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想起来,每一次长发女人突然出现,双手爱抚我的脖颈之前,也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奇怪的是,那人从我们身边掠过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迅速折返,停在了我们身边,仿佛知道我的迷惑,要让我看清他穿的究竟是什么。
有些像汉服,但似乎比汉服更华丽,头戴一顶直冲云霄的帽子,帽子正中是一块硕大的珍珠(或者水晶珠、玻璃球…,一袭月白色的飘逸长衫,腰间围着一条缀满各色珠玉的华美腰带,腰带边垂着一柄长剑。我还注意到,他的腋下,夹着一个细长的匣子。
我看着他古怪的装束,真想问他,你认识不认识Cosplay女皇苦莲茶,但他的目光告诉我,他不是在玩什么化装的游戏。他飞快地盯我一眼,又飞快地盯了陆虎一眼,这也是我第一次能将“飞快”和“盯”用在一起。然后他说:“走,离开这里!”
好像我很想到这个鬼地方来似的!
忽然,他的眼中现出一片浓浓的恐怖之色,转身如避瘟神般逃开去。我也随之明白,他的恐惧从何而来:
在我们身后,在街另一端的那片氤氲中,现出了三个巨大的黑影。不是由远及近,不是奔跑而至,他们就那样凭空浮现出来,像是从地狱里升起。
同时,那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已在空气里达到饱和。我也是因为在看见他们时的震惊中忘了呕吐。
然后我看清,不是他们,而是“它们”。
乍一看,它们只是形状超常的恶犬,比我见过最大的狗还要雄壮,直立起来,有两人高——它们真的是直立着走来,浑身乌黑,黑得几乎和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辨不清轮廓。只有一对凶煞般的眼睛是荧绿色。走近时,它们的尊容还是只能以“恶犬”来形容,只是挂在嘴边的獠牙更为显著,如一排锋刃,倒是和狼更为形肖神似。
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认为它们是狗。
那古服老人奔跑如风,转眼已将要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但我立刻知道他还远不够迅速。那三条黑影、三只会走路的巨灵狼犬,向前一扑,跳跃的距离就将古服老人奔跑的距离覆盖。电光火石之间,那老人已和这三条恶兽滚打在了一起。
我几乎不用看,就知道一位满脸惊慌骨瘦如柴的老人和三条巨无霸恶狗搏斗,输赢立判。果然,隐忍不住的哀嚎传来,是人、而不是野兽的叫声。
“还愣着干什么!”我一拉陆虎的手,两个人用一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但想想我们这等神速,和老人的一阵风相比、和巨灵狼犬的一扑相比,更像慢脚鸭。
等我们赶到现场时,古服老人的古服已经成了几片零碎破布,一截小腿被叼在一条巨犬口中,但他的左臂,仍紧紧箍住那个细长的匣子。自始至终,他连抽出长剑的机会都没有。
“走开!”老人喑哑的声音叫着。
他在这个时候,还想着提醒我们注意安全。
而这三条恶犬,要想将我和陆虎撕成肉片,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没能在这个问题上深思,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拳头对准了一条正在对老人发出最致命一扑的恶犬身上,而且,我也像它们一样向前扑去。
几乎同时,陆虎也和我一样,伸出拳,击向另一条巨犬,也做出了陆虎扑食的样子。
我的这一拳,击中了那条恶犬,它飞在了半空,悲怆地叫一声,然后重重落地,地上的青石崩裂,碎石四溅。
陆虎击中的那条恶犬,纹丝未动,“怜悯”地看着这位摇滚小哥。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忽然觉得手上已经多出了一件细长的物件,是古服老人将那匣子塞在了我手中。
“你…干什么?我不要!”我叫着,冲上前想去搀他。
“小心!”陆虎叫着。
另一条叼着老人半条腿的狼犬扑在半空,扑向我,只要被它砸到,至少会三魂出窍。偏偏我抱着那木匣子发怔,已经来不及躲闪,更不用说出拳抗击。
我的身体被一个巨大的冲击力横向撞出,摔倒在地,但扑在我身上的并非狗面狼牙的恶兽,而是陆虎。
同时,那老人的双手,死死揪住了那狼犬脖下的黑毛。
那两条被我们打倒的恶犬远没有受到重创,其中的一个从后面咬住了老人的另一条腿。
我正准备再出手,那老人叫道:“走开!找到守灵奴!”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身体,和他的古服一样,四分五裂。
枯骨根根坠落。
陆虎拉着我站起来,我没有多想,顾不上宠物保护协会的抗议,叫着:“我们一起,杀了它们!”
然后我含着满腔怨气,满腹仇恨,用尽毕生的力气,一拳击向离我们最近的一条恶犬,指望这一拳能将它击到千家村万家村外。
但彻底出乎意料,什么都发生。那一拳打在那恶狗身上,像是给它在捶背按摩,它丝毫没有反应——也不是没有一点反应,它至少回过头,微张开巨嘴,忽然又直立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致命一扑的前兆。
我曾经势夹风雷的重拳,怎么偃旗息鼓了?
我如果不能发出那样的重拳,是没有任何资格在这个不阴不阳的世界混的。
恶狗的致命一扑,就是最好的说明。
就在它扑来的同时,我感觉陆虎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感觉眼前一花。
“眼前一花”是百家村争奇斗艳酒吧灯火的亮光在我眼前绽放。我又回到了灯红酒绿的太平世界。
“菲菲,菲菲!终于找到你了!”杨双双和苦莲茶的叫声。
也许还没有…
我还没有站稳,胸前出现一只黑色的巨爪,六趾如钩,险些抓到我。它一旦抓到我的娇躯,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对我进行解剖。
好在陆虎拉着我又迅速地连腿数步,那黑色犬爪也消失在初秋的夜色里。
再没有出现。
至少当时我们这么以为的。
“欧阳菲!”杨双双跑到我身边,抓紧我的胳膊,“你刚才…你们刚才,跑到哪儿去了?让我们好找!”
苦莲茶说:“还能到哪儿去了,你看他们手拉得紧紧地不肯分开,当然是嫌我们灯泡的瓦数不够节能…”
陆虎赶紧松开了拉着我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看上去却像是在坏笑。
我轻声问他:“你…”
陆虎附在我耳畔说:“我知道了,怎么能随心所欲地进出那个阴阳界。”
而就在这时,杨双双发现了我手里拿的那个细长匣子:“这是什么好东西?”
十六
9月11日
“我不知道该不该打开它。”我盯着那木匣子,一只手似乎在蠢蠢欲动,另一只手似乎要阻止。
我从一夜惊梦中醒来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已经在窗台上徜徉了很久。床边,杨双双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她这个人真的不是凡类,好像从来不需要睡觉似的,同时还能过目不忘。我如果睡不足,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会忘掉。
然后,杨双双会提醒我,是光荣的某某世家后人。
也许我这一系列的倒霉事儿,就是和这个某某世家有关呢。
细长匣子比手腕略细,不到一米长,木制,仔细闻,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我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纠结着怎么处理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古董,古服老人的遗物。杨双双已经听我讲了这木匣子的来历,说:“我们可能要找个和尚。”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杨双双的粉脸,发现她居然是认真的:“这跟和尚有什么关系?”
“开启不干不净的东西之前,可以请高僧念经除咒。以免打开盒子后,有什么邪物跑出来。”杨双双在深思中说。
我叹口气说:“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中毒程度。我现在的整个生活都已经邪到家了,才不会去管什么邪物不邪物。我是想打开看看,但又觉得不太道德。”
“可是,据你说,这个盒子的主人已经化为几根老骨头了!主人既然已经不在,你打开看看又有什么不道德?”
“但他临死前叫我找到什么守灵奴,说不定,这木匣子是给那个叫守灵奴的。如果我拆开了看,岂不是很不懂礼貌?”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抚摸着木匣子,很温柔的样子,其实是在摸哪里有缝可以打开。我这才注意到,匣身上雕刻着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植物和怪兽,奇妙的的是,我盯着这些花纹越久,越觉得这些生物会从匣身上跃下。
想象着面前突然出现一堆奇花怪草、长着五只角三条腿的野兽,我将手从木匣子上移开。
杨双双这时从我书桌上拿起一支笔,从我上课用的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仔仔细细地将木匣上的花纹描摹下来。我说:“原来你还爱好绘画,才艺双全。”
“把这些图形画下来,我可以去搜索一下,查些资料,看是什么来历。”杨双双画到一半,抬头看我一眼,“在此之前,为了你的安全,最好不要打开这个木匣子。”
我的安全,有那么重要吗?都半截入土的人了。
但我知道杨双双是一片爱心,微笑点头。
等我梳洗罢,杨双双也画好了,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说:“我该回家省亲了,你去洗手间的功夫,我妈已经打我手机来催我好几次了。”
说得我也开始想老爸老妈了。两周不见,如隔三秋。
我说:“你放心好了,没有你的陪伴,我绝对不会再去百家村那样的鬼地方了。就算陆虎开着陆虎来接我,我都不去了。”
想到陆虎,心里一种甜蜜的想念的感觉。一夜不见,如隔三秋。
不至于吧?我问自己。
杨双双走出宿舍门后,突然又转回来,说:“这个木匣子,你要保证它的安全。那个穿汉服的老头…”
“比汉服还老的。”我纠正道。
“好吧,那个很老很老的老头托付给你的东西,你不会让它轻易落入别人手中的,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
“你可能得时刻保护它。”
我能想到的“时刻保护”那木匣子的办法,就是时刻带着它。
包括去我小姑家。
走出校门的路上,我捧着它;走向地铁车站的路上,我捧着它;在地铁上,我捧着它。
周末地铁上的乘客一点儿也不比上班高峰时少。那木匣子当初捧在那位旗杆般身材的古服老人手里,并不显得太长太重,但捧在我这个笨手笨脚的美女手里,却成了孙悟空的金箍棒,指东打西,敲了好几位乘客的头,一时间拥挤的车厢里居然没有人敢靠近我了。
从地铁上“打开一片新天地”后,我又险些将小姑家所在小区的门卫打倒。好在他们没有把木匣子做为凶器没收。
总算到了小姑家门口,我手柱着那木匣子不停喘气,小姑闻门铃后跑出来开门,看见我的那副德性,扑哧笑了,问我:“你什么时候加入丐帮了?好帅的一根打狗棒。”
她身后出现了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中年人,是小姑父。他看一眼那木匣子说:“这个给我装教学用的解剖图谱倒不错。”
如果你们不幸看过《碎脸》或《伤心至死》,多半会猜到,这个小姑是欧阳倩,她身后的中年人,是章云坤,江医基础医学部副院长、解剖教研室主任。他们两个在《碎脸》那个故事里相识,然后逐渐相恋、结婚。有时候我真想问他们,如果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罗曼史,你们会不会觉得很吃亏?
我临时想了个谎言,说:“这是我一个同学托我保管的,她今天…出去玩儿了,怕放在寝室被人偷,我帮她一下。”真没办法,上了大学,连说谎的质量都下降了。
好在欧阳倩没有深究,笑着拢住我,拉我进门坐,问长问短。
以前我说过,欧阳倩对我特别好,我考上江医,她送我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现在我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大概我十岁的时候,有一次爸爸带我到江京来玩儿,我行大运,突发阑尾炎,欧阳倩小姑正是个意气风发的主治医师,亲手下刀,给我做了手术。我当时并不知道,切除阑尾对外科医生来说,就像“多来米”对朋克乐队来说一样的基础,所以对欧阳倩崇拜得五体投地(虽然刚被切了一刀的我当时只能四脚朝天,做不了五体投地那么高难度的动作。我从此立誓要做像欧阳倩小姑一样好的医生,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填的所有志愿都是医学院。考上江医后,欧阳倩小姑一定是认为她的模范榜样将我拖上了贼船,很不好意思,才买了台笔记本电脑,算是对我误入歧途的一种补偿。
如果她知道我还在江医校园的苗圃里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墓碑,不知道会不会给我买辆二手车做为补偿。
想到墓碑的事,我的心情又一下子回到了艰难世事。
欧阳倩拍拍我的后脑勺:“怎么了?是不是发现学医其实特别辛苦,我可是给你打过预防针的。”
我差点儿又要问:“欧阳瑾是谁?”但已经知道了答案: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你。于是决定不自讨没趣,笑笑,用官方语气说:“没什么不能克服的。”
“克服什么?”一个嫩嫩的童音从我的脑后传出来。
我扭过头,沙发和墙的夹缝中,冒出一小片黑黑的头发,一个小脑袋。我立刻知道是谁,故意问:“是谁啊?我怎么光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呢?”
躲在沙发后面的,当然是欧阳倩和章云坤的五岁儿子章镇。他一定是听见我按门铃,就开始和藏猫猫,等着客人来发现他。
欧阳倩说:“好了,小章鱼哥交给你了,我和大章鱼哥一起包饺子。”
章镇从沙发后面爬了出来,小家伙相貌上看完全是章云坤的基因表达,但那份调皮劲儿似乎是我们欧阳世家的传承。好在欧阳倩和章云坤手脚勤快,家里一尘不染,章镇的脸上没有满面尘灰烟火色。他说:“刚才是我说话的,不算,你要再找我一次。蒙上眼睛数到十!”
我假装闭上眼睛,看见他一溜烟儿跑进了书房。
“我来了!”我故作恐怖地叫了一声,先假装到他的卧室里搜查了一番,很沮丧地到了书房,嘟囔着:“怎么就找不到他了呢?他藏得也太好了点儿吧。”仿佛可以看见小章镇在暗处心花怒放。
最有可能的藏匿之处是书桌下面和贴壁的那个硕大书橱里面。我叫着:“我看到你了,一定是在书桌下面!”拉开椅子,很快排除了这个可能。“这回你跑不掉了!”我的手开始晃动着书橱的把手,自认为是很恐怖的效果。
可是,打开书橱,里面只是堆满了书,并没有章镇的影子。
我再次仔细打量小小书房,终于发现,一处墙边,还有一扇壁橱门。
缓缓横拉开壁橱门,我用最惊悚的声音说:“出…来…吧…”但双眼故意往上瞅——章镇肯定是躲在地上一个角落里,我的目光向上,就可以假装看不见他,和五岁孩子捉迷藏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极为接近、但不识破。
果然,眼角余光里,章镇缩在壁橱的最里面,努力忍住不发出任何声响。
同时,我发现壁橱的上层,堆满了装文件用的纸盒子。我对研究旧文件毫无兴趣,正准备转身宣布寻人的失败,壁橱最高处一只标着“欧阳”的盒子猛地攫住了我的目光。
一双无形的手,抬起了我的胳膊,伸向那只盒子。
一只普通的白色纸盒子,对我产生了无比的魔力,只是因为盒子上唯一的一小片花纹。那是一小片手绘上去的花纹,因为光线暗,颜色不明,但形状很清晰,像是一片树叶,只不过是很古怪的一种画法,线条曲折迂回,勾勒出树叶的形状。
这些都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同样的树叶,出现在我今天抱来的那个木匣子上!
我可以肯定木匣子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图纹中,就有这么一片树叶,只不过在木匣上精致的构图里,这片小小树叶微不足道,但在这个纸盒子上,某人将它放大了画出来。
所以谁又能怨我打开了纸盒子的盖子?!
(图1
我踮着脚尖,但还是够不着,仍蜷缩在角落里的章镇身边有只小凳子,我用脚拖过来,踩着登上,抱下了那只纸盒子。
偌大的纸盒子里只有一件东西。一本书。
仔细看,与其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一个册子,或者叫,簿。线装,大开本,陈旧发黄的纸张。
我在壁橱边摸索了一阵,摸到一个开关,打开,嘴里说着:“小章鱼,你到底在哪里呢?”仍踩在板凳上,取出了那本书。
封面上,毛笔字竖写着“酆南欧阳家系谱”,我对书法半窍不通,不知道这是什么“体”,只知道字很飘逸潇洒。
飘逸潇洒,就像翻开后那个人像,立刻让我在心底“哇”一声。
长身松立,面如冠玉,背后长剑隐隐,长衫的一角被微微吹起,细毫的素描,五百年前的帅哥偶像。他的身后是几块狰狞怪石,怪石下伏着一些怪物的尸体,大概是被偶像屠戮的魑魅魍魉。
画像右侧用篆书写着一个名字,我对篆书体毫无研究,但好像看出来是“欧阳清风”。
猜猜下一张画像会是谁?
果然,下一页,同样是纤秀线条描画,显然出于同一个画匠的,是张古典美女的全身像。她白衣胜雪,几乎和身后茫茫大雪融为一体,只有朱唇、粉面、青丝、明眸,少许彩色,凸显她绝代容仪。画像右侧同样的篆书体,更容易辨识的四个字“欧阳明月”。
哦,欧阳清风、欧阳明月,欧阳世家的骄傲。传诵万代的剿鬼二人组。
我几乎立刻要合上这份欧阳家的光荣榜,但一个念头陡然冒出来,开始一张一张地翻下去。
欧阳某,欧阳某某…
接下去还有六七张画像,随后是密密麻麻的名字、生辰、世家关系,娟秀的蝇头小楷。在某些比较牛的欧阳人后面,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传记。如果你很不幸也看过你们家同样枯燥的“家谱”,一定可以想象到那些内容。
高频率翻动书页的手指忽然停下。我看到了我想找的那个名字。
或者说,我没有看到我想找的那个名字。
因为那个名字被一团墨抹去了。
玷污、抹黑。
在同一页上,有两个字被抹去。我假设这是同一个字,因为整个册子里,只有在这页上有“抹黑”。看过家谱的同学都知道,家谱里提到自家人,本着节约用墨、节约用纸的零碳精神,往往不会每次都将姓氏写出来,尤其“欧阳”是两个字,繁体字用毛笔写起来会很累手腕的。因此在这个册子里,经常是“清风”如何、“明月”如何,比如“清风”的二叔是“膑”,就是说欧阳清风的二叔是“欧阳膑”。
在页面的左侧,也就是本页内容将要结束之处,有这样的内容:欧阳钧和罗氏的有个女儿叫欧阳,欧阳许配给绵阳的才子周礼博,但这桩婚姻从来都没有变成现实。
仅此而已。
更蹊跷的是下一页。
或者说,更蹊跷的是没有下一页。
下面整整一页都不见了。但在装订处、书脊之内,我能看见一些残留的纸张,说明这一页被人撕去了。
我又翻回带抹黑的那一页,盯着那两团黑。仔细看,彷佛从前这位编辑有意为后人留下线索,那个名字虽然是被抹去了,但抹得并不彻底,字的最右侧露出了几道“横”笔画的印记。
于是我猜那是欧阳瑾的“瑾”字。
不知道欧阳瑾做了什么样的囧事,她的名字被抹去,她的传记被撕去,她的名字被禁止提起。
至少,在“时机不成熟”时,知情者都不愿提起。
但显然,她不是个普通的欧阳。
普通的欧阳,不会有整整一张纸的事迹。
我又飞快往前翻,翻到欧阳清风和欧阳明月的招贴画之后,果然,在欧阳明月的画像页之后,也有一页被撕去了,纸根残留。
如果这个身份被抹去的女孩真的是欧阳瑾,她是和欧阳清风和欧阳明月一样的骄傲。
至少曾经是。
“菲菲!小章鱼!你们在干嘛呢?怎么没声音了?”
我被欧阳倩的声音猛的震醒,发现自己忘记了本职工作,连忙将家谱册放回那个纸盒子,将纸盒子放回壁橱的最高层,高声应道:“我还在找章镇,他实在太难找了!我只好放弃了。”
“欧阳瑾到底是谁?”我躺在宿舍里,杨双双在电话那头。
“那个木棍子还好吧?”
“那是个木盒子,不是木棍子。你怎么不问我好不好?难道你跟那个木盒子更有感情?”
杨双双叹气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你不是比那个木盒子多一口气吗?”是啊,一口气够我撑到明年六月十六。她立刻发现又说错话了,加了一句:“你不会有任何事的。”
“那你告诉我欧阳瑾的事。如果我不立刻知道她是谁,我会死不瞑目的。”威逼利诱也是我熟练掌握的社交技巧之一。
“等时机成熟…”
“石头做的鸡是永远不会成熟的!”我粗暴打断杨双双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瞒着我欧阳瑾的事情!”
杨双双终于说:“那我告诉你吧。”
“这才是好同学。”
“欧阳瑾…她是你们欧阳世家祖上的一员。”
“然后呢?”
“没了。”
我出离愤怒:“你说的我早就知道了!至少,今天我就确证了。我想知道的,是所有关于她的事儿!”
“你不要急,”杨双双的声音倒是很镇静,“你的心情我可以体会,但你也要理解一下我的难处。毕竟,欧阳瑾的事,是你们欧阳家的私事,我这个外人…”
“她是三百年、五百年前的人物,早就没有版权了。哪里还有隐私的说法?”我有点无力回天的感觉。
杨双双说:“相信我,等你知道欧阳瑾故事的那一天,就会同意我现在不告诉你的原因。”
我知道杨双双的执拗在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想再和她血拼,只好说:“那你下个礼拜五来不来做灯泡?”
“啊,你们约会这么频繁?已经要第二次了?”
“你忘了?我们昨晚临分手的时候就说好的,下周五晚要带陆虎参观解剖楼的?”我觉得杨双双这样的记忆神童不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听我小姑父章云坤说,解剖教研室最近破天荒地一次得到了五具新鲜尸体,下星期就会送到,这两年里会有很充足的标本了。”
杨双双说:“我可没听见你们两个的窃窃私语…我是不是还有一个礼拜可以做决定?”
十七
9月17日
杨双双的决定一点儿也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不但她来了,还带来了苦莲茶。本来我们早就想带她参观一次这个革命圣地,但觉得她可能还需要点时间。我不得不承认,杨双双这次带她来的时机选的不错,有个男孩在身边,至少不会受惊吓。
上帝造了两种人,一种是怕解剖楼的,一种是不怕的。怕解剖楼的人,就像怕看恐怖电影的人,越怕会越想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看的是个刺激;不怕解剖楼的人呢,没有刺激,只好寻求刺激。
刚到解剖楼门口的时候,这两类人就泾渭分明了。
我和陆虎率先跨进解剖楼那高高的门槛,杨双双和苦莲茶像两位患有关节炎的老奶奶,互相搀扶着、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跨进门。我回头揶揄她说:“双双,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来了,还怕吗?”
杨双双说:“如果第一次的印象不好,第二次的感觉只会更糟。”
我想想她说得有道理,就说:“那还是我来带路吧。第一件事,是要像你上回那样,把这里的灯都关掉,这样才有气氛。”我恶作剧地随手将走廊墙壁上的开关一揿,黑暗和福尔马林的气味一起扑面而来。
苦莲茶在黑暗里叫道:“我不看了,我走了!”她的声音像被惨遭折磨的一根弹簧,颤抖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