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你少给我来唯心主义那一套啊!我可不怕!”他指着黄平南的鼻子怒道。
黄平南又笑了。
“呵呵,我说,这世上,该生的生该死的死,那才是天大的好事。”他一边说,一边背起身边的一个破竹筐,徐子健想看看那筐里是什么,但黄平南已经走远了。
那天晚上,他仔细回想过黄平南的话,心里微微有些不安。搬进这座宅院后不久,原本一直很健康的大儿子就被查出了哮喘,妻子则在住进来的第二年得过一场严重的肺病差点丢了性命,大女儿也曾经从楼梯上摔下来,手臂骨折,小儿子则小病不断,至于他,近两年,他觉得喉咙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异物卡在那里,找五官科的医生查过,却什么都没查出来,他也吃过不少药,但似乎丝毫也不见效,病情反而越来越重。难道真的跟那块石头有关?
“卫东!卫东!”妻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回事?”他抬头问妻子。
“他把自己锁在厕所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叫他也不答应!你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啊!”妻子不耐烦地说。
“行了!我去看看!”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走廊尽头那扇黑色的木门紧紧地关着。他快步走到厕所门口,正想敲门,却意外发现,门并没有锁,再一瞧,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卫东倒在马桶边,口吐白沫,正在不住地抽搐,一本彩色的图画书掉在他的腿边。
“卫东!”他惊叫起来。
妻子也蹬蹬奔上楼来。
“怎么啦?怎么啦?……哎呀,卫东,这,这是……卫东……”她慌慌张张地跪倒在地,一边奋力摇晃儿子的肩膀,一边朝徐子健大吼,“你愣着干吗!还不快想办法救儿子!快啊!……卫东,你醒醒,醒醒……”
此时,他也心急如焚,但他不是医生,而且完全不具备急救知识。他原本只是医院后勤科的政工干部,之所以能混到院长这个职位,全靠他头脑灵活,善于跟领导打交道。可眼下,这些人生技巧一点都帮不上忙。
他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卧室,那里有电话,他得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喂,喂,是第二人民医院吗?我是徐子健!快,给我立刻叫辆救护车!”
“院长,什么地方用车?”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很陌生的声音。
“西田巷320弄18号。我儿子需要急救。快!”
“院长,现在救护车都派出去了。”那人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怎么会!”他顿时暴跳如雷,但他也没明白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那快点给我派两个急诊医生来。”
“急诊医生都很年轻,院长。”
这个混蛋是谁!妈的,我过后要给这个混蛋一点颜色看看!
“不管年轻不年轻,都给我派来,没有救护车,就找别的车,什么车都行!关键要快!”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
“好,车10分钟内到达。”
“10分钟来不及了,五分钟,五分钟……‘
可电话已经挂上了。换作平时,这种提前挂断电话的无礼行为一定会让他怒不可遏,可现在,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希望这个混蛋是立刻去安排车了。他也不知道会有什么车来他家,但他无所谓,卫东,只要能救完卫东就行!
走廊里传来妻子带着哭音的叫声。
“卫东,你醒醒,你怎么啦……卫东……”
楼梯上又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他的丈母娘已经闻讯跑上了楼,老太太平时最喜欢两个外孙,可以想象,此时应该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听到妻子在说:“妈,妈,你想干什么,别添乱,卫东他现在……”
“你懂什么!!卫东没羊癫疯,现在肯定是中毒了。没别的法子,给他催吐!”老太太声音不大,却震得徐子健脑袋嗡嗡直响。
中毒!中毒!卫东怎么会中毒?家里哪来的毒?对了!那本书!那本彩色图画书显然不是家里给他买的,刚刚妻子还说过,儿子在门口捡到过一本书!刚刚卫平还跟哥哥为这本书争论过。糟了!卫平也碰过这本书!
他冲出了卧室。正好听到卫东“哇”地一声,吐出一堆污物来。
“吐出来了,吐出来了。妈呀,这是什么!”那是大弟弟的声音,因为常年抽烟,他的嗓子里好像永远卡着一口痰。
“还能有什么!一定是吃了什么脏东西了。”大弟媳的口气略带不耐烦,“好了,能吐出来就好,有没有药?先给他吃点消炎片。”
“还是先喝口水吧。”老人说着转身又朝楼下走去。
卫东停止了抽搐,虽然还没说话,但呼吸已经渐渐平稳,徐子健松了口气,此时,他的注意力又转向了别的地方。咦,刚刚那本花花绿绿的图画书去哪儿了?刚刚还在卫东的腿边……不好!会不会是卫平?他乘大人不注意,偷偷拿了那本书?!就好像是有人抽了他脑门一鞭子,又有人在他身上踹了一脚,他身不由己地扑下楼去。
“卫平!卫平!”他心慌意乱地在客厅里叫着,可没人回答他。此时,客厅里只有三个侄子,他们对刚刚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正欢天喜地蹲在凳子上,你抓一块,我捞一把地吃着桌上新炸的花生米,看见他,他们连忙把油腻腻的手藏到了身后。可这时候,他哪有功夫顾这些。“有没有看见卫平?”他暴躁地问。
“他去上厕所了!”大侄子朝客厅里的厕所一指。
又是上厕所!
他冲到厕所门口。客厅的厕所跟楼上一样,都有一扇黑漆漆的木门,他刚想伸手砸门,却惊讶地发现,木门的缝隙里冒出一缕白烟,几乎在同时,一股奇异的香气钻进了他的鼻子。这是什么气味?好香。跟白烟有关吗?厕所里怎么会有烟?是着火了吗?火!不好了,卫平!卫平!他想叫,但喉咙里好像塞了东西,怎么都发不出声,他想推门,手又好像被人从身后抱住了,怎么都动不了。他曾经从一些医生那里听过,有的毒药会导致神经麻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神经麻痹?这么说,我也中毒了?为什么?是因为那块石头吗……他又想起了他今天三次看到的那行字,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这时,他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去开了门,听脚步声,那应该是大侄子。他隐隐听见大侄子在跟对方说话,接着有人进了屋。从说话的声音判断,对方应该是成年人,而且不是一个还是两个。他们是谁?
“你们是医生?”这次好像是老外婆的声音。
医生!对了,几分钟前,他叫过救护车,他们来得可真快。他想回头去叫他们,但他无法回答。他听见妻子蹬蹬跑下楼。
“是医生吗,快,我大儿子中毒了,就在上面,快,……”这时,妻子好像突然发现了他的异样,“咦,你愣在这里干什么?”
转眼,她已经到了他前面,他感觉妻子的脸就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但他看不清,视线模糊应该也属于中毒症状,他想提醒妻子快离开这里,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什么味道?”妻子的声音向厕所里移动,他听到厕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他以为会有一声尖叫,但他只听到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到了地上,接着是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嚓嚓,嚓嚓——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神经麻痹,每个人的中毒症状都差不多,他几乎可以看见妻子倒在马桶边,惊恐地瞪着一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的眼睛望着前方。这是怎么回事?她心里一定在问。
不过,他的听觉还不错。
“是医生啊,不好意思,大过年的,人在上面,——唉,我说你在干吗呢,……”外婆一边客套,一边埋怨着,声音逐渐朝他移近,“你们在搞什么鬼?”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从身边走过,厕所的门又一次被推开,接着,他听到椅子摔在地板上的声音,显然,那是老人在中毒的一霎企图抓住厕所旁边的一把椅子,但地心吸引力岂是一把椅子可以阻挡的?她最终还是倒在了地板上。
椅子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显然是惊动了楼上的人。他听见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什么声音?”那是大弟弟在问。
“我刚刚也听到了。”大弟媳似乎已经跑到了楼下,她话音刚落,就惊叫了一声,“啊——老太太……”她似乎想跑过来,但马上又止住了步,“这是怎么回事?大哥他怎么会……”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提问。
“别过去!”大弟弟嚷道,似乎是一把拉住了她。
“可是……这……医生,你们是不是医生,他们现在是怎么啦?”大弟媳惊慌地叫起来,声音却越来越远,她显然是被他丈夫拉开了,
“他们中毒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从客厅的角落里传来。
“中毒?”大弟弟愣了一下,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送他们上医院……”
“送医院是来不及了……”另一个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来不及?那……那你们还不赶快救他们……那箱子里是不是……”大弟弟一急起来,嗓门就会特别高。
“在这里救也来不及了。……你是谁?”
在这里救也来不及了?徐子健觉得自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听到大弟弟不知所措地回答:“我,我是我大哥的弟弟,我大哥就是徐子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得想想办法吧,什么叫来不及……”
“我看你还是带着你家的人快走吧,这里的毒气不出五分钟就会扩散到整个住宅。一旦闻到就跑不了了,到时候,想救你也来不及了……”第二个声音冷冰冰地提醒。
徐子健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但是他想不起那是谁了。而且,他也没功夫去想,因为他的头晕得厉害,而且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住摇晃,他真想对自己的大弟弟吼,你还不快来扶我一把,但是他发不出声。这时,他听见小侄子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从楼上传来。
“大伯,大伯。卫东让我问问你,他可不可以吃个苹果?”
“去!叫你爸妈下来!快!”大弟弟暴躁地朝楼上吼了一句,随后他心急如焚地对两个医生嚷道,“那我们马上走!真是活够倒霉的!来这里过个年……海滨!快去拿帽子!我们回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戴帽的声音。
“那大哥他……”大弟媳似乎还有些犹豫,但立刻被大弟弟打断了。
“都这时候了!还什么大哥!你没听到医生说,毒气五分钟就会蔓延到整个房子吗?你还不快去给海华穿衣服!”
楼梯上又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大哥怎么啦?二哥,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这是小弟弟的声音。
“中毒,这里有毒气!这是医生说的,快走吧!”大弟弟火烧火燎地说。
“啊!中毒!”小弟媳惊叫了一声,她噔噔噔跑下楼时似乎是差点摔跤,幸亏小弟弟及时扶住了她。
“你急什么呀。”他道。
“我怎么不急,你没听见二哥说吗?其实,我早就觉得这宅子邪门了……”她走过去拿自己的衣帽,路过餐桌的时候,又问,“就是这些菜不是都浪费了吗?”
“还菜呢,都什么时候了……”
“医生,这菜还能吃吗?”她问道。
“你想拿就拿走吧,不过要快一点。过了时间,就不能吃了。”其中一个答道。另一个则在旁边呵呵笑起来。
这笑声让徐子健听得毛骨悚然。一阵脚步像风一般刮进了厨房,接着,两个女人似乎是各自拿了一个铝锅从里面出来,然后是餐盘里的菜倒进铝锅的声音。
“快点,快点!”大弟弟催促道。
“你别急啊。鱼都碎了,汤圆又不好夹,唉,我说弟妹,这八宝饭,你怎么都拿走了,好歹也留一半给我们,还有这酱肘子……”
“她比你精,哪像你就会夹难夹的……汤圆就不要了,快点快点!”
两个女人动作迅速,转眼就把餐桌上的菜分得一干二净。
两个女人动作迅速,转眼就把餐桌上的菜分得一干二净。
“妈妈,我们这是去哪儿啊!”小侄子还在问小弟媳。
“别说话!我们回家!”小弟媳似乎在急匆匆地穿皮鞋,踩得地板上梆梆响,然后是大门被使劲打开,又被大力关上的声音。一连串的脚步声消失在门背后。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怎么能让他们走?”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人打破了沉默,他这才听出来,此人的嗓音清亮,回音还颇有磁性,如果在另一个场合听到这声音,他也许会觉得身心很愉悦,可现在,他只觉得恐怖。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两个人不是医生了,他们不可能是医生。就他所知,医院的急诊医生差不多只会救两种人,一种是腿被砸伤的人,另一种就是心脏病突然发作的人,他们肯定不具备判断中毒症状的能力。“这里的毒气不出五分钟就会扩散到整个住宅”这句话绝对不会出自任何一个急诊医生之口。所以,他们不是医生。那他们是什么人?
这时,他听到另一个男人开口了。
“事情要分开来看。今天这里的人太多了,还有孩子。我们之前没把孩子考虑进去。”
嗓音好听的男人似乎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地忙碌,似乎在搬什么东西。“孩子,孩子又怎么样?你也不看看这些孩子都在除夕夜吃什么,知道我们在吃什么吗?”
“食物是大人准备的。至少就目前看来,孩子是无辜的。”第二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像大雷雨前的闷雷。
“难道你想自己死吗?”前面那个冷冰冰地问,“你应该知道我们为这件事准备了多久。”他走到徐子健身后,朝着他的屁股猛踢了一脚,徐子健像座石膏雕像那样,轰然倒在地上。徐子健的腿重重撞在地板上,他能听到膝盖摔碎的声音,但很奇怪,他竟然感觉不到痛,他猜想那大概是神经毒剂在起作用。
“他还有多久?”他听到嗓音沙哑的男人在问。
另一个大概是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板上的他。
“出现僵尸状态后,大约十分钟内停止呼吸。”
“十分钟?”
“觉得太久了吗?”
“有一点。他跟我说的是三分钟。”
另一个发出一阵近乎爽朗的笑声。
“那是他的目标,他本希望可以在三分钟之内搞定,可实验结果每次都超过7分钟。最长的一次是12分钟,所以,他只能给我一个平均值。”
“怎么会相差那么大?他的实验太没科学性。”
“因为成分非常不稳定,这是他给我的解释。”
沙哑低沉的那个男人没有答话,过了几秒钟,另一个问他:“他有没有跟你提过?”
徐子健很想知道,他们口中的这个“他”是谁,显然,是这个人研制了这种可怕的神经毒药,而他现在并没有在这里。
“是我问他的。我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解毒?”
另一个停止忙碌,在客厅里站定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任何一种毒药都可以解。而且,往往越是毒性大,解毒越是容易。现在的这种,说吃苹果就行了。”
“苹果?”
“他没跟你说过吗?”
“他说,这种毒气一旦在一个封闭空间产生,在里面的所有物品都是毒源,也就是说,包括桌椅板凳,床、窗帘、浴缸、茶杯,食物,全部都是……只要手指碰到,假如把手伸进嘴里,或者鼻子闻到,或者吃进肚子里,都无一幸免。”
“看来他跟我们两人说得不一样啊。”
“是我们问得不一样。”
听到这里,徐子健先是在心里恐惧地惊叫了一声,随后又忍不住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嘿嘿笑起来!好啊,弟弟们,你们就算出了这个门,还是逃不了!还是得陪你们大哥我上路!呸!活该!谁叫你们忘恩负义!你们也不想想,要没我这个大哥,你们能有今天吗?你,大弟弟,一个收垃圾的,能到医院总务科当副主任吗?还有你,二弟,你他妈的,连十个手指都数不清,要不是我帮忙,你能到医院食堂当主任吗?妈的,活该!
咦,好像有人在拎他的腿,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刚刚打过蜡的地板上滑行,地板上的蜡味直冲他的鼻子,直到他的手碰到了八仙桌的桌腿,他的腿才被重重丢在地板上。
“这里有三个。”他听到声音动听的男人在厕所门口说。
“都死了吗?”
“当然。这里的浓度最高。”那人语调轻快,好像只是在谈论几条死鱼。
徐子健的心像秤砣一样重重摔了下来。都死了,都死了,一夜之间,不,没有一夜,只不过几分钟而已,都死了……他想起了妻子发肿的脸,她从来就不是漂亮的女人,当初娶她,完全是因为她有个在食品店当经理的父亲,再加上她盯他盯得很紧,几乎每天都来找他,于是,他就顺水推舟,把她领进了门。结婚三年后,他开始后悔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在医院工作,医院里多的是漂亮的女护士,当时,他看上了其中一个,只是可惜,那时候他还是总务科一位籍籍无名的工作人员,又是已婚身份,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求爱,几个月后,她嫁给了医院的外科主任。他就是从那次挫败中感悟到,权势对一个男人一生的重要性。那个女护士的丈夫,后来因为他的告密,在一次运动中被从窗口扔下去当场摔死了。
那天,他站在医院冷寂的花园里,看着几个人把那个男人的尸体抬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他看见女护士在墙角里哭泣,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那个女人抬头看着他,叫了一声主任,当天晚上,他把那个女人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令他失望的是,这次交欢并没有给他多少快感,虽然事后,他还是帮忙保住了这个女护士的工作岗位,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跟她有过什么来往。那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期待自己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已经很久了,正好那时有个机会他当然得抓住。卫生局的领导,看上了京剧演员杜雨晴家的藏画,而杜雨晴的丈夫就是医院的副院长。从医院总务科慢慢爬上来的经历告诉他,没有人是绝对没问题的,而你的顶头上司,往往是你最容易击败的对手,因为你了解他,而他又信任你。他发现副院长多年前曾写过一篇讽刺五四运动的杂文,此文被登在解放前的一份文艺刊物中。后来,就是那篇杂文,让副院长乖乖退出了历史舞台。
他带人去抄家的时候,碰到了杜雨晴。梨园世家的女人,也许未必漂亮,但自有一种气质,她跟他妻子和他所碰到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那天,杜雨晴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木头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男孩,大约十六、七岁,从外面跑进来,她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白色小棍,那孩子惊慌失措,想说话,却被她一对杏眼瞪了回去。他猜想那男孩是她的儿子。离开杜家的时候,她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根小棍子,另一只手捏着块小手绢,他看见她脸色苍白,额头正在冒汗,瘦削的身体还在簌簌发抖,他本以为这是因为愤怒、伤心或者绝望,很久之后他才想起那根小木棍。他记得她握着木棍的手掌像馒头一样高高鼓起,而她的儿子就站在她身边,漠然地看着她。那孩子的脸像玉一样白。后来他才知道,那孩子名叫杜思晨,是董晟最小的关门弟子。
今天的事跟董晟有关吗……
“喂,他老婆还吐了血。几个人的反应不一样啊。他让我记录一下每个人的反应。”有人在说话,那悦耳的磁音,听在徐子健耳朵里,像针一样尖锐。他,又是他。他是谁?
“那你就干吧。小孩没吐,没什么特别的生理反应,老太太出现大小便失禁现象……”
大概是嫌臭,前面那个男人发出一阵啧啧声。
妻子的肺病痊愈后,身体大不如前,动不动就觉得累,所以就把丈母娘从她儿子家接了过来,说是给老人养老,其实是让老人帮忙干家务。自从丈母娘来了之后,妻子的负担的确减轻了不少,……说起来,老人也的确辛苦,买菜洗衣服,做早餐,包括叫两个孩子起床,全由老人一手包办了……孩子,孩子!
他的心痛得抽搐起来,卫平红扑扑的小脸又浮现在他眼前,“爸爸,爸爸,哥哥欺负我”,每天下班回家,卫平几乎都会奔到他面前告状,然后等他一坐下,就乖乖地趴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报纸……
“把他们通通搬到客厅中间,这样处理起来更方便。”声音沉闷的男人说。
“我也是这么想。”另一个道。
他们把厕所里的尸体一一搬出厕所,徐子健不断听到鞋子在地板上滑行的声音,最后又是“砰”地一声。
“你说,他们回去后会怎么样?”稍年轻的问道。
“我看见他们的网兜里有苹果,不过……我想他们一定不知道苹果必须单吃才能解毒。而且,我想他们会先吃饭。毕竟是大年夜。”
活该!这群混蛋!徐子健在心里骂道。
“他们会不会报警?”年轻的那个又问。
“报警?应该会,所以我们得快点。” 年纪稍大的那个说到这里似乎是环顾四周,叹了口气,“百年老宅啊,烧了真可惜……”
“是可惜,呵呵,不过它现在留着也是祸害。这里已经不能住人了。三年之内。”
“我知道,他跟我说了,毒气的渗透性很强。只不过,我怕师傅会不高兴。”
“他不可能高兴……”年纪稍轻的那个又笑了,徐子健闻到一股汽油味,还听到液体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他们要把我烧成灰!天哪,我马上要变成一堆骨灰了!为什么!他们到底是谁?我跟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刚刚那个男人是怎么说的,师傅会不高兴,师傅,师傅是谁?董晟吗?难道,难道说话的人就是杜思晨?——他又想到那根被杜雨晴紧紧抓在手心里的白棍。那上面一定有毒!难道……
“等等!徐子健有两个儿子是不是?还有一个呢……”这一声问话打断了徐子健的思绪。
对了,卫东!还有卫东!他在哪里?他是最先中的毒!他现在怎么样?他还在楼上吗?他是不是还活着?……
徐子健在拼命想,但他蓦然觉得麻木感像烟雾一样正从四面八方涌向他的大脑,他知道他的大脑就跟他的身体一样即将停止运转,这是中毒后的7分钟还是10分钟?那已经不重要了,他知道他快死了。
在最后一刻,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有小侄子在楼道里说的那句话。“大伯,大伯。卫东让我问问你,他可不可以吃个苹果?” ——卧室里有苹果。卫东,快去吃……
屈景兰一边在锅里翻炒葵花籽,一边朝窗外张望,黑漆漆的巷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心里纳闷,都快7点半了,中玉怎么还没来?不是说好6点半一定能到吗?不知这小子又在搞什么鬼。在董晟所有的徒弟中,屈景兰最喜欢莫中玉。要说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他够机灵!
几个月前,同一条弄堂里的大院都相继被抄家了,她躲在自己家的窗帘后面,胆战心惊地望着那些大卡车不断从面前开过,心里惴惴不安,担心哪一天厄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卡车上站满了戴红袖章的人,他们个个斗志昂扬,高声唱着歌,手里挥舞着皮带和棍子,有时候还拿着铁榔头,好像随时准备把资产阶级的大门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