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莲茶皱皱鼻子说:“亏你还是搞考古的,听说过满地可以捡到八千年前骨珠的吗?”
苗盼盼一愣,脸挂不悦,直冲冲地说:“我只是猜,你不像搞考古的;何况,米砻坡文化的挖掘是江大和省社科院考古所共同组织的,外人不可能…”她突然猜到了什么,警惕地看着苦莲茶。
苦莲茶更警惕,一把拿过骨珠,又飞快将红木盒盖上,责备地望着我们,说:“瞧,几句话就讲到敏感话题了。讨论结束!”
我心里感叹,今天这里是针尖麦芒大聚会,忙打圆场说:“这骨珠怎么来的不重要,只是它们的出处和一个人的生命安危相关。你看出来它们是米什么坡的产物,就是帮了我们大忙呢。我们这就去看看。”
苗盼盼又一愣:“看看?看什么?”
我说:“看看那个人在不在那个米什么坡附近。”
苗盼盼摇头:“你们别开玩笑了,米砻坡文化的挖掘现场是‘闲人莫入’的,四周都被铁丝网围起来,只有考古队的人可以进出。上个月刚有一期发掘工作结束,目前挖掘现场也没有任何工作人员…”
这正是顾志豪需要的机会!我几乎可以肯定,顾志豪那天晚上正是去了米砻坡进行“独立考古工作”。但是,他为什么去而复回,给苦莲茶留下了两颗骨珠,又消失了呢?
看着苗盼盼一脸认真的样子,我灵光闪现:“你是考古专家,一定可以去的吧。要不,你带我们去看看吧,就算是参观。”同时心里祷告,千万别说“凭什么?!”
“凭什么?!”苗盼盼显然和我一样觉得这条建议很过分,“你们又不是…”
“带我们去吧,”苦莲茶突然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带出了苦莲茶的味道。“算是帮帮我…给我这两个骨珠的人,是我老公,他已经有十天没回来了,可能就是去了你们的挖掘现场以后…我想他…我有不祥的感觉…”
泪水盈盈,是最有力的说服。
苗盼盼一边从书桌上抽纸巾给苦莲茶,一边咬着嘴唇想心思,最终还是被说服了:“好吧,我带你们去看看,但答应我,你们到挖掘现场后,一定不要轻举妄动。”
趁苗盼盼去找工具包的时候,杨双双轻轻对苦莲茶说:“真佩服你,不愧是江戏的,表演真给力,说哭就哭了。”我想阻止这个缺心眼儿的孩子,但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苦莲茶愤懑地说:“你以为我是装出来的?我是真的在哭…你的老公如果十天不回家,你会不会难过?!”
七
米砻坡在江京北郊,慧山山脉的重峦叠嶂和蜿蜒的清安江之间,是一片高出水平面不超过百米的高坡。我们坐出租车到达坡脚下的时候,天边最后一道霞光已经转为深青色,清安江水的粼粼波光似乎还意犹未尽地滞留着不久前落日的瑰紫橙红,但旋即成一片灰蓝。
一路上,苗盼盼已经向我们灌输了米砻坡文化的伟大意义,此刻杨双双有感而发:“哇,你说八千年前那些老祖宗多有情调,住的地方,前面是江景,背后是山景。”
苗盼盼没叹气,但她的话里完全可以听出叹气声:“等会儿见到老祖宗们住的联体别墅,你就不会羡慕他们了。”
“联体别墅”当然早已坍塌千年,现在已经被罩在四个长条形的硕大帐篷下面。苗盼盼向门卫出示了考古队的工作证,领着我们进了挖掘现场的大门,走向其中的一个帐篷,又像导游、又像老师地介绍说,米砻坡的“原住民”们,房屋结构类似半坡村的半地穴式结构,冬天可以保暖、避风;同时,在屋址里又发现过吊床,有可能是在雨季或者清安江汛期时的防护措施。
“这个是一期挖掘工程的旧址,你们看看吧,看看有没有在里面乘凉。”苗盼盼也是说话不大顾忌的人,黑暗中,更不可能看见苦莲茶皱眉头。我还是听见身后苦莲茶轻微而不满地哼声。
苗盼盼的手电筒亮起来,照着一期工程的两个坑,黄土和一些隐隐的白色石灰粉标记、一些施工现场经常会见到的手掌大小的旗子。
一个念头冒出来,我问苗盼盼:“你刚才说,整个考古工作已经到了三期,三期是最新的一期?”
苗盼盼说:“是啊,第三期的挖掘是收获最大的,目前刚结束了一轮,挖出了很多宝贝,我们最近着重对它们进行整理和研究,国庆后准备下一轮挖掘。”
如果我是“独立考古工作者”顾志豪,一定会趁着官方考古部队动手前,捷足先登。
于是我建议:“要不,你带我们去第三期的挖掘地址看看吧。”
三期工程的三个挖掘坑在另一个帐篷下,每个坑都有小半个球场那么大。手电筒再次亮起来,照样是黄土和标记。
还有阴冷和疼痛!
就在进入帐篷的一刹那,似乎有根冰锥突然刺入我的胸膛,似乎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的五官失去了正常的功能,一瞬间,我看不见,听不见,叫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依稀传来苦莲茶的声音:“这里真够闷热的。”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我在冰窟里挣扎、颤抖,即便她们看见了,也会看见我额头因为剧痛冒出的冷汗,也会以为我只不过是受着闷热的煎熬。
她们更不会看见,我的眼前,现出了一双脚。
一双脚,鞋底向天,脚踝在土面,没有腿,没有身体,或者说,腿和身体,已经被土掩没!
我知道她们肯定看不见,因为那双脚露出土面的画面,就像那天晚上在苗圃看到墓碑的画面一样,像是黑白黯淡的照片。
我忽然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轻声问苦莲茶:“顾志豪穿的鞋子,有什么特征?比如说…鞋底是不是很光滑,像特意被磨平了?”
苦莲茶惊声轻呼:“你怎么知道?!他出门一般备两双鞋,一双穿在脚上,通常是运动鞋,但鞋底被他磨平了,这样可以避免留下有特征的脚印,还有一双鞋底齿纹多的,专门用来爬山路爬墙什么的。”
我不知该怎么对苦莲茶说出我的猜测,也不知该怎么告诉她那转瞬即逝的黑白影像,这一路来,我已经能感觉到她的心在一点点往下沉,在一点点地破碎,被不祥之感裹得越来越紧,难道我要再为她雪上加霜?
我只好暂时不回答苦莲茶的问题,对苗盼盼说:“能不能借你的手电用用?”
可惜刚才转瞬即逝的影像是平面的,我怎么也判断不出那双脚所在的方位,只好任手电的光圈在地上逡巡,低着头,仔细看土石间被翻动的痕迹。可是,看来看去都是徒劳,因为满地都是土石被翻动的痕迹——我忘了这里是个考古的挖掘地。
偏偏这个时候,阴冷疼痛的感觉再次侵入我的骨髓。我忍不住惊叫——甚至可以称为惨叫,手电摔落。当光线暗下去的刹那,黑暗中有双冰冷有力的手,钢钳般箍住了我的脖颈。惨叫变为惨哼哼,紧接着,所有的感官再次消失。
确切说,这个时候消失的,是现实世界的感官,我看不见眼前的九号坑、看不见倒在地上的电筒、看不见身后的三个女孩。
但我能看见一个画面,几棵枯树,一座锥型旧屋,一只背包,和一个模糊的身影,近在眼前,但看不清面目,一头长发几乎要垂到腰间,伸着双手…紧紧攫着我脖颈的一双手!
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掐断气,伸手去扒开那双手,如枯槁、森森白骨的手。
冰冷、致命的手,毫无生气的森森白骨,触上去的感觉有如噩梦。
我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不再是平面的黑白照片,而是立体的三维世界;枯树是立体的,古怪形状的旧房子是立体的,双肩背包是立体的,想扼杀我的手也毋庸置疑是立体的——我也不再是旁观者,我成为了画中人、剧中人。
甚至,画面已不完全是黑白,我似乎能看清地上那个双肩背包是草绿色。
这感觉是如此让我震惊,竟让我在短短一刻间丢失了求生的本能反应,停止了挣扎。
那双手,乘势箍得更紧,我恢复了争斗的专注,却怎么也掰不开那双白骨手。
于是我只好围魏救赵,用剩下不多的力气,一拳击在那人的脸上。
一声尖叫,女人的尖叫。那双手松开了。
“欧阳菲,你怎么了?”杨双双的声音、苗盼盼的声音、苦莲茶的声音。
我又回到了属于我的世界。
刺骨的疼痛渐渐离去,我大声咳嗽了一阵,手撑着地,定了会儿神,轻轻说:“没…没什么,大概是晚饭没怎么吃,有点儿低血糖反应。”
杨双双用手摸我的额头:“真是吓死我了!我这里有口香糖,你要不要吃点?”
我暂时没有力气告诉她,吃口香糖基本上起不到果腹的作用,还是苦莲茶帮我说:“你想粘她的肠子吗?我包包里有巧克力!”
其实我的喉咙口仍阵阵发痛,吃巧克力肯定会噎着,忙转换话题:“不用担心我啦…顾志豪的背包,是不是草绿色,比较深的那种草绿色?”
杨双双的手没拿出巧克力,却在惊诧之下捂住了嘴:“你怎么知道!”
我努力回忆着,刚才画面上背包在地上的方位,好像是右前方,五米左右。我按照脑中存留的印象走上前,开始用手翻动着地上的土石。
“不要用手!”苗盼盼在我身后阻止着,“地上土里很可能会有尖利的东西,你这样很快就会伤到手,甚至中毒。而且,这里是考古工作点,你也不能…”
她走上前,手里已经多出一把短小的铲子,一定是早就带在她包里的工具之一。她蹲下来,轻声问我:“难道你认为…”
我也轻声说:“这里可能会有一个背包。苦莲茶老公的背包。”
苗盼盼开始用小铲子一点点地划拉着地面上的土,有规律地左右划,与其说是在挖掘,更像在筛选,她说:“这里是重点文物挖掘点,所以我们不能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往下深挖,否则容易破坏现场。我们毕竟不是那些盗墓的、探宝的,感觉哪儿有宝贝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来一洛阳铲。”
苦莲茶颤声问:“你们…你们在挖什么?”我知道,她想问,你们难道认为他…但她问不出口。
“我们在挖…我们只是随便挖挖。”苗盼盼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你不要担心,我们可能什么都找不到…也可能…找到一个…手机。”
手电光下,苗盼盼的手里,是一个灰头土脸的手机,确切说,是一只iPhone。
“这是…是…他的手机。”苦莲茶的声音在颤抖,手也在颤抖——颤抖的手将手机翻转过来,在手机背壳上,贴着一对彩蝶。“我亲手做的、亲手贴上的,这两只蝴蝶。”
十天过去,iPhone臭名昭著的超短电池寿命注定这手机早就油尽灯枯,但苦莲茶仍在疯狂地揿着它的开关,仿佛手机里留着顾志豪去向的线索。当她终于绝望地停手,泪水一点一滴,落在蒙尘的屏幕上,在手电光下晶莹得让人心碎。
“他一定就在附近!他一定就在附近!这手机,他从不离身的!”
我拉住她的手,柔声说:“我们出去,你陪我透透气吧。”
然后对苗盼盼说:“我们可能需要另一种挖掘了!”
打完110报警电话后,我们四个女孩站在帐篷外,一边喂着秋蚊子,一边默默地等着警察到来。我希望警察来后,能给他们一个更精确的方位,于是借了苗盼盼的手电和铲子,再次钻进帐篷。
也许她们知道我的这个“动机”后会觉得我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如果她们知道,我的另一个动机,是想再次面对那个要和我拼命的长发女人,一定会觉得我简直可以做疯人院的精神领袖。
如果她给我说话的机会,我想问她,你是谁?为什么要你死我活?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大限是九个月之后?你凭什么可以改变?
我的大限,难道真的是九个月之后?
如果顾志豪的墓碑上预测准了他的死期,为什么要怀疑我的死期的准确性?
九阴白骨爪没有再出现,长发女人也没有再出现,没有撕心裂肺的惨烈决斗,我像个自作多情的寂寞高手,独处在黑暗之中,忽然觉得自己很虚弱。
我想找到顾志豪,又怕找到顾志豪。
找不到顾志豪,我会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不知命运所终;找到了顾志豪,我会永远生活在绝望中,面对着日历上自己的死期以泪洗面。
在顾志豪的手机被发现之处,我又蹲了下来,有意忘却这里是国家重点保护的文物发掘地点,开始像个暴徒般疯狂地铲着松干的土。
警车笛声由远及近传来的时候,一只平滑的鞋底现出土面。
鞋下,惨白的,是几根枯骨。
顾志豪终于被找到了。确切说,是被挖出来了。更确切说,挖出来的并非是顾志豪,而是一具骷髅!
你们没看错,顾志豪只失踪了十天,也就是说,顶多死了十天,但他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肉亦消失,甚至没有任何血迹留下,以创纪录的速度变成了一具枯骨。我还没有正式开使医学生涯,也知道这有悖任何生物学和法医学的常理。
但是,我遇见的、和即将面对的,又会有多少事不算有悖常理?
米砻坡考古现场,就在弹指一挥间,就在我们这四个女生的拜访后,成为了米砻坡犯罪现场。
当然,除了顾志豪出门时的一套衣衫、那双鞋底磨平的阿迪达斯和附近找到的手机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那个头下脚上被掩埋的尸骨的前身就是独立考古人士顾志豪。但是,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吗?苦莲茶令人心颤的哭声和那天在江医苗圃看到的联体墓碑,足以让我深信不疑。
更不用说那在黑暗中、似乎从地狱里伸出的那双手,险些也将我置于死地。
八
“这是市局八队长,”已经问了我一串问题的警察站起身,指着刚进门的一位戴眼镜的警官。“他要再问你一些问题。”
那具骷髅被发现后,我们被带到米砻公安分局录口供。警察和非警察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个离奇得不能再离奇的案子,四个女大学生,在一个国家级重点考古现场,发现了一具死了十天就变成骷髅的尸体,而且,她们并非“无意”发现,而是特意来寻找这具尸骨。
她们怎么知道,米砻坡考古现场,埋着这具尸骨?
那位被称为“八队长”的警官在我对面坐下来,脸上带着很客气的微笑,倒好像我是他的领导,难怪到现在才只是“八队长”,如果更雄赳赳气昂昂、牛气冲天点,说不定已经可以做到大队长或二队长…还有,他戴着眼镜,更像学校里的一位研究生或年轻讲师,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大队长之相。
“你是欧阳菲?”八队长微笑的样子和蔼极了。我点点头。
“谈谈你是怎么发现那具尸骨的吧。”八队长问着刚才那位警察已经问过的问题。
我重复了一遍我的答案,我怎么在梦里看到墓碑,碑上有顾志豪的名字,网络搜索后找到苦莲茶,通过骨珠找到苗盼盼,然后找到米砻坡。
情况基本属实。但是都说不做亏心事的人没有必要撒谎,这点我不敢苟同。我毕竟还是歪曲了一下事实,把“阴阳眼”看见的情景换成梦境,道理很简单,我还没有绝望到希望任何人认为我是精神病人或者业余巫婆。
八队长一直在专注地听,好像我说的一点儿也不荒诞,反倒让我心虚了,说:“我知道,这些听上去都很夸张…”
“你能仔细讲讲,你是怎么知道,那尸骨确确实实就在九号坑的那个方位…那个帐篷下有七、八、九三号坑,每个坑都有近千平方米,要准确定位,光靠运气好像不够。”八队长盯着我的脸,好像在说,我虽然绝对温柔,但眼睛里也揉不进沙子。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绝对不会相信。”我只好采用先打预防针的策略。
八队长再次微笑:“你说出来试试看,我会不会相信…说实话,我相信过很多难以置信的东西。”
我只好老实交代,说我进入帐篷后,似乎看见那个方位有双脚露在土面上,相同的方位还有个背包。当然,这也并非完全诚实的交代,就算我有特异功能,总比扯出什么阴阳界来要值得同情。
八队长的眉头扬了扬,大概终于觉察出我的严重思维错乱,但他还是温声说:“不过,我们仔细找过,附近并没有发现那只背包。”
我想:如果我告诉你们,帐篷里其实还有个长发女人,几乎把我掐到阴阳界,你肯定也会说并没有发现那女人的痕迹。我心头一动:也许,那背包正是被那女人带到了阴阳界,才没有在“人世”被发现。
“那…那我就不清楚了…我说了嘛,就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耍无赖的水准还有待提高,但这个时候只好硬着头皮出招。
“你的脖子怎么了?”
“脖子?我的脖子怎么了?”我很痴呆地重复着,但大概猜到他在说什么。,被那长发女人掐过后的隐痛逐渐淡去,莫非还留下了印记?
八队长用手指点了点他自己的脖子,说:“你的脖子上,好像有两道发黑的印子。有点像是淤血。”
该死的长发鬼婆!送我年度最美围脖。
我用力揉搓了一下脖子,好像那样就可以把黑印抹去似的,支吾说:“不清楚,大概是…在米砻坡挖坑的时候沾了土。”我脸上一定是偷糖吃的孩子被抓住时的表情。
好在八队长没有深究,又问了些问题,直到我哈欠连天了,他才看看表说:“哦,时间不早了…明天是你们第一天上课,对不对?”
我点头说:“是啊,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很走运,大学的第一天还没开始,我就发现了一具尸体,不知道还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等着我呢。”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但开口后有很后悔,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杨双双,说话没遮拦起来。
谢天谢地八队长倒没有太在意,很大度地起身准备放我一马,甚至说,这么晚了,让我们这几个女生自行回学校不太安全,会派人开警车送我们回去。我心想,他总算可以摆点“队长”的架子了。
可是,等我上了车才发现,八队长“派”的司机就是八队长本人。显然他连个能做司机的小警察都支使不动。
车子里很安静,我和杨双双一左一右坐在苦莲茶身边,她不知流过多少升的泪水,反正脸上的银粉已经洗尽,露出平滑的肌肤,又大又圆的双眼被肿胀的眼皮挤成看不见光明的一线。我握起她的手,没说什么话,知道这个时候,再多言语上的安慰都是多余,她需要的是温暖,是让泪水流尽。
她伏在我的肩头,开始无声地哭泣。
车子里更静了。静得让人心颤。
苦莲茶虽然在校外租房住,但今晚八队长还是将她送到了江戏宿舍楼门口——苦莲茶的“官方”住址。早有江戏的老师在楼门前等着,显然早就得到了警方的通知。我轻声告诉苦莲茶,明天下课后会来陪她,苦莲茶收了泪水,拖着一看就很沉重的脚步下了车,进了宿舍楼。
八队长和江戏的老师说了几句话后,回到司机位上。我说:“我试最大努力安慰她了,张洁还是那么伤心,其实,我甚至想告诉她,那具骨头还不见得是顾志豪的呢…虽然,这只是很渺茫的可能。”张洁是苦莲茶在身份证和学生证上的名字。
“我们在试着寻找顾志豪的牙科病史,通过核对牙齿确定他的身份;另外,刑侦实验室的人正在仔细取样分析,他的衣服上应该有些残留的毛发、皮屑等剩余物…希望有多大就很难说了。”八队长一边将车开出江戏,一边说。
我这时才注意到,身边的杨双双有些异样,如坐针毡的不安。我这才想起来,可怜的她,虽然十万分倾心于阴阳怪气的一切,却有好龙叶公般的胆量,今晚这些亲历的少儿不宜的见闻,绝不能让她感受夜读聊斋的惬意。
进了江医,到了医学系女生宿舍楼下,八队长下车为我们开了车门。我下车诚恳道谢的时候,发现他的目光,透过很有“深度”的镜片,在我的脸上逗留了那么不算短暂也不算冗长的一刻,丝毫也没有邪念的目光,但有些深沉,有些隐情,有些欲言又止。我猜他一定是在想措辞,如何把我臭骂一顿,骂我撒谎如此不专业——临离开公安局的时候,有人在我脖子的伤口处取了样,多半已经分析出来,不是挖坑时沾上的泥。我正在想要不要自首忏悔,他却先说了:“你…你不会和欧阳姗有什么关系吧?”
原来如此!我想象着自己站在一面镜子前,苍白的脸,乌黑的长发,比绝大多数女同学略高的身材。医学院里的一个姓欧阳女学生,怎么会和欧阳姗没关系呢?我想说,八队长,本来以为你可以免俗的…
一路沉默的杨双双忽然开口,开口却不如闭嘴:“八…八…”我心里一紧,觉得她一定是受了刺激,八队长不算威猛酷帅,但也没老到做你爸的地步吧?杨双双百般努力,终于说出了一句囫囵话:“八…八队长,能不能要你一个签名?”
上楼的时候,我才明白杨双双的“失态”,也才明白八队长并不是排行在八,而是叫巴渝生的市局刑侦大队队长、重案组组长。所以八队长的头顶上,没有大队长或者二队长了,他就是江京搞刑侦的一把手。
“你…说你不可救药都是太轻了!亏你还是欧阳姗的侄女,至少应该看过你小姑做为女一号的《暗穴》吧!巴渝生是《暗穴》里多重要的一个人物!”杨双双离被气疯已经差得不远了。
“什么女一号呀?顶多是女二号吧。甚至是女三号。”我开始拿杨双双做靶子,锻炼耍无赖的技巧。“再说啦,《暗穴》里,巴渝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警官,谁想到他现在会做了队长!”
“杜拉拉都升职了,巴渝生难道不会晋级?”杨双双摇着头,仍对我的孤陋寡闻感到悲哀。“《暗穴》是至少五年前的故事,最近这些年里,巴渝生破获了好多起大案、要案、怪案,绝对是江京市公安局的第一名探…”
“你在背巴队长的十佳青年的宣传词吧?好了,今晚折腾得够意思,我也该睡了。”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四楼,我那臭名昭著的405室就在眼前。
“你瞧,巴渝生能一眼看出来你和欧阳姗沾亲带故,就可以证明他多神了。”杨双双还沉浸在对巴渝生的膜拜之中,根本没听出我话里的倦意。或许,她真的是受了刺激。
我想起巴渝生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搭上了杨双双的话:“我总感觉,他当时还有什么话要问我…不过,他是警察,有什么话会不好意思问呢?”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在寂静的楼梯口和无人的走廊里回荡,我的心一个激灵,杨双双被吓得连退了几步,差点滚下楼梯。
是巴渝生。
“巴…巴…”这回,轮到我发出不恰当的称呼了,他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打电话给我?“巴队长,我马上就要睡着了。”
巴渝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像刑侦大队长:“打搅了。我刚才一直有些犹豫,该不该问你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不祥之感从手机里冒出来,在我耳边盘桓。不行,我没有同意和韩国帅哥喝咖啡,也不会同意和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