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 他还是想提提这孩子的来历,但居委会主任照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孩子是你的,这还用说吗?要不是你的,这小屈干吗不赖上别人,偏偏赖上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董大夫,你都四十多了吧,家庭成分又不好,将来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就这样还有个姑娘能看上你,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李主任说话间朝他家五斗橱上那个精致的民国闹钟看了看,“嘿,这钟是老货啊,值不少钱吧。说起来,董大夫,你家的好东西还不少呢。”
“嗯。”他含糊地回答。
房间里安静了一秒钟。
“快9点半了,我得走了,一会儿还得开会。董大夫,我算是把人给你带来了,下午就来居委会开证明,趁早就把事办了吧!”
“这……”
听他还在犹豫,李主任沉下了脸。
“董大夫。你要是想当陈世美,我拦不住你,不过你跟小屈的这件事,既然让我们居委会插手了,就不是什么作风问题了,而是政治问题。你自己想清楚吧。”
他哑然了。
“那好吧。”他耽搁了两秒钟才回答。
他话音刚落,屈景兰就抱着孩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流着泪把李主任送到门口,他看见屈景兰随手从五斗橱上拿了个精致的鼻烟壶塞在李主任手里。
“谢谢你,大姐。”看上去,她就快朝李主任下跪了。
“安心过日子吧,下午来居委会找我。”李主任笑逐颜开,把鼻烟壶朝口袋里一塞,风风火火地走了。
屋子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屈景兰抱着孩子在离他较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喘着粗气,始终不敢看他,他也没提那个鼻烟壶,他们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当他准备伸手去拿茶杯的时候,她忽然飞快地走过来抢先一步夺过了茶杯。
“茶都冷了,我给你倒去。”她轻声道。
“他们两个呢?”她走到门边时,他问她。
“我做了点芝麻糊,他们在厨房吃呢。”她头一低,进了厨房,他隐隐听见杜思晨欢快的说话声。
“师娘,你以后都会住在这里吗?”
“师娘当然是跟师傅住在一起喽。你爸跟你妈住不住在一起?”莫中玉照例抢白他。
“那师娘,我们以后每次来,你都给我们做好吃的吗?”
他没听到屈景兰的回答声,只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从帘子后面传来,他仿佛还闻到一股芝麻糊的香味……但是他没去厨房,而是拿着一本医书匆匆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并且紧紧关上了房门。

一、 十四年后 二月二日除夕夜

徐子健走到院子的时候,下意识地朝两边望了望,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只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爆竹声,电台里的播音员抑扬顿挫的说话声,还有孩子们的嬉戏声,也是,现在是晚上六点半,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应该正坐在饭桌前等着吃年夜饭吧。
他轻轻带上院门,朝窗户里望去,看见妻子和弟妹正麻利地把一碗碗烧好的菜往桌上端,若在平时看见那碗烧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他一定等不及会冲进去先夹一块放在嘴里,但是今天,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嗵嗵”,妻子在敲玻璃窗,她已经看见他了,他知道她在催他进屋,他该怎么跟她说呢?就算说了,她会相信吗?
今天白天,他一共看见它三次。第一次是在医院的卫生间里,那时是中午十二点,大部分职工都在会议室里展开小组讨论,学习上级传达下来的精神,而他呢,则趁机溜到了卫生间。也许是午饭吃得太油腻的缘故吧,中午洗脸是他的惯例。就在他的脸从洗脸盆里抬起来的一霎那,他看见脸盆里出现一行清晰的字——“徐子健今晚必死”。
他本来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他第二次看见那行字的时候,他才开始惊慌起来。那是下午两点,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给医院人事科的主任下达指示,此时,中午的小小不快早已淹没在他日常的工作中,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一个市里的领导三天后要来本院看病,指明要肾脏病专家董越亲自诊治,可是这个医生已经在前天跳楼自杀了。他现在烦恼的是,该如何重新为这个领导安排一个肾脏病专家。可以把董越的死说成是畏罪自杀,但领导想必现在最关心的不是一个陌生人的死,而是他自己的活。所以,他无论如何都得给对方安排一个专家,一个真正的专家。他想来想去,只有找董越的哥哥董晟了。据说董晟学贯中西,医术远在自己的弟弟之上。
“可是院长,这个董晟已经失踪两年啦。”人事科的负责人王宝国唯唯诺诺地说。
“一定要把他找到!他还能跑到天上去?”他冷冷地说。两年前,在他的带领下,董晟和董越两兄弟分别赶出了他们的私宅。董越在离家十几米后吐血晕倒,相比之下,大他两岁的董晟面对这样的遭遇却显得淡定得多。董晟是个清瘦俊朗的中年人,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他的行李全部由四个徒弟和妻女打点,他自己则两手空空站在院子门口,怔怔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家里翻腾。
“别动它。”当他准备去搬井边的一块雕着乌龟的黑石头的时候,董晟忽然开了口。
“干什么!舍不得!”他朝董晟横眉怒目。
董晟静静地看着他道:“我想提醒你,那是风水石。不能动。”
那天上午,是徐子健第一次看见董晟,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块精雕细刻的石头后来被他拿去作了鉴定,当得知它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后,他将它献给了卫生部的领导。半年后,他被安排住进了董晟宽敞舒适的私家院落。
“我们前几天就派人去找了,但他家里早就没人了。我们也把董越的老婆找来问过,那女人已经改嫁了,她也不知道董晟去了哪里。”
“那他的徒弟呢?他不是还有四个徒弟吗?”
“这……我找找看。可是,就是不知道他那几个徒弟的名字。”王宝国苦着脸,似乎觉得非常为难。
“我知道一个。他叫莫中玉,正在五星农场劳动,你去找找他。”他正想提醒一下这个笨头笨脑的下属,千万要提防这个姓莫的小子,已经不是一个人在这个老医生的徒弟身上吃过哑巴亏了,包括他徐子健在内,但就在这时,一个奇异的景象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见镜框上出现了那一行字——徐子健今晚必死。镜框里是伟大领袖的大幅照片,就挂在他对面的墙上。
“那是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
人事科长回过头去,茫然地在墙上寻找。
他知道这个笨蛋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就像第一次一样,那行字只出现了两秒钟就消失了。
第三次是在下班路上。那时已经快六点了,在宽阔的人行道上,人事主任跟他并肩同行,正在向他报告工作进展。
“院长,我已经打电话去过五星农场了,莫中玉确实在那里劳动,听说他不是个老实人。阿采!”一阵冷风吹过,人事主任打了个喷嚏,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捂住嘴,讪讪地笑道,“感,感冒了,天气太冷。”
他扫了一眼人事主任那张冻得通红的脸,催促道:“说下去说下去。”
“是是,找他来听电话,他说他不知道他师傅去了哪里。我还问了他其他几个师兄弟的下落,他也说不知道,其实他从头到尾就说了三个字,不知道。我一听就觉得这小子不,不老实!——阿采!”人事主任又打了喷嚏。
他厌烦地皱起了眉头。当时他想,假如找不到董晟,事情可就有点麻烦了。
“对了,董越的尸体现在在哪里?”他蓦然想起了一件事。
“昨天让他大儿子领走了。不知道是火化了还是土葬。”人事主任缩着肩膀,哆哆嗦嗦地说,“他儿子还拿走了董越办公室抽屉里的东西,嗨,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一些医学书和文具。”
他停住了脚步。
“你马上去一趟董越家,要是董越的尸体还在,就代表医院把尸体收走。就说有人举报董越的身体里藏着发报机,医院要进行尸检。”
“发报机?”人事主任困惑地看着他。徐子健懒得跟他解释,继续指示道:
“当然,如果董越的哥哥董晟愿意来医院交代他弟弟的问题,医院可以把尸体还给他们。”徐子健不知道董家两兄弟的感情究竟有多深,也不知道董越的儿子董志清是否知道他大伯的下落,但眼下似乎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找到董晟了。
“我看尸体应该还在,这董志清不等他弟弟从安徽赶回来是不会火化的,怎么也得让弟弟看父亲最后一面吧。呵呵,院长,你这主意可真高啊。”人事主任朝他翘起了大拇指。无论何时,马屁总是最香的,其实他自己也很为这主意得意,可他正想笑,一抬头,正好看见对街的玻璃窗上闪过一行字——徐子健今晚必死。他禁不住一哆嗦。
“你怎么啦?院长。”
“看对面!对面那楼的玻璃窗。”他朝先前看见的那扇窗指去,但立刻发现那行字已经不见了。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幻觉吗?还是有人在捣鬼?
“砰”一声响,一个红影子出现在他面前,接着就听到妻子半带着笑的说话声:“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进来!真是的,也不怕冻着。”妻子揪着他的大衣领子往里走,一边又朝屋里喊了一句,“是老徐回来了!”
到门口的时候,他猛然拽住了妻子的胳膊。
“今天家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
妻子看着他,噗嗤一声笑出来。
“能有什么怪事啊!”
“你再好好想想!”
妻子还真的想了想。
“呵呵,要说怪事,就是你儿子在家门口捡到一本图画书。”
“图画书?”
“就是小孩看的那种,上面有很多彩色图画的,一会儿你自己去看吧。呵呵,兵兵可喜欢了,现在这种书挺难买的,也不知道谁掉的……喂,快进去吧,别磨蹭了……”妻子拽着他的袖子匆匆进了屋。
屋子里,两个弟弟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聊天,两个弟媳则忙着包汤圆,一个磨水磨粉,另一个包馅。年初一早上包汤圆是本地的习俗,徐子健本人就特别喜欢又香又甜的汤圆,但此刻,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看见15岁的大女儿海红正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蒸鱼,便问妻子:
“卫东卫平呢?”那是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卫东12岁,小儿子卫平才8岁。
妻子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笑着接过女儿手里的鱼,说道:“让外婆快蒸八宝饭吧,人都到齐了。”
海红看了父亲一眼,开心地答应了一声向厨房奔去。
“喂,我问你话呢!”徐子健耐着性子又道。
“哎呀,你没看我正忙着呢!”妻子把鱼端端正正地放在八仙桌的中央,一边赞叹道,“这张桌子我真喜欢,够大够宽敞,还特别结实。有了它都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摆圆台面了,那个医生到底是有家底的,留下的东西都不是一般的好,这个桌子是红木的,少说也得百来块钱吧……”
这几句话说得徐子健越发心神不宁。他也懒得再去问妻子了,转身向楼上走去。这座宅院共有十个房间,楼上有三间卧室,孩子们和他们夫妇倆都住在楼上。
“嗵嗵”他敲了敲第二间卧室的房门。
不一会儿,就有人打开了门,是小儿子卫平。
“爸爸。”他亲热地叫了一声。
看见他,徐子健松了口气。
“下来吃饭吧。”他和蔼可亲地对儿子说,又问,“你哥哥呢?”两个儿子住一个房间,平时两人几乎都在一起。
“爸爸!哥哥欺负我,他抢了我的书!”卫平马上告状。
徐子健笑了起来。
“你哥哥跟你闹着玩呢,他在哪里?”
“他上厕所了,他抢了我的书,就到厕所去了!”卫平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那扇黑色木门。那是二楼的公用厕所。
徐子健走到厕所门口,敲了下门,里面立刻传来大儿子暴躁的怒吼:“走开!我在看书!再吵我踩扁你的头!”
“卫东。”徐子健道。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话了,大儿子没答应。换作平时,徐子健一定会不失时机地教训他几句,但今天,他却一点都不生气。
“卫东,快点出来,马上要吃饭了。”他道。
厕所里安静了一秒钟,随后传来卫东不太情愿的回答声。
“哦。”
徐子健禁不住笑了笑。
这时,小儿子又在旁边插嘴了。
“爸,哥哥欺负我,他抢了我的书!那本书本来是我的……”
“你胡说!这根本不是你的书!”卫东隔着厕所门大声争辩。
徐子健懒得理会两个孩子之间的纷争,他拉着卫平的手道:“走,我们下楼,你外婆今天烧了很多好吃的,还蒸了八宝饭呢。”
“哇!八宝饭!”卫平的眼睛马上瞪圆了,嘴里好像还在咽口水。
“你不是最爱吃八宝饭了吗?”
“爸,我要吃八宝饭上面的蜜枣!”卫平道。
“好,爸爸夹给你。我们走吧。”他想拉卫平的手,谁知这孩子竟甩开他,蹦蹦跳跳地自己奔下了楼。
徐子健走下楼梯的时候,隐约听到卫东在厕所里叫了一声:“爸爸……”
他正想走回去听个究竟,这时,他的大弟弟在楼下叫他。
“哥,电话,医院打来的。”
于是,他匆匆下了楼。
于是,他匆匆下了楼。
电话是医院的人事主任打来的。
“院,院长,我刚刚派人去过董越的家,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听邻居说,董越的大儿子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跟一个乡下人一起推着一辆车走了,他们说,董越的尸体就被放在那辆木头大推车上。”
乡下人?乡下人是谁?徐子健脑子里去突然冒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来,那是董晟的大徒弟,好像姓黄。他是董晟几个徒弟中长得最猥琐的,干瘦身材,小眼睛,背还有点驼,头上戴着顶旧军帽,笑起来活像只得意的老鼠,不过听说这个人医术也相当了,曾经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恐怕他也是董晟最得意的弟子了。会不会是他?董晟派他取拿弟弟的尸体?
“这个乡下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清楚啊,听邻居说,这人长得很瘦,头上戴着顶旧军帽,身上还背着个军书包……院长,你看这事……”
他想了一想,问道:
“董越的大儿子叫什么?”
“董纪贤。”
“几岁了?”
“好像是23岁。今年刚分到郊区的陆城中学教书,他在那里教数学。”
“好,明天去他们学校,让他们学校出面找他,我就不信他连单位的话都不听。到时候你就说,董越的问题还没交代清楚,现在他畏罪自杀,尸体没经过组织同意就被董纪贤私自掩埋了,问题很大,叫董纪贤尽快到医院来一趟。”
“行是行,我就怕,明天是年初一,要是学校里没人怎么办?”人事主任有些为难。
徐子健握着电话沉吟片刻,这时,他妻子噔噔噔跑上了楼梯,“卫东,卫东,你在干吗呢?快下来吃饭!”她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面粉屑。
他没有听到卫东的回答。
“院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明天先去找找学校的人事科,看是不是能找到这个董纪贤……不过,院长我说句实话啊,……阿采!”人事科长打了个喷嚏。
徐子健看见两个弟弟已经掐灭了香烟走向八仙桌,两个侄子则早已经用筷子在夹菜吃了——这两个家伙从小就没家教!最小的弟媳则还在翻他家的柜子。
“快说快说。时间不早了。”他催促道。柜子里藏着三坛好酒,那是他从院子的土坑里挖出来的,医院一个退休的老医生告诉他,那是用最上等的中药材和一些爬行动物的骨头浸泡的滋补酒,喝了之后能延年益寿,返老还童。所以他准备过年时将其中一瓶送给卫生部的领导,另两瓶留着自己喝。过了五十岁后,他最怕的就是衰老和死亡了。
“院,院长,我看现在要找董晟有点来不及啦,”人事主任好像擤了下鼻涕,过了会儿才说,“要不要找找别的专家?我们医院现在的泌尿科主任刘兆明不就是董越的学生吗?我看他就可以。”
“他行吗?他才四十二岁。” 他看见弟媳已经拿出了柜子里的酒。这个女人跑到他家来,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外人。上次她来过后,妻子说厨房里就少了好几个鸡蛋。
“他行,他现在是我们医院最好的肾脏病医生了。再说他思想觉悟也高,家里三代贫农,这样的人,我们才能放心让他给上级领导治病啊,董晟虽然医术高明,可是他是地主出生,剥削阶级,要是治好了倒也罢了,要是治不好,我们怎么向上级领导和组织上交代?”
你懂个屁!讲到拍马屁的功夫,董晟是肯定不如这个刘兆明,可说到治病,刘兆明恐怕连董晟的任何一个徒弟都比不上!这时候跟我讲什么阶级成分!领导也是要治病!活命才是硬道理!妈的!
“……院长,你看我要不今晚先给刘兆明打个电话说说情况怎么样,要是我们真的找不到这个董晟,就让他试试?”人事主任还在喋喋不休。
“……院长,你看我要不今晚先给刘兆明打个电话说说情况怎么样,要是我们真的找不到这个董晟,就让他试试?”人事主任还在喋喋不休。
现在看起来,也只能这么办了。
“好,你先跟刘兆明打个招呼,不过不要把话说死,!”
“是是。”
“但董纪贤还得接着!”
“是是,我明天一早就去学校。”
“那就这样了,有了消息再打电话给我。”他不耐烦地匆匆结束了电话。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到了弟媳的身边。
“小梅,在看什么呢?”
“哟,大哥,这坛子可真好看,是古董吧?里面装的是什么?是酒吗?”弟媳揭开了坛子的盖子,一股浓郁的药酒香扑鼻而来。
“什么古董啊。来来来,把酒放好,这酒可喝不得啊。有毒。”他慌不迭地夺过弟媳手里的坛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到了柜子里。
说起这三个坛子,还有一点历史。董家在江西景德镇附近有一处地产,三十年前,董晟从德国留洋回来后,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据说,当时正逢他父亲要过五十大寿,他琢磨着想送父亲一件特殊的礼物,于是他就想起了景德镇出名的陶艺。他请了当地一位老师傅教他,学了两个月,他终于亲手烧制成了这三个坛子。这三个坛子的颜色都是青中带蓝,纹路上各有细微的差别,三个盖子上则分别刻着三个不同造型的猴子,一个用双手遮住眼睛,一个捂住耳朵,另一个则掩住嘴巴,寓意取自《论语》中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董晟的父亲去世后,这三个坛子自然又回到了他自己的手里,而当他被从自己家驱逐出去后,徐子健则成了它们的主人。有懂行的告诉徐子健,这些坛子手艺虽非一流,但仍有收藏价值。
自从徐子健了解到这些坛子的历史后,就一直担心董晟会回来求他归还它们,因为那毕竟是他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对他本人来说应该是意义非凡,但是,董晟离开后就像烟一样在风中消散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唯一跟他有过接触的是董晟的大徒弟黄平南。这个打扮酷似逃荒农民的三十岁男人曾经在他家的院门口晒过太阳。
那是一个星期前,当他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坐在院门前时,心里立刻涌出一阵厌恶。他讨厌乡下人,虽然口头上,他总说欢迎贫下中农,但骨子里他却极其厌恶这群不洗澡,浑身臭汗,脖子上积满污垢的“两腿动物”。平时,为了小心地隐藏这种抵触情绪,他从没正视过一个贫下中农的眼睛,其实,只有当他一个人时,他才会显露出对他们的真正情结。
“喂,你在干什么!”他道,其实他更想拿把扫帚把对方赶走。
黄平南从旧军帽下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等他屈尊正视这张脸后,才认出那是谁来——其实董晟的几个徒弟都长得很有特色,但就属黄平南最好认,因为他最丑,打扮得也最脏。
“黄平南!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嚷道。
黄平南照例露出猥琐的笑。
“呵呵,这里太阳好啊。我从小就坐在这里晒太阳,都晒了三十年了。院长,要不你也来这里坐坐?太阳光对骨头生长有好处。”
听到这句话,他都想骂娘了。但这是在院门口,现在这年月,人民群众个个都相当于人民警察,谁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藏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所以,他得小心。他压住火气,平心静气地说:“我知道你从小被你就住在这里,可这里已经不是你家了。走吧。”

“呵呵,里面是你的,外面可还是我的。”黄平南笑道,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草来,当着他的面卷在一张旧报纸里,塞在自己嘴里点上了,“院长,听说你把我师父家的风水石搬走了?”
难不成,他是来要石头的?
“那块石头是你师傅家的剥削所得,理应归还人民。我把它交给组织上了。”他斜睨着黄平南的旧书包,他真的不想看那张歪瓜裂枣般的脸,“怎么,你师父想把石头要回去?”
“没啊,是我自己好奇。呵呵。”黄平南又笑起来,徐子健注意到,他笑的时候,上门牙裂口一条缝。
“我劝你回去告诉董晟,那东西既然给了国家,就要不回来啦。这段时间,他应该好好在家反省。对了,他现在住哪儿?”当时,他顺便问了一句。
“我师傅早就云游四方去了。院长,你放心,我师傅对那石头没兴趣,他早说了,那石头只能在它该在的地方。不过,院长,”黄平南皱起鼻子,嘿嘿笑道,“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这屋子的事。”
“什么事?”
“我也是听我师傅的父亲说的。他老人家说,这屋子本是他父亲为她的小妾造的,就是我师傅的爷爷,后来这小妾爱上了一个走街串巷卖旧货的商人,两人就乘老爷子不在的时候偷偷在这姘幽会。老爷子那时忙于生意也没注意,隔了一段时间来找这小妾,却发现屋子里没人,找了半天,你猜怎么说?”
“怎么着?”徐子健渐渐被这故事吸引了过去。
“两人都被杀了,身上各被砍了三十多刀,头还被割下来埋在了院子里。听说从那以后,谁住在那里都没什么好下场。老爷子后来又娶了两房姨太太都死在这房子里,而且都不得好死。一个是上吊死的,另一个是猝死,有天晚上,她跟佣人说要到院子里去等老爷,结果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个小时,等老爷子回来,发现她已经没气了,谁也不知道她的真正死因。这个姨太太是老爷子最喜欢的,老爷子自己也是一代名医,竟然救不了她,所以为了这事,老爷子自己也大病了一场。后来他请了高人来屋子里看风水,人家让他到祖庙西南边的角落里去挖一块刻着乌龟的黑石,让他把这块黑石压在院子里原先埋那两个头颅的地方,就可以镇住邪气。听了他的话,老爷子亲自带着几个人下乡去了一趟到祖庙,果然在祖庙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块黑石。说来也怪,自从有了那块黑石之后,就再也没出过什么怪事。”
“你说这些给我听干什么?”徐子健随口问了一句,他侧过头,扫了黄平南一眼,忽然发现黄平南正盯着他的脸,一向只会呵呵傻笑的人忽然冷冷地盯着你,不管是谁都会吓一跳,他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