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晚都会见到他吗?”
“是啊,但我从没记住过他的脸——我说不清楚,很抱歉。”
“他穿什么衣服?用什么手机?带什么包?还记得吗?大叔,求求你了!”
崔善几乎要靠在他肩上撒娇,老男人却很老实:“都很普通,灰蒙蒙没什么印象。”
“那他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提到过什么人?”
“嗯——我问过他好几次,为什么要听这首《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但他只是默默地听。最后一次,他说:还会有一个人,坐在这张长椅上,听你吹这首歌的。”
不知该说什么话,她傻傻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姑娘,那么晚了,该回家了,再见!”
老张背着萨克斯离开公园,崔善仍然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回家?不就在巴比伦塔顶上?
仰望几近零度的塔顶空中花园,不晓得那个男人是否还活着?崔善打开林子粹的手机,是他平常使用的三星,接到一条最近的短信,傍晚时发出的——
“12月15日,程丽君的生日,我们将举办一个小型的追思会,你来参加吗?”
来自一个叫“梅兰”的人。
女人。

第四章 杀人同谋

“七天后,程丽君的追思会,还要请哪些人?”
全曼如抱着一杯热咖啡,迷惘地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摩天大厦,浓密的雾霾中宛如漫步云间。这里位于城市中心的至高点,将近一百层楼顶的旋转餐厅,钢琴弹奏着《Smoke Gets in Your Eyes》,全市只有这个地方,连早餐都有钢琴伴奏。
“除了我们三个,她还有其他朋友吗?”
说话的是章小雪,坐在全曼如的对面,阴沉的面色映在玻璃上,染过的金色卷发,在窗外浓雾的覆盖下,宛如一锅煮熟了的泡面。
“好吧,我刚预定了这个餐厅,包场一个钟头,十万块,我们三个AA吧。”
“没问题,我老公答应给我这笔钱了。”
“我的卡里也还够刷。”
章小雪掏出PRADA钱包,看着身边的女人问:“梅兰,你呢?喂,问你话呢?”
“对不起…”
梅兰有些走神,正在看着窗外的景色,一阵凛冽的西风吹来,暂时驱散了浓雾,露出久违了的阳光。
“你在走神。”
“是…”她还在喝最后一口早餐粥,指了指弹钢琴的小伙子,“在听这首曲子。”
全曼如把脸鼓起来,像只被阉过的肥猫:“对啊,我们读大学的时候,挤在宿舍里看过一部韩国恐怖片,说的是几个女高中生的故事,片尾曲就是这个音乐。”
“可是——”梅兰的思维再次跳回,“林子粹到现在还没回消息,给他打电话也是关机。”
“他凭什么也来参加追思会?”
“是啊,当妻子等着他回家,他却在外面抱着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章小雪不断给露出皱纹的脸上补妆:“十有八九,林子粹也是杀人的同谋!”
“废话,要是没有林子粹帮忙,那个狐狸精怎能用钥匙打开大门,半夜潜入到程丽君的床头?她又怎能穿着程丽君的衣服去购买毒药与针筒,造成自杀的假象!”
全曼如有强迫症,焦虑地摆弄着餐具,反复几次打开手机,屏幕上是肥嘟嘟的女儿,今年刚上幼儿园托班。
“哑巴怎么还没找到?”章小雪的卷发微微颤抖,拉着梅兰的手说,“你真的不知道吗?都快四个月了!”
梅兰看着被淹没在钢铁森林中的烂尾楼顶。玻璃上除了呵出的热气,还有自己姿容姣好的脸庞,正与十公里外的那栋楼合而为一。在同学四人之间,她是公认最漂亮的那个,当年寝室里就属她收到鲜花和情书最多。她很懂得保养自己,许多人误以为她还不满三十岁。
“你怎么了?总是不回答我们的问题。”
“没关系。”
短短的三个字,却依稀埋藏深意。章小雪搭着她的肩膀问:“亲爱的,你说等到十年以后,当我们真的老了,还能像以前那样做闺蜜吗?”
“当然——”话没说完,梅兰的肩膀有些打颤,“除非,我死了!”
“呸!我们四个人里刚死了一个,不要再说晦气话了!”
全曼如目露恐惧,像过去那样疑神疑鬼:“最近,我有一种感觉——丽君的死,是老天的安排。”
“你是说——因为她,带我们去那个地方的?”
“嗯。”
“亲爱的神婆,还要再算一副塔罗吗?”梅兰打断了她们危险的谈话,“聊聊别的开心事吧。”
每个周末,她们都会找个地方聚会,要么在谁家院子,要么在这个旋转餐厅。许多年来雷打不动,始终是程丽君、全曼如、章小雪、梅兰,直到五个月前,其中一个变成了死人。
三个女人沉默半晌,还是章小雪先开腔:“喂,你老公给你买了辆新车?”
全曼如故意露出手里的奥迪车钥匙,略略得意道:“大概——是他察觉到问题了吧,这两天看到我就面色煞白,急着送辆新车来安抚我,免得这个混蛋自身难保。”
“你可真幸福啊,我老公抠得要命,快半年没给我买包了。”
“小雪啊,你要小心——他会不会又有了外遇?”
“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本性难移,不是吗?”
章小雪说到忿处,竟掰断了一支点单的铅笔。梅兰想起大学时代的寝室,就属小雪的风流韵事最多,白天还跟数学系的帅哥看电影,晚上就拉着体育系的肌肉男去开房了,隔天又坐上男老师的新车去郊外的度假村。
她们又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葬礼似的。
梅兰走到钢琴台前,问弹琴的帅哥会不会《天鹅湖》。音乐学院读书的男生微微一笑,以为又钓上了富姐,指间流出柴可夫斯基的旋律。
当她回到原座,全曼如不解地问:“为什么选这个?”
“程丽君生前最喜欢的音乐。”
“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
“+1。”
章小雪倒是盯着弹琴的小伙子看,觉得有几分像李云迪。
“只有我知道——程丽君的追思会上,一定要放《天鹅湖》做背景音乐。”
“好吧。”全曼如又想起什么,“对了,那个叫叶萧的警官还来找过你吗?”
“很讨厌啊,前几天又来骚扰我了。”梅兰眼底起了一层雾,平静地摇头,“放心吧,他永远别想知道我们的秘密。”
而她并不知道,就在自己座位底下,藏着一支工作中的录音笔。
窗外,四百米的城市之巅,重新笼罩起浓雾,再也无法窥见巴比伦塔。

第五章 绝望主妇联盟

梅兰在车库跟全曼如与章小雪拥抱道别,下次聚会仍是这个地方,也将是程丽君的追思会。
独自坐进英菲尼迪的驾驶座,梅兰从手套箱里拿出熟悉的相框,那是四个女人的合影,在她们每个人的床头柜,都放着这张相同的照片。
还有件事,她并没有说出口,就是叶萧警官来找她时,告诉她林子粹失踪了。
下一个会是谁?
叶萧反复询问她与林子粹的关系,梅兰掩饰得颇为巧妙。
最后,警官提了个奇怪的问题:“谁是奥杰塔?谁是奥黛尔?”
“我听不明白。”
“不,你懂的,关于《天鹅湖》的故事。我查过你在师范大学的学科记录,你和程丽君都选修过西方音乐史,而你这门课的成绩非常出色。”
“芭蕾舞剧吗?”梅兰努力回想着说,“《天鹅湖》是所有芭蕾舞团的保留剧目,通常白天鹅与黑天鹅,也就是奥杰塔与奥黛尔,两个角色由同一个女演员扮演。因此,她具有超乎寻常的难度,并且性格截然相反。”
“有意思,说下去。”
她开始躲避叶萧的目光:“抱歉,毕业十多年,程丽君还保持着古典音乐的爱好,但我记不清了…王子,嗯,他明明深爱着奥杰塔,也就是白天鹅。但在王子的生日晚宴上,奥黛尔穿着黑裙出现,他没有分辨出她们的不同,完全被黑天鹅欺骗,发誓娶奥黛尔为妻,导致了第四幕的悲剧…好像是吧。”
“谢谢,我大致明白了一些。”
“这跟案情有关吗?”
“也许吧。”
叶萧警官告辞之后,梅兰对于他犀利的目光,依然心有余悸。
此刻,12月10日,上午十点。旋转餐厅五百米下的地库,她痴痴地坐在方向盘前,心底反复问着一句话:“谁是奥杰塔?谁是奥黛尔?”
短信铃声响起,她疲倦地拿起手机,刚看到发件人的名字,几乎打开车窗扔出去。
屏幕显示两个简单的字:哑巴。
犹豫许久,她重新打开手机短信,看到哑巴的消息——
“明晚,我从老家回来,能跟你见一面吗?”
是哑巴的风格,简单直接而粗暴,他还活着?
刹那间,梅兰极度后悔,发泄着按了按汽车喇叭。
踩下油门,驶入街道,本想超过前面的车,却想不清楚该去哪里。明天该如何应对哑巴?还是根本就不理睬,或者——再干一次?
红灯停车,她翻出手套箱里另一幅相框,同样四个女人,却个个青春容颜——程丽君梳着复古的小辫子,全曼如只有现在的一半体重,章小雪像个女高中生,而梅兰那时被人叫作小张柏芝。
她们在师大毕业时的合影。梅兰的父母都是医生,全曼如是财政局长的女儿,章小雪的爸爸是报社总编,程丽君家里则有上亿资产。她们都是第一代独生子女,既然住在同一间宿舍,就把彼此当作姐妹。四个人常挤在一张床上看恐怖片,考试共同作弊过关,砸钱捉弄最讨厌的同学与老师,暑期结伴去欧洲旅行,偶尔去夜店疯狂一把,偷偷抽烟喝酒…
那时候,梅兰在学校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男朋友是农村出来的,毕业后回老家做了乡村老师。她一度也想跟对方去那遥远的地方,却被父母极力阻拦,最终选择本市的聋哑人学校做老师。她再没见过那个男生,多年后听说他死于一场乡村拆迁。
毕业那年,全曼如留校在行政办工作,三年后嫁了个高级公务员。她断定自己眼光没错,这个男人是只潜力股,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但也因此,她管得极严,天天检查手机,严禁他跟年轻漂亮的异性来往,就连青春腼腆的小伙子也不得不防,以免被人掰弯。两人一起出门,哪怕他多看一眼隔壁少女,都会被揪住耳朵不放。婚后不久,全曼如的预言成真,老公辞职下海,成就千万富翁,逢人开口闭口称赞老婆,说她有旺夫相。等到她生完女儿,又是天翻地覆,先是身材就像吹气球,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苗条,丈夫对她完全没了兴趣。再是老公的生意越来越忙,天南海北,空中飞人,打电话回家,也是匆匆两声HONEY交差。她自觉没脸跟着丈夫出门,也就一心一意做家庭主妇了。
章小雪没有做老师,而是去外资企业上班,也算进了花花世界。她跟着一班白领丽人、外国老板、各色客户与供应商,走遍了魔都的各种夜场。自然,她谈过的男朋友少说也有半打,尚不包括酒吧里遇到的一夜情。直到二十九岁那年,实在是感觉青春流逝,眼角的皱纹都要爆出来了,何况父母严加逼催,每月安排四次相亲,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对方是个钻石王老五,却没有多少绯闻,因为天生一副老实相,阅男无数的章小雪,由此倍感安全。结婚一年,她就剖宫产了个儿子,越发觉得丈夫的体贴,从此彻底改了秉性,专心在家相夫教子。至少,梅兰再没听她吹嘘过自己又征服了某某男人,倒是成天晒幸福说丈夫对她有多好,证据无非是满柜子的包包。
程丽君只当了两年中学老师,反正老爸有钱养她。几年后,她与律师林子粹结婚。相比其他闺蜜的老公,她的丈夫虽然帅气迷人,却是事业最不成功的那个,反而要依赖于丈人。
至于梅兰,她在聋哑人学校当了几年老师,再没有谈过恋爱。七年前,某家银行的慈善公益行动,去贫困山区资助残疾孩子,需要手语老师陪同,梅兰主动报名参加。那次漫长的暑期旅行中,银行方面的代表,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虽然他的长相平平,却处处表现得积极热心,也没嫌弃农村条件艰苦,更喜欢跟孩子们玩游戏。梅兰跟他配合得相当默契,还发现两人有许多共同爱好,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迷失》之类悬疑美剧。在云南最偏远的山村,渡过一条湍急溪流时,梅兰意外被水冲走,几十米外就是瀑布,是他奋不顾身跳下水,最后关头救了她的命。当天晚上,当她在乡村中学里烤火,看着无瑕的月光,不计其数的萤火虫陪伴下,仿佛宫崎骏的电影世界,梅兰接受了他的求爱。
恋爱一年,交颈鸳鸯,如胶似漆,梅兰成了他的妻子。结婚前发现怀孕,她很想把孩子生下来,但他不愿仓促地奉子成婚。他恰逢事业关键期,刚获得一个众人虎视眈眈的职位,但面临巨大的业绩压力。于是,他逼着梅兰做了人工流产——她正深爱着这个男人,知道他从基层奋斗起步,得来这位置不易,愿意为他而做出牺牲。
婚后第二年,丈夫的年薪升到了五十万,黑色收入更是翻倍。梅兰辞去老师工作,专心在家生儿育女。不过,漫长的六年过去,眼看快到七年之痒,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再去检查,医生说是第一次流产造成的伤害,使她以后很难再怀孕了。
丈夫无法责怪梅兰,完全是他造成的结果。但他开始放纵自己,整夜在外忙于应酬,流连于夜总会,或跟女秘书打情骂俏。他自以为保密得天衣无缝,其实早被妻子发现。梅兰却隐忍不发,很好地掩饰了这一切,始终未曾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并非像许多女人那样,想要维持婚姻而委曲求全,而是决心用自己的方式来复仇。
这些年来,虽然各自的生活有了剧变,四个人都当了家庭主妇,全曼如与章小雪还做了妈妈,但她们的友谊丝毫未曾改变,每个周末的聚会从不中断。每次都会有人掉眼泪,说出婚后的各种不幸…
全曼如的丈夫是第一个出轨的,不知吵过多少次架,她却不敢选择离婚,为了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她总是埋怨自己产后发胖,让丈夫完全失去了兴趣,大家明白这纯属扯淡。更重要的是,她说自己仍然深爱着丈夫,不想做个被抛弃的怨妇,这也太没面子了吧。
接着是章小雪,儿子不到两岁,丈夫在外包养了个女孩。她只能默默地每天诅咒,却不敢对丈夫发脾气。她的爸爸刚好退休,人走茶凉,再无依靠。离婚吗?只能分到很少一部分财产,大半都被丈夫转移。就拿着半套房子,怎么养活自己?难道再出去找工作?原来她在外企的职位,早就被后来的女孩子顶了,哪个单位敢要她这么个单身妈妈?
问题最严重的是程丽君,倒是她跟丈夫相安无事,即便被查出输卵管阻塞。然而,几年前的那场空难,她失去了父母,从此陷入严重的抑郁症。有一次,程丽君在家割腕自杀,梅兰及时赶到救了她。从此她的性情大变,原本是个胆小的女人,连只苍蝇都不敢打死,外面遇到什么事都缩在后面,现在却会极其暴躁地发脾气。
梅兰担心她的安全,没事就主动跑来陪伴,看到程丽君总是对着钟点工发泄,强迫那个中年妇女做各种危险的脏活累活,有时近于侮辱与虐待。钟点工居然坚持了下来,从未向任何人抱怨,因为女主人给了加倍的工钱。
因此,林子粹也跟梅兰熟络起来。经常就是他们两个人,一起陪伴程丽君去看心理医生,漫长的治疗过程中,他们坐在外面喝咖啡聊天。他要么不说话,说起来就文绉绉的,还能引经据典。梅兰学过西方音乐史,很乐意听他聊柴可夫斯基与拉赫玛尼诺夫之类的。每次看到林子粹的眼睛,梅兰的心头就会微微颤抖,许多女人都对他有过这种感觉——这是个令人着迷而又危险的男人。
她开始收到林子粹的微信,半夜里说些暧昧不清的话,有时关于程丽君,有时又完全不相干。
那时候,正好梅兰发现了丈夫外遇,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她接受了林子粹的邀请,两人在酒吧约会。他很会调情,也许早就有过外遇对象,或在外面常有一夜情。可怜患有抑郁症的程丽君,还以为丈夫忠诚不渝,只因他为人处事极其小心,不留半点破绽。
有一夜,林子粹想把梅兰灌醉,没想到她的酒量惊人,最终倒下的是他自己。梅兰心里透亮:一旦踩过这条线,就再也回不来了,思前想后,终究悬崖勒马,冷静地叫辆出租车,把醉鬼送回家,再没和他有过私下来往。这个秘密,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然更不能让程丽君知道,否则便是早点送她去自杀。
那年冬至,程丽君家里终于出事,钟点工从三楼坠落摔断脖子死了。
两天后,就是平安夜,四个女人在梅兰家里聚会,程丽君哭着说出真相——确实是她逼迫钟点工爬上去擦窗的。
大家相约彼此保密,永远不出卖朋友。
接着,程丽君说出一个更为匪夷所思的秘密——
“其实,那个死掉的钟点工,她是个变态。”
处于重度抑郁症中的程丽君,平常两耳不闻窗外事,丈夫又早出晚归,她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人,就变成了那个叫麻红梅的钟点工。她时而对钟点工百般关心,赠送自己的金银首饰。时而又挑三拣四,比如每次用完马桶,都要钟点工再清洗一遍,每隔三天给地板打蜡,每周把所有窗户擦到几乎透明。
就像所有没生孩子的主妇,程丽君在家无聊到了极点,因此越发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加重抑郁。她偷偷观察钟点工,从对方说话的眼神里,休息时发呆的样子,判断出麻红梅是有故事的人。
于是,她决定干一件刺激的事——跟踪与偷窥钟点工。
结果是惊人的,每天清晨,麻红梅都会准时出门买早点,来到市中心的一处烂尾楼。开始,程丽君以为她是去跟情人幽会,后来大胆地跟着她爬上烂尾楼,发现她竟把早餐从楼顶扔下去。等到她离开以后,程丽君才发现底下的空中花园,不可思议地囚禁着一个男人。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厚厚的棉袄,有些简单的生活用品。
麻红梅,每天都是这个节奏,从不间断地给烂尾楼顶的男人送饭,又不跟他说话,像典狱长与终身监禁的囚犯间的关系。程丽君想起钟点工说过自己老公早就死了——难道,楼顶的男人就是她老公?这样的囚禁已持续了很多年?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虽然,我不是故意想让她摔死…”程丽君面对三个最好的闺蜜,从来不曾说过谎话,“但麻红梅死后,我反而轻松了许多——再也不用担心每天与一个心理变态朝夕相处了。”
当时,梅兰内心想的却是:亲爱的丽君,难道你自己不是变态吗?
全曼如与章小雪却表示不相信,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又不是拍电影!她们一致认定,是程丽君的抑郁症产生的幻觉,在钟点工死后的这两天,编织出了这样疯狂的故事。
“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跟我去看看!”
次日,四个女人结伴前往程丽君所说的烂尾楼。
圣诞节的阳光下,梅兰穿过市民广场公园,第一次看到了巴比伦塔。
这是一栋骷髅般的建筑物,裸露着行将腐烂的发黑骨头,血管与神经早已不复存在,如果塔顶真的禁闭着一个人,不过是食腐的霉菌与蛆虫罢了。
章小雪已事先做足功课,查清了烂尾楼的前尘往世——
巴比伦塔的主人生于本市,人们称他为“教授”,年轻时偷渡去香港,不知如何掘到第一桶金。两伊战争期间,他自称巴哈教徒去中东做生意,为伊拉克建造各种基础设施,一度成为萨达姆最大的承包商。此人资助发掘了古巴比伦城遗址,说在地下得到先知巴布的教诲,要在东方重建通天塔。中国第一波房地产高潮,他携带从海湾战争赚来的巨款回国投资,邀请某位建筑大师设计巴比伦塔,酬劳则是一尊两千五百年前的尼布甲尼撒石像,从传说中的通天塔底下挖出来的。下面圆锥形的十层,计划造成综合性商场,底楼则是私人博物馆,全球收藏古巴比伦文物最丰富的一家。上半部分的十层,将是五星级酒店。至于顶楼的空中花园,谁都不晓得什么用途。
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全中国出现了无数栋烂尾楼——巴比伦塔是其中之一,在它结构封顶的第二天。
第三天,巴比伦塔的主人,传说中令人着迷的“教授”,站在塔顶的空中花园,口诵古老经文,一跃而下…
警方寻遍附近每寸街道,包括屋顶与绿化带,甚至到不远处的苏州河里打捞,都没找到他的尸体,仿佛在半空消失。而他价值连城的收藏品,大多被索回伊拉克,2003年随着美军攻陷巴格达而付之一炬。据说“教授”与这栋烂尾楼融为了一体,每根裸露的钢筋,每块斑驳的砖头,每道水泥缝隙,都是他的骨头、肌肉和血管。而他的鬼魂,则永远飘浮在巴比伦塔上空,比如那座人所未知的空中花园。
“丽君啊,你说,你看到被囚禁在塔顶上的男人,会不会是那个教授呢?”
“谁知道呢?”她们穿过绿化带背后的小门,梅兰仰望绝顶之上的墙,“既然,都已经到这里了,不妨上去看看吧!”
四人小心地进入烂尾楼,爬上漫长的十九层楼梯,来到巴比伦塔顶的荒草丛中,扒着栏杆偷窥空中花园,果然发现了那个男人。
谁都不敢说话,像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注视这个即将饿死的人。他看起来好几天没吃过东西,骨瘦如柴地躺在墙角,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全曼如与章小雪吓得当场逃跑,梅兰和程丽君一直追到烂尾楼下,才把她们两个叫回来。四个女人商量半天,全曼如没有丝毫主意,章小雪则主张赶快报警,程丽君坚决反对,认为这会给自己带来更大麻烦——对啊,她们怎么会发现这个秘密的?是否与钟点工麻红梅的死有关?程丽君还对警察说谎了?
最后,梅兰提出个方案:扔根绳子下去,放这个男人逃出来,但又看不到她们。
大家都点头认可,再次登上巴比伦塔,准备好了坚固的绳子,一头固定在楼顶,另一头扔下空中花园,还留下几千块现金,作为男人逃跑后的生活费。
当她们回到地面不久,有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目光呆滞地来到市民广场公园。周围许多人在搞圣诞促销,却没有一个上前帮助他,想必把他当作了乞丐。
男人消失在人群中,梅兰这辈子再没见过他。
十分钟后,四个女人聚在街对面的星巴克,擦着额头冷汗:“太刺激了!”
梅兰看着窗外的烂尾楼顶:“亲爱的,你们不觉得吗?这座空中监狱,是老天恩赐给我们的礼物。”
这一天,是“绝望主妇联盟”成立的日子。

第六章 一具尸体

崔善逃出空中监狱的第十天。
如果,林子粹没有从塔顶逃走的话,应是一具尸体了吧?
会不会有小直升机给他投送食物?
她在寻找X。
虽然,已锁定对面那栋楼顶,但不确认是哪扇窗户。何况,根本无从探知X的动机,这个男人为何禁锢了她一百二十天?最后又为何救出自己?
几天前,睡在酒店商务套房的大床上,她开始整夜流血。
流产后的第一次正常月经吗?真的很难受,似乎要把几个月迟来的血全部流干,想起中学时妈妈常给她吃的炒肝。
崔善端着一台望远镜,新买的黑色迷你型,凝视窗外的市民广场公园。冬日阳光格外温暖,洒在的枯黄草坪上,让人滋生晒太阳的欲望。
出门前,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这些天狂吃各种美食或垃圾食品,但她在日夜不停地流血,依然消瘦而苍白。必须化个妆,几个月没擦过唇膏与粉底,看起来略不自然,尤其难以掩饰青色的眼圈。昨天把头发剪短一半,修整齐的指甲涂成粉色。戴上大墨镜,换了件黑色短风衣,质地不错。裹起咖啡色围巾。下身是条灰色西裤,配一双黑高跟鞋。脖子上还挂着望远镜,很有复古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