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事?”乔纳打量了一下表妹脸上的表情,显然没多久前她痛哭过一场,现在看上去还有随时准备再哭一场的征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要跟他分手?”
“对。”莫兰叹了口气。
“你爸昨天打电话来过。”乔纳道。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他直接打到了我办公室,向我打听你跟高竞的进展。我说就差洞房了。你猜你老爸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要高竞娶你可以,先交五十万出来。”乔纳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五十万?他哪有那么多钱?哪有啊?老爸真是的。想逼死他吗?为了抚养他妹妹,他这两年好不容易才喘口气,我可不想叫他再为钱受苦。”莫兰皱起眉头生气地说。
妈的,这也算是要跟他分手的人说的话。乔纳一边啃苹果一边眨巴着眼睛瞅着莫兰。
莫兰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好啦,我并不是真的想跟他分手,我还没决定,我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而已,总之我现在不想见他。”她没好气地说。
“站起来!”乔纳忽然走到她身边,蛮横地说。
“干吗!”莫兰吃惊地仰头看着表姐。
“快点站起来!”乔纳踢了一脚莫兰坐着的椅子。
“神经病!”莫兰生气地站起来,让位给表姐,“有那么多椅子干吗要坐我的?”
乔纳稳稳当当地坐在莫兰让给她的椅子上,抬头瞪着莫兰问道:“现在是谁坐着这椅子?”
“你啊。你是不是脑子短路啦?!”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乔纳用金鱼眼瞪着她。
“不懂,你究竟在发什么神经?!”莫兰白了她一眼。
“妈的,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位子是谁的,不是取决于前面的人,而是取决于后面的人。懂了吗?”乔纳嘿嘿笑着拍拍椅子的扶手。
莫兰茫然地摇摇头。
“恋爱中的女人可真够笨的。你现在不就是讨厌别人先坐了位子吗?别给我装,我对你了如指掌。”乔纳一边说一边站起身,继续啃她的苹果,“话就说到这儿,你自己去体会吧。妈的,我简直可以去恋爱学校上课了。”
乔纳一边摇头叹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一边向盥洗室走去,突然又转过头来对莫兰说:“其实这些年中人家给他介绍的女朋友不计其数,只不过他板着脸,每隔两分钟看回表的臭德性把人家都吓跑了而已。这是办公室的警花告诉我的。其实论他的长相和人品,就算没钱,也有女人肯倒贴,你别以为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不把钱放在眼里。”
“你是在威胁我吗?你究竟站在哪一边?”莫兰恼怒地反问。
乔纳没理她,转身进了盥洗室。
她当然明白表姐那言简意赅的“椅子理论”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的确过不了心里这关。她就是心里不舒服,她实在无法忍受他曾经做过这样的事,一想到辛晓琪的《味道》,更是血管都要爆裂了。
一个小时后,高竞按响了门铃,洗完澡正在客厅看电视的乔纳给他开了门。她发现他面如死灰,明显是受到致命打击的模样,而且跟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在她这个下属面前,他都已经懒得装酷了。
“你是来搬东西的吗?”乔纳问他。
“在这之前,我想先跟她谈一谈。”他点了点头,声音很平和。
“她在自己房间里。”
“她向我提出分手了。”他低声对她说。
“妈的,那又怎么样?”乔纳满不在乎地回答道,“你也可以另觅新欢哪。”
“我又不是没试过。”他黯然地吐了一口气,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然后说,“不过她既然做了决定,我也没办法。但在我走之前,我想把话说清楚。抱歉,要影响你休息了。”他叹了口气,走到莫兰的房间门口,开始敲门。
“莫兰,我要跟你谈谈。”他在门口冷淡地要求道。
里面没动静。
他又敲门。“开开门,我说完就走。”这次声音里带着恳求。
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莫兰,开门吧。”他开始加重了敲门的力度,有点不耐烦了。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音越来越响。
他有点火了。
正当他准备举起拳头砸门的时候,一把钥匙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低头一看,是乔纳。
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两秒钟,他终于伸手接过了钥匙,开门进去的时候,他回头朝乔纳投来感激的一瞥。
妈的,这是我有史以来最到位的一次马屁,可惜他不是局长。乔纳心中感叹道。
莫兰正裸身裹着毯子倚在枕头上看书,刚刚乔纳的那番“椅子理论”和高竞的敲门声让她心烦意乱,有那么一刻她的确很想去开门,但一想到辛晓琪的《味道》,她又气得要命,立刻打消了这念头。她决定就算他把门砸坏也绝不理他,但不料,门却忽然开了,看见高竞走了进来,她忙不迭地用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你来干什么?出去!”她生气地对他说,心想一定是乔纳给他钥匙的,除了她没有别人了,这表姐还真是多事。
“我有话说。”他平静地说。
“我不想听。出去!”她怒视着他喝道,脑子里全是辛晓琪的《味道》,这歌以前她挺爱听的,现在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催火棍。
他没在意她的怒气,还是走了进来。
“你出去!我要睡觉了!回你自己家去!”他的举动让她越发生气。
“闭嘴!听我说话你会死吗?!”他忽然恶狠狠地朝她大吼了一声,并径直走到她床尾的单人沙发上自顾自坐下。
居然比她还凶!莫兰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只恨自己没穿衣服,不然真想立刻冲过去给他一记耳光。
“你放心,说完我就走!我不会缠着你的!”他怒气冲冲地低声说道。你好像从来也没缠过我。她心道。
想到这里,她冷哼了一声,吧嗒关上灯,同时背过身去面向墙角,以示对他的抗议。她决定无论他说什么,都一概充耳不闻。
她本来以为他会马上说,但过了一分钟,他才开口,而他的开场白让她吃了一惊。
“莫兰,电台里说的,都是谎话。其实我早就认识她了,我说的不是什么陈丽莲,而是那个跟我在一起的女人。我们在一起没有四个月,是差不多两个月。”他道,“我认识她比认识你更早,那时候我大概19岁吧,有个哥们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就是她,她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我们谈过两个多月的恋爱,那时候我太年轻,不知道那算不算恋爱,我对她也谈不上什么感情。那时候只是觉得出去时身边有个女朋友很荣耀,更何况她长得很漂亮。但后来我们还是分了手。这是她提出来的,她说她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新的男朋友,各方面的条件都比我好,我发现自己也并不是很喜欢她,尽管她既漂亮又温柔,但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我们就这样很平和地分了手。如果不是去买那个台灯,我早就不记得她了。”
高竞说的事让她十分意外,于是,她很注意地听了下去。
“我没料到她会在那里卖台灯,她说她是帮人看一下,因为这里的售货小姐正好吃饭去了,我猜那个售货小姐大概就是陈丽莲,这时候,我们都认出了对方。接着,她就向我介绍起了台灯,我奇怪她虽然不是专卖店的人,却好像很熟悉那里的业务,她向我解释,平时这么高级的台灯专卖店客人很少,所以售货员的工作很清闲,也经常会溜出去,她好像跟那个售货员很熟,所以就经常帮忙来看店。后来她说发货的事她做不了主,我就付了钱,给了她电话和地址,叫她送货的时候跟我联系。结果台灯第二天就送到了我家,我当晚就送来给了你,我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他缓缓地说着。
莫兰还记得那天他来送台灯的情形。台灯被送进别墅房间后,他站在台阶上跟她告别,虽然面无表情,神情冷漠,但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话却是句句富含深意。
“希望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你晚上看书的时候,它会陪着你。”他说。
“我会的,那么漂亮的台灯,我会放在卧室床边的。”她笑吟吟地说着,同时低头打听道,“多少钱?大概至少要两千块吧。”
“分文不值,其实是分文不值,你别嫌弃,我只能送你这个了。”他说着抬头向她背后望去,在她身后,有几个工人正在帮忙布置新房。后来她邀请他进去参观新房,他勉强看了几眼,就借口局里有事匆匆走了。想必当时他心里一定不好受,可惜当时沉浸在新婚快乐中的她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些。莫兰想着,忽然想转身看他一眼了。
“你叫我去参观你的新房,我看了,真的很好,我真的无法给你那么好的房子。而且你当时那么高兴,看见你兴致勃勃地布置你们的新房,我真羡慕你。离开你家后,我突然就特别想结婚,可是我明白,我没有结婚的条件,那时候高洁还在上大学,我得供她念完大学才能考虑这问题,而且……”他说到这儿忽然停了下来。
莫兰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买台灯可能花掉了他手上所有可以活络的钱。但是这话,他说不出口。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下去:“那天晚上,我漫无目的地开车兜风,突然接到了这个女人的电话,她问我是否可以出来聊聊,我同意了。我们就是在那天联系上的,我们那天出去喝了咖啡,我没跟她提起你,但是我那天的确跟她说了很多。我说了很多工作上的事,我妹妹的学费压力,我母亲的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那么多,可能是那天我突然产生了想追求一个新女朋友的想法吧。我以为说这些可以表达我的诚意,后来我才发现说得太多了。”
他又停顿了两秒钟。
莫兰感到自己好像已经摸到了他的心。
“她对我说,她很后悔当年跟我分手,她说现在觉得有没有钱根本不重要,可是当时年纪小,觉得经济条件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做了错误的决定。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于是她说她不在乎我有没有钱,问我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我同意了。我送她回去的时候,她突然很激动,她就……反正,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后来,我们又一起出去了两次,就是像普通人谈恋爱那样,去看看电影,又吃了顿饭什么的,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我觉得对她有点责任,虽然跟她在一起很没意思,但是我还是安慰自己,要给自己机会。那时候我想救救自己,莫兰,我很想有个家,我打心眼里羡慕你跟梁永胜。”
他的最后那句话让莫兰在刹那间湿了眼圈,她转过身,透过毯子的缝隙偷偷观察他。在黑暗中,他跷着二郎腿,身子全靠在沙发上,一副颓废极了的样子。
“她后来突然就住到了我家,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了一起。她好像很乐于照顾我,总是抢着给我洗衣服做饭,虽然做得不算好,但是我看出她尽力在讨好我。说实话,这让我很难过,因为我越是跟她生活在一起,就越是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她。但是,我又觉得每天晚上下班回来,有个女人在家等我是件很美好的事。可我们并没有像电台里那女人说得那么离谱,我不知道这女人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跟她的那件事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突然停了下来,好像正在运气,要把腹部的毒气逼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跟她一共只有三次。第一次在车里,后面两次在家里。就是这么简单。”说完这句,他重重把头撞到沙发上。
莫兰知道他是在生闷气,因为出于无奈,他不得不透露自己最不想提及的隐私,这叫他极度难堪。想到他要忍受多大的煎熬才决心放下自尊说出上面的话,她忽然感到极为后悔,她真想告诉他,算了,高竞,别说了,别说了。但还没等她开口,他又说了下去。
“我是怎么向她提出分手的呢,还是因为你。你那时候在度蜜月,你打电话给我,问我想要什么,你好像在给我买礼物。我那时候站在马路上听你的电话,简直快崩溃了。我真想对你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但是我能说吗,我什么都不能说,我知道说这些只会让你觉得心烦……”
听到这里,莫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的那个电话。“高竞,我在给你买东西,你要什么?我都挑花眼了。”她在电话这头兴高釆烈地说。他却显得很沉默。
“喂,喂,喂,高竞。”她以为电话出了问题。
“啊,随便吧。”他在那头开了腔,“你好吗?”
“我当然好,永胜对我可好了。你要领带吗?”她很开心。
“我说了,随便。你……”他又沉默了。
“利索点好不好,高竞,这可是国际长途。”
“我想你……”他说着,“大概很快会回来吧?”
莫兰忽然想到,那后面半句也许是他当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特地加上去的,可是当时她一点都没注意。
“听完你那个电话,我在马路上站了很久,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家,不仅仅是有个女人为你洗衣煮饭或者等你回家,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是你喜欢的。如果你喜欢她,就算她做不到这些也没关系,可如果你不喜欢她,就算她做得再完美,看上去像家的地方仍然是个空壳子。
“我是忽然明白这个道理的,也许我明白得晚了点,但我终于还是明白了。于是我回去后就向她提出了分手。可就在我提出分手后第二天,她忽然就生病了,一直发高烧,我根本没办法照顾她,只能叫高洁来照顾,所以她就这样又在我家待了一段时间,我总不能把一个病人赶走吧。她又不肯告诉我她的家在哪里,那时候我还经常出差,根本无暇顾及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过的。有一次我出差回来,发现一封她写给我的信,她说她走了。她还告诉我,她其实是结过婚的,她是个有夫之妇,她离家出走只是想寻找点刺激,她在信里向我道歉说,不该骗我。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莫兰感到自己都不忍心听下去了,但她用手指抹掉眼角的泪花,强作镇定。“自从她告诉我她是已婚的以后,我就觉得我跟她的事很肮脏,我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关系,想到你那么光明磊落的结婚,而我却跟一个有夫之妇搞在一起,我就觉得很惭愧。我后来就开始讨厌她了。但在我的印象中,她不是那种话很多的女人,说话也很含蓄,不是那么露骨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会变成这样。如果你还想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冷小慧。我十几年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叫这个名字。我说完了。”
冷小慧?莫兰怎么觉得,这个病恹恹的冷小慧很像冷杉呢?她会不会在这些年中改了名字?莫兰很想再思考下去,但忽然意识到现在不是考虑这问题的时候。
“你说得没错,我对她是没什么感情,而且我也的确跟她有那回事,但做也做了,已经无可挽回,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低声说道,随后忽然站起身走到了门口,“我走了。”
莫兰静静地等着他离开,她认为他不会。
果然,十分钟过去了,他仍然站在那里。
“高竞。”她忍不住叫他。
“你不要催我,我马上走。”他背对着她,沉声道。
“过来。”她道。
他回转身看着她,没有动。
“过来。”她又道。
他慢慢走到她床边。
“坐下。”她命令道。
他在她床边坐下。她用毯子把自己裹好,然后坐了起来。
“高竞,把那件事忘了吧。”她道。
他看着她,忽然生气地一捶她的床,把她吓了一大跳。
“我认识了你十三年!莫兰,我认识了你十三年!你居然连一丁点信任都不给我,你把我看做什么人了!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人!色情狂吗?如果是这样,你逃得掉吗?!你我之间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你为什么要听信电台里的女人胡说八道,不听我的?就算我一句话不说,我一句也不解释,你也应该相信我,不是吗?你……”他愤慨地瞪着她吼道,但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
在黑暗中,她看见他满脸气愤,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委屈得要命,看见他气得咬牙切齿,她忽然感到深深懊悔。他说得没错,她应该信任他,他们认识那么多年了,她还不了解他的为人吗?忽然之间,她彻底被打败了,并开始为自己之前对他太苛刻而内疚。
她终于从毯子里伸出双臂搂住了他。“好了,好了,把过去的事忘了吧。高竞,我知道了,是我不对,别再说了。”她柔声在他耳朵边安慰他。
“你对我太过分了!”他的情绪仍旧没有平复。
“我是因为太在乎你了才发脾气的,听到这种事,谁心里也不会好受。如果你在电台里听到有人这么说我,你会高兴吗?好了,我现在收回让你搬回去的话,好吗?”她温柔地拍着他的背。
“你喜欢我吗?”他问道。
“不喜欢。”她顽皮地摇摇头,见他脸沉下来,马上补充道,“我不是喜欢你,高竞,我是爱你。”
他在黑暗中认真地瞅着她,仿佛要辨明她这句话的真假,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终于肯定她不是在说笑了,他伸手环到她背后,可忽然他像触电一样放开了手,眼睛瞪得老大;“你……”他盯着她,没有说下去。
“裸睡可以促进血液循环,让人心情愉快,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知道他为什么吃惊,满不在乎地瞄了他一眼,为他的紧张感到好笑。
“你,你总是这样吗?”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这样,你不知道吗?”她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我想知道,我哪有这机会啊。”他嘟哝了一句,重新伸手环住她的腰,随后就笑了。
她感觉他的手在轻轻地抚摸她赤裸的背部。
“你不觉得难受吗?”他把头靠在她肩膀上问道。
“奇怪了,我当然是觉得舒服才这样的。知道吗,裸睡可以放松神经,让你的全身细胞得到充分的休息。不过,跟你这土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知道他现在的情绪已经好多了,便轻声问道,“高竞,你说了那么多,应该口渴了吧?”
“那倒没有。”
“你肯定渴了。”
他放开她,好奇地看着她,以为她要做什么惊人之举,哪料,她把床头柜上的一杯白开水递给他。
“喝吧。”她说,其实她想逃避他那越来越热烈的抚摸。
他笑了起来,随即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她万万没想到,他把水杯放下后,忽然像裁缝那样,哗的一下把他嘴里那口水全喷在她身上和脸上。
“啊!高竞,你干什么!”她尖叫了一声退开去,一边捋去脸上的水,一边条件反射一般拿起剩下的半杯水猛地朝他的脸上身上浇去,他顿时就成了落汤鸡。
他呆呆地凝视着她,头发湿淋淋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嘴唇微微张开,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接着他开始解扣子。
他的举动让她有些惊慌,她能感觉到现在他的身体就像一锅慢慢煮沸的水,随着温度越来越高,每个细胞都开始翻滚起来,她仿佛已经看见水面上无数跳动的小气泡。
“你想干什么?”她忍不住胆怯地问道。
他一开始没说话,等他把衣服完全脱掉扬手扔出去的时候,才冷冰冰地对她说了―句:“时候到了,莫兰。”
接着,他猛地拉开她紧紧抓住的毯子,一头钻了进去。
他没有告诉她,当她摸到他大腿深处的伤疤时,他全身的那些伤疤忽然像相互呼应一样,通通疼痛起来,他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想,也许是幻觉和梦境让他在一时间丧失了真实的感觉能力。
那条伤疤是他在15岁那年为了了断自己的生命自己用刀割的。他听说割大腿的某一条筋会引起大出血,但结果他的自杀行为很不成功,最后不仅没有让他撒手人寰,还让他吃尽了苦头,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正常行走,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后来伤好了,有一次他坐在马路边想,也许很多年后,他的妻子会一边抚摸这条伤疤一边安慰他,那又是什么滋味呢?15岁的他坐在凉风习习的夕阳里暗自琢磨着,这隐秘的渴望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
他本来以为这愿望很快就能实现,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得那么迟。
他仿佛看见两个自己出现在不同的场景里,第一个正闭着眼睛躺在涨潮的海滩上任由潮水一波一波向他袭来;第二个则心急火燎地在黑暗的丛林中奔跑,随后一不留神就掉进了一条闪着银光的小河,温暖的河水包裹着他,他觉得好舒服,好舒服,真想永远沉下去。这味道让他想起了母亲,不是现实中的母亲,是想象中的母亲的怀抱,充满温情的,湿润的,包容的,永远疼他的。他忍不住想像孩子一样撒娇,有那么一刻,他都想开口叫妈妈了,但忽然又觉得实在太好笑,于是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以后,他就变得很疯狂。
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相比之下,之前的三次,他觉得很有可能是他定义错了,他想其实他也许从来没有真正试过。
因为实在太不一样了,太不一样了。
他仿佛看见沙滩上的自己在一个劲地摇头感叹,好像喝到了人生最美的一杯酒。
他真像个孩子。她想,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是领着一个小孩子在黑暗的隧道里疾步前行,随着脚步越来越快,他渐渐长大,等她再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长大成人,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
接着,他就成了一个凶悍的连环杀人犯,开始目露凶光地一路追赶她,但当他终于将她粗暴地扑倒在地后,他忽然又打消了要谋害她的念头,他望着她,轻轻地发出几声叹息,随后又重新变成了隧道里的孩子,又变成了毫无经验的,稚嫩的,但又无比固执和痴情的,只知道横冲直撞完全没有方向感的孩子。
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试图用手背为他擦脸,但刚刚伸出的手却被他在半空接住,他毫不犹豫地将它放在他身上最隐秘的一块伤疤上。那是一条刀疤,陈年旧伤了。她不敢问刀疤的由来,只是轻轻地抚摸它,随后将嘴唇慢慢地移到了它上面,这轻微的接触立刻让他浑身颤抖,接着他忽然开怀大笑。她很意外他会在这时候发笑,但她喜欢看着他半张着嘴仰头倒下去的醉样子。窗外的微光照在他的牙齿上,闪闪发亮,有那么一刻,她想伸出手指去触碰他的牙齿,但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嘶叫后,忽然紧紧咬住嘴唇,昏厥一般再次倒了下去。
他俯卧在那里,长长的头发散乱地盖住了他的额头,她从他头发的缝隙里隐约看见一对眼睛正半睁半合地望着她,好像第一次才认识她。
“我操,真热!”他突然骂了一句粗话,踢掉了身上的毯子。
她捂住他的嘴阻止他再胡言乱语,同时将毯子重新将他裹紧。他顺从地陷入她的怀抱,不再说话。他的皮肤里透出丛林野兽的气息,身体的热气像雾一样笼罩着她,她感觉他正在慢慢苏醒。果然,从那以后,轻声的叹息一刻也没有停过。
次日清晨,莫兰在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在亲她的脸、头发和嘴唇。她张开眼睛,看见已经穿好衣服的高竞坐在她床边,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这么早就起来啦。”她迷迷糊糊地问道。
“我得上班啊。今天是7月28日,忘了吗?”他道。
“啊,走好。”她迷糊地说着,随后转头看看他,皱皱眉头,抱怨道,“你真可怕,你真可怕,以后我得离你远点,至少要五米远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