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话,像劲力十足的小锤,凶狠地敲向我因为劳碌一天准备打烊的有些麻木的耳膜:“你有没有听说过陆蔷这个名字?”



开学第一天就是早八晚五排满了课,除了吃喝拉撒,几乎找不到任何空余的时间,对我们这些在人生唯一的超长暑假里懒散了将近三个月的闲人来说,感觉比高三还紧张。吃午饭的时候,整个宿舍的人都自顾自的狼吞虎咽,放下饭碗的时候,满脸写着“我报错专业”的遗憾。
医学导论和高数这两门课是和杨双双的“达人秀”班一起上的百人大课。我试图和她眉目传情,但这家伙坐在阶梯教室的头排(看她听课那个专注的架势,如果条件允许,她会毫不犹豫地坐到讲台上或者老师的脖子上,身遭像是用高绝缘材料包裹起来,反射掉所有外界干扰。
下午五点,终于上完了整天的课。我没来得及回宿舍撂下包,就急匆匆地往校门外走。
“欧阳菲,站住!”身后突然传来杨双双尖利的叫声,如果说在教室里泡了一天后我有些像行尸走肉,这声尖叫完美地将我带回人世。
我不知道犯了什么罪,摆上一脸无辜,转身面对出离愤怒的杨双双:“你不要这么吓人好不好,好像要和我街头血战一样。”
杨双双用和刚才的叫声一样尖利的目光上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像巴队长的手下审讯犯人前的热身运动:“你要去哪里?”
我可以说,用得着你管吗?但那样不是我的做派,我估计永远不会对双双这么说话,我的回答软得像濒临腐烂的西红柿:“双双,你听我说…”
“你想一个人去找陆蔷?”
“陆蔷已经死了!”我的耐性在被一丝丝抽走,“陆蔷、顾志豪,都死了,都应验了,再死九个这样的人以后,就是我的末日,我的末日。你有你的生活、你的学习,你有你的疯人院要混,我有什么权利搅乱你的生活?我有什么权利把你卷入荒坟、尸骨、死亡之中?难道,昨晚的经历还不够刺激吗?”
杨双双的震怒似乎淡下去了一些,更多的是一种很受伤的神情:“这说明,你还不了解我。”
“同学啊,我才认识你三天不到!”
“那你就更应该叫上我,继续抓住机会,继续了解认识我。”杨双双拉着我走出校门,“你不要以为这只是你自己的事,很私人的事…即便是你自己的事,你也需要帮助。我总感觉,你遇见我,然后走到苗圃,看见那些墓碑,都不是偶然的。我也是其中一环,甩开我,整个链子就断了。我是不是自作多情?”
我叹气说:“我怕你是自讨苦吃。想想昨晚上吧,明月清风,多好的一个夏末夜晚,我们却跑到一个旧土堆,挖出一具尸体。”
“生活的多姿多彩,峰回路转。”杨双双笑一笑,“我知道我胆子小,说明我更需要锻炼。”她把话题一转:“不像你,胆子够大,居然敢向巴渝生说谎,说你没听说过陆蔷。”
“严格说来,我并没有说假话,我的确没‘听说’过陆蔷,只是精神错乱的时候看见了她的名字而已。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住在哪里、性格如何,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生…最主要的,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我的阴阳眼。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希望别人把自己当怪物,这点儿自尊我还是有的。
杨双双显然又不同意:“可是,我还是想强调一下:你需要帮助,能得到的帮助都不要放弃。巴渝生大概是全江京市最能帮助你的人了,他可以动用警力调查,他可以为你提供保护,最重要的,他会相信你说的一切。你还记得《暗穴》里的故事吧,那个叫关键的男生会看到别人被杀的情形…”
我突然停下脚步,努力语重心长地说:“我有种感觉,这件事,恐怕不是巴渝生能帮得了的。顾志豪尸体的样子你看见了吗?他死了顶多十天,尸体变成了像是埋在土里很多年的一堆白骨。你觉得,这是人为的吗?”其实我有更好的理由,但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你有什么瞒着我。”也许有人(包括我会认为杨双双缺那么点心眼儿,这是个无法原谅的错误,“你的脖子上,现在还有发黑的痕迹呢,你以为你打了很多粉,就能全遮住?还有昨晚,你进了帐篷后,突然浑身打抖,像是有什么很痛苦的病症发作,但不久又好了,帐篷里很黑…你以为我没有看见?”
“我不知道你是属猫的。”我搪塞着,知道面对这个真心要帮助我的朋友,必须坦诚。
于是我将在帐篷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那些只有我能看见和体会到的,刺骨的阴冷疼痛,箍在我脖间的一双杀手,枯树、荒坟、顾志豪的背包。
“会不会,杀顾志豪的人,和要掐死我的人一样,无影无形?会不会,他们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像写着我们名字的墓碑,也并不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会不会,那些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人,是从另一个阴暗的世界过来,杀我们于无形?至少,我觉得这是我对这一系列的诡异现象最好的解释。而巴渝生,无论他是什么样的神探,能解决阴阳界间的凶案?”
我越说越觉得心惊肉跳,但不知为什么,杨双双却越听越双眼放光,她无限神往地拉起我的手说:“你知道吗?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你已经完全接受了,你有鬼缘的事实!”
“我是完全疯掉了!”我说出今天讲的第一句心里话,“如果这个鬼缘意味着我要被‘必杀’,我宁可拱手送出这个鬼缘…不对,我没那么变态,我希望任何人,有缘没缘的,他们的名字都不要出现在阴阳界里的墓碑上!”
杨双双沉默了一阵,大概我的话挺难消化的。两个人默默走了一阵,她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找陆蔷了。你想查出她是怎么死的,对不对?你想找到罪魁祸首,这样剩下那些人都不会被害。”
“感觉除了等死,这好像是唯一该做的。”我感觉自己小小的人生还没跨出几步,就到了走投无路的田地。
杨双双说:“不过,很佩服你,骗过了巴渝生不说,还从他嘴里套出来陆蔷的下落。”
陆蔷一个多月前被杀。她生前在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急诊科实习。她是名护校的学生。
这是所有从巴渝生嘴里“套出来”的信息,但已经足够让我们入手。
我从书包里取出下午生物课刚穿过的白大衣换上,在医院里走动起来,活像个摸不着头脑的实习医师。杨双双没有带白大衣来,只好在一旁帮我“提包”。我在二附院急诊室里转悠了一阵,瞄准了一位超低龄的女护士,抓住一个空子,走上前搭话。
我已经注意到,那女护士胸前并没有“江医二附院”的红字,料准她是个护校实习生:“同学,请问你是江医护校的吗?”
那女孩没好气地看我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我翻译为不愿搭理我。此刻已过下半时间,从这小妞儿满脸的疲惫可以看出,她忙了一天,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怨不得她。我故意压低了声音,很神秘感地问:“请问你认识陆蔷吗?”
小护士登时醒过来,恢复了说话的功能,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好像我给她劳累苦闷的一天带来了一缕不带任何医用酒精味的清风:“她已经不在了…你问她干嘛?”
我承认,她的态度还远非友好,我只恨自己不能摇身一变成一位帅到顶的男生。我还是厚着脸皮问:“我也是听说她…她不在了,我只是很好奇,她是怎么死的?”话问出来,自己也觉得很丑陋,像说三道四的碎嘴婆。
果然,小护士理直气壮地给了我一个“你是碎嘴婆”的白眼,我心头一慌,生怕她拒绝和我一起碎嘴,不料,她也压低了声音说:“她…她死得很奇怪,很神秘,即使和她同宿舍的人,都没看见她的尸体。校方和医院都严格保密,只有警察和少数医院的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要想知道具体情况,最大的可能是从我们急诊室的副护士长那里探听一下。”她大概看我有些为难,又说:“我带你去见副护士长吧,一般来说,护士长都比较严肃,但我们这个副护士长特别和气,保证比我妈你妈都更温柔。”
我连声感谢:“等会儿我请你去吃冰淇淋。”
副护士长不但比我妈温柔,比我奶奶姥姥还温柔。她听我说完来意,两道淡淡的眉毛轻轻耸了一下,轻声说:“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件事?”
我早就想好了谎话,说:“我是陆蔷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从小住一个大院、一起长大的,听说她是在这个医院里出了事,就想来问问清楚。我们家附近,邻里间流传的谣言可多了。”世上高明的谎言都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并非个中高手,也不知道自己的初试锋芒水平如何。
副护士长看了看带我来的小护士,问她有没有什么别的工作要做,显然是要把她支开。小护士听懂了,向我做了个捏着蛋筒吃冰淇淋的动作,转身走了,随手带上了门,把杨双双关在了外面。
护士办公室里只剩下副护士长和我两个人,副护士长说:“你算是找对了人。陆蔷临终的那个晚上,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和善的面容微微扭曲,一定是回忆起了辛酸恐怖的旧事。可以想象,她身边突然失去了像陆蔷那样如花岁月的女孩子,触动一定深刻。
“那天晚上,怪异的事不断,先是一个急救病人抢救失败,陆蔷坚持说死者的双眼闭上后又突然睁开…后来,她又说…”副护士长长长叹口气,说:“你跟我来,我带你看个东西。”
她在护士办公室门口向另外几位护士交待了几句工作,带着我走出门急诊大楼。穿过一个停车场,来到一座小楼前。她说这是医院的行政楼,领着我在底楼一间办公室前停下来。门上的牌子写着“保卫科”。
保卫科里一位中年干事和副护士长打了招呼,副护士长说:“麻烦你把七月十三号晚上的那段录像再帮我们放一遍。”保卫科干事坐到桌前,开始在电脑上寻找,护士长告诉我:“我们医院的保安工作还是很到位的,一些主要的部位都安装了摄像头,现在让你看一段那天晚上和陆蔷有关的录像。”
“找到了。”保卫干事让我们两个凑到电脑前,开始播放一段视频。他解释说:“这是从门急诊大楼通往住院部大楼的一段走廊,图像不是很清晰,光线不行,因为节约用电的缘故,午夜过后大楼里只有一半的灯开着。”我仔细看了画面右下角的时间,2010年7月13日,2:27。
不久,一个穿着白大衣、身材娇小的女生出现在画面中。
“是她。”我和陆蔷素未谋面,但猜一定是她。我的声音听上去一定很压抑,我的心确实在往下沉,深渊无底。我已经知道这个女孩的命运,此刻,眼睁睁看着,无法改变。
护士长又是一声叹息,也是在努力压抑着悲情。
保卫干事突然说:“你们注意了,就是这里,开始有些奇怪了。”
画面上,正在行进的陆蔷突然停下脚步,微微抬着头,像是走廊尽头有什么奇异景观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震撼。她踟蹰着向前迈了一两步,向前倾着身子,似乎想看清什么,甚至想冲上前看个究竟。
问题是,前面什么都没有。长长的走廊空空荡荡。
毫无预兆的,陆蔷猛的转身,奔跑出了画面,只留下半明半暗空无一人的走廊,连鬼影都没一个。
“鬼影”这两个字在我脑中一闪,我对保卫干事说:“麻烦您把视频往回倒一下,就回到她停下来的时候。”
保卫干事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说,难道这么沉闷的慢镜头你都没看够吗?但还是依言做了。我睁大那双不阴不阳的眼睛仔细看,空白还是空白,除了随时要逃走的陆蔷,走廊里真的是绝无人迹。
但重头看一遍并非毫无收获,我注意到,画面的远端,也就是走廊的另一头,天花板和墙的交界处也有一个摄像头,正对着因为没有灯光而造就的一片阴影,半明半暗的“暗”处。我觉得自己比较过分,但还是问:“请问您有没有,在同一时段,走廊那头的摄像头录下的视频?”
保卫干事笑笑说:“你还挺周全,公安局的人也问我要过,所以我也截了下来,正好也在我电脑上。”
他又打开一段视频。果然是走廊的另一个角度,可以隐隐看见陆蔷在画面远端停下脚步,怔怔地望向我们。过了一阵,飞快地转身跑走。
保卫干事说:“瞧,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目光,却粘在了屏幕上。我的嘴里,如豪饮了一大碗中药般苦味纵横。我说:“有,是她。”
副护士长的声音就响在我耳边:“她?你说谁?这里难道有人?”
半明半暗的走廊里,她在“半暗”的阴影中。“一个…一个女的,很长的头发,白色无袖衫,牛仔短途,很奇怪,她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走路一歪一扭,一截胳膊像是脱了臼,垂在那里,那只手,苍白的,像骨头…”我能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变急变粗,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那个在米砻坡试图掐死我的女人。
副护士长和保卫干事面面相觑,一定觉得我是在说呓语梦话。我有些后悔,冒失地说出了在那片阴影下看到的女子,阴阳眼的所见还是应该留在阴阳脑子里,不要惊煞了普通群众。
“对不起,太玄乎了,把你们吓到了吧。”我开始茫然四顾,为自己寻找退路。
我怎么也没想到,副护士长居然说:“我相信你。”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个小护士没有夸张,这护士长也太慈祥了!我都记不起来我亲爱的老妈几时曾温柔又坚定地对我说:“我相信你”。



我怎么也没想到,副护士长居然说:“我相信你。”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个小护士没有夸张,这护士长也太慈祥了!我都记不起来我亲爱的老妈几时曾温柔又坚定地对我说:“我相信你”。
我不心虚却有些理亏地说:“谢谢支持。”支持我信口雌黄。
副护士长说:“我是真的相信你。”出了保卫科的办公室后,她又轻声说:“陆蔷也看到了你说的那个人。”
我看着她,木雕泥塑般凝在了地上。
陆蔷也可以看见那个女人,然后她死了。
副护士长的话继续在耳边转:“陆蔷描述的那个女人样子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也就是那天晚上抢救无效死亡的那个病人。陆蔷在走廊里见到她的时候,照理说,她应该躺在太平间里。奇怪的是,我和陆蔷随后就到太平间去查看,那女人的尸体太太平平地躺在那儿,没有任何移动过的样子。”
“那陆蔷她到底是怎么…”
副护士长说:“你跟我来。”
我不由暗暗称奇,这副护士长真够合作的,和她比起来,我对巴渝生连蒙带骗的,风格相差了不可以里计。我问;“去哪儿?”
“当然是太平间。”
我一呆:“太平间?我…我的条件成熟吗?”
“你不是医学生吗?迟早要过这一关的。”
副护士长在前面快步如飞地走,这是资深护士多年练就的基本功,走路有风。但她一路来没有说话,像是突然生出满腹心事,不知向谁诉说。
太平间在医院洗衣房附近的一座不起眼的平房里,不过想想一座医院的太平间如果很起眼的话,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大门上装着一个安全电子锁,副护士长在表盘上揿键输入密码后,门开了。她说:“这太平间全天都用得上,所以以前很少上锁的,但自从陆蔷出事后,医院加强了防范措施,才装了这个电子锁。”
我们两个穿过一条走廊,在走廊尽头一扇门前停下来。副护士长大概终于忍不住了,叹口气后,轻声啜泣起来。我登时手足无措起来:该怎么安慰一个老妈级别的长辈呢?
“我和陆蔷,就在她死之前不久,还来过这里,看了看,那女人的尸体就在尸床上。然后我们就分开了,她回宿舍去休息,她甚至告诉我,她要去给她养的一盆太阳花浇水,”护士长哽咽着说,“可是,顶多一两个小时后,她就被杀了。”
“被杀?您认为她是被杀?”
“你要是知道她被发现时的样子,就可以体会我的难受,也就会明白,她的死,也不会是个偶然事件。”
“她被发现时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呢?”我的心在抽紧,看着护士长在摇头,似乎说不出话来。我不由自主,竟大胆包天地推开了身边那扇停尸房的门,仿佛里面有真正的答案。
果然,她就在那里,躺在尸床上,半截苍白的胳膊伸出尸布,侧着头,无神的双眼看着我,仿佛在淡漠地笑我来得太晚,晚了将近两个月。
我一步步走向前,她的半头黑发垂下尸床,我每走一步,她的头发都会微微晃一晃。“是谁害了你?”我轻声问,仿佛怕将停尸房里另外两具尸体惊醒。
她还是那样冷漠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悲剧。渐渐地,她的双眼从毫无神采变成充满恐惧,变成绝望,瞳孔散开来,整个眼睛无限睁大,甚至冲出了眼眶,眼眶边的肌肤已经失去了张力,松散下来,逐渐消失。
她整个脸部的肌肉皮肤都在消失,双眼所在,已经变成两个硕大的黑窟窿。
她裸露的半截苍白的胳膊,已经变成白骨。
我想尖叫,但叫不出声。
因为我已经出离恐惧。
“是谁害了你?”我终于能说话了,再一次地问,但是徒劳,我面对的是一具骷髅。
灯亮了。
我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事实上我一定就是从噩梦中醒来,因为日光灯亮起来后,我面前分明只是几张尸床,有三张是空的,有两张床上盖着印有“二附院”字样的白色病床床单。
我走到其中的一张空尸床旁,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副护士长说:“陆蔷就是死在这儿,就是死在这张床上。”
副护士长浑身一震,几乎被震出了停尸房,连连后退了几步:“你…你怎么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一个人静悄悄地站在黑暗里,灯也不开一个。”
我的手,伸向那张尸床边,轻轻握住陆蔷的手。
她的手还在,柔滑苍白的小手。她还在,只是对我已经无话可说。她的眼神、空洞绝望的眼神,让我心碎。她不但已经死了,而且失魂落魄。
我转过身,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得让人想呕吐,至少副护士长的表情好像是这样,或者,她只是觉得我像是个异类,一个变种。我淡淡地说:“我看见了,我可以理解你的震惊和迷惑。那天晚上你们分手后,陆蔷一定是又回到了太平间,她相信自己的双眼,她相信那个女人不是具普通的尸体。她进来后,又去看那具女尸…接下去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猜,有一双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直到掐得她断气。那个女人就把陆蔷的尸体——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变成一具骷髅——放在了尸床上。
“所以说,等你们发现陆蔷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具骷髅,对不对?”我也觉得这么冷冰冰地对待和暖如春风的护士长,似乎有点太冷酷。
副护士长摇摇头,我不解:“难道我说错了?”
“我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你居然知道得那么详尽。”
“你应该相信,至少应该相信巴队长。”
副护士长一脸茫然:“什么?你说什么巴队长。”
“我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按常理,为了注重隐私,你该把我拒之门外,但你这么耐心地接待我,带我又看录像、又看太平间,毫无保留,都是因为市公安局的巴队长事先嘱咐了你,说我可能会来找你问陆蔷的情况。对不对?陆蔷的尸体一夜之间成骷髅,是怪得不能再怪的案子。而我昨天,目睹了一个类似的怪案,受害者的尸体也是很快成为一堆白骨。巴队长很快将这两起案件联系在一起,猜到我会来找你,还故意‘走嘴’,将陆蔷生前的下落告诉给我。
“所以这一切,其实是个局…巴队长的‘公安局’,让你来接待我,让我来证实两起案件的联系,他想知道,我到底看见了什么!这是为什么他那天如此轻易地就将我放回学校,也没有追究我撒谎…”我忿忿然有种被“利用”的感觉,同时又觉得咎由自取,谁让我遮遮掩掩在先呢!
“总结得很精辟!”不知什么时候,巴渝生已经站在了停尸房的门口。“我希望我们能合作,可以尽快查出凶手是谁。”
我几乎想都没想,说:“舒桃…请你帮我找到一个叫舒桃的女孩。”
舒桃之墓,一九九二年生,二零一零年九月廿八日卒。
如果你有个罕见的姓,和一个罕见的名,和出生的年份,在这个信息电子化的年代,别人要找到你并不难,尤其这个“别人”,是公安局刑侦大队。
但是,很多看似容易的事情并非我们想象得那么容易。
“你把你那天看到的,都告诉他了?”杨双双小心翼翼地问我。
“所有的内容。墓碑,上面所有人的名字,未来的死期,那个要掐死我的女人,都说了。”我刚和巴渝生结束了又一轮谈话,但眼前还是陆蔷向我伸出的那只无助的、苍白的小手,挥之不去。
“所以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找到那个叫舒桃的未来受害者?”杨双双的声音里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应该是警察下一步的计划吧!我准备放手,让他们全权处理了。”虽然刚吃完晚饭,我却觉得疲惫不堪。
杨双双伸手拉住了我,那种学办老师的神色又浮现在她脸上:“你是在自欺欺人吧?两个小时前,你还说过,这件事,警察的能力会有限,要拯救剩下那些无辜的生命,需要你的特异能力!”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曾握着陆蔷苍白冰冷的小手,我知道,或许只有我能阻止这一切。
“好啦,杨老师,我明白了,我只是有些累,情绪波动比较大。巴渝生他们至少可以帮助我们查找到剩下那些预期受害者。我刚才走之前就偷听到,他们已经在查那个舒桃的身份,不过发现江京的户籍登记里并没有这个人。”
杨双双“哦”了一声,好久才说:“看来,要我们自己去一个个找这些未来的受害者,大概非要退学才行。”
我想,是啊,经常听说有人辍学了以后成为亿万富翁或者畅销作家的,我如果辍学了会成为什么样的伟人呢?
我脑子里冒出一具骷髅。
不知道那些得抑郁症的人是不是都有和我一样的经历。
杨双双终于想起了一个让我振作开心起来的办法:“鉴于你这么累,我们做些轻松有趣的事儿调剂一下吧…”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笑了,“我有个好主意,拿上我们这两天用过的所有教材和笔记,把今天学的内容仔细复习一遍,再把明天要学的内容预习一遍…”
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在地上可以看见自己淡淡的影子。我的目光,从自己的影子移到斑驳树影,再移到那些墓碑的投影。
我在江医的苗圃。
我在另一个世界的一片荒冢之间。
空气里是淡淡的腐臭味道,仿佛那些墓碑的存在还不足以说明这里没有任何生命活力。
我的手里,捏着一朵太阳花,花瓣的鲜黄、花蕊的棕橙、花枝的青绿,是这个黑白世界里仅有的色彩,虽然我不知道这花儿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摘。
陆蔷、顾志豪、舒桃…我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一个个名字,将它们深深印入我的脑中。
希望下一次,我不会来得太晚。
我要阻止这荒诞疯狂的一切。
我是谁?我难道不就是墓碑上的另一个名字?我有什么能力,许下这样空洞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