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送你和莫兰的结婚礼物。”
“哈哈,谢谢。”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份旅游合同。
“你刚刚说起三亚,我才想起来的。”余男道。
“这是去三亚的旅游合同?”我问道。
“不,是去马尔代夫的。游泳有助于健康,祝你们新婚快乐!”
余男拍了拍我的后背。
屈景兰挂上电话后,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窗前坐下。
为了让她去看看董晟,辜之帆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来了。
那么多年了,她真想去看看他。她真想他,但她还是决定不去了。
有什么好看的,听说他还跟过去一样,只是多了几根白头发。可她呢,镜子里的她,已经老得不成样了,她的头发都快掉光了,身子和脸都又肥又肿,他还能认出她吗?四十年了,她早就不是当年的屈景兰了。他走之后,她没有再爱惜过自己的身体。
她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件首饰。他离开前给过她一箱首饰,说是他娘的遗物,她只留下一件,其余都给了女儿。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有时候会把这个玉镯子拿出来看看,这令她想起他们最后的那次亲热,羞涩中带着男性特有的温情。记忆中的他就是这样的,有时像孩子般不谙世事,有时又有点冷漠,但他永远不会跟你吵架,说话也永远是那么温柔。她怎么都没想到,后来,她会在西田巷的老宅里看见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他。
那次,她只是听见屋子里有人,就鬼使神差地敲了门。结果.来开门的就是他本人。没什么能形容她当时的感受,她只觉得魂飞魄散,几乎快疯了。她叫了出来,但他忽然像个陌生人那样,一把将她拉了进来,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接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是被打昏了。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的地板上,她的手脚都被捆着,还听见两人在说话。
“我们为什么要留着她?她是董晟的妻子!”一个女人在说话。
“她自己来的,总不能就这么放她回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但她知道是他在说话,她看见他坐在椅子上,那个背影,她太熟悉了,就是他。
那个女人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她在亲他,抚摸他,然后她跪下来,是真的跪下来了,她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别留她,让她走,你说过你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只有我!”她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在求他。
“如果她成了死人,你会不会好受点?”他冷冰冰地问。
死人!听见这两个字,她几乎要叫出来。她想叫他的名字,她想让他好好看看她,她想让他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屁话!她是屈景兰,是他女儿的母亲!但她嘴里塞了一团布,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死人也不行,有两个死人还不够吗?!”
女孩子还很年轻,说不出到底漂亮不漂亮,但她的语气很坚决,也很诱惑。
他小声说了什么,女孩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如果她死了,她就永远陪着你了,我不要这样。我要我们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哪儿都不能有她!不能有!”她说完话,就狠狠地吻住了男人的嘴唇,他们就这样在她的面前疯狂地撕扯起来,她打他,他把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然后他们就开始做起那些好事来。
她还记得,她看见了他的臀部,那里有道伤疤,他从来没跟她说过伤疤的来历,但那次,他却告诉了那个小婊子。
“在我小时候,有人用鞭子抽我时留下的。”
“你应该已经杀了他吧?”女孩恶狠狠地问他。
他笑了笑,把脸深深埋进了女孩的胸膛。
后来,直到很多年后,她脑子里时常都会闪过当时的情景。每次想到这些,她的心都会像被人用烧红的火钳狠狠烫了一下,痛得从床上跳起来,然后浑身冷汗直流。
她记得当他们在她身边疯狂地滚来滚去的时候,她一直想挣脱绳索,但大概是因为过度的伤心和痛苦,她后来还是昏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那个女孩已经穿好衣服坐在了她面前。而她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他不见了。
她环顾四周。这里曾经是她和他的家,但现在,这里仍是他的家,而女主人却成了这个小婊子。
“喂!”女孩在叫她。
她真想朝对方脸上吐口唾沫,但她的手脚扔被捆着,嘴里仍塞着一块布。
“喂!”女孩又叫了她一声,“他只是想回来。只有我才能帮他!”女孩在对她说话,“如果你敢把这里的一切说出去,我们就把你的女儿杀了。别以为他会心软。苏云清就是他的女儿,他还是杀了她。他才不在乎什么女儿呢!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女儿!我也不需要!我跟他,我们只要有彼此就行了!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说完,女孩啪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你配不上他!你给我记住这一点!”
后来,她就被推出了大门。
听说那女孩现在被关了起来,她已经完全疯了。
“小婊子!”她一直想当着这女人的面好好妈骂这一句,并且狠狠甩对方两个耳光,然而现在,她觉得她已经老得没资格吃醋了。而且,不管结局如何,不管这女人是否会受到惩罚,不管董晟是不是因为疯病才干了那些事,都无法改变那些留在她记忆里的东西。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跟那女孩纠缠在一起的情景。
后来是沈晗把她救回来的。如果不是他,她可能已经撞车而死了。那时候,她只想死。然而等他把她救回来,她却发现她还需要面对另一个现实——那个案子。沈晗还在追查凶手,并且还在为董晟的死内疚。
“我男人死了,别再提他了。”有一天,她对他说。
当他又一次面露内疚的时候,她泪如雨下。那天,是她主动抱住他的。
可实际上,直到沈晗死的那天,她才把真相告诉他。为这个案子,他操心了一辈子,可她却瞒了他一辈子。当她含泪说完这件事后,沈晗惊讶地看着她,他想问她什么。她知道,但他没能力说话了,他就这么睁着眼睛,直到失去了呼吸。她握住他的手亲吻着,乞求他的原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恨她。而她,确实对不起他。
其实,她自己也是过了好多年,才理清思路的。她当然也喜欢沈晗,这个男人对她的恩情,她一辈子都还不了。而夫妻之间如果只有恩情,那该有多遗憾。她爱董晟,仅仅是爱而已,从没想过恩这个字。所以,不管那人变成什么样的恶魔,她最爱的人,还是他。她当年选择沉默,可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女儿。
“屈阿姨,电话。”养老院的护工又来叫她了。
“我不接了。”她想,一定又是辜之帆。
她不想再接了。她不会去看董晟的,她已经下了决心。如果董晟对她还有残存的记忆,那应该还是当年的少妇,而不是现在的肥胖秃顶老太婆。
护工离开了。可过了会儿,她又来了。
“屈阿姨,是你女儿打来的,她问你是否有空,她今天要来看你。”
(全文完)
番外
楔子
1959年冬天,某个早晨,董晟刚刚打扫完小院,门外就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脚步声,和一阵响亮的说话声。
“他在眨眼睛!他在眨眼睛!”他一听就知道这是他最小的徒弟杜思晨在说话。自从他跟弟弟分家,搬到这间郊区平房来后,几个十几岁的徒弟是他这里唯一的访客。只是奇怪,思晨为什么说话这么激动,他在说谁?
“他是活的,他当然会眨眼睛。你别乱叫好不好。”那是二弟子莫中玉,徒弟中最古灵精怪的一个。
“你说师傅会收留他吗?”思晨又问了。
“不知道。管它呢,既然是丢在师傅门口的,就让师傅定夺。”莫中玉话音刚落,前门就响起一阵有礼貌的敲门声。
董晟连忙上前给他们开了门。两个穿着大棉袄的孩子从狭小的门口一起挤了进来。董晟看见莫中玉的怀里抱了一个小棉包。
“这是什么?”他猜想这就是刚刚他们在说的东西。
“师傅,有人把一个小孩丢在你门口。”莫中玉把那个棉布包小心翼翼地放方桌上。董晟凑近一看,果然看见里面躺着一个婴儿。就像思晨说的,那孩子果然还在眨眼睛。
“师傅,那是我跟二哥一起看见的,我还拿了一颗奶糖给他吮过,他好像饿了。”思晨在旁边插嘴。
董晟心想,这八成又是一个被抛弃的病孩了。行医这几十年,他不是第一次遇见弃婴,他最大的徒弟黄平南就是多年前被丢在他家门口的,来的时候,不仅脸色蜡黄,背上还长着一个巨大的瘤子。黄平南的亲生父母在襁褓里留条说,因为经济困难,实在无法养育一个病孩,他们承诺三年后一定会来领孩子并偿还医药费。结果他用两年时间就为黄平南治好了病,但黄平南的父母却再也没出现后,如今已经17年过去了。所以董晟明白,他眼前这孩子,对父母来说一定又是个讨厌的累赘。
“到火炉那边,去把襁褓解开,先看看他得了什么病。”他命令两个徒弟,心里则在盘算着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他正在潜心研究一种新药,实在不想分心去照顾什么孩子。对了,也许可以问问邻居王姐。她好像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
思忖间,莫中玉和杜思晨已经解开了包袱。
“师傅,她是个女的!”思晨首先叫道。
“她没发烧,也没长瘤子。”莫中玉在手测孩子的体温,忽然笑道,“师傅,她在对我笑呢,她是个挺漂亮的小丫头!”
“里面有什么字条?”
“我找找。”莫中玉道。
“在这儿,在这儿!”杜思晨首先抓到了那张字条。
“你别抢啊,师傅是在问我。”莫中玉一把抢过了字条,念了起来:“我叫董焱,7月20日生的,很健康,我在找我的爸爸。”
什么?董焱!她在找她的爸爸!
董晟浑身一惊,立刻朝婴儿走了过去。
孩子果然长得清秀,皮肤雪白,睫毛长长,两只手臂白白胖胖的,身上还套着件透着奶香的红格子小布衫。难道这就是,这就是屈景兰的孩子?
一年前,他搬到这座小院后不久,一天晚上,有人敲响了他家的房门。打开门后,他发现一个女人蜷缩在门边,脸色苍白,双手捂着胃部,满头大汗。他连忙把她扶进屋,来不及问她叫什么名字,就给她诊治起来。她得的是急性肠胃炎,他给她在自己家的客厅里铺了张临时床铺,挂上了水。几个小时后,这女人才慢慢缓过气来。
这女人告诉他,她叫屈景兰,今年29岁,原是附近一户有钱人家的女佣,用她的话说,她是女主人的陪嫁丫头,在他们家做了快10年了,本来日子过得安安稳稳,风平浪静,谁知前几天半夜,主人两夫妇突然被几个穿警服的抓走了,之后仅隔了一天,房子就被充公了。她只好赶紧把主人家的孩子送到他们的外公外婆家,等她回去再想去打听主人的消息时,她自己也突然莫名其妙地被抓到了派出所。
“他们老是问我,陈先生跟太太平时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能记得什么呀,还不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先生和太太平时都各干各的,我也在忙自己的事,谁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啊。”她一边揪自己的衣角,一边抬头看着他。从她惊慌不安的目光中,他不难看出,那次被抓的经历给了她不小的打击。她自己也说就是自打被放出来后,她的胃才出问题的。明明肚子饿,却涨得不行,吃不下东西,傍晚的时候,有个认识的好心人给了她一根新鲜的玉米,她一时嘴馋转眼就把玉米吃完了,谁知晚上就胃痛得打滚。她说她过去跟主人来看过董晟,知道他是个大夫,所以就找上门来了。
经屈景兰这么一说,董晟想起了她的主人。他搬来后的第二天,一位姓陈的绅士曾来家里拜访过他,陈先生是经人介绍来看病的,那天两人聊得颇为投机,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后来,有个丫头来催陈先生回去吃晚饭,一连催了两次,陈先生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现在看起来,当时那个丫头就是眼前的屈景兰了。
“董大夫,我知道这药都得花钱的。可我身边只,只有一块钱了,要不我在你这里当几天佣人,给你干点杂活吧。”她一只手伸进口袋,羞愧地咬了咬嘴唇。
董晟倒不是心疼那些药,他只是觉得,以现在的情形,实在不应该收留她,但他一低头,看见她可怜巴巴的眼神,而且,她转眼就已经跪倒了在他脚边,他心一软就同意了。他知道,以代工的方式还钱是假,恐怕她想另寻一份工作才是真的。他可怜她的处境,但也不会多留她,因为他总觉得跟女人住在一起是种麻烦。所以他跟她说好,她只能在他这里干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必须走。到时候,她不仅不需要偿还医药费,他还会给她两个月的工钱。她欣然答应。
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却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有一天半夜,他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个软绵绵的身体钻进了他的帐子,之后,一只温暖的手就开始在他身上滑动,这是一种非常新奇的感觉,因为四十岁的他过去从没跟女人亲近过。一开始他有些害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后来就放开了,欲望像小树一般疯长起来,他看见她跨在他身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丰满的乳房不断上下颤动着,她肆无忌惮地要着他,他知道那是谁,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没有叫停,他觉得非常快乐、还有点惊讶。他惊讶的是,他之前认识的她,跟在这时候看见的她,竟然判若两人,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累了之后倒下来,他翻过身压在了她身上,一切都很自然,他有点怜惜她,但他仍然没有停,他甚至还吻了她,平生第一次……对他来说,那是一次非常奇妙的经历。
但是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第二天,屈景兰就要求他娶她。他自然是没有答应。这时候,他已经清醒了,他知道自己不想结婚,不想跟一个女人分享他的生活,其实,他是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医学大家,而一个女人可能会让他分心。有没有子嗣无所谓,他只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跟弟弟分家的原因,因为弟弟已经从一个医生渐渐变成了一个政客,而这跟弟媳的撺掇是分不开的。他不希望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
8月的一天,他给了屈景兰一笔钱,把她送出了门。在离开的那一刻,她回头问他:“你是嫌我丑,还是嫌我是佣人配不上你?”
“都不是都不是。有的人天生就是孤独的命。你去找个好人家吧。”他不敢看她,也不敢说,其实,他觉得她长得还不错,至少不难看。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有本事,脾气好,长得也好看。我即使出了这个门,也不会走的。”她站在门口呆望着他,眼里泛着泪光说。
他始终不明白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其实后来他也常常会想起她。
“师傅。师傅。”有人在叫他,他一抬头看见两个年幼的徒弟正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瞧。“师傅,小宝宝也姓董。”杜思晨说。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是想说这是师傅的宝宝?这怎么可能啊?师娘都不知道在哪儿呢!你不许到外面去乱说!听见没有!”莫中玉恶狠狠地教训师弟,但眼睛却滴溜溜地朝他转过来,这孩子是几个人当中最鬼精灵的,这话一方面是在试探他,另一方面也是在提醒他,就算这孩子是他的,这也是个没名没份的野孩子,要是被人知道了,他的名誉一定不保。
“可是这上面说,小宝宝也姓董啊。师傅也姓董,不是师傅的,还是谁的?”杜思晨反驳道,随即又恬着脸笑起来,“师哥,我们有小师妹了。”说着他伸手去摸婴儿的脸。
“天下姓董的多了,难道都是师傅生的?”莫中玉抢白道。
“那……”
“要是不想让师傅被抓走,你就把这张条子上说的事都给我吞进肚子里去!不许乱说!听见没有?!”莫中玉道。
“师傅会被抓走?”杜思晨吓得吐了吐舌头。
董晟向来不善言辞,但是莫中玉说到这份上,他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再让这臭小子缠下去,我这师傅的颜面何存?他轻轻咳了一下,朝后退了两步,坐在一张红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中玉。”
“师傅。”
“师傅。”两个孩子的目光齐刷刷朝他望过来。
“这孩子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是门口,门口,放在院子旁边的树下面。”杜思晨抢先回答。
莫中玉狠狠白了他一眼。
“师傅是在问我!你老抢着回答!”
“是我跟你一起发现的!”杜思晨不甘示弱。
“中玉,你回答。”董晟道。两个徒弟中,12岁的莫中玉要老成得多。一般来说,无须他点明,这小子就能告诉他,他最想知道的细节。
“师傅。我跟思晨一起来的时候,在院子门口的树下面发现了小宝宝。当时我们旁边走过一个大婶,我见过她,她是居委会的李大妈,过去上您这儿送过老鼠药,也向您要过宝塔糖。她一直盯着宝宝的包裹看,还问我们这是什么。”
李大妈?宝塔糖?董晟的脑海中出现一个模糊的大影子。对他来说,四十岁以上,身材肥胖,嗓门响亮的女人几乎都长一个样,他从来没兴趣去分辨她们谁是谁。
“那你们是怎么回答的?——思晨,别插嘴。”他及时制止了小徒弟的蠢蠢欲动。
“我没理她。我抱起宝宝就朝这里奔来了。她应该没看见我抱的是什么。”莫中玉停顿了一下道,“师傅,那这个小宝宝怎么办?”
这真是件难办的事。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莫中玉抱着孩子走到了他跟前。
“师傅,您看看她吧,她长得特别美。”此时,莫中玉脸上又露出了孩子的惶恐,“要不,您收养她吧?就像收养大师兄一样?……师傅,您摸摸她,她的脸可嫩啦。”
“是啊,师傅,她的脸可嫩啦,她还香香的。”杜思晨甜甜地亲了一口婴儿,又笑起来,“她笑了耶,师傅,她笑了。”
怎么办?不能把孩子扔出家门,可留下她,谁又能来照顾她?他可不想整天围着孩子转。要是这样,他还怎么写他的《董氏药典》?他预计是要写十卷的,可最近身边的琐事让耽搁了他的进度,他至今只写了两卷。
“这……”他感到极其为难。
正在踌躇时,只听到外面有人拍门。
“有人敲门!师傅!”莫中玉紧张起来,他的心也缩成了一团,他知道来人不会是他的另外两个徒弟。他们今天一早就带着他的拜帖去山里见他的朋友空相法师了,要到中午才能回来。他没什么朋友,也从来没在这里挂牌行医,外面的革命气氛越浓,他就越觉得不安,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闭门谢客。那么这大大冬天的早晨,谁会来?
他还来不及阻止,杜思晨已经急不可待地走到了门边,先是打开门的声音,接着两个女人的声音一高一低从门口传来。
“董大夫在吗?”是个大嗓门女人。
“大姐,我看……”是另一个女人怯弱的声音。
是她?!这声音让他由不得从红木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听见小徒弟杜思晨在一本正经地提问:“你们找我师傅什么事?我师傅不见客,也不给人看病。”
“臭小子!你快有师娘了!快闪开!”先前的女人笑着大声说,又对另一个女人道,“怕什么!劳动人民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他个臭知识分子?”
董晟战战兢兢地朝门口望去,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材圆胖的中年女人拉着头缠红围巾的屈景兰走了进来。
没想到真的是她!她到底想干什么!
“嗨,董大夫,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胖女人热情地说,他想咧开嘴笑笑,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但是一张嘴还是愣住了,他发现屈景兰正在看他,她比一年前丰腴了不少,但气色并不好,面色苍白,气息短促,大冬天,额头上还有汗珠。有虚症吗?
“她,她好像……”他终于还是开了口,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你是……”他把目光转向那个胖女人,心里却还看着屈景兰,她为什么来找我?
“董大夫,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姓李啊,是这里居委会的主任,前几天我还找你要过宝塔糖的呢,想起来没有?”李主任一边启发他,一边自说自话地吩咐他的两个小徒弟,“你们愣着干吗,还不快给你们师娘倒茶去!”
两个徒弟面面相觑,又朝屈景兰望去。
“师傅……”9岁的杜思晨想提问,立刻被他师哥打断了。
“住嘴!”莫中玉道
“干吗呀,我就想问问……”
“问什么呀!师傅说过,来者是客,倒杯茶有啥稀奇。”莫中玉拉着杜思晨到厨房倒茶去了。
李主任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直笑。
“呵呵,这两小子!董大夫,亏你能收住他们。”说到这里,她忽然发现屈景兰还尴尬地站着,连忙说,“坐下坐下,董大夫,你怎么也不招呼一下?她身体不好!”
“她身体不好?”这么说难道是来看病的?
李主任白了他一眼。
“装什么呀,董大夫!”
他不敢说话了。
“你不会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认识吧!小屈刚刚跟我说了,她去年就跟了你!后来你嫌人家没文化,把人家赶回乡下去了,是不是有这事啊?”
他觉得脸上发烫,朝屈景兰望去,她正低着头,手里捏着个旧包袱,眼含泪光,一脸尴尬。
“李主任,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他想为自己辩解,但李主任没让他说下去。
“别赖!那时我看见她住你家的!你们知识分子就这臭毛病!碰到作风问题,就拼命装圣人!一点都不老实!干了就干了呗,你瞧,现在人家孩子都生了,对了,说起孩子,孩子呢,我刚刚在门口还看见你那两个徒弟抱着她呢……”李主任满屋找起来。
“孩子……”屈景兰蓦然抬起了头,她也在屋子里找起来。
奇怪,刚刚还看见那孩子的,现在怎么不见了,董晟正觉得奇怪,看见莫中玉端着茶进来,他立刻猜到孩子是让莫中玉抱到里屋去了。
“中玉。”
莫中玉快速朝师傅看了一眼。
“把孩子抱出来吧。”他烦躁地低声命令。
莫中玉放下茶杯,转身进了里屋,屈景兰立刻跟了过去。此时,李主任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她一个人实在带不了这孩子,她本来想在乡下就把孩子送人的,可是又想着总要让你看看这孩子,毕竟是你的骨肉。本来我要是没看见,她也就自己回乡下了,这孩子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可是你说巧不巧,她偏偏就晕倒在我家门口。我赶紧扶她进屋喝水,她这才告诉我你们的事。她说你瞧不上她,不要她。我说董大夫,人家虽然没文化,可跟你的时候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年纪又比你小十来岁,你也是一个人,你说你挑什么呀,再说现在孩子都有了,你真的忍心把她们母女赶走?”
董晟想辩解说,这孩子未必是他的,但他还没开口,居委会主任就继续说了下去,“人家小屈出身三代贫农,你呢,地主出身,别的不说,光说这一点她就比你强百倍。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我家是医学世家,祖先从明朝就开始行医了,这一点还比不上大字不识的贫农?董晟觉得荒谬,但是他也明白这就是现实。看现在这情形,他要是不收屈景兰,他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别说屈景兰是不是会原谅他,首先居委就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