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外,跋涉一段后,你会看见这片云梦大泽,我们在这里看见过一只长颈的水怪,根据狄仁杰的线索,也发现了霍小玉。霍小玉是个怨鬼,但为什么不和众多怨鬼一起生活在那个坟场里呢?这个云梦里,除了那个怪物和霍小玉,还有其他“生物”吗?还有和霍小玉类似的怨鬼吗?很难想象霍小玉这单薄的身躯可以霸占偌大的云梦泽,湖里多半还有其他爱游泳的住户,但他们在哪里?为什么我一个都看不见?
那三条破雾而出又倏忽消失的白影,她们又是谁?是云梦的住户,还是寻常的过路人,匆匆飞行而过,只是赶去上班?
小虎哥在一旁突然说:“早知道应该多喝点儿咖啡的。”
我想他一定是今晚朋克的时候又蹦又跳地辛苦了,此刻眼皮开始朋克了,于是柔声说:“你打个瞌睡吧,我来盯着,有情况叫醒你。”
陆虎点点头说(我看不清他点头的,只是猜测:“好吧,我先打个盹儿,等会儿换你。”
很快,靠着树根的小虎打起了小呼噜。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仍是一片寂静,我的眼皮也开始打退堂鼓了。我又看了看手表,2:23分。
我正准备叫醒陆虎换岗,她出现了。
霍小玉,一袭白袍,赤着双脚,出现在岸边。今天,她的确有些不同,长发拢在了后面,显得更庄重些。莫非,预示着她要正式出手了?
她向我走来!
先把盯梢的家伙们除掉,然后去干“正事”。
现在叫醒陆虎已经来不及了,离得越来越近,一动弹肯定会暴露我这假树的身份。我捏紧了拳头,准备她走到身边的时候先发制人给她一拳。
随后我才发现,她并非向我走来,而是向我身边的这棵树走来。快到树前,她突然纵身一跃,跳上了树梢。
我因为不敢现出真身,所以不知道她在我头顶的树梢上做什么,也许是在荡秋千、也许是在翻筋斗,可以确定的,是她在唱歌。
她唱的是什么,我只能听个大概,好在这个时候陆虎醒了过来,事后我们俩核对了笔记,终于能将她嘴里的唱词记录下来:
莺啼弱
春宵难度欢情薄
欢情薄
灞陵雨后
再见如陌
一江哀怨余盈握
千秋念念愁零落
愁零落
紫钗心锁
旧爱如昨
那歌声,不过像是邻家女子随意哼唱出,但情意切切,柔肠百转,好像她在款款聊着那不该发生的心酸往事,不经意会掉几滴泪,祈祷着,让伤悲和怨恨,能像缠绵的音符那样飘走,越远越好,永世不见,然而在不朽的轮回里,历历如新的还是那份旧爱。
我开始并没有听懂每一个字,这个时候也嘴拙舌笨表达不清楚歌里的涵义,只好让眼眶里那些湿湿的东西来说明。
陆虎轻声问我:“你哭了?”
“没…没有啊。”我慌乱地去抹眼角的泪水,但被他抓住了手。他说:“别抹,把妆抹掉了,我们就显原形了。”
我说:“我怎么有种感觉…尤其是听她唱这首歌以后,产生了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觉得她不像是那种会凶恶杀人的…鬼。”
“记得上回在米砻坡,是谁掐了你的脖子,几乎掐你到休克?还有在我妹妹墓前…”陆虎看来没有那么轻易上当。
“你说的这些都不错…也许,是我被她的歌声蛊惑了。感觉她真的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同时,好像又很向往美好。”
陆虎说:“她就是太看重感情了,才会由爱生恨,变成个厉鬼,贻害后世!”
“你能不能轻声点?不知道她就在我们楼上?”
“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就是二十八号,她就在这儿,我们一起把她制服,一劳永逸,剩下这二十来个小时,睡觉、上课、开庆功宴,做什么都比在这儿听她的夜半歌声要强。”
我只好又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小虎同学,我们都耐心等候了那么多天,再等几个小时又算什么?对不对?你看到她的轻功了吧,你以为我们两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就真能把她‘制服’吗?她要想逃、要想躲,我们有可能抓住她吗?别忘了,她已经不是像我们这样的肉身凡骨了。但这次,她再消失的时候,我们一定跟上她,哪怕她钻进云梦的水里…呃,你会潜水不?”
“潜水算什么?我还会抓虾呢。”
“太好了!真没想到你是位渔民大哥。”我真没想到陆上虎还会潜水。
陆虎说:“你没听明白吧!我是说,我一进水里就抓瞎…我可是只旱地虎。”
我失望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说:“只好等她动身的时候见机行事了,总之今天要跟紧她的每一步。”
但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天涯歌女霍小玉的每一步就是…没一步、一步不动、寸步不离。她就这样,坐在枯树枝头,哼哼唧唧,唱着无数不知名的小调,继续念着全唐诗,一直到日上三竿——当然这个世界里是没有太阳的,只不过是天色略略亮了一些,周围环境的色调,由灰黑变成了灰灰,我的手表也告诉我,北京时间8:36。
这期间,我也打了个盹儿,感觉这样坚守岗位一天,人会闷出病来。
“这都几个小时过去了,她怎么没动窝呢?”我自问。
陆虎说:“也许,行凶的时间,应该是夜里吧,要不就是凌晨,要不就是深夜。”
有道理,陆蔷死于凌晨,顾志豪死于深夜。
“这么说来,我们大白天盯着她,没有太大意义。”
“但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在大白天作案呢?”
巴渝生恰恰也是这么想的。
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六名便衣,从金臣大酒店的三个不同的门进入,在电梯前和巴渝生集合。七名公安进入电梯后,巴渝生揿了26楼的按钮。
酒店大堂各处以及各个楼梯的门口、地下车库口,都由刑警把持,酒店在那一刻被全封闭了,天罗地网,老鼠也走脱不了一只。
经过大半夜的分析,巴渝生将目标锁定在金臣大酒店2626号客房。
分析的过程很复杂,我事后听巴队长透彻解释后,也是半懂不懂。基本上是这样的思路:首先,巴渝生一直认为,陆蔷、顾志豪被害的案子,不纯属恶鬼行凶。霍小玉临终图不会无缘无故地从奥地利的博物馆消失,经奥地利警方证实,那是一起精心策划的盗窃案。我后来还是“背信弃义”地告诉了巴渝生,两晚在解剖楼遭到僵尸和骷髅的劫杀的经历,从中他也不难分析出,手机被屏蔽、电闸被拉、大门被封锁,都有可能是人为。更不用说来偷那木匣子的,用专业的爬墙工具进入宿舍,甚至企图对我非礼,都不能用灵异来解释。
既然这一切都有人为的痕迹,那么对舒桃的保护,除了防范恶鬼的突然出现,也要警惕万恶之首——人。
所以我的任务是盯着灵异类生物霍小玉,巴渝生殚精竭虑,想要挖掘出在人群中的罪魁祸首。
今天,真的让他找到了。
巴渝生和他的警探们,对公安招待所附近做了周密的巡查。他们得出结论,能够无遮拦地观察到公安招待所门口出入动静的,有五家宾馆的大楼。每幢大楼里,只有部分房间可以直接看到公安招待所,从几十间到几百间不等。他们事先就和这五家宾馆打过招呼,如果遇到入住这些房间的可疑人物,一定要及时通知警方。至于怎么个可疑法,警方也只有个模糊的概念,比如难辨真伪的证件和银行卡、携带凶器、鬼鬼祟祟等大多数很难定量定性的指标。
可是一直到了晚间,各家宾馆虽然递上了一些可疑人选,但警方经调查后,都一一排除。转眼到了深夜、正式进入了九月二十八日。
继续排除可疑人士,继续失望,转眼东方渐白。
巴渝生熬得发红的双眼从公安招待所九楼的一间客房望出去,静静地思考。
如果气象预报准确,这将是中秋雨季来临前最后一个明媚的日子,老天该不会如此捉弄人,在这样一个美好的秋日里,让一出悲剧发生。
事在人为。这个人,他到底在哪里?
或者,真的就如表面现象所显示,一切都是那个霍小玉的冤魂在搞鬼?
他无法被说服。
或者,欧阳菲的精神状态才是真正的异常,或者,是个很失败的“先知”,舒桃会平平安安过完这一天。
然后呢?是否需要继续对她进行跟踪保护?
但如果不幸真的发生,那接下来就是更棘手的问题:怎么样确保剩下的那些青年,那些墓碑上的名字,能不重蹈覆辙?
他的直觉说,欧阳菲看得真切,凶案会接连发生,除非他能成功地阻止。
他的直觉同时说,一定有个人,有双眼睛,盯着警方和舒桃的一举一动。
你在哪儿?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幢高楼上。“岂有此理!居然忘了那家!”
“那家”就是远处的“金臣大酒店”。金臣大酒店没有进入最初的五家怀疑对象,是因为它距离公安招待所遥远,莫说肉眼,就是寻常的望远镜,也无法看清公安招待所这边的情况。
但如果是不寻常的望远镜呢?
巴渝生的心一凛,立刻让一位刑侦队的警探电话联系酒店前台,问近日是否有可疑人士订房。
没有,前台服务员小姐的语气里略带轻蔑:“能有实力入住金臣大酒店的人,都不是令人可疑的…至少,我们尊重每一位顾客,不会无端地去怀疑任何人。”
可惜,小姐纤细的胳膊拧不过公安局的大粗腿,他们还是提供了今天所有入住酒店客人的名单以及身份证信息,尤其是和公安招待所遥遥相望的那一批客房。
所有的身份证信息都核查无误——那位鹰一样的老兄手头至少有十几张身份证,都是正牌货——似乎再没有什么突破口。巴渝生率众准备告退前,忽然对值班经理说:“我想和所有在岗的员工简短地聊聊,麻烦你召集一下。”
他逐一和员工们聊这两天的工作,很快获取了几条有趣的信息,比如有位老兄指定了要订二十六楼靠南的客房,再贵也要订;比如还有位老兄订了“御膳食堂”的一套“小满汉全席”,有服务生推着小车来给他送饭。
后来发现,这两位老兄,其实都是一个人。
住在2626号房间。
于是有了刚才提到的那一幕:巴渝生带着六位得力干将,来到了2626号房间门口。
一位穿西服的便衣刑警拍了拍门,叫道:“齐先生,我是VIP服务部经理,麻烦您开一下门。”2626号房间登记的是一位名叫齐轩的人,身份证显示,是位山西来的旅客。刚才的一位员工隐约对他有点印象,好像四十来岁,人不算高大,但长得蛮有气派,好像天生就是做老板的样子。他穿着极为考究,米黄色的西装,面料一看就是贵重品。
没有人来开门,里面也没有任何响动。
那刑警又敲了一阵,回头看看巴渝生,巴渝生点点头,所有人都抽出了手枪。敲门的刑警拿出钥匙卡刷了一下,门锁上的绿灯亮了,门开了。众人陆续涌入,排成巷战阵形,枪指前后左右。
没有人。无论2626号房间里住的是谁,没有给刑警们留下任何线索。人去,房空,走得干干净净。
收集指纹,现场取样,面面俱到,这些是随后赶来的公安技术人员的任务。巴渝生此刻的脑子里,只想着一个问题:他是谁?
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陡然升起,巴渝生忽然冲出客房门,同时拨通了一个电话:“小何,汇报一下舒桃的情况。”
“没问题,监控录像表明一切正常。”
“注意严加封锁楼门,你立刻进入那间屋子,确证舒桃的安全!我马上就到。”
其实,早在昨晚七点多,舒桃就换上了一套公安制服,和一男一女两名公安一起,走出了公安招待所,上了公安的一辆捷达,直奔市公安局。
也就是说,虽然舒桃大张旗鼓地住进了公安招待所,但不久后,就偷偷离开了旅馆,改投市公安局大楼。
市局刑侦大队的楼层上,至少有七名警察通宵守护着舒桃。五楼的一间会议室里,临时拉进了一张沙发床,舒桃被告知,她只好在这里“委屈”一晚。
舒桃一头躺倒在床上,却迟迟无法入睡。
换作你,如果你相信那个小巫婆一样的女孩的话,你只有一天半日的时间可以活,如果你知道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如果你觉得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似乎都是错误和悲剧,你可能会倒头就呼呼大睡吗?
这些天来…自从和我谈过话,知道了自己死期以来,舒桃想了很多,几乎把前世今生来世都想了个遍,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悲,一事无成不说,疏远了家人不说,最可恶的是看不见未来,一心想改变现在的状况,却不再有机会。所以当昨天下午找到巴渝生的时候,巴渝生立刻明白她的精神状态,处于极度脆弱之下。
他和她,就在招待所的客房中,聊了很久,具体谈了些什么,巴渝生没有向我仔细汇报,只知道外表强悍的舒桃流了很多泪。同时,巴渝生认为她还是听进去了劝告,对未来有了一份期许。
只要能躲过这一“劫”。
有时候我真的是深深后悔,不该说出我的那双阴阳眼看见的那些该死的墓碑。从现在开始怎么办?一个个告诉那些墓碑上有名字的青少年们,你们快死了?看看舒桃,我觉得如果还那样做下去,简直就是在毁人不倦。
所以陆虎,原谅我,还是不能告诉你。至少今天。
舒桃终究还是睡着了,她做了什么样的梦,或者有没有做梦,没有人能知道,但我有一种感觉,她一定梦到了她的奶奶。
因为她一觉醒来的时候,觉得那个梦还在继续。
她是和衣睡的,醒来时揉揉眼睛,知道自己还安全实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窗外是略有些阴沉的天。和她一起在北郊租房的女孩子们说起过,江京臭名昭著的秋日雨季马上就要到了。至少她的心境不再像昨日那么阴沉,她从旅行包里取出一枚小镜子,竟对着镜子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然后她开始梳头,拿起洗漱用品,走到门口。立刻有位女警察给她开了门,带她去了洗手间。
十分钟左右之后,她回来了,梳洗罢,浑身的青春气息可以穿透监控视频的屏幕。
桌上已经放了碗豆浆和一个煎饼果子,舒桃看着诱惑的热气冉冉,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大概,自从奶奶去世,她还没有受过这样的款待。
这些,都真真切切显露在监控视频上。监控室里,同时有三位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而在那会议室的门口,又有两男两女四名武装刑警守护着。
早饭用罢,她在会议室里来回走了几圈,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掏出手机来,大概想起警方的再三嘱咐,今天之内最好不要和外界联系,只好又收起来。她从包里翻出一本小说,歪在沙发床上翻看。直到一个女警出现在屋里。
“舒桃?”
舒桃坐起身,看了一眼那位女警。她发现每次和她打交道的都是不同的女警,护送她从招待所转移来的是一个,给她安排住宿的是一个,带她去上厕所的是一个,收拾碗筷走的又是一个。这位女警似曾相识,但和前面的那些也不相同。这女警身材高挑,皮肤莹白,和那个看见墓碑的乌鸦嘴小巫婆医学生欧阳菲是同一类型。
“有什么事儿吗?”
“有人来看你,可以带她进来吗?”
舒桃下意识地看一眼监控录像头,问:“谁啊?你觉得…安全吗?”
那女警说:“是你的家人…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一直陪在房间里。”
“家人…我没有告诉我们家里人哪…”然后她愣住了,原本就如杏核样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走进来的是一位老太太,白发苍苍。
这时,监控室里的警察小何收到了巴渝生在金臣大酒店26楼扑空后的那个电话,电话里,巴渝生说:“注意严加封锁楼门,你立刻进入那间屋子,确证舒桃的安全!我马上就到。”
舒桃继续在震惊中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叫出声:“奶奶…”
小何立刻拿起了传呼机:“有情况,进入,进入!”
三十四
霍小玉的个唱继续在进行,继刚才那曲听得我泪下的原创《菩萨蛮》后,她又翻唱了些流传后世的老情歌,比如有一首是这样的:“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还有李白的一首:“燕草如碧诗,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还有一首是:“卜得上峡日,秋江风浪多。巴陵一夜雨,肠断木兰歌。”大概是当年李益远行的时候,她会牵肠挂肚地惦念。
我的爱心受着她唧唧歪歪的煎熬,终于接近了极限。看看身边的小朋克,已经快要被这些怨妇歌唱晕过去。我嘟囔着说:“她怎么没完没了呢!”
陆虎说:“每天唱歌?这难道就是她每天的生活?太枯燥了点。”好像他自己的生活不是每天唱歌似的。
但这句话突然点醒了我:过去几天里,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们到这里的时候,都是万籁俱寂,然后她出来哼哼唧唧一阵,顶多一个钟头,然后就重新消失在云梦中,但今天好像不同,照这个趋势,似乎要唱满一天。
好像知道有两个不情愿的听众要守候一整天似的。
她行为的改变说明了什么?
是要向舒桃发起进攻呢?还是更简单地说,她真的就是要唱给我们听。
她有意在唱给我们听!她其实早已发现我们在跟梢。
不妙!我暗暗念着。
“我可能要回去一下。”我看表,9:09。“你能不能在这儿守一会儿,我回自家世界去,然后给巴渝生打个电话,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突然觉得,苗头不大对。”
陆虎说:“没问题。要记住一片空白。”
“碎嘴虎!”我轻轻搡了他一下。
我回到现世,发现自己在昭阳湖边的一处荒滩。我立刻拨通巴渝生的手机:“巴队长,我有个问题…”
巴队长说了一句话,我的手机落在了地上。
舒桃看见奶奶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我猜测她心里不知有多复杂,她的眼神里显然有深深的疑惑,但更明显的是强烈已极的向往和热望。她的警惕线被汹涌而至的激动冲破,这是积累了十年的思念之情,她又叫了声“奶奶”,扑上去抱紧了那白发苍苍的老人。
她短短的一生里,也许和大多数凡夫俗子一样,做过很多错误的决定,但这深情的一拥,是她有生以来做的最大的错误决定。
等门口的警察听到指令冲进会议室的时候,舒桃消失了。
“舒桃不见了!保护对象失踪,立刻封锁大楼!”
这时,每一寸光阴都如宝钻,但监控室里的技术警官何越还是盯着屏幕发了一阵呆。她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连眼都没有瞬,舒桃就那么消失了,而在此之前,没有更多预兆——除了舒桃自己跟自己说了几句话,她当时甚至以为舒桃违反规定,擅自在给某人打电话。
“有什么事吗?”
“谁啊?你觉得安全吗?”
“家人…我没有告诉我们家里人哪…”
“奶奶!”
然后她向前猛地一扑,双手环抱,抱了个空——会议室里除了她,当然没有别人——她就这样消失了。
我回到那棵枯树旁,顾不上和坚守岗位的陆虎打招呼,冲着树上浅吟低唱的霍小玉叫道:“她在哪儿?你告诉我,她在哪儿?!”舒桃消失了,我忽然感觉,是我失去了她!所以我的双眼里湿湿的,我的胸腔满满的,我随时会爆炸,会疯掉。
霍小玉仿佛没有听见我的暴怒,她还在哼唱着那些阴阳怪气的小调,好像上下五千年,只有她一个伤心人,好像不知道,无辜的人奉陪了她这种无聊的游戏,结果是更多颗伤透的心。
“你是个幌子,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我们在监视你,你故意把我们拖在这里,对不对?你从头到尾都是个幌子!你…我本来还同情你的,看来你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女鬼!死去吧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巴渝生告诉我舒桃蒸发在空气中的时候,我立刻想到,她一定是被带到了这个死亡的世界!现在我需要知道,她被带到了哪里,这是唯一能救她的机会,虽然我知道能救她的机会也稍纵即逝,甚至,已经太晚。
“太晚了。”
我惊得向后退了几步,霍小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落树梢,到了我面前。
我能听见陆虎冲了过来,手里一定捏着那把匕首。我伸开双臂,拦住了他,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她到底去哪儿了?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什么要这样?”
“这不是我的选择…”霍小玉顿了顿,“但也…是我的选择。”
“你不要和我玩文字游戏,告诉我,帮帮我,救救她!”
“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有没有人帮我?”霍小玉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脸,“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又有谁能帮帮我!”
“也许你可以考虑做做善事,说不定会改变运气。”我想冷笑,却没那个心情,“她在哪儿?!”
“来不及了。她们带她离开你们世界后,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忽然觉得,我对霍小玉的感觉,看来并不离谱,她虽然曾经几乎要掐死我,但她似乎有难言之隐。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为什么你好几次要掐死我?”
“我没有想掐死你,我只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而那些人…”她看了一眼陆虎,然后又盯着我,“你们这些人,肯定是要死的,没有人能阻挡。”
忽然,一阵凄厉的鸟叫声响彻半空,那声音,撕心裂肺,让我这个听者,也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我仰望,自天而降的,是一只巨大的怪鸟,像鹰隼,但比鹰隼凶煞百倍,远远的,我就能看见它的一双鲜红的眼睛。
我见过它,或者说,像它那样的一只鸟,就在我最初阴阳眼睁开的那天,看见它参与分尸那个长发白裙的女子。现在我可以肯定,上回看见的那个被分尸的女子,不是霍小玉,但那样的鸟,我不会认错!
霍小玉的脸上现出一片惊惶,她说:“你们要想现在就死的话,就继续留在这里吧!”转身消失在了云梦泽上方那片挥之不去的雾气里。
“救我…紫玉钗…”这是从雾里飘出来的五个字,像是霍小玉给我们的遗言。
巴渝生手头的警力全部动员了,大部分在市公安局大楼里逐层逐室地寻找,还有一部分负责楼外和附近街道的封锁搜寻。刚才视频监控室和会议室案发现场的几位警察处理好手头工作后,也参与了地面部署。
结果是一无所获。
巴渝生忙着负责调度,但各处汇报传来,尽是负面的消息,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回监控室仔细查看案发前几分钟的录像,寻找些线索。他传呼了监控组的技术员何越:“小何,马上回监控室,我要学习一下视频。”
何越应了一声,她就在大楼里参加搜索,两分钟后就回到了监控室。
门刚推开一半,她就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叫。
我绝对没有夸张:警察,尤其女警察,见到出人意外的恐怖场景,也会发出和常人一样的惊叫。
闭路视频仍锁定在案发地,五楼的那间会议室。何越临离开时,屏幕上没有一个人,除了桌椅沙发床、舒桃的随身物品,别无它物。但此刻,会议室的长桌上,躺着一具骷髅!
我见到巴渝生的时候,觉得用心力交瘁来描述自己无比贴切,同时也知道,我今天的任务也远未结束。我有意识地看看巴渝生的脸,惊异地发现他的脸上居然也写满了心力交瘁。看来他并非我想象中的钢铁卫士,他也是个有极限的人。但他的眼中,没有失败后的沮丧,没有无能为力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