死人了怎么办?”
“丽君,你真的以为我要杀人?”
显然,这句话让程丽君如鲠在喉,想起在自家楼下摔断脖子的钟点工。
“你要把人关进去两天,再放出来?”
“只是一个警告:永远离开我的老公。”
章小雪频频点头:“嗯,有道理啊,对付这种不要脸的女孩子,只能用最严厉的手段。不过,你真的要行动?”
“不是我,而是我们——绝望主妇联盟,你们会帮我的!”
“就用这栋楼?”
程丽君煞有介事地仰望着巴比伦塔顶。
“不,这栋烂尾楼是你发现的,也是为你准备的。”
“为我?”
“对不起,我说错了——是为你丈夫的小三。”
“你说林子粹?他可没有…”
梅兰搂着她的肩膀耳语:“迟早会有的,相信我,亲爱的丽君。”
“也许…”
“你们愿不愿意帮我——寻找另外一栋类似的烂尾楼,在天台进行改造,变成牢固的空中监狱,再把我丈夫的情人扔进去。”
“梅兰,你疯了?”
“我很冷静,给你们几天时间考虑。绝望主妇联盟,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不是吗?”
还是章小雪明白得快:“你是说,我们帮你在烂尾楼顶囚禁小三,然后,你也来协助我们做同样的事?”
“对,下一个,就轮到你老公的外遇对象了——女学生。”
“我做梦都盼着那一天。”
“小雪,你放心吧,我们三个人都会帮助你的,再找一栋差不多的烂尾楼,这座城市有很多呢!”
“这个…”
她的眼神里既有兴奋,更带着让另一个女人永远消失的恐惧。
“我要回家遛狗了,等你们的电话,亲爱的们!”
三天后,梅兰接到了她们的消息。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梅兰,我们一起干吧!”
“结婚整整六年,我为他生了女儿,为他放弃自己一切,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却轻而易举取代了我——我很想把她关到烂尾楼顶上,让她忏悔和流泪,让老公感到害怕!”
程丽君也发来微信:“梅兰,抑郁症让我太苦闷了,如果不干些刺激的事,我真的会自杀——绝望主妇联盟,必须一起行动!”
不过,行动说说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了。首先,如果不能使用巴比伦塔,到哪里去找烂尾楼?梅兰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用百度搜索全市所有大厦,施工或待完工的有几千个,根据开工时间分析,就可确定哪些楼多年未动过。
谁都想不到在这座城市,竟然矗立着上百栋烂尾楼,大部分是九十年代遗留下来的。
四个女人共同选定了市郊的一栋楼,废弃将近二十年,没有任何重新开发的迹象。
春节前,她们先去踩点,各自戴着安全头盔,以及各种防护用品,以免上楼时发生意外。绝望主妇联盟第一次野外行动,爬上顶楼,划定四堵墙的范围。附近也没什么高楼,老天恩赐的空中监狱。
有个男人在看着她们。
半秃头的中年男子,穿着满是灰尘的棉袄,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手里握着一根铁棍。
几个主妇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四处逃窜,只有梅兰冷静地问:“你是谁?”
连续问了好几句,对方并未回答,男人用手比画了两下,她明白了:“你是——聋哑人?”
梅兰在聋哑人学校做过老师,手语基本没忘,立刻打出同样的手势。
男人居然看懂了,露出意外的神色,两个人在烂尾楼顶,用手语交谈了半个钟头。
他出生在大雪纷飞的农村,原本是个口齿伶俐的孩子,七岁那年一场大病,吃了乡卫生院开的变质药品,双耳失聪,再不能说出正常语言。他失去了读书机会,十多岁跟人进城乞讨,好多次被抓进收容所,打得皮开肉绽再驱逐到另一个省市。后来,他跟着义工组织学会了手语,终于有希望找份工作,却被人诬陷偷钱包。劳动教养三年后,他继续流浪拾荒为生。没有男人或女人爱过他,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没有身份证,在几次人口普查报告中,他从未存在过。他习惯于住在烂尾楼,既不用付一分钱房租,又有足够的空间生活。这座城市的每一座烂尾楼,他都摸得清清楚楚,包括哪里住着流浪者,哪里又开着地下作坊,什么地方出过杀人案,某个楼板底下藏着陷阱,有人不慎摔死…
这个冬天,他就栖居在此,意外发现四个女人跑上来,还以为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就拿着铁棍上来救人了。
梅兰打着手语问道:“你愿意为我在这栋楼顶造起四堵围墙吗?”
四十年来,从未有人这么关心过他,何况是美丽尊贵的少妇,他毫不犹豫地用手语回答:“我愿意。”
最后,他也没说出自己的姓名,而主妇们已给他取好了名字——哑巴。
开春之后,哑巴建造好了空中监狱,几乎完美的围墙,在烂尾楼顶异常坚固,从楼下仰望看不出什么变化。
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更无法跟别人正常交流,总之哑巴绝不会泄露秘密。
绝望主妇联盟开始行动——第一个目标是梅兰丈夫的情人。
这个年轻女孩爱出入夜店,四个女人一齐跟踪,伪装成陌生人与她聊天,然后给她喝下带有麻醉剂的饮料。女孩很快昏迷过去,旁人看来不过是喝醉了,主妇们把她抬进车里,运到烂尾楼底下。
但她们无法把一个女人搬到楼顶,哑巴出来帮忙,轻松地背起女孩。
“我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不把她关在这里,我就会被人害死!”
一路上,梅兰不断用手语这样告诉哑巴。
他毫不犹豫地把女孩子送入天牢。
首次行动成功,主妇们各种心情,只想尽快回家,以免丈夫怀疑。
不过,大家都忘了最后关照哑巴一声——请在三天后把她放出来。
那一晚,程丽君着凉感冒,本周聚会取消,再见面已相隔十天。
女孩失踪之后,梅兰在家不动声色,丈夫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应酬少了一些,每个晚上都睡在她的枕边,还跟她温存了两次。
旋转餐厅的玻璃上布满春雨,她点了杯热巧克力,听到耳边有人问——
“梅兰,你去把小三放出来了吗?”
全曼如舔着冰激凌,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哦?临走的时候,你没跟哑巴说吗?”
“拜托!只有你会用手语,我们怎么跟他说呢?”
“等一等——你是说——你忘了?”
章小雪的面色变得煞白,手中的玻璃杯摔落打碎在地上。
碎玻璃声引来人们侧目,梅兰的热气呵在窗玻璃上,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我…我以为…你们会提醒我的。”
半小时后,四个女人来到郊外的烂尾楼,爬到顶层的围墙,俯视空中监狱,躺着一具年轻女孩的尸体。
哑巴冷漠地站在她们身后,半秃的脑门淋着雨点。梅兰什么都没问,点头让他离去。
全曼如哭了,接着是章小雪:“这下好了,我们都成了杀人犯!”
程丽君还保持镇定,来一句总结性发言:“不,这只是个意外!”
“我们只是帮你教训小三,让她不要再跟你的老公来往了。”全曼如抓着梅兰的衣袖说,“但真的没有要杀人的意思啊!”
“没用的,你去跟警察说——谁会相信你?”章小雪迅速擦干眼泪,“要怪的话,只能怪我们自己,行动成功后太兴奋了。”
四个女人哭哭啼啼聊了大半天,谁都没想去把尸体弄出来,任由那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在楼顶的春雨中缓慢地腐烂。
但是,绝望主妇联盟——任何秘密只能进不能出。
“木已成舟,我们四个人,谁都逃不了干系,既然杀了一个人,何妨再杀第二个?”
说话的是章小雪,按照原定计划,下一个牺牲者就轮到她老公的小三了。
“你是说——我们帮你再干一次?另外找一栋烂尾楼,把你老公包养的女大学生关进去?”
“是。”章小雪捏紧了拳头,“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把她放出来的话,很容易能查出是谁干的。到时候同样也犯了法,加上刚死了的女孩子,我们都要坐牢,甚至被枪毙的。只有让她死在里面,对我们才是最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