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你可以摸一下左边那个……”那女子指了指椅子的扶手。
麦晴耐着性子将手搭在左边的扶手上,那里聚集着一堆刻痕,摸上去像是有人在上面刻了字,蓦然,一种强烈的怀旧感袭上心头,往事像水底的石头那样慢慢显现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起来……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她只有12岁,在老家灯光昏暗的客堂里,她正用一把小刀在椅子的扶手上一笔一划地刻着自己的名字。
“小晴,你在干什么?”那是爷爷沙哑的声音。
“我在刻我的名字。”
“刻这个有什么用?”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这是我的!”
“可这是从坟地里搬回来的东西,留在家太不吉利了……”爷爷一边嘀咕,一边戴上他的老花镜,开始仔细察看椅子靠背上的花纹,“……做功倒还精细,像是把好椅子,拿去当柴烧,真有点可惜了……要不把它漆一下,拿出去卖了吧……”过了一会儿,爷爷道。
“卖了?”
“你瞧那上面的花纹,刻得挺像那么回事的,只要把它再重新漆一下,没准真能卖出个好价钱,正好你也快付学费了,你爸妈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寄钱来……”爷爷又开始唠叨了,一提到爸妈,她就觉得心烦。她8岁那年父母离婚,法院把她判给了父亲。刚出法院,父亲就把她直接领上了开往老家的长途汽车,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颠簸,他们才终于来到爷爷位于浙江农村的家。
父亲让她自己在院子里玩,他跟爷爷两人在堂屋里说话,她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她也不感兴趣,因为她总以为她只是在那里小住两天,过几天,母亲就会接她回去,这是父亲在路上对她说的,当时她深信不疑,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始终没有来,父亲也没有来,事实上,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爷爷告诉她,他们都已经各自成家了,只要能寄点钱来,就算是情深意重了,可是他们也从没有寄钱过来。
“他们一定是死了。”有一天,她对爷爷说。
“小孩子不要瞎说!他们活得好好的,比我们强多了,唉……” 为了让父亲念大学,爷爷当年什么都干过,所以,后来每次提到父亲,爷爷总是忍不住摇头叹息。幸亏爷爷是附近乡镇颇有些小名气的医生,所以,尽管没有父母的经济支持,爷爷又年纪大了,不能下地干活,但他总有办法赚到钱来维持祖孙两人的开销。
“爷爷,我要这把椅子。”
“它不吉利。我看还是把它卖了算了。”
“如果您害怕,就放我的房间,不吉利就我一个人的事!反正我要这把椅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在椅子上刻好了自己的名字。她知道爷爷向来对她百依百顺,见她如此坚持,最后一定会松口的。
“那……你喜欢就留下吧,不过你得先这把椅子的来历跟我说说,要是村里别人家的,我也好知道该怎么说。”果然,爷爷马上就让步了。
“爷爷,这把椅子是我偷来的,当然,说抢来的也可以。”她叉着腰,退后两步,一边欣赏椅子上扶手上自己的手迹,一边说。
“小晴,你说什么!”
见爷爷露出紧张的表情,她马上补充道,“您别担心,那两个人绝对不是我们村里的。”
“哪两个人?”爷爷又问。
“就是在坟地里的那两个人。”
今天下午,她跟爷爷一起去坟地旁边的小树林采蘑菇,碰见两个人在一座新建的坟前烧纸钱,他们看上去像对父子,大的四十多岁,小的那个则跟她的年纪差不多,她记得他们还向爷爷借过火柴
“他们?”爷爷显然还记得他们。
“就是他们。您知道他们向您借火柴是作什么用的?”
“作什么用?”
“就是为了烧它。”她指指那把椅子,“当时您就光顾着找您喜欢的蘑菇了,什么都没注意,可我很留意他们,一看他们的衣服,我就知道他们准是从城里来的,所以我就盯着他们瞧,他们本来是想用打火机点火的,可打火机怎么都打不出火,他们这才问您要了火柴,可邪门的是,有了火柴还是点不着它,我看见那家伙还用什么东西泼了它一身……”
“呵呵,怪不得一股汽油味。”爷爷耸耸鼻子,朝椅子的方向嗅了下。
“是汽油吗?害我擦了半天。”她嘀咕了一句,又接着说,“反正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就是点不着这把椅子,后来那个孩子就对他爸说,干脆找把斧子把它劈了,我看见他爸从包里拿出把菜刀来,呵呵,那把刀好像还是新买的,连商标都挂在那儿,亮倒是挺亮,可隔壁杀猪的李二叔早跟我说过,好刀不在亮,而在快,我看那把刀还没开口呢,再说这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干那活的料,他才劈了一下,就来了个四脚朝天,最可笑的是,等他从地上爬起来时,那把菜刀竟然不见了,后来才发现,它插在他身后的一棵树上呢,可把我笑死了。”她想到那人当时的狼狈相就禁不住哈哈大笑,可爷爷却没笑,他捋着下巴下面的一小撮白胡须,说道:
“这把破椅子到底是哪儿招惹他们了,他们干吗非毁了它?”
“爷爷,您听我说下去啊。后来那男的见没办法劈了它,就说干脆把它就地埋了吧,接着,他们就向您借铁锹来了吧……”
“对啊,铁锹,他们还让你去帮忙,难道你是帮他们去……”
“说得对,我就是帮他们去刨坑了,那坑就在他们家亲人的坟旁边,我听他们说,这把椅子是死去亲人最喜欢的东西,所以特地带到坟头想烧了它,可总烧不成,所以只能埋了它。”
爷爷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丫头!这么说,你是等他们走了之后,把它从坟坑旁边挖出来的?”他颤颤巍巍地问道。
“对!爷爷,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替他挖坑,那家伙本来答应给我10块钱,可最后只给了我5块钱,他说我手脚太重了,把椅子腿都磕坏了,可您看,椅子腿每个都好好的,他就是想克扣我的钱!所以,他前脚一走,我就挖出了这把椅子!我还刨了他老妈的坟,这就叫一报还一报,全都是他活该!”她一想到自己被磨得气泡的双手和那被克扣的5块钱,就气不打一处来,可还没等她继续说下去,爷爷的嗓门就像破锣鼓那样响了起来。
“什么!你挖了这把椅子不算,还刨了人家的坟!”
“对!怎么啦?谁叫他……”
“住口!”爷爷朝她吼道。
印象中这是爷爷第一次对她如此严厉,她顿时闭上了嘴。
“不懂事的丫头!死者为大,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你上学到底上了点什么狗屁!”
“老师说,要尊重科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既然什么都没了……”
“尊重科学就得挖人祖坟?!说!你把死人弄哪儿去了?——不会是烧了吧?”爷爷问到最后一句,声音发起抖来。
“烧是没烧,我把她丢在坟地旁边的一堆树叶里了。不过听说那里有野狗……”
爷爷没听她说完,就急匆匆奔到院子,从角落里拿了两把铁锹出来,“给我出来!”他对她嚷道。
“干吗呀!”
“还用问吗?小姑奶奶,当然是把人给他装回去!趁着现在天黑,那边坟地没人……嘿,你还愣着干吗,快点啊!”爷爷压低嗓门鬼鬼祟祟地朝四下望了望。
“那椅子呢……”
“椅子你爱留下就留下!现在先把死人安顿好再说。快出来!”爷爷又催促她。
她这才蹬蹬蹬跑到院子里,接过了爷爷手里的铁锹。
那天夜里,他们披星戴月回到坟地,很快就找到了被她扔在树叶堆里的死尸,等他们把尸体重新在棺材里安顿好,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麦晴还记得那天晚上,一进家门,爷爷就将那把椅子放在客堂正中的佛像下面,接着他在佛像前燃起三柱香,开始念经。爷爷命令她必须在旁边听着,听完后要磕3个响头,否则不准睡觉,这真是个难熬的过程,她根本听不懂爷爷在念什么,只知道那是一堆啰里啰嗦的古文,而且爷爷的声音又轻,她感觉那就像一百个蚊子在她耳边飞来飞去,嗡嗡嗡,嗡嗡嗡,直听得她脑袋发胀,眼发酸,可她刚想打瞌睡,头上就挨了一下,原来是爷爷在用苍蝇拍打她的脑袋。最后,大约过了近两个小时,爷爷的宗教仪式才算结束,为了尽快上床睡觉,她乖乖地在佛像前磕了三个响头。
“既然这东西现在是你的了,以后就好好保存,不要弄坏了,这东西的来历不简单,谁知道它有什么掌故,总之,你别怠慢了它就成。当然,也别到处去乱说,这种事说出去,对谁都没好处,听明白了没有……”爷爷一边打哈欠一边还在灯下对她谆谆教诲,她的眼皮早打架了,后来爷爷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她只知道,从那以后,那把椅子就成了她的座驾,她几乎每天都坐在它上面做功课。
“麦警官……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从前面飘来,麦晴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她低头朝木头椅子的扶手望去,果然发现那上面清晰的刻痕——“麦晴”,那正是她的名字。
她记得她14岁那年,爷爷得过一场重病,当时为了筹钱给爷爷治病,她变卖了家里的很多东西,那把椅子也是其中之一。买走它的人是邻村的一个寡妇,她说她的客堂里正好缺这么一把古色古香的椅子。她要价20块,寡妇只肯出5块钱,最后,她们是以8块钱成交的。这样算起来,那把椅子离开她,也的确有12年了。
这真的是她过去的椅子吗?他们是怎么找到它的?这真是太神奇了。
“你们怎么知道它是我的?”她问道,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可是那个女子只是笑了笑。
“这是我们老板送你的见面礼。”
“见面礼?你们老板是谁?你又是谁?”她现在越来越肯定,眼前的女人不是食堂大姐周美芹。
“我姓朱,单名一个丽字。至于我们的老板……”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皮鞋敲击木地板的声音。麦晴发现朱丽在侧耳倾听,神情似乎有点紧张。
“谁来了?”麦晴站了起来。
“可能是你的同事。”朱丽的语速突然加快,神色变得慌张起来,“我们的老板,今天晚上会来见你的,大约8点左右,希望你留在这间办公室里……”
“你们的老板到底是谁?”
“他会告诉你的……”朱丽一边说,一边走向墙边的一个黑色文件柜,当她拉开柜门时,她回过头来,说,“麦警官,其实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你能看见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能看见,请你记住这一点。我们下午见。”麦晴以为她要拿什么东西给自己,但却见她一头扎进柜子,接着,黑色柜门自动关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
等真正的周美芹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盯着那个柜子在发呆。
“你是麦小姐?”一个女人的乱蓬蓬的脑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首先映入麦晴眼帘的是两个翠绿色的烫发卷,接着是两道粗黑的眉毛。
她猜想现在出现的人应该就是周美芹,不过眼下,她对这个新同事已经不感兴趣了,于是她只是随意“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那个柜子上面。
“麦小姐,你这么快就来啦!我还不及收拾呢。”那个女人讪讪笑着,推开了门,麦晴用眼梢瞥见,她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你是周美芹?”她心不在焉地问道,一边站起身走向那个柜子。
“对啊。我是在这里值班的,你以后可以管我叫周大姐,或者干脆叫老周,反正叫什么都可以……”周美芹热情地说着,接着便装模做样地扫起地来,“不好意思啊,麦小姐,我身体不好,腰椎有点老毛病,弯不下来,所以不能干重活,再说平时这儿也没人来,所以有的事就马虎了点,你可千万别见怪啊,不过这里挺干净的,大概你自己已经先清理过了吧……”
周美芹在那里唠唠叨叨,可麦晴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黑色的文件柜。柜子是双层结构,里面一层是玻璃橱窗,外面一层是木格子,她透过百叶窗模样的木格子朝柜子里张望,只看见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叠文件模样的东西,至少看上去没有任何玄机。朱丽刚刚就是打开柜门走进去的,她相信自己没看错,难道柜子里面有暗道?话说回来,这个朱丽说话和做事都很古怪,她到底是谁?还有那把椅子,朱丽是怎么把它弄到这儿来的?她说的老板又是谁?
她想知道的事太多了,不过当务之急是要看看柜子里到底有什么名堂。她把手搭在把手上,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灰尘弥漫,她还来不及看清里面的状况,一个扁平的东西就朝她的脑袋飞了过来,她忙不迭退后,那东西“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现在她看清了,刚刚袭击她的凶器原来是个灰色的旧文件袋,看上去像几十年没人动过了,接着就听到“框”地一声巨响,柜门重重地关上了。
麦晴捡起地上的文件袋,看见文件袋上,有人用秀气的小楷写了五个大字《松山白骨城》,后面大概是它的编号,“悬字1号”。
这个编号是按时间顺序编排的吗?如果是这样,那也未免太巧了,我今天第一天来上班,就拿到了第一号案的卷宗。
“哦,那是什么?”周美芹凑到她跟前,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文件袋。
麦晴回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看见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刚刚发生了什么?”周美芹一脸疑惑。
麦晴突然想到刚刚周美芹一直在扫地,很可能什么都没看见。而且,她也无法解释,文件是自己从柜子里飞出来的。“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有没有查看过这里面的档案?”她换了个问题。
周美芹摇摇头。
“我眼睛不好,谁有功夫去看这些案卷?再说,我来的时候,领导就跟我说,我只负责这里的清洁工作,别的什么都不用干。”
“那你有没有打开过这些柜子?”
周美芹再度摇头。
“这些柜子的门好像都坏了,我怎么都打不开,还是你麦小姐力气大,一打就开了。”周美芹又讪讪笑起来。
麦晴的目光重新落到那个黑色的文件柜上,她非常想再次打开它看个究竟,但是,刚刚一晃而过的某个东西却让她举步不前。就在那个文件袋朝她打过来的一霎那,她看见黑暗中有一对眼睛闪过,她可以肯定那不是之前的朱丽,朱丽的眼睛是细长而温柔的,而这对眼睛却冷静威严,虽然只是这么一瞬,但立刻就像冰冷的手术刀划过她的脑门,当柜门关上的时候,那对眼睛已经消失了,但理智告诉她,她明明白白看见了他,他是谁……
“麦小姐……”
她抬起头发现周美芹正定定地注视着自己,便问道:
“那你刚刚去哪儿了?我进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
“我这不刚刚出去打个电话吗?这里的电话自从那几位师兄走后,就都拆了。”周美芹撇了撇嘴,好像是嫌警察局太吝啬,连免费电话都不让她打。
那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除了我,谁愿意上这儿来……呵呵,当然,你不同喽,你是来办案的……哎呀,对了!”周美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走过去拉开了门。
“你上哪儿去?”麦晴问。
“我去给你泡杯茶。地方小,我就把饮水机放在我的房间了,我这就给你泡茶娶。”周美芹拿着扫帚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地方小?这地方还算小?麦晴想,你周美芹一个人占的地方可比我们整个刑事科都大!
但是,忽然之间,她耳边又响起朱丽最后的那句话,“麦警官,其实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你能看见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能看见……”
她不假思索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拉开了门,尽管她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还是吃了一惊,因为现在呈现在她面前的门厅与半小时前她见到的大不相同,虽然门厅的大小和格局与原先差不多,但走廊却短了近三分之二,墙上那些肃穆的黑色木门,只剩下了两扇,也就是说,这里只有两间办公室。
她下意识地走到墙边,用力推了推,墙壁岿然不动。没有暗门。
“茶来了,茶来了。”周美芹从其中一间办公室出来,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
“这里就这么大?”
“可不是吗?还能有多大?警察局一共才多少地方?来来来,先喝茶。”
麦晴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那堵白墙,她想寻找那些消失的房间,但她知道这是徒劳的。难道之前我看到的都是幻觉?那个朱丽是什么人?是人还是鬼?
这时,她听到她包里的手机在响。她立刻返身回到办公室接了电话。
“喂,麦晴。”
电话竟然是失踪近三天的张元安打来的。“啊,是你!”麦晴心里一阵兴奋,“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了你好几天!”
“现在说不清,我现在要马上见到你。”张元安的声音听上去很急迫,背景则非常嘈杂。他一定在哪家饭店里,或者某个娱乐场所,麦晴想。
“你现在在哪里?”她问道。
“知道小树林路吗?”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开发区,拿出你的地图查一查,它就在H县和F县交界的地方,很容易找。40分钟后,我在小树林路25号左岸咖啡馆里等你。”
“你在那儿干什么?干吗不回局里?我……”麦晴想把自己这几天的遭遇告诉张元安,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麦晴!如果你来了之后没见到我,就到男厕所去,我以前跟你说过我会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没忘记吧!”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急迫了,他好像还在大喘气。
“不,当然没忘。——张元安,出什么事了?”她也不知不觉紧张了起来。
“麦晴,我有个大发现,但现在不能跟你说,好了,等会儿见,有人来了……”
“喂,张元安,张元安!”
电话断了。
她关上电话时,发现周美芹站在办公桌对面正好奇地看着她。对了,现在局里很多人都怀疑她跟张元安在谈恋爱,大概这位食堂大姐也是这么想的吧。今天她在电话里大声呼唤他名字的事,或许明天就会传遍整个警察局,想想真是窝火。
“你几点下班?”她一边将手机扔进提包,一边问道。
“下午五点。”
“我晚上八点要回来,你走的时候别关门,好吗?”
“哦,可以。”周美芹笑眯眯一直把送她到门口。
麦晴能想象她走了之后的情形:周美芹一定会飞快地跑回到她的大本营警察局食堂,然后在一群食堂阿姨的簇拥下,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麦警官”跟张元安的秘密电话,“她一接到他的电话,马上就走了,连一分钟都没耽搁,我看他们的关系不一般”,接着,新一轮的小道消息就会传遍整个警察局。该死的!
她坐上驾驶座的那一霎那,突然有种想冲回十一组一拳把周美芹砸晕的冲动,她讨厌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更讨厌无中生有,而最可恶的是,她觉得她根本没办法杜绝流言的产生和散播,这种事没法解释,你不知道该向谁解释,即使解释了,也没人肯信。
她的手不知不觉放在了车门把手上,就在这时,她包里的手机铃又响了起来,她一看来电显示,又是张元安。
“喂,你……”她正想说话,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
“麦晴,是我。改地方了,40分钟后,我会在小树林路78号的鱼面馆等你。”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现在没功夫给你解释,快点来。”
“你自己的车呢?”麦晴发动了汽车,虽然在开离警察局大门的时候,她果然看见周美芹离开了十一组的办公地点,但她现在已经没心思去过问了。
“我的车?掉海里了。”张元安好像稍稍缓过了一口气。
“掉海里?真有你的!”麦晴的脑海里显现出一辆奔驰车冲出悬崖的情景。
“别废话,你现在出来了吗?”
“出来了。”
“很好。听说你现在去十一组了?”
“对,这都是拜你所赐!”麦晴没好气地回答,忽然她又想到一件事,“这么说,你已经跟局里联系过了?”
“我跟局长请了假。是他告诉我的。其实,我现在碰到的事跟十一组也有点关系。对了,你记得郁乘风吗?”
这问题问得可真怪。
“我当然记得。她是我师傅。可她上个礼拜退休了。”
“原因是神经衰弱。她提前退休申请还是我批的呢,嘿,你肯定想不到,她在小树林路上开了一家花店。”
“真的!”
“更有趣的是,她好像已经结婚了,对方是个风度翩翩的老头。”
“什么!”
“我刚刚去过花店,跟那个老头聊了几句。”
真不敢相信!
“你碰到我师傅了吗?”
“没有。她正好出去了,不过她跟那个男人的结婚照就挂在店堂里。”
“真没想到!”
“小树林路是条很奇怪的路,你来了就知道了。不说了,有人来了……”
麦晴还想问个究竟,电话已经断了。她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加大了油门
一想到郁乘风,麦晴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自从三个月前,两人在警察局食堂发生那次小冲突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师傅。而其实早在郁乘风灰溜溜地离开十一组后,她们的关系就已经日渐疏远。这倒不是麦晴不想跟师傅亲近,而是郁乘风一直在刻意回避她。有一次,麦晴想约她一起吃午饭,郁乘风在电话里答应得很好,可等麦晴来到她的办公室却发现她已经请假回家了,事后,郁乘风也没作出任何解释,这样的事,连续发生了好几次,麦晴也渐渐灰了心,她知道师傅根本不想跟自己一起吃饭。
“嘿,麦晴。晚上一起去喝杯啤酒怎么样?”过去,师傅常常主动向她发出邀请,可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那场虚无缥缈的恋爱,让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当时局里流言很多,有些人还认为所谓的教授纯粹子虚乌有,是师傅为了自己的面子编出来的,麦晴当然不相信这种说法,在她的印象中,师傅是个极为诚实的人,为人处世向来说一是一,况且长得也不难看,她完全没必要,也不可能编造那样的弥天大谎,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工作太拼命,蹉跎了青春年华,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尴尬的地步。但是,她就算再怎么力挺师傅也没用,作为警察,万事都得讲证据,所以当时,她曾经想找出那个男人存在的证据,她想以此向局里的同事证明师傅没有说谎。然而,郁乘风对她的做法却并不领情。
“麦晴,你少管闲事,做好自己的事!”有一天,在警察局的食堂,郁乘风走到她的桌边,冷冰冰地丢出了这句话。
那时她已经调查到,有人曾经看见师傅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喝咖啡。对方是个摄影记者,因为在咖啡馆附近拍摄老式建筑的照片,无意中将师傅和那个男人喝咖啡的场景收入了相机。她已经要来了那张照片,照片就在她办公室的抽屉里,她还记得那个摄影记者把照片给她时,她还问过对方:“喂,怎么这个老头看上去像在雾里?附近有包子铺吗?”她怀疑那团雾气是蒸包子的热气。
可是摄影记者却回答她,附近别说包子铺,连类似的饮食店都没有。
“那为什么会这样?那天的天气明明很好。”她看见照片的一角有阳光下的树影。
她的问题引起了摄影记者的注意,他答应回去之后再研究一下。当天晚上,他给她来了个电话,他的结论让她觉得匪夷所思。“那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并不是真的人,请注意他的前胸,那上面有椅背上的花纹。”
经摄影记者提醒,她果然发现,教授前胸的西装口袋上方有一个小小的菱形花纹,而在他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几乎在同一个位置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花纹,想必那应该是个类似商标的东西,那家咖啡馆所有的椅子上都应该有这样的花纹。
“难道他是透明的?”她脱口而出。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会不会是你拍摄的角度有问题?”
“麦警官,照相机是不会说谎的,只有人才会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