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岛 作者:鬼马星
内容简介:
莫兰系列出书版四十年前的一次灭门血案,十二人死于非命。而莫中玉的师父董晟,资助了最大的嫌疑人,他的侄子董纪贤逃跑。在被警察调查后,他竟投水自杀,尸骨无存。机缘巧合,四十年后,高竟拿到了案子的卷宗。在岳父莫中玉的拜托下,他决定拿下这个案子,和莫兰一起开始查找真相……
楔子 1959年,冬
那天早晨,董晟刚刚打扫完小院,院外就传来说话声。
“他在眨眼睛!他在眨眼睛!”他一听就知道这是他最小的徒弟杜思晨。
“他是活的,当然会眨眼睛。你别乱叫好不好。”这是二弟子莫中玉,徒弟中最古灵精怪的一个。
“你说师父会收留他吗?”思晨又问了。
“不知道。管他呢,既然是丢在师父门口的,就让师父决定。”莫中玉老气横秋地说着,随即喊道,“师父,师父。”两个小家伙已经看到他了。
他连忙给他们开了门。两个穿着大棉袄的孩子从狭小的门口一前一后挤了进来。董晟看见莫中玉的怀里抱了一个小棉包。
“这是什么?”他猜想这就是刚刚他们在说的东西。
“师父,有人把一个小孩丢在你门口。”莫中玉说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一溜烟跑进了屋,思晨则紧跟其后。
董晟进屋后,发现那个棉布包被放在方桌上,凑近一看,里面果然有个婴儿。就像思晨说的,那孩子还在眨眼睛。
“师父,这是我跟二哥一起看见的,我还拿了颗奶糖给他吮过,他好像饿了。”思晨在旁边插嘴。
董晟心想,这八成又是个被抛弃的病孩。行医这几年,他不是第一次碰见弃婴,他最大的徒弟黄平南就是多年前被丢在他家门口的。来的时候,黄平南不仅脸色蜡黄,背上还长着个巨大的瘤子。黄平南的亲生父母在襁褓里留了张纸条说,因为经济困难,实在无法养育一个病孩,他们承诺三年后会来领回孩子并偿还医药费。但实际上,他们再也没出现过。所以董晟明白,他眼前这孩子,对父母来说一定又是个讨厌的累赘。
“到壁炉那边,把襁褓解开,先看看他得了什么病。”他命令两个徒弟,心里则盘算着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
思忖间,莫中玉和杜思晨已经解开了包袱。
“师父,她是个女的!”思晨首先叫道。
“她没发烧,也没长瘤子。”莫中玉在手测孩子的体温,忽然笑道,“师父,她在对我笑呢,是个挺漂亮的小丫头!”
“里面有字条吗?”
“我找找。”莫中玉道。
“在这儿,在这儿!”杜思晨首先抓到了那张字条。
“你别抢啊,师父是在问我。”莫中玉一把抢过了字条,念了起来,“我叫董燕,7月20日生的,很健康。我妈妈叫屈景兰,我爸爸姓董。”
什么?屈景兰?!
董晟浑身一凉,立刻朝婴儿走了过去。孩子果然长得清秀,皮肤雪白,睫毛长长,两只手臂白白胖胖的,身上还套了件透着奶香的红格子小布衫。难道这是屈景兰的孩子?
一年前的某个晚上,有人敲响了他家的院门。他打开门后,发现一个女人蜷缩在门边,脸色苍白,双手捂着胃部,满头大汗。他连忙把她扶进屋,来不及问她叫什么名字,就给她诊治起来。她得的是急性肠胃炎,他给她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搭了张临时床铺,给她吃了药,又施了针,一个小时后,这女人才慢慢缓过气来。
她告诉他,她叫屈景兰,今年29岁,原是在附近一户有钱人家当女佣。用她的话说,她是女主人的陪嫁丫头,在他们家做了快10年了,本来日子过得挺安稳,谁知前几天半夜,主人夫妇俩突然被几个穿警服的抓走了,之后仅隔了一天,房子就被充公了。她只好赶紧把主人家的孩子送到他们的外公外婆家,等她回去再想去打听主人的消息时,她自己也突然莫名其妙地被抓到了派出所。
“他们老是问我,陈先生跟太太平时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能记得什么呀,还不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先生和太太平时都各干各的,我也在忙自己的事,谁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她说话时不时揪着自己的衣角。她说自打被放出来后,她的胃就出了问题。明明肚子饿,却胀得不行,吃不下东西。傍晚的时候,有个认识的好心人给了她一根新鲜的玉米,她一时嘴馋转眼就把玉米吃完了,谁知没过多久就胃痛得打起滚来。因为她过去跟主人来过董晟这里,知道他是个大夫,所以就找上门来了。
经屈景兰这么一说,董晟想起了她的主人。陈先生早年在国民党的财政部里当个小职员,因为长年做账,腰椎不好,还有风湿病,所以常来他这里拿膏药。陈先生也是读过书的人,还喜欢下围棋,所以他得闲的时候,两人还会下一局棋。有一天,两人兴致高,多下了几局,不知不觉都到了天黑,有个丫头来催陈先生回去吃晚饭,一连催了两次,陈先生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现在看来,当时那个丫头就是眼前的屈景兰了。
“董大夫,我知道看病得花钱。可我身边只……只有一块钱了,要不我在你这里当几天佣人,给你干点杂活吧。”她羞愧地咬着嘴唇说。
董晟倒不是心疼那些钱,他只是觉得,收留她是个麻烦。但他一低头,看见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又有点心软了,而且,她转眼就跪倒在了他脚边。他知道,以代工的方式还钱是假,恐怕她想另寻一份工作才是真。他可怜她的处境,但他没打算多留她。所以他跟她说好,只干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必须得走。到时候,她不仅不需要偿还医药费,他还会给她两个月的工钱。她欣然同意。
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却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
有一天半夜,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个软绵绵的身体钻进了他的被窝,之后,一只温暖的手在他身上滑动起来。一开始,他有些害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后来就放开了,欲望像小树一般疯长起来,他看见她跨在他身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丰满的乳房不断上下颤动着。她肆无忌惮地要着他,他知道那是谁,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没有叫停,他觉得非常快乐,还有点惊讶。他惊讶的是,他之前认识的她,跟现在的她,竟然判若两人,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累了之后倒下来,他翻过身压在了她身上,一切都很自然,他有点怜惜她,但他仍然没有停,他甚至还吻了她……对他来说,这是一次非常奇妙的经历。
但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第二天,屈景兰就要求他娶她。他自然是没有答应。这时候,他已经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并不想结婚,他不想跟她,或者任何一个女人分享他作为医生的平静生活。对他来说,有没有子嗣根本无所谓,哥哥不是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吗?这意味着,他可以把类似“传承”这样的俗事完完全全地交给哥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8月的一天,他给了屈景兰一笔钱,把她送出了门。在离开的那一刻,她回头问他:“你是嫌我丑,还是嫌我是佣人配不上你?”
“都不是都不是。有的人天生就是孤独命。你去找个好人家吧。”他不敢看她,其实,他觉得她长得还不错,至少不难看。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有本事,脾气好,长得也好看。”她站在门口呆望着他,眼里泛着泪光,“即使我现在走了,我也会回来的。”
他现在终于明白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师父,师父。”有人在叫他,他一抬头看见两个年幼的徒弟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师父,小宝宝也姓董。”杜思晨说。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是想说这个宝宝的爸爸是师父?这怎么可能啊?师娘都不知道在哪儿呢!你不许到外面去乱说!听见没有!”莫中玉恶狠狠地教训师弟,但眼睛却滴溜溜地朝他转过来。中玉这孩子是几个人当中最鬼精灵的,这话一方面是在试探他,另一方面也是在提醒他,就算这孩子是他的,这也是个没名没分的野孩子,要是被人知道了,他的名誉一定不保。
“可是这上面说,小宝宝姓董,师父也姓董啊,而且还丢在师父家门口。”杜思晨反驳道,随即又恬着脸笑起来,“师哥,我们有小师妹了。”说着他伸手去摸婴儿的脸。
“天下姓董的多了,难道都是师父生的?”莫中玉抢白道。
“那……”
“要是不想让师父被抓走,你就把这张条子上说的事都给我吞进肚子里去!不许乱说!听见没有?!”莫中玉警告道。
杜思晨吓得吐了吐舌头,“师父会被抓走?”
董晟向来不善言辞,但是莫中玉说到这份上,他也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再让这臭小子缠下去,我这师父的颜面何存?他轻轻咳了一下,朝后退了两步,坐在一张红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中玉。”
“师父。”两个孩子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望过来。
“这孩子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是门口,门口,放在院子旁边的树下面。”杜思晨抢先回答。
莫中玉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师父是在问我!你老是抢着回答!”
“是我跟你一起发现的!”杜思晨不甘示弱。
“中玉,你回答。”董晟道。两个徒弟中,12岁的莫中玉要老成得多。一般来说,无须他点明,这小子就能告诉他,他最想知道的细节。
“师父,我跟思晨一起来的时候,在院门口的树下面发现了小宝宝。当时我们旁边走过一个大婶,我见过她,她是居委会的李大妈,过去她上您这儿送过老鼠药,也向您要过宝塔糖。她一直盯着包裹看。”
李大妈?宝塔糖?董晟的脑海中出现一个模糊的大影子。对他来说,40岁以上,身材肥胖,嗓门响亮的女人几乎都长一个样,他从来没兴趣去分辨她们谁是谁。
“她有没有问过你们什么?——思晨,别插嘴!”他及时制止了小徒弟的蠢蠢欲动。
“她没说话。我抱起宝宝就朝这里奔来了,她应该没看见我抱的是什么。”莫中玉停顿了一下,“师父,那这个小宝宝怎么办?”
这真是件难办的事。他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莫中玉抱着孩子走到了他跟前。“师父,您看看她吧,她长得特别美。”此时,莫中玉脸上又露出了一点惶恐,“要不,您收养她吧?就像收养大师兄一样?师父,您摸摸她,她的脸可嫩啦。”
“是啊,师父,她的脸可嫩啦,她还香香的。”杜思晨对着婴儿甜甜地亲了一口,又笑起来,“她笑了耶,师父,她笑了。”
怎么办?不能把孩子扔出家门,可留下她,谁来照顾她?他可不想整天围着孩子转。要是这样,他还怎么干他的正经事?他还得给人看病,研究古籍,写医案,还得跟苏湛较劲。他要干的事多了,他可不想让一个孩子拖他的后腿。哪怕这可能是他的骨肉,也只能让他感到恐惧。他从来就不喜欢孩子,不管是多大的孩子。
正在踌躇时,外面有人拍门。
“有人敲门!师父!”莫中玉紧张起来,他的心也缩成了一团。董晟知道来人不会是他的另外两个徒弟,他们今天一早就去山里采药了,一个来回,怎么也得中午才能回来。他也没什么朋友,也从来没在这里挂牌行医,外面的革命气氛越浓,他就越觉得不安,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闭门谢客。既然如此,这大冬天的早晨,谁会来?
他还来不及阻止,杜思晨已经急不可待地冲到院子里,打开了院门。接着两个女人一高一低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董大夫在吗?”是个大嗓门女人。
“大姐,我看……”是另一个女人怯弱的声音。
是她?!这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从红木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听见小徒弟杜思晨在一本正经地提问:“你们找我师父什么事?我师父不见客,也不给人看病。”
“臭小子!你快有师娘了!快闪开!”先前的女人笑着大声说,又对另一个女人道,“怕什么!劳动人民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他一个臭知识分子?”
董晟战战兢兢地朝门口望去,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材圆胖的中年女人拉着头缠红围巾的屈景兰走了进来。
她真的回来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嘿,董大夫,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胖女人热情地说,他想咧开嘴笑笑,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但他的嘴还是僵住了,他发现屈景兰正在看他,她比一年前丰腴了不少,但气色并不好,面色苍白,气息短促,大冬天,额头上还有汗珠。是有虚症吗?
“她,她好像……”他终于还是开了口,但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你是……”他把目光转向那个胖女人,心里却还看着屈景兰,她为什么要来找我?
“董大夫,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姓李啊,是这里的居委会主任,前几天我还找你要过宝塔糖呢,想起来没有?”李主任一边启发他,一边自说自话地吩咐他的两个小徒弟,“你们愣着干吗,还不快给你们师娘倒茶去!”
两个徒弟面面相觑,又朝屈景兰望去。
“师父……”9岁的杜思晨想提问,立刻被他师哥打断了。
“住嘴!”莫中玉道。
“干吗呀,我就想问问……”
“问什么呀!师父说过,来者是客,倒杯茶有啥稀奇。”莫中玉拉着杜思晨到厨房倒茶去了。
李主任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直笑。
“呵呵,这俩小子!董大夫,亏你能收住他们。”说到这里,她忽然发现屈景兰还站在那里,连忙说,“坐下坐下,董大夫,你怎么也不招呼一下?她身体不好!”
“她身体不好?”这么说难道是来看病的?
李主任白了他一眼。
“装什么呀,董大夫?!”
他不敢说话了。
“你不会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认识了吧!小屈刚刚都跟我说了,她去年就跟了你了!后来你嫌人家没文化,把人家赶回乡下去了,是不是有这事儿啊?”
他觉得脸上发烫,朝屈景兰望去,她正低着头,手里捏着个旧包袱,眼含泪光,一脸尴尬。
“李主任,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他想为自己辩解,但李主任没让他说下去。
“别赖!那时我看见她住你家的!你们知识分子就这臭毛病!碰到作风问题,就拼命装圣人!一点都不老实!干了就干了呗,你瞧,现在人家孩子都生了,对了,说起孩子,孩子呢,我刚刚在门口还看见你那两个徒弟抱着她呢……”李主任满屋找起来。
“孩子……”屈景兰蓦然抬起了头,她也在屋子里找起来。
奇怪,刚刚还看见那孩子的,现在怎么不见了,董晟正觉得奇怪,看见莫中玉端着茶进来,他立刻猜到孩子是让莫中玉抱到里屋去了。
“中玉。”他喊了一声。莫中玉快速朝师父看了一眼,“把孩子抱出来吧。”他烦躁地低声命令。
莫中玉放下茶杯,转身进了里屋,屈景兰立刻跟了过去。此时,李主任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她一个人实在带不了这孩子,她本来想在乡下把孩子送人的,可是又想着总要让你看看这孩子,毕竟是你的骨肉。本来我要是没看见,她也就自己回乡下了,这孩子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可你说巧不巧,她偏偏就晕倒在我家门口。我赶紧扶她进屋喝水,她这才告诉我你们的事。她说你瞧不上她。我说董大夫,人家虽然没文化,可跟你的时候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年纪又比你小十来岁,你也是一个人,你说你挑什么呀,再说现在孩子都有了,你真的忍心把她们母女赶走?”
董晟想辩解说,这孩子未必是他的,但他还没开口,居委会主任就继续说了下去:“人家小屈出身三代贫农,你呢,地主出身,别的不说,光这一点她就比你强百倍。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我家是医学世家,祖先从明朝就开始行医了,这一点还比不上大字不识的贫农?董晟觉得荒谬,但是他也明白这就是现实。看现在这情形,他要是不收屈景兰,他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先别说屈景兰会不会原谅他,首先居委会就不会放过他。
“那孩子……”他还是想提提这孩子的来历,但居委会李主任照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孩子是你的,这还用说吗?要不是你的,小屈干吗不赖上别人,偏偏赖上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董大夫,你都40多了吧,家庭成分又不好,将来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就这样还有个姑娘能看上你,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李主任说话间朝他家五斗橱上那个精致的民国闹钟瞄了两眼,“嘿,这钟是老货吧,肯定值不少钱。说起来,董大夫,你家的好东西还不少呢。”
“嗯。”他含糊地回答。
房间里安静了一秒钟。
“快9点半了,我得走了,一会儿还得开会。董大夫,我算是把人给你带来了,下午就来居委会开证明,趁早把事儿给办了吧!”
“这……”听他还在犹豫,李主任沉下了脸。
“董大夫,你要是想当陈世美,我拦不住你,不过你跟小屈的这件事,既然我们居委会插手管了,就不是什么作风问题了,而是政治问题。你自己想清楚吧。”
他哑然了。
“那好吧。”他耽搁了两秒钟才回答。
他话音刚落,屈景兰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流着泪把李主任送到门口,他看见屈景兰随手从五斗橱上拿了个精致的鼻烟壶塞在李主任手里。
“谢谢你,大姐。”看上去,她就快朝李主任下跪了。
“安心过日子吧,下午来居委会找我。”李主任笑逐颜开,把鼻烟壶朝口袋里一塞,风风火火地走了。
屋子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屈景兰在离他较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喘着粗气,始终不敢看他,他也没提那个鼻烟壶,他们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当他准备伸手去拿茶杯的时候,她忽然飞快地站起抢先一步夺过了茶杯。
“茶都冷了,我给你倒去。”她轻声道。
“他们两个呢?”他问她。
“我做了点芝麻糊,他们在里面吃呢。”她头一低,进了里屋。
他走到客厅门口,隐隐听见厨房传来两个徒弟欢快的说话声。
“师娘,你以后都会住在这里吗?”
“师娘当然是跟师父住在一起喽。你爸跟你妈住不住一起?”莫中玉照例抢白他。
“那师娘,我们以后每次来,你都给我们做好吃的吗?”
他没听到屈景兰的回答声,只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从帘子后面传来,他仿佛还闻到一股芝麻糊的香味……但是他没去厨房,而是拿着一本医书匆匆去了院子里。
第1章 1969年除夕夜灭门案
徐子健走进院子的时候,下意识地朝两边望了望,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他轻轻带上院门,透过玻璃窗朝屋里望去,妻子和弟妹正动作麻利地把一碗碗烧好的菜往桌上端,若在平时闻到红烧肉的味道,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冲进去先夹一块放在嘴里,但今天,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砰砰”,妻子在敲玻璃窗,她已经看见他了,他知道她在催他进屋,他该怎么跟她说呢?就算说了,她会相信吗?
今天白天,他一共看见它三次。第一次是在医院的卫生间里,那时是上午10点,大部分职工都在会议室里展开小组讨论,学习上级传达下来的精神,而他则乘机溜到了卫生间。也许是早饭吃得太多的缘故吧,早上这时候洗第二次脸是他的惯例。就在他的脸从洗脸盆里抬起来的一刹那,他看见脚下有一张字条,他完全是无意识地将字条捡了起来,他看见那上面有一行清晰的字——“徐子健今晚必死”。
他知道医院里恨他的人不少,过去两年中,他也收到过类似的字条,他从没在意过。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准备交给保卫科的李仲平。李仲平跟他不是一路人,这一点他很清楚。当他还是小小的保卫科长时,他曾经发誓要把处处跟他意见相左的李仲平赶出医院,但等他真的当上院长后,他的想法就变了。他知道如果他要挑选狗,就要挑忠实可靠还会咬人的狗,而不是只会摇尾巴的。
他第二次看见那行字,是午饭后。当时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给医院人事科的主任下达指示。此时,上午的那个小插曲早已淹没在他那些琐碎的日常工作中,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一个市里的领导三天后要来本院看病,指定要医院原来的院长肝病专家董越亲自诊治,可是董越已经在两个月前的一次批斗会上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他现在烦恼的是,该如何重新为这位领导安排一个肝病专家。可以把董越的死说成是畏罪自杀,但领导想必现在关心的不是一个陌生人的死活,而是他自己的病。所以,他无论如何都得给对方安排一个专家,一个真正的专家。他想来想去,只有找董越的弟弟董晟了。据说董晟学贯中西,医术远在自己的哥哥之上。
“……可是院长,这个董晟已经失踪一年啦。”人事科科长王宝国唯唯诺诺地提醒他。
“把他找出来!他还能跑到天上去?去居委会问问!”
一年前,在他的带领下,董晟和董越两兄弟分别被赶出了他们的私宅。董越在离家十几米后吐血晕倒,相比之下,小他5岁的董晟面对同样的遭遇就显得淡定多了。董晟是个清瘦俊朗的中年人,如果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会认为他不过只有30岁出头。
董晟被赶走时.他的行李全由他的妻女和四个徒弟提着,他自己则两手空空站在院子门口,怔怔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家里翻腾。
“别动它。”当他想去搬院子西北角的一块黑石头时,董晟忽然开了口。
“干什么!舍不得?!”他朝董晟怒目而视。
董晟静静地看着他道:“我是想提醒你,那是风水石,不能动。”
那天上午,是徐子健第一次看见董晟,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块精雕细刻的石头后来被他拿去做了鉴定,当得知它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后,他将它献给了卫生部的领导。半年后,他被安排住进了董晟宽敞舒适的私家院落。
“就我所知,政府安排给他的住处,他只住了一个月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不是有四个徒弟吗?”
“……好像有,可我不知道他那几个徒弟的名字。”王宝国苦着脸道。
“我知道两个。一个叫莫中玉,在五星农场的卫生院工作,”他正想提醒一下这个笨头笨脑的下属,千万要提防这个姓莫的小子,已经不止一个人在董晟的这个徒弟身上吃过哑巴亏了,包括他徐子健在内,但就在这时,一个奇异的景象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见镜框上出现了那一行字——徐子健今晚必死。镜框里是伟大领袖的大幅照片,就挂在他对面的墙上。
“那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人事科长回过头去,茫然地在墙上寻找。
他知道这个笨蛋什么都看不见。他蓦然想到,身后就是窗子,那个人很可能是用反光镜把那行字反射到了他的镜框上,但他转身朝对面楼里望去时,却什么都没看见。
第三次是在下午。那时差不多是2点半。午饭后,他跟人事主任一起去拜访了一位卫生局领导。在回来的路上,人事主任跟他并肩同行,正在向他报告工作进展。
“……院长,我问过董晟那里的居委会了,他们说,每个月都是董晟的大徒弟黄平南去领的各种票子,因为他的名字也在户口簿上,他是董晟的养子。我跟那边的人说了,要是他再去,就替我留住他,问个地址出来,可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去,他好像也不住那里。我给五星农场打过电话了,莫中玉确实在那里的卫生院当医生,听说他这人油嘴滑舌!不过倒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人家都说他医术不错。”一阵冷风吹过,人事主任打了个喷嚏,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捂住嘴,讪讪地笑道,“感,感冒了,天气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