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所有搞乐队的人一开始都这么想的,要做中国最好的某某乐队。还是应该鼓励一下。可惜我没有和娱乐圈打交道的经验,只能傻乎乎地说:“啊,真棒。你们乐队叫什么?是不是叫‘栗子’?”
“为什么叫栗子?”
“你那么崇拜‘糖炒’(唐朝,最好吃的当然是糖炒栗子啦。”
陆虎干笑说:“哈哈哈,一点儿也不幽默。我们乐队叫‘三点五’。猜猜是什么意思?”
我又一呆。三点五?
几个准备回教室的男生对着我一脸坏笑,一定是还在回味刚才“彩铃门”我的洋相给他们带来的欢乐。我向他们抛去一个极恶毒的阴阳眼,却忽然想通了“三点五”的深刻内涵。
“不三不四。三点五就是不三不四,是你们这批人的真实写照。”
“哇,你可以去做侦探了。”陆虎的语调里似乎真流露出佩服的味道,“至少说明我们比较有自知之明,对不对?”
“但为什么要我去?”
这回是陆虎发呆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问题,或者他以前邀请做嘉宾的女孩都义无反顾地答应了,他想了半天,眼看着课间休息就要结束了,他才说:“因为咱们患难之交啊。你来,对我很重要。你要不来,我就朋克不起来了,只能改唱校园民谣了。”
我能感觉自己在对着手机微笑,但那墓碑从我眼前闪过。
陆虎之墓,一九九三年生,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四日卒
短暂的快乐浮云般飘走,我抬起眼,却发现杨双双一脸怪异地望着我。
“你就这么答应他了!”食堂饭桌上,杨双双听说我欣然接受了陆虎的邀请,紧张得险些把筷子咬断。“你这就开始和男生约会了?”
“啊?不和男生约会,难道要我和女生约会?”我故意很警惕地看她一眼,“你是不是我妈咪派来的耳目啊?”
杨双双总算听出我只是在揶揄她,索性换上我老妈的嘴脸说:“不是不让你去约会,关键是你对陆虎这个人根本没什么了解…”
“很了解了还需要约会吗?直接就去领结婚证算了。”我叹一声,既是对食堂大锅菜的抗议,也算终于结束了乱说一气,很正派地说:“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我只是想,也许这是个好机会,我可以告诉他,墓碑上也有他的名字。”
“为什么不让巴渝生告诉他?”
“其实巴渝生早就知道了,我给了他所有十二个人的名单后,他一眼就看见陆虎的名字,我想在调查陆蔷被害的案子时,巴渝生一定和陆虎有过接触。我打电话给巴渝生后,他说,警方会关注陆虎的动向,但不会这么早就挑明。我想也有道理,毕竟这十二个墓碑什么的,都是我的一家之言,一个精神病的胡说八道;而相信科学、实事求是的警方,不可能帮我一起散播迷信和谣言,你说对不对?”
杨双双侧着头想了想,点点头。
“但是,我觉得陆虎既然也能进入阴阳界,那么他迟早也能看见自己的墓碑、自己的名字。我如果提前告诉他,说不定,我们能一起行动,做些什么,阻止更多惨案的发生。”
杨双双将头侧向另一方,又想了想,又点点头说:“可是…你毕竟…酒吧那种地方,你觉得合适吗?”
她这么一点醒,我才想起来,真的是,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去过酒吧呢。陆虎他们乐队的演出是在百家村酒吧街的一个名叫“正点”的酒吧里,从他们乐队的名字“不三不四”到这个酒吧的名字“正点”,都透露着危险。我虽然是欧阳世家的可悲的鬼缘后人之一,但也没到“太妹”的级别。现在想一想,孤身去约会,好像有点勇闯龙潭虎穴的感觉。
看出我的踌躇,杨双双忽然一笑,露出满嘴可爱的饭米粒:“所以啊,我要陪你去。”
周五,天将暗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但杨双双迟迟没有到。
其实我没有刻意准备什么,就是把头发披下来,选了一条不长不短刚过膝盖的黑白点裙子,半长的红色吊带衫,还没忘了披上白色的小披肩。最近脸上小痘痘数量为零,所以不需要涂脂抹粉。欧阳世家的鬼缘女子肤色都接近于苍白,我也没能“免俗”,但此刻对着镜子仔细照照,还算白里透红,基本上素颜就可以见人了。
左等右等,杨双双的鬼影还是没有出现。我索性拿上包包,直奔她在三楼的寝室。
其实本来就该我下三楼找她,顺路出发。只不过杨双双不肯放过任何一次拜访当年叶馨和欧阳倩住过的405号宿舍的机会,所以每次她都宁可多走一层楼上来找我。
我敲了她308号寝室的门,门虚掩着,我推开,里面有两个女生,但都不是杨双双。
我开始傻傻地问:“请问杨双双…”这才发现,其中的一个女生竟是苦莲茶!
而另一个“不是”杨双双的,就是杨双双!
认不出她来,绝对不是我的错。杨双双的一头直顺长发被编成十几根像黑人那样的小辫子。眼镜消失了,眼睛下面明显的是烟熏妆,只不过烟熏得过了头,太黑太灰,好像把整个锅底贴上来了,比熊猫眼还夸张。她的脸色本来就红润,又被添加了红色脂粉,好像九月的江京突然变成北极,将她的脸冻成了霜后的柿子。苦莲茶上回戴的硕大耳环嫁接到了杨双双耳朵上,至少这回是对称的两只;但更雷人的,是她鼻头边竟多了一个银光闪闪的鼻钉!
我努力没有晕倒在地,捂着胸口说:“你准备雷得嘎嘎一回?”
杨双双正在描一种紫色的唇线,没顾上说话,苦莲茶替她回答说:“去百家村那种地方,尤其是要去‘正点’那家酒吧,你们必须得打扮得成熟些,否则别人会以为你们是和父母走丢的孩子。双双今晚的造型,是我精心为她设计的。够潮够酷吧?不要怕,鼻钉是贴的,没有真的给她鼻子凿孔。要不要我帮你也收拾收拾?”
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只怕来不及了。”
杨双双咂吧了一下绛紫色的嘴唇,看看书桌上电子闹钟,说:“真的不早了。走吧走吧。”
苦莲茶忽然狠狠拍了我后背一下,险些把我拍吐血,高声说:“你真行啊,和‘三点五’那帮人混上了!他们可是百里村酒吧群里炙手可热的小朋克乐队。”
我心想,真没看出来,还真有人喜欢不三不四的人。我故意不以为然地说:“也就是巧了,碰到那个叫陆虎的家伙…”
“那个帅哥主唱!知道吗,有多少女粉丝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他还没到刘德华周董的级别吧?”我继续装作无所谓,女粉丝们把热情都放在建设祖国该多好。
杨双双说:“所以,我决定带苦莲茶一起去,让她散散心。”
我忽然发现杨双双其实是个心地极纯洁善良的孩子,连我都没想到呢。我笑着说:“那太好了。”
但苦莲茶只是绷着嘴摇了摇头:“谢谢你们,但我真的没有心思;即便去了,虽然那儿会很热闹,我心里还是会很冷清;虽然有你们陪着,我心里还是会觉得很孤单。”
我拉紧她的手说:“左右都是孤单,不如到热闹的地方去,就算给我们两个壮胆吧。”
苦莲茶介绍说,“正点”酒吧平常人是进不去的,倒不是因为门口贴了“不正点人免进”的牌子,而是因为不管你正不正点,根本就不会找到空位儿,所有的桌子早早就被预定掉了,在这里经常可以撞见泡夜店的演艺圈中人,八卦版上一半的新闻都是从这里发源的。
“正点”几乎在百家村酒吧一条街的正中。华灯初上,“正点”两个大字也闪闪发光。我发现,“点”字下半部分的四个点,竟是四个灯笼。
我们三个走进酒吧,感觉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站,一是因为里面实在人太多,二是因为无论我们如何易容乔装,和这里都有些格格不入。这里的男生穿得比女生更妖娆性感,女生么…都像是从那些你经常可以在网上看见的照片里走出来,车模、泳装模呀什么的。我相信苦莲茶说的,这里一定有很多娱乐圈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我们这三个人倒像是唱戏的,一个马戏团下岗的雷得嘎嘎,一个退休的业余Cosplay专家,和我这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门口一个穿着贴肉衬衫的大男生把我们上上下下打量后说:“小妹妹们,你们再考虑一下吧,是不是要进来,一是今晚这儿人实在太多,很多人都只能站着,二来你们…这儿可能不大适合你们。”
十四
灯光下,杨双双的红柿子脸如火,她怒道:“谁稀罕啊,我们走吧!”
我拉住她,硬着头皮对服务生说:“我们是‘三点五’请来的,呃,陆虎,你问陆虎就可以了。”
贴肉衬衫和眉毛一起略一抖动,服务生满怀好奇地又看了我一眼,说了声“你们在这儿等着”,消失在一堆贴肉和露肉的衬衫之间。
不到两分钟,陆虎和贴肉衬衫一起出现了。谢天谢地,他没有穿贴肉衫,一件唐朝乐队的T恤,T恤外还是那件马甲。他的头发只是平常的板寸,同样谢天谢地,没有像这屋子里的很多男生那样染黄。陆虎见到我,眼里闪着让我心跳有些加快的光…我太含蓄了,不是有些加快,而是快得很厉害,以至于耳朵里满是砰砰的脉动声,竟听不见他说了句什么。
“对不起,你再说一遍,这里太吵。”我只好大声问。
“你在装傻,对不对?好听的话想再听一遍?我才不上这个当呢。”陆虎坏笑。
我撇撇嘴:“不说算了,好听的话其实最便宜了,满街随地捡。”
杨双双忽然在我身后说:“他说,你能来,他太高兴了。”
陆虎这才发现我身后还有两位女生,微微一愣:“你…你原来不是一个人来的。”
杨双双走上一步,鼓着红扑扑的脸说:“难道这里只准菲菲一个人来?”
我只好打圆场说:“她们…她们是我同学,是你们的超级粉丝,很热情的。”
陆虎故作腼腆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大学里也有喜欢我们音乐的。”
“有啊,我一直追随你们成长的。”杨双双大概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场合,开始进入角色,“我知道你们的前身、以前乐队的名字是‘脏乱差’,是你高一的时候就组建了,因为那是你们的老师和父母给你们最温柔的评价。你们迄今为止一共有四十三首原创,其中三十一首是朋克摇滚风格,另外九首是重金属。还有三首慢板情歌,是为了应付出碟打榜商业化的需要。在酒吧、小剧院等演出时,你们也会翻唱一些摇滚经典,也是为了适应听众口味。自去年以来,通过众口相传,你们逐渐被地下和地上的音乐圈所认识,甚至得到了和‘地下婴儿’、‘AK47’这样的老牌摇滚乐队同台演出的机会。你们和‘天狗’唱片公司的签约已经谈到最后阶段,第一张专辑的筹备工作也已经开始进行…”
陆虎跳了过来,捂住了杨双双的嘴,压低了声音说:“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我们签约和出专辑的事还算个行业机密,你不要叫出来好不好!你又是怎么知道…”
看到陆虎着急的样子,我憋不住想笑。杨双双的过目不忘我是领教过了,她一定在来之前对“三点五”乐队和陆虎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才会像背课文一样揭了“三点五”的老底。
杨双双呲牙一笑说:“不要害怕,主唱和主音贝司陆虎同学,我还知道你出生于一九九三年六月十六日…”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四月卒。
我忙说:“双双,可以了,不用再折磨陆虎同学了。”
陆虎又看了一眼苦莲茶,不过很快收回目光,一定是担心她也像双双那样口吐莲花,忙说:“你们都跟我来吧,就坐我们乐队边上好了。”
酒吧尽头是个不大的舞台,几把吉他、架子鼓已经摆放好,灯光也已经打起来,看来演出随时都要开始。
陆虎领着我们在离舞台最近一排右侧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介绍我们认识乐队的另外三个成员,他们也都是和陆虎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孩子,每人身边都有个女孩子,看上去刚初中毕业的那种嫩模。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庆幸杨双双和苦莲茶陪我一起来了,否则…像什么样子?
乐队成员中一个一眼看上去就比较“三点半”的小子向陆虎抱怨道:“我们说好的,每人只能请一位‘嘉宾’的,你怎么一下带了仨?”
陆虎还没有说话,我却忍不住说:“你们还号称朋克呢,也搞平均主义啊?今天是例外,要不下两次演出他一个嘉宾不请,让个名额给你,就扯平了,怎么样?”
那小子张了张嘴,知道和我辩论,就像“三点五”和GreenDay比谁是朋克教主,根本没有胜算,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我们分别点了可乐和冰茶后,演出很快开始了。
果然,和杨双双背书时说的一样,他们演唱了部分自己的原创,也夹杂了几首大洋彼岸的老牌男孩朋克乐队Blink-182和TheOffspring的一些歌。我不是江京第一乐评人,但听得出他们自己创作的那些歌最差也可以用“可爱”来形容,欢快激昂的旋律,但保证在你听到三遍以上后,可以听出暗暗的感伤;在歌颂着无知无畏、随心所欲的同时,也流露出对未来和周遭这个物质世界的迷惘。毕竟是一群大孩子,从他们的歌名就可以看出一些他们的心思,比如《再见时不要再见你》、《火烧相思树》、《华丽小转身》、《你所不欲,勿施于我》、《十八年后的十八岁生日》,等等。
舞台上的陆虎,像是变了一个人。
和陆虎的短短两次见面,给我的印象是他还算比较文静、略带腼腆的那种男孩,和他“虎”的大名并不是很相称。他目光和体态都流露着一种不大以为然的气质,即便在墓园思念着自己的同胞妹妹,他好像也会悠悠然走出悲痛。
但此刻,他成了世界上第一台永动机。
手指拨弦如飞,双足有节律地跳动,仿佛地上在有节律地喷着火,随时会烧到哪怕只慢了半拍的歌者。他的头也跟着节律摇摆,你几乎可以看出汗水从他的头上蒸腾成白汽,散发在酒香飘溢之中。
掌声、尖叫、挥舞的手臂,如果不是狭小的空间,你真的会以为这是一流乐队的巡演。我的心,也随着他们的音乐跌宕起伏。
我想,今夜之后,我也成了这群不三不四孩子的粉丝。
时间如飞,我虽然没有一一数过,但转眼他们至少唱了十五首歌。乐队的每个人都挥汗如雨,都坐回了我们这张桌边。
除了陆虎。
陆虎这时还站在台上,只抱了一把平常的民谣吉他。
两个小时来一直在朋克音乐的激励下热流涌动的酒吧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看着形单影只的陆虎。
他想干什么?独唱?
忽然,我发现陆虎的目光在我脸上稍驻。
天哪,他想干什么?他会不会在这种公众场合说一些三点五的话?
等他一开口,我才发现我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
“下面这首歌,也是我们今天晚上最后一首,是首新歌,献给一个女孩…”
我能感觉杨双双的手紧紧抓紧了我的胳膊,轻声说:“他要向你表白了,这…这怎么这么像《碎脸》里的某个桥段…”
“…那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女孩…”
我小声说:“我们撤退吧。”
杨双双冷笑说:“太迟了。我用手机帮你录视频。”
“…曾经,我们形影不离,但是今天,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陆虎的声音突然开始哽咽,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我是天下无双的一厢情愿志愿者。
这是首写给陆蔷的歌。
陆蔷,是陆虎的双胞胎妹妹。我在阴阳界所见十二个墓碑的第一个主人。她此刻,已成枯骨一具。
除了双胞胎本人,大概没有人能体会,他们的情感会有多深,会有多少灵犀。
“我的歌词,借用了臧克家纪念鲁迅的诗《有的人》,特此声明。”
然后他开始拨动那吉他的弦,弦颤,一声叹,一声啜泣。
“有些人活着
却失去了所有的梦
有些人死了
她的心还在跳动
她的心还在跳动
跳动在我失眠的夜空
她的心还在跳动
跳动在我渴望的眼中
我想要寻找她的方向
我爬不上高山渡不过海洋
我向天使借一双翅膀
她说我还不够坚强
思念是一把利剑
穿透我单薄的胸膛
就在我回眸的瞬间
她依然在我身旁
她依然在我身旁
她依然在我身旁”
他的歌声,不是朋克,不是摇滚,没有空洞的哀愁,只有深不见底的思念,和力不从心的无奈。
我的泪水成河,汩汩流得满脸满颊,庆幸自己没有浓妆艳抹,否则此刻的面孔一定是京剧脸谱。
那种思念,那种心连心被割断的剧痛,我没有那么高的悟性可以准确感受,只能想象,怎一个苦字了得。
他对妹妹去世的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我却可以深深体会:我看见那十二个墓碑,我知道两个死期已经精确兑现,我知道厄运会陆续降临在另外十个鲜活的少年身上,但我能做什么?
我力不从心。
歌声已歇,但那句“她依然在我身旁”仍如晚钟响在空荡荡的回廊,百转回响在我耳边。我每一闻及,脑中都会浮现出那座排在第四个的墓碑。
陆虎之墓,一九九三年生,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四日卒
手足亲情,虽隔阴阳而难割舍,难道真的会在不久将来,两人于九泉下相逢?
我一边和阵阵袭来的凉意抗衡,一边抓着逐渐升起的一个念头。
也许,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只要你足够坚强。
“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煽情,把你弄哭…”陆虎毕竟还小(只跟我一样大而已,不知道有些话其实不用说。
“谁哭了。”我也毕竟还小,不知道抵赖是最孱弱的反抗。
“那你脸上的水…”
“天热流的汗。”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杨双双和苦莲茶,在我最需要后援队的时候,她们却在和两个男生聊天。
我是不是该告诉他?告诉他我看见了他的墓?他的死期?
“天不早了,我们得回学校了。太晚回宿舍会有麻烦的。”我向杨双双招手,但她成为熊猫眼以后眼神似乎更不敏感了,假装没看见。
陆虎脸上现出淡淡的失望,不想让我察觉,但掩饰得很不成功,只好很绅士地说:“那我送送你们,送到百家村口。”
百家村是步行街,在街头街尾可以招出租车。陆虎和我在前面走,杨双双和苦莲茶跟在大概五米之外,大概连她们都怕自己的灯泡之光太过强烈。
可是她们哪里知道,我丝毫没有和男生一起散步应该有的那种甜甜蜜蜜、或者哪怕新鲜好奇的感觉。我甚至说不出任何俏皮幽默的话减少一对沉默寡言人的尴尬。我说不出话,因为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只有一个问题。
我是不是该告诉他?
怎么说呢?
我俩真有缘呢,我看到过你的墓碑!
你再过两个月就要死了!
答案在飘散在虚无缥缈间,但至少有一点清晰无比:我不会让墓碑上的预言成为事实,我会使劲浑身解数,不让墓碑上的预言成为事实。
杀害陆蔷和顾志豪的,是同一个长发女人——或者,一个长发女鬼,一个也曾等不及我的末日,试图提前杀我的白骨精。
除掉那个长发女人,就是解除了陆虎被害的隐患,说不定,也就是解救了我自己。
我们要找到她,除掉她。
于是还是我打破了沉默,说:“陆虎,我有个想法…”
“我们要找到她,干掉她。”我和陆虎,在同一时刻,说出了同样的话。
“你说什么?!”我惊得不知所以,难道陆虎读出了我的心思?
“那个长发女人,”陆虎也惊诧地看着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所以打算向我解释清楚,确证是否在说同样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杀害我妹妹的,就是在墓园里见到的长发女人,找到她,问清楚,为我妹妹报仇。既然我可以进入那个奇怪的世界,说不定能将我妹妹被害的事查清楚。”
十五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说的…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陆虎摇头说:“你…为什么要你?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可不要你卷进来,这肯定很危险的,记不记得上回在墓园,那女人何等疯狂!”
我说:“所以你才需要有人帮忙呀!”
陆虎继续摇头:“不行,我一个人,就算失败了,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但不能再让你搭上性命。”
也许,这是应该向他挑明的时候了。向他说出我在苗圃看见的那一幕,告诉他,我们是同一条绳子上拴的辣椒,迟早都要投入油深火热、面对必杀的命运。
阴冷冷的风吹来,好像提醒着我,未来的日子会是怎样。
我正要开口,周遭的一切忽然剧变!
虽然近深夜,百家村的那条街仍是熙熙攘攘,万灯闪烁,但就在那阵阴风拂过之后,我发现身边只剩下了陆虎。我们还是在一条街上,但街两边不是百家酒吧的金碧辉煌,而是惨淡月光照耀下的残垣断壁,街头甚至漫着淡淡的氤氲。脚下地面是青石铺就,映着两条模糊的人影。
我和陆虎的影子。
“我可没有自告奋勇到这儿来…”我环视四周,但夜光无力,我所见很有限。杨双双和苦莲茶,当我最需要两个大灯泡照明的时候,你们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甚至不是在墓园…”
陆虎说:“你有没有感觉,刚才有阵很阴的风?”
“阴风…阴风把我们刮到这儿来?”我觉得解释不通。但有一点很明显,这不是我喜爱留恋的那个世界。“怎么能离开这鬼地方?每次我进来,都不是好景象!”
我的话语声在令人窒息的凄冷空气里回荡。
“你闻见什么没有?”陆虎使劲翕动着鼻子。
他说这话时,我已经闻到了,一股强烈已极的腥味儿,血的腥气。
不管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显然我一直在其中进化:从平面,到立体;从最初的隔岸观火,到现在的深陷其中,从最初的黑白照片,到后来的五彩世界(当然这世界的颜色本来就很有限;从最初的无声电影,到现在的立体声环绕。现在,我甚至能闻见这个世界的气味。
我发现这是何等大的悲剧,我越想远离这个世界,却越频繁地被拉入其中。
“血腥味儿。”我说,“我们是怎么来的?能不能快点儿离开这里?”我的声音依旧在回响,这个世界静得让人心惊。
那股血腥气味浓重得已经熏入我的脑腔,我可以保证,再有片刻,我就会大口呕吐。而最令我不安的,还是那死一般的寂静。
陆虎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儿。”他和我一起盯着地上我们俩的影子一筹莫展。
直到发现两个影子变成了三个。
从我们身边飞快跑过一个像竹竿般细长的身影。那人跑得如此之快,我们几乎看不清他身上穿的是什么样式的衣服,总之绝非百家村街上经常可以见到的细腿牛仔裤和贴身T恤,而是套飘飘逸逸的青灰色长衫,飞跑起来,像阵混沌的旋风。
那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总之我们丝毫没有听见,直到看到那个身影——他没有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