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不会无缘无故受你胁迫吧?”
杨双双忍不住插嘴说:“继续说汪阑珊吧,那我猜,她最初进入阴阳界,是因为她沉迷于对偶像影星庄蝶的崇拜,庄蝶暴死后,她想不开,就进阴阳界找她。”
“外甥女,你的天分如此之高…”胡笳迎来了我不耐烦的目光,只好收了那一套说:“一点不错,她进入阴阳界后,还真的找到了庄霭雯…也就是庄蝶的原名,但不知道为什么,和庄霭雯一番沟通后,那死去影星的魂就好象附在了汪阑珊身上似的,怎么也摆脱不掉了。后来她每次去那个世界,遇见生前认识的人…那些人的鬼魂。沟通后,也都把那些死者的人格带了回来。于是她的病情越来越重,那些人格,仿佛在她身上扎了根,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跳出来。而她,也就在这医院扎了根。不知多少精神病学专家对她做过研究,想搞清楚她人格如此多变的原因,但她却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只是给过我一些暗示,直到临死,才完全告诉了我。我在《地心游记》里的那些图案和一些描述,也是从她那里得到的…当然,还有很多是我编造的。至于那些图案究竟有什么意义,对你们有什么帮助,你给我再多的讲课费,我也不知道。”
我问:“为什么偏偏告诉你,她觉得你最可爱吗?”
“因为她知道,只有我,会相信她的故事。”胡笳不无自豪地说。
我盯着他的眼睛,同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故意将目光放冷,缓缓地说:“胡爷爷,你又在说谎了。”
胡笳的胖胖爪又抠紧了沙发扶手,疯狂地摇头说:“没有,你凭什么说我撒谎,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啊!”
“你说只有你,会相信她的故事;你再好好想想,真的只有你吗?”
胡笳一愣,看他的眼神,是在开始仔细回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恍然大悟地说:“哦…你说的是她…我把她忘了…这不能怪我,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杨双双听糊涂了:“你们说的是谁啊?”
我淡淡地说:“叶馨。”
“叶馨!”杨双双一点也不淡淡地叫了起来。
结果你们一定可以猜到,护士又跑了过来:“叶馨在哪里呀?叶馨在哪里?”
护士盘问胡笳的时候,我悄声将昨晚的经历和杨双双简单说了,说到狄仁杰提起的那个姓叶的女孩。
杨双双激动得浑身颤抖,仿佛被她的偶像传染上了帕金森症,我使尽了万般脸色,她才努力压低了声音说:“这么说来,叶馨也能去阴阳界!她…她是去阴阳界找萧燃的!”
几乎同时,我看见杨双双的眼镜片开始出现雾气,随后是红红脸颊上的泪水。
护士又离开了,胡笳在一旁说:“没错,那姓叶的女孩,也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她真的很美,丝绸一样的头发,精致细巧的五官,典型的江南…”
杨双双鼓起勇气,在胡笳的沙发椅腿上踢了一脚,老色鬼总算结束了想入非非,清醒地说:“是,叶馨出院后不久,又来找过汪阑珊一次,两人谈了很久…叶馨显然哭过不知多少回,一双能熔化人心的眼睛红肿得像上回一位女粉丝给我带来的特大号草莓。我后来问汪阑珊这小姑娘为什么去而复返,汪阑珊说,她要去找一个人,我给她指了一条路。不久后,汪阑珊就发心脏病住院,再过了一阵,就去世了。”
我和杨双双互相看了一眼,叶馨果然是要到阴阳界找萧燃。这说明,我们猜得还比较靠谱,那个阴暗的世界里,驻守着一些鬼魂,也许是一群不愿离开人世太远的鬼魂。叶馨觉得萧燃不会真的就那么远离人世,一定也是觉察出自己有能够进入阴阳界的能力,于是向汪阑珊求证,汪阑珊告诉她进入那个世界的方法,比如,找到像解剖楼那样死气沉沉的地方,脑子里保持一片空白等等。
想到一片空白,我又想到了陆虎。
陆虎陆虎,你在哪里?你瞧我多么宽宏大量,才过了一晚,我其实已经不生你气了。
我努力让自己回过神,又想了想,小姑欧阳倩家里装着族谱的纸箱子上,那个铃回草的图案,说不定也是叶馨向闺蜜描述出来的。欧阳倩如果熟读过族谱,当然知道欧阳清风欧阳明月到所谓阴司办案的故事,有了叶馨的目击,当然也会知道阴阳界的存在。
我又想了想,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我是谁?你又没去过阴阳界,怎么认识我的?”
胡笳又开始不安了,在我凛凛目光下,沉吟了一阵,忽然站起身说:“你们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你想逃跑?躲起来,你知道我不会放过你!”我厉声追击。
已经走了几步的胡笳回过头说:“我还没那么大胆子,我知道您老不会放过我的。”
杨双双紧蹙着眉头问我:“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所有人都不肯告诉我的事情。”我有些冷漠地说,同时关注着双双的表情。不出我所料,杨双双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
沉默中,等来了胡笳,他手里提着一只大概有七百年历史的黑皮公文包,坐回到沙发椅上,手指颤抖着,打开了包,手指继续颤抖着,摸索出了一张泛黄的纸。
“啊?”杨双双的惊呼。
我在心底的惊呼。
这是我的画像。
确切说,看上去,是我的画像。
但是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艺术照,没有穿过这么一身飘飘如仙的雪白长衫,没有背过一柄修长的宝剑,没有做出过那样冷艳的眼神。我的脚下,没有俯伏过两条令人作呕的蚣蛭,我的腰间,没有戴过那玲珑的玉佩。
但我知道她是谁。
这张纸,像是被从一个本子里撕下来的,纸边的撕痕仍在。如果拿这张纸的撕痕,和小姑欧阳倩壁橱里的那本族谱里某一页的撕痕相对,你会发现它们正好吻合。
这就是族谱里被撕去的那张画像。
画像上的人就是欧阳瑾。
画像上的人就像欧阳菲。
胡笳认为我就是欧阳瑾。
胡笳看上去惧怕欧阳菲。
胡笳心底里惧怕欧阳瑾。
欧阳瑾是谁?
我努力保持平静,轻轻问胡笳:“你不介意的话,这张纸我收下了。”
胡笳一个劲儿地点头,也不知道是真心同意,还只是因为帕金森同意了。
我又问:“是汪阑珊留给你的?”
胡笳继续点头:“她说她年轻时,在阴阳界捡到的。”
我的语气不变,只是自己都觉得,多了份邪气,慢悠悠地问:“如果我要你告诉我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关于‘我’的故事,你觉得,时机是不是成熟?”我特意斜眼瞟向杨双双。
“菲菲…”杨双双想说什么,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会装作听不见。
接待室的空调一直没歇,但胡笳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居然“斗胆”没回答我的问题,好久才说:“我…其实…不知道任何关于她…关于你的故事。”
我缓缓摇头:“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说谎的老头也不是好老头哦。”不知为什么,我怎么样保持幽默,都觉得语气里有股子恶毒。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哪里敢再对你说假话!汪阑珊给我这张画像的时候,我当然流着口水问过,这位美女是谁?她说了几句话后,吓得我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他的话音里,几乎可以听出哭声。
“说来听听,考验一下我的胆量怎么样。”我用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语气说。
“汪阑珊说…她说…如果见到画像上的人…见到你…我就去想像令我最恐惧的事情、最血腥的事情、最生不如死的事情,然后就…为自己准备后事。不过,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因为这个人…她…你…出现的时候,整个世界,也差不多要完蛋了。”
一直走到宿舍楼门口,我和杨双双都没有一句话。
这就有些奇怪了。
因为听胡笳一席话后,我脑子里死去活来的折腾是可以理解的,通常这个时候的杨双双总会找两句话,很不成功地安慰我一下,可是今天,安慰话迟迟不来,她凭什么也保持沉默呢?
我正想提醒她安慰我,她却开口了:“临走的时候,你忘了向胡笳道歉了。”
“道歉?”我几乎要跳到宿舍楼楼顶上,“他见到我像见到母老虎要吃人,还有他关于我、关于欧阳瑾那段骇人听闻的话,基本上要毁了我短暂的一生,我还要向他道歉?道歉什么呢?‘对不起,没有让你继续抚摸双双妹妹的白云凤爪?’”
“我是说你对他的态度,好像在审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而且是个很胆小的人!”杨双双一开始争论的时候,脸色就会由红润转为无比红润。
我说:“我没觉得我凶巴巴的呀?我后来一直保持平稳语调的。”
“语调平稳不代表语气平稳,你当我听不出来吗?你和他说话的时候,充满了威胁的语气,一副‘你要不老实交代,我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恐吓腔。你有必要吗?对一个老弱病残在一身的精神病人?我倒是猜出来了,你之所以事先就知道胡笳的背景,一定得益于你和巴队长的特殊关系吧,你打电话问过他了,对不对?警方一定早就关注过他,巴渝生说不定也早就猜出他可能是在精神病院装疯卖傻,只不过时间久了,又接触了汪阑珊那样的人,他真的有些精神失常了,对不对?你既然都知道了这些,何必对他那个样子?”
我知道双双说的有道理,但更觉得她对我的指责实在过分,说:“我不那样,他能痛痛快快地什么都告诉我们吗?”
杨双双停下脚步,盯着我的脸说:“那你难道没想过,你的做法,是不是在向胡笳证实,汪阑珊临死时的警告,也许都是真的?”
我觉得胸口像是被一把利剑穿过,莫名地疼痛,我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杨双双:“你难道说…我真的会…你怀疑我…”我的惊讶又迅速转为愤怒,“也许,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欧阳瑾的事,我用不着暴露出我的‘真面目’。”
杨双双也被我的话惊住了,她的脸已经快要挤出血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反而是我的错了?你有没有觉得,你这样,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如果我真的很以自我为中心,就不会放着最明显的问题不去深究…甚至,没有告诉警察,就是因为我顾虑到这一切对你的生活可能会产生的影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我终究还是没控制住,拽出了心底的那一片阴霾。
终于,杨双双脸皮下的血在一瞬间回流到不知何处,只剩下一张苍白面孔。
“你…怀疑我…偷了木匣子?”
然后她就飞转过身,跑上楼去。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强大,居然在一天之内,把我上大学后最在乎的两个人从我身边赶跑。


二十七
9月21日
这两天,都是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度过的。上百人大课的时候,明明可以看见杨双双坐在前排,深情地盯着白板黑板,却感觉这个人已经到了加拿大,离我有千里万里远。即便擦肩而过,两个人也就是像日韩妇女那样很有礼貌地点头打个招呼。有时候真觉得索性谁也不理谁可能更爽快些,偏偏我们都是家教那么好又那么懂礼貌的好孩子。
我没有向杨双双道歉的打算,因为我扪心自问坐禅拜神,怎么也找不出任何道歉的理由。我也没有向陆虎道歉的打算,理由就更多了,首先我是女生,女生之所以能傲立于风云天下,就是因为不会向男生道歉;其次,我还是找不出任何道歉的理由,尤其找不出要先后向两个人道歉的理由。
就这样,我成功地单身了几十个小时。
当然,同宿舍的吕佳欣、范琳她们一直跟我保持亲密无间的,一同吃饭、一同上课、一同实验、一同晚自习,我也没有谢她们,因为感觉这是爱心室友应该做的义务,我毕竟也给她们的生活带来欢乐嘛。
比较犯愁的,是当我又出现在解剖楼门前的时候。
吕佳欣她们,替代不了陆虎。
吕佳欣的脑袋里,即便在一片空白的时候,都会留着八卦的水印;她看见一只蜘蛛,都会立刻拨打110。
陆虎,你这条懒猫,在哪里?
他至少有一点说得不错,我不能不分场合地进入那个世界,只有在和死亡相关的地方。对我这个缺乏想象力的人来说,解剖楼也就是最近最方便的“入口”。虽然连续两天在楼里被僵尸和骷髅节外生枝地热情相伴,我还是决定走上老路。
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的人是傻瓜,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是…我。
我推开解剖楼的门,跨过那高高的台阶,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惧怕感。
这哪是你欧阳菲?欧阳世家的第一败家女?
都是被陆虎这小子给害的,害得我都产生依赖。
依赖是一种危险的情绪,要斩立决。
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该用什么样的刀子来“斩”,就走进了那个世界。
今夜有风,风声回荡在空旷无边的坟场上,像是谁在呜咽中招魂。不过,今晚我不是来陪撒英雄泪美女泪的,我是来赴约。
三天前,狄仁杰答应过我,无论是否找到霍小玉的下落,一定会给我个答复。我印象当中,古代人虽然手机比现代人少,但诚信比现代人多,所以深信不疑会得到狄仁杰的一个交代。
可惜这是一厢情愿。
我站在狄仁杰的坟墓前,盯着坟头上的假房子假人,被阴冷的风吹得几乎也想找个地洞躲起来。
四处都没有狄仁杰的影子,我终于失去了耐心,对着坟墓大叫:“狄仁杰,你说话算数吗?我来了,你出来一下吧!”然后在那个范仲淹撰写、黄庭坚书写的墓碑上摸来摸去,好像以为这样就可以摸出个门铃。
还是没有狄仁杰的任何音信。
也就在这时,我又听见了那钟声。
那钟声,就在几天前听过,当时这不算洪亮、但穿透力无穷的钟声响起来的时候,一双手就在我眼前从地下伸出,然后,狄仁杰就从地下爬了出来;还有这个“小区”里的无数居民,无数双手,探出地面,爬上地面。
可是这次,没有人从狄仁杰的坟前爬出来。
四周的地面上,也没有伸出那一双双手,爬出一个个的“人”。
也没有一个人,在往钟声的方向飞跑。
上回,钟声的方向躺着三具被蚣蛭咬过的尸体,随即,它们就成为了僵尸杀手,横行在解剖楼里。
不祥之感,立时完全占领我的心。
空旷无垠的坟场上,钟声孤独地响着,我孤独地走着。
一步步走向未知的阴霾。
今夜的这个世界,比上两回来的时候更阴暗,头上是浓重的黑云,仿佛随时都会吞噬这里的一切,包括沮丧的钟声和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心跳的我。
这次没有“人山人海”,但我的行进丝毫没有更轻松。这里可能刚下过雨,脚下松软泥泞,运动鞋早已成了一双泥爪。但这并不是拖累我的主要原因。
我慢慢放缓了脚步。
有没有搞错,这个时候,我最应该做的,是立刻让自己进入一片空白,离开这个鬼地方!连像我这样的傻瓜也应该感觉到,我在走向无穷的危险。
狄仁杰说好的,会给我一个回应。
我也必须找到霍小玉,离九月二十八日只剩下一周,如果十二个墓碑不是我的幻觉,舒桃的生死,全系在能否找到霍小玉、确证陆蔷和顾志豪死因这一条线索上。
然后是陆虎的生死、更多人的生死、我的生死。
我加快了脚步。
走到钟声的源头。
上回我和陆虎跟着钟声看到狄仁杰验尸,却并没有看见钟的本身,因为赶到时,钟声已停歇,我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三具尸体上。但这次,我不但看见了那口钟,还看见了敲钟人。
敲钟人的说法其实极不准确,因为敲钟的实在已经算不上是个人,而是一个正在消失的形体。
狄仁杰的形体!
我的腿居然还支撑着我走到他的身边,这已是奇迹,因为眼前的景象,和过去数周里不断看到的那些景象一起,不知会折磨了我多久。
他的身体正面,没有唐装,没有一丝一缕,但我也看不见他的任何一寸肌肤,展示在地上的,只是一个近乎透明的躯壳,而且正在继续透明下去,仿佛随时都会淡化在空气中。那张苍老的脸,我还能依稀认出,年轻时曾经俊朗的面容,此刻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的一条胳膊,也就是半透明的两截枯骨,半悬在空中,一根在黑暗中辨识不清的钟绳扣在他同样在消失的手上,几乎是有节律地一声声敲着一口高悬的钟。
那钟绑缚在我身边一棵枯树上,离地面五米左右高,灰黑色的外表,和树皮、夜色融为一体,冷冷俯瞰着身下无边的荒坟枯冢。
如果要我为它命名,我还是只能想出“丧钟”这一毫无想象力的名字。
一个即将消失的人,敲打着自己的丧钟。
不,这是为我敲的钟,我的丧钟。
“狄老,狄老爷,狄老爷爷!”我呼唤着,希望他能回答,哪怕说出一二字。
狄仁杰的嘴,如果那还算是一张嘴的话,似乎在喃喃嚅动,他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他会告诉我霍小玉的下落,会告诉我是谁杀了他,会告诉我他预测的精准,属于他的世界将永无宁日。
“是谁害了你!”我无力地问着。
我虽然只和他匆匆见过两面,无亲无故,但想到他可能就是因为帮助我查找霍小玉的下落而被害,要离开他久居多年的世界,心头酸得只能让泪水表达。
当眼泪落地的时候,我也发现了一个蹊跷。
狄仁杰近乎透明的身下,和附近的地上一样,都有些泥泞,在我的手电光照耀之下,可以看见泥泞间有印记——拖动过的印记。好像他的身体,躺倒在地上后,又挪动过,而且是有规律地、向一个方向挪动。
我想了想,也许,是狄仁杰努力挪动身体,以便抓住钟绳。
但我再仔细看狄仁杰捏钟绳的方位,别扭至极,那条手臂,几乎是绕到头后面抓着绳子,完全是舍近求远,而如果他不曾挪动,反而会更顺手。所以他的挪动,不可能是为了去抓钟绳,而是为了…为了挪动而挪动。
还有一个问题,这泥泞间的拖动痕迹,虽然看上去是他的身体造成的,但会不会有其他原因。记得上回和陆虎从“人山人海”间穿行而过,这里的人似乎是空心的,没有重量的。没有重量的人,又怎么可能拖出这样的痕迹?
我轻轻说了声:“对不住了。”伸出手,伸到他的躯体下方。他身体正面的衣衫虽然早已不见,但身下还有布帛的感觉。我用力一抬,手上分明还有重量,虽然远没有一个鲜活人体那么沉,但有足够的份量,足够在泥泞的地上磨出痕迹。
我知道狄仁杰生前是个宰相,也是个高明的侦探,总之是个爱动脑筋的人,他做的每件事,尤其在“临终”前用最后这点气力做的事情,一定不会是盲目的举动。
挪动,为什么要挪动?
挪动后,他的身体就换了方向。
他要指明一个方向?
我将他的“尸体”放下,将钟绳从他手里移开,钟声停了下来。
他成为了一具枯骨。根根骨头,都是半透明的,也在逐渐消失。
我顺着他刚才双脚的朝向,向前走去。我不知走了多远,手电光在地上焦急地问询着,但什么都没发现。
也许,我的假设是错误的;也许,我的理解是对的,但要走的是另一个方向,头的朝向。
但我已经选择了这个方向,现在回头,浪费了很多路程,只有再走一段。
又走了足有十分钟,我心头一动,停下了脚步。
我看见了狄仁杰的前襟!
最先看见的是一小片青灰色的布,如果不是用石头压在我熟悉的一块墓碑顶上,我根本不会留意。
那墓碑,几乎夜夜在我梦里出现的,是我的墓碑。
欧阳菲之墓,一九九三年生,二零一一年六月十六日卒
那一排十二块墓碑依旧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好像和周围的墓碑一样,都是久经风霜的老住户。
我轻轻触着属于我的那块,心想,会不会,从里面爬出一位脸色苍白、飘飘然的美女。她会穿什么样的寿衣?死神在她身上会留下有什么样的印迹?或者,她也像陆蔷和顾志豪那样,只剩一副白骨?
地面上没有手伸出来,地下的欧阳菲,大概和“上界”的欧阳菲一样,也爱睡懒觉,雷打不动。
我很快将思绪抓回来,盯着墓碑顶上的那小片青灰色的布。我之所以猜测那是狄仁杰衣衫的一部分,是因为刚才他奇怪的装束,缺少前襟,但长衫的后背部分却还保留了一些。而这块布,像是随手从更大的一块布上撕下来,边角参差。
隔着几块墓碑,在陆虎的碑顶上,也用石头压着一块同样颜色的布。我在心底一叹,瞧,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当然,还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和陆虎的墓碑之间,一个叫“元灏”的未来倒霉蛋,墓碑顶端也压着这么一块布。
更远处一位清朝光绪年间某人的墓碑顶上,也同样压着一块布。再往前,我发现了数十个墓碑,碑顶上都有狄仁杰衣服上的一块布。
他在做什么?为什么在这些墓碑上压块布。
我抬起头,落入视野的又是一棵枯树。
这座史上最大坟场,可不像我去过的公墓那样松柏成行,而是隔了很远才有那么一两棵“半截入土”的老树枯桩,好像唯恐不小心流落到此地的游客不知道这里是坟场一样。这极珍贵的几棵树上没有叶子——这是个无法产生光合作用的世界,有叶子倒比较奇怪了——我是想不通这些树是怎么存活的。
巧的是,这里就有这么棵古树。
我想了想,动身爬了上去。
爬树的过程,我不想多描述了,因为再优雅再脱俗的美女,爬树的样子都乏善可陈的,真是一定要形容的话,也只好用狼狈不堪四个字。我不是武侠小说里的那种飞仙,我上树的样子请你不要去想像。
但我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因为我攀在树杈上向下看时,手电光努力睁开眼时,看见那些墓碑上的布,那些压着布的石头,一起排成了两个字,依稀可辨。
“云夢”
这是狄仁杰临死前要告诉我的话。
他一定感觉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在一处墓碑群间留下了线索,留下了这两个字。“云梦”。
霍小玉在云梦。
狄仁杰没来得及亲口告诉我,更详细地告诉我,就惨遭不幸。在将死之际,他没忘了指示我,这个线索的方向。
“云”字用了简体,节约布料;“夢”字还是用的繁体。一定有人告诉过狄仁杰,如今“上界”用的都是简体字,但他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学写“梦”的简体。
我将这些布片一一收拾起来,一边收,一边让泪水肆意地流淌。
他就这样去了。几天前还运筹帷幄、精神矍铄的老人,就是为了答应我的一件事,送了自己的性命——在这个世界上的性命。我甚至没有提过,霍小玉的下落和好几个人的性命交关,他就义无反顾地帮我去找、帮我去查,直到惹祸上身。
我捧着这些碎布,往回走,走向远处的那另一棵枯树。
至少,这些碎布可以罩住他枯竭消失的身体。
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都是不用脑子的人。人都是赤条条来的,但肯定都要穿着衣服走的。
捐献尸体给我们解剖教研室的高尚人们除外。
我走到那拴着钟的树下,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狄仁杰的身体,已经完全消失了。
许多年后,如果有考古学家不小心挖到了狄仁杰真正的坟墓,会发现,墓主的长衫,缺少前襟,后摆也少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