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胡说!”南护士一脸无奈,又转向他,“真抱歉,还连累了你。”
“没事。”他笑笑,“也别怪他——个执著的人。”说罢,他就摆摆手,转身进了病房。
南护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想了想,喃喃说道:“其实,你也是。”
10月11日,C市铁东区临山路富民小区发生一起命案。第一现场位于七号楼一单元405室内。房间为单向内开铁质门,无撬压痕迹。房内北侧为卧室和厨房,南侧为卫生间和客厅。房内陈设简单,物品摆放凌乱。卧室床上有散乱被褥。客厅地面上有男性睡衣裤一套及内裤一条。室内无翻动、搏斗痕迹。通过对现场地面足迹及残留手印进行收集处理,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第二现场位于七号楼一单元四楼走廊内,亦即405室门前。四楼走廊顶板上挂有九根长250cm,内径4.3cm的钢管,为居民平时晾晒衣物所用。在第六根钢管上,悬吊着一个巨大水囊,经查,水囊容积为120升,单层尼龙橡胶布材质。经抽离液体,清理水囊,发现尸体。
死者姜维利,男,42岁。尸体全身赤裸,头下脚上悬吊于水囊内,呈蜷缩状。死者双手、双脚均被宽4.5cm的黄色胶带缠绕束缚,并被长67cm,粗0.8cm的尼龙绳穿过两脚间,束缚在水囊袋口的尼龙绳上。
从尸体检验的情况来看,死者体态中等偏瘦,尸长172cm,发长9cm,颜面肿胀,尸表未见损伤。尸体解剖见咽喉、气管、支气管内充满泡沫液,双肺消肿,其表面有肋骨压迹,边缘饨圆,触之有揉面感,切开肺组织,轻压有大量水性泡沫液溢出,胃内充满大量水性溺液,有明显水性肺气肿。同时,在死者唿吸道内验出少量乙醚成分。死亡时间约为当日凌晨一时许。经分析,死因为溺水导致的窒息。
通过对第二现场地面足迹及残留手印进行收集处理,共提取足迹若干。
因死者被发现时全身赤裸,其衣物(在衣物内提取皮屑、毛发若干,已和死者做同一认定)被丢弃于405室内。故将405室确认为第一现场,户外走廊的水囊悬吊处确认为第二现场。
在案情分析会上,杨学武所做的现场重建分析意见如下:凶手在当晚子时许来到死者家,敲门入室后,趁死者不备,用事先准备好的乙醚将死者麻醉。之后,凶手将死者的衣物除去,束缚手脚后装入水囊。将死者及水囊移出室外后,凶手将其悬吊在晾衣杆上,而后将液体注入,随即打扫现场后离开。
与会干警对杨学武的分析意见没有太大分歧,但仍有许多疑问:第一,因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第二,凶手深夜造访,死者为何没有感到异常?这是否证明本案为熟人作案?
第三,凶手为何采用溺死的方式杀死对方?
第四,凶手为何采用在水囊中悬吊的方式处理尸体?
最后两点是让警方尤为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案发时间为深夜,死者已呈就寝状态,且案发地点相对安静,左右均无住户在家,凶手在用乙醚制服死者后,大可以采用更简便、快捷的方式致其于死地,为什么还要让死者活活溺死呢?
此外,因现场已被清扫,无法确认作案人数。如果凶手为一人的话,将死者装入水囊并悬吊在晾衣杆上,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如此费时费力,凶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凶手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掩盖罪行。那么,通过如此诡异的方式展示尸体,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态呢?
这个“心态”,就需要方木给出分析意见了。
在案情分析会上,方木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查看现场图片和一些检测报告。要么,就是吸着烟沉思。
在现场,那个巨大的水囊的确给了方木极强的视觉冲击。然而,整个现场展现出的强烈仪式感才是方木格外关注的。他隐隐觉得,凶手布置下这么复杂的场面,一定是要表达出某种情绪。而这种情绪,与死者的身份密切相关。
分局长让方木发言的时候,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把头转向杨学武。
“学武在现场第一个认出了死者,先他介绍一下情况吧。”
杨学武显然早有准备,拿出一大沓复印资料,沉吟了一下,说道:“最近,死者可是个新闻人物。”
姜维利,男,42岁,高中文化,无业,一直和其母郭桂兰居住在富民小区七号楼一单元405室内。据群众反映,二人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
今年初,临山路一带被列入旧城区改造计划中,富民小区也在拆迁范围内。园区内的居民在拿到几十万元不等的拆迁补偿费用后,大多迁离富民小区。姜维利一家是几户“钉子户”之一,要求开发商以每平米一万元的标准进行补偿,否则就一直住在这里。开发公司在经过几轮谈判、协商甚至要挟之后,仍然未能与姜维利等人达成拆迁协定。
有传闻,开发公司打算提高补偿费用,以换取剩余几户人家顺利搬迁。姜维利见有利可图,竟然将七旬老母赶出家门,意图独吞拆迁款。无家可归的老人在走廊里居住了两天。街道居委会在多次调解无果后,将此事通知了新闻媒体。C市电视台及多家报报刊杂志都对此事进行了跟踪报导。郭桂兰被赶出家门第三天晚上,C市电视台在当晚的新闻栏目——“C市导报”中做了一期专栏节目。省内几百万观众通过电视得以知晓姜维利的恶行。在采访画面中,记者和街道委员会工作人员带着郭桂兰老人回家,姜维利却拒不开门,还对来人大爆粗口。老人一边敲打着铁门,一边悲愤地喊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姜维利夹着烟,隔着铁门对老人指指点点:“滚吧,死老太太!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就当没生过我!”
这段画面引起了观众的强烈愤慨,有网友将其截取下来,发布到网上。一时间,对姜维利的谴责与声讨宛若巨浪一般,难以平息。随便打开任何一个网站或者论坛,这段视频都在置顶的位置,紧随其后的,就是数以万计的跟帖与回复。其中,不乏恶毒的诅咒与谩骂。
杨学武介绍完毕,大多数与会者的脸上都泛起了怒意,更有人小声嘀咕道:“这个王八蛋,死了活该!”
然而,死者的身份与背景,与本案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木走到幻灯机前,找出一张现场图片。在白色的幕布上,悬吊在走廊里的巨大水囊分外刺眼。
“你们觉得,这水囊像什么?”
大家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番之后,却没有明确的意见。
分局长先不耐烦了,敲敲桌子喝道:“你小子别卖关子了,到底像什么?”
方木笑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子宫。”
方木的判断并非是简单的推测或者直觉的结果。
首先,死者被发现时,呈全身赤裸的状态。脱掉一个昏迷中的成年人的衣物,并非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凶手在现场从事的活动越多,留下痕迹物证的可能性就越大。从凶手事后打扫现场的做法来看,他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不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之所以将死者剥光,想必是出于凶手内心的某种需要;其次,死者在水囊中呈现出倒悬的姿态。这种姿态,可以将其理解为确保死者必然溺死于水中。然而,这种理解本身就有问题。如果杨学武的现场重建分析成立,那么死者在被装入水囊前已经处于被麻醉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室内的马桶、澡盆,甚至一个普通的脸盆都可以让死者死于溺水,完全没必要将其移入水囊中。由此可见,这种倒悬的姿态除了可以确保死者死亡之外,肯定还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最后,水囊中的液体成分。一份检测报告显示,水囊中的液体主要成分是水。考虑到案发小区已经断水断电,因此,这些水应该是凶手自备的。这份检验报告显示,除了水之外,液体中还含有无机盐、蛋白质、葡萄糖、激素,以及尿素、尿酸(主要来自于死者死后的排泄物)等等。
这几乎就是妊娠后期,羊水中包含的所有成分。
其中某些物质是不可能在自来水中出现的,由此可见,凶手除了自备水之外,还在水中加入了上述成分。
于是,42岁的姜维利双手抱于胸前,头下脚上地蜷缩在那个水囊中,宛若一个待产的巨大胎儿,回到了那个同样巨大的子宫呈。
“简单地说,”方木有些尴尬地做了一个手势,“他‘原路返回’了。”
尸检报告显示,姜维利在水囊中,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清醒,可能小幅度地挣扎过。这多么像胎儿在分娩前的悸动。只是,在前方等待他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
姜维利在生前曾经口出狂言——“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
一语成谶。
方木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一片哄然。大多数人都对方木的分析感到新奇,更多的是猜疑和难以置信。只有杨学武静静地看着方木,表情高深莫测。

第七章 雨夜寻踪

富民小区杀人案的现场过于诡异,警方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也为了侦查的顺利展开,并没有向新闻媒体透露更多的情况。然而,无控不入的媒介还是掌握了关于本案的大量情节。案发后第三天,逆子姜维利惨死的消息,就已经在各类媒介载体上铺天盖地地传开。之前喊打喊杀的民众更是一片欢腾。“罪有应得”、“报应”之类的词汇前所未有地集中在了这起案件上。
人人都成了预言家。
也许唯一一个没有叫好的,恰恰是姜维利伤害最重的人。
案情分析会刚刚散会,一千人等纷纷下楼,各自回到岗位上千活。还没走到电梯口,就看到一个值班民警扶着一个老太太从电梯上下来。老太太衣衫破旧,身形佝偻,满眼都是泪水,一只手死死抓住值班民警的衣袖,似乎怕他跑了一样。
值班民警指指刚刚散会的人群,一脸无奈地说:“他们负责查办你儿子的案子。”说罢,他冲分局长撇撇嘴,举起右手在脑袋上画圈,无声地做着口型,“老太太有点魔怔了。”
老太太一脸茫然,似乎面对这样一大群穿着制服的警察,让她有点懵。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她不由分说地抓住离她最近,也最年长的法医老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政府啊,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啊,”老人哭喊起来,“我儿子死得冤啊。”
老郑吓了一跳,一边躲,一边指着分局长:“政府在那儿,我就是小兵。”
老太太急忙跪爬过去,拽住分局长的裤脚,连喊政府给我做主。
老人的哭喊声在走廊里回荡,不少科室的人都探出头来观望。分局长一脸尴尬,伸手扶起老人,转头对值班民警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值班民警说:“她是姜维利的妈妈,一大早就来了,说要帮咱们破案,给她儿子报仇。”
老太太忙不迭地点头,抽噎着说道:“我儿子是个好孩子…就是交了些坏朋友…欠了点钱…他们我都认识…他死得冤啊…”
老人又大哭起来。分局长的嘴张了张,分明把一句“冤个屁”咽了回去。他扶着老人,对值班民警说道:“找人给她做笔录,把那些‘坏朋友’都列出来,挨个排查。”
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中,值班民警把她扶进了电梯。分局长的情绪很坏,挥挥手,说了句散了吧,就回办公室了。
走廊里的人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方木和杨学武相视苦笑。
很明显,郭桂兰提供的所谓线索不会对侦查有什么帮助。尽管姜维利的社会关系中多是公安机关重点监控的人员,但是方木相信本案绝非他们所为。如果动机是复仇,大可不必采用这么复杂的手法;如果是为了追债,姜维利的拆迁补偿款尚未到手,杀了他也没用。分局长让郭桂兰去做笔录,只是平息老人激动情绪的权宜之策。大不了就浪费点时间,总比被人指责不作为要好。
真正让方木郁闷的是,警方并不认为方木的分析有多么大的参考价值。尽管凶手的手法明显有别于一般的凶杀案,但是方木提出的“子宫”的说法更让警方难以置信。会有人冒着接受刑罚处罚的风险,大老远地拎着水桶和水囊,费时费力,就为了报应姜维利的一句狂言么?就像会上一位老警察所说的那样:“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的确,如果从作案动机人手,本案几乎无迹可寻。尽管从种种迹象来看,最大的可能是报复。那么,郭桂兰老人的嫌疑最大。然而,她对姜维利被杀的悲痛人所共睹。在方木看来,那绝非有意掩饰或者误导,完全是一位母亲痛失独子后,对其之前逆行的一种无原则地原谅。
在会上,那位老警察提出一种可能性,即负责拆迁的公司为了达到迅速清理园区的目的,雇凶杀害了姜维利。一来,姜维利是所有“钉子户”里最让拆迁方头疼的一个。干掉他,之后的拆迁就再无阻碍。此外,也可以对其他“钉子户”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二来,姜维利对其母的驱赶和虐待已经引起强烈的社会愤慨,干掉他,至少在道德层面上,会获得相当一部分人的认同,不至于对拆迁方和开发方形成过多的不利影响。至于那些诡异的手法,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老警察的思路虽然有些勉强,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侦查方向。分局长把任务布置下去,各路人马,各司其职。
方木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杨学武和自己抱有同样的看法。所以,当杨学武向他走来的时候,方木隐隐有些期待。
“郁闷了?”
方木点点头:“有点。”
杨学武递给方木一根烟,又帮他点燃,吞吐几口后,低声问道:“你觉得,这案子和第47中学那件案子有关系?”
潜台词是:凶手就是那个所谓的“大侠”。只不过,杨学武用了一种比较稳妥的说法而已。
方木心里一松,杨学武毕竟和那些抱着传统侦查经验不放的侦查员有别。
在侦办第47中学杀人案的时候,方木就有过隐隐的担忧:也许凶手还会犯案。富民小区杀人案,正符合他的推测。
二者的相同点在于,首先,凶手都采用了不合常规,甚至是费时费力的杀人手法;
其次,现场都呈现出诡异的仪式感。显然,凶手的目的并非杀死对方那么简单,而是着力突出被害人的死法。换句话来说,凶手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他更多考虑的是如何杀死被害人;再次,凶手在作案后仔细清理了现场,尽可能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在第47中学杀人案中,凶手也有同样的表现;最后,凶手在前往犯罪地点时携带了大量的辅助工具,例如水囊和水桶等等。这显示,凶手肯定有车辆之类的交通工具,这一点,也与第47中学杀人案相似。
在方木看来,这些就可以作为将两案并案处理的依据。
“你觉得呢?”
杨学武没作声,只是一个劲地吸烟,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同意局里的意见。”
方木愣了一下,刚才在会上,和杨学武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肯定对方的表情不是惊诧或是难以理解,而是赞同。一转眼,最后一个同盟军也倒戈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杨学武把烟头丢进电梯旁的烟灰桶里,“串并——才两起,似乎有些为时过早,而且也没有太明显的证据。”
他伸手按下电梯,“你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只不过有些太个人了。毕竟,感觉这玩意靠不住的。”说罢,他就迈进敞开的电梯门,缓缓上升。
方木笑了笑,摇摇头。被他人质疑不是第一次了,方木并不觉得太失望。只是这些话从杨学武嘴里说出来,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一个人,他站了一会,决定还是先回厅里。转身走阳楼梯问的时候,他忽然心里一动。
还有个办法,可以验证他的推断是否正确。
似乎每次见到米楠的时候,她都是这个样子:背对着实验室的门,扎者马尾,穿着白大褂忙活着。听到推门声,米楠转过头来,能看出她脸色蜡黄,鼻头也红红的。
“开完会了?”米楠的嗓子嘶哑,还带着很重的鼻音。
“嗯。”方木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她,“你怎么了?”
“感冒。”米楠吸吸鼻子,“没事——会上什么结论?”
方木没回答,走过去,俯身查看桌面上的足迹检材。
“有什么发现么?”
“暂时还没有。”米楠微微侧过头去,“提取到几个足迹,都没什么价值——有几个还是自己人的。”
这帮家伙,没几个记得进现场要戴脚套的。方木一边嘀咕,一边随意在检材中翻看着,忽然,其中一张引起了他的注意。与其他检材不同,那张上面除了编号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标注。
“这是?”他举起那张检材冲米楠晃晃。
“这张不用检验。”米楠面色平静,“那是你的脚印。”
方木的脸一红,看来自己口中的“这帮家伙”,也包括本人在内。
全部检材都翻看完毕,都是皮鞋底的足迹。方木有些不甘心,又翻查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米楠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方木的动作,直到他失望地站起身来,才开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方木沉吟了一下,问道:“上次提取的那种胶鞋底足迹,发现了么?”
“没有。”米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干的?”
方木点点头。
“并案处理?”
“没有。”方木苦笑,“局里没采纳我的意见。”
米楠想了想,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档案袋,翻找一番后,抽出一张检材,拿到桌前,和那些检材逐一比对起来。
方木也凑过去,问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换了另一双鞋作案。”
米楠没有回答,依旧专心致志地比对着。方木忽然意识到,米楠已经在自己之前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她现在做的,就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想。
方木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不再打扰她,静静地坐在一边。
半小时后,米楠从那些检材中拣出四份,在上面逐一做好标记后,拿到显微镜下继续观察。
几日未见,米楠似乎瘦了一些,白大褂覆盖下的后背能隐隐看出肩胛骨的形状。听到她不时发出的咳嗽声,方木起身寻找她的水杯,想给她倒点热水。
刚站起来,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方木看看,是廖亚凡打来的。
突如其来的铃声在室内显得分外刺耳,方木犹豫着要不要在米楠面前接这个电话。米楠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看拿着手机的方木,又转身继续工作。
方木咧咧嘴,按下接听键,廖亚凡却不说话。方木接连喂了两声,听筒里才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在开会么?”
“没有。”
“说话方便么?”
“方便,你说吧。”
“下午有时间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转身看看米楠。后者依旧坐在显微镜前,一动不动。
“有事么?”
“我想去看看赵阿姨…我找不到那个福利院,你能不能…”
她的语气从之前的蛮横变为委婉,这让方木感到有些不习惯,同样也无法拒绝。
“好的,你在家等我,我去接你。”
“好。”廖亚凡的声音变得轻快,随即就挂断了电话。
方木捏着手机,看着仍然帮自己做分析的米楠,不知该如何开口。米楠依旧没有回头的意思,似乎方木和刚才的电话都不存在一样。
方木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讷讷地说道:“我有点事,先走了。”
本来是晴天,到下午的时候突然转阴。吉普车开进福利院的时候,乌云已经低低地压下来,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
坏天气并没有影响廖亚凡的心情,一下车,她就跑向早已等候在门前的赵大姐。方木捧着四箱牛奶跟在后面,刚才的郁闷情绪也已经一扫而空。
一起在门前等候的,除了赵大姐,还有崔寡妇和陆海燕。
暗河一案之后,陆家村几乎沦为一座空村。崔寡妇和陆海燕母女二人来到C市,在方木的介绍下,就职于这家福利院。
崔寡妇还是不善言辞,接过方木手中的牛奶之后,就拎到厨房去了。几个稍大点的孩子纷纷过来和方木打招唿,随即就七手八脚地帮崔寡妇搬牛奶。
陆海燕清瘦了一些,剪了短发,没有那些貂皮和金饰,整个人看上去清新淡雅。显然她刚刚还在干活,衣服还有些许水渍。见到方木,陆海燕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
天边隐隐响起雷声,风也骤然大了起来,看来一场秋雨将至。赵大姐招唿大家进屋去,同时吩咐陆海燕快把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起来。
方木留下来帮忙。他伸手去拽一面床单,却拉不动,再用力,就听到陆海燕一声惊叫,连同床单一起被拽了过来。
原来两个人的目标都是这个。方木忍俊不禁,先笑了起来。陆海燕的身上和胳膊上都是衣服,站都站不稳,看到方木的笑,她也笑了。
“怎么样,在这里还习惯么?”
“挺好的。”陆海燕仔细地把床单对折,搭在身上,“每天干干活,照顾孩子们,也不觉得累。”
方木看看陆海燕的眼睛,明亮、平静,安详。
和陆家村往昔的富足相比,福利院的生活无疑是清贫的。不过,对于陆海燕而言,内心的宁静比什么都重要。
陆海燕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拽下剩余的几件衣服,对方木说道:“今晚吃包子,进去帮忙吧。”
晚饭是米粥和白菜肉馅包子,还有一些凉拌小菜。福利院的孩子们早就围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赵大姐的兴致很高,悄悄地问方木喝不喝酒,她可以去把院长的酒偷出来。
方木赶紧摆手说不要。赵大姐说可惜了,中午杨敏和邢璐刚来过,听说方木要来,邢璐非要留下来等他,后来因为要上晚自习,才不得不回去。
廖亚凡一直在安静地吃包子,听到赵大姐的话,突然问道:“邢璐是谁?”
方木不知该如何回答,赵大姐倒是快言快语:“你方叔叔救过的一个女孩子。”
廖亚凡来了兴致,放下筷子,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赵大姐却不接茬,又给她夹了两个包子,点点她的头说:“快吃,你抢不过那帮小家伙——咱娘俩晚上再细唠。”
廖亚凡看了方木一眼,低下头吃饭。
方木喝了一碗粥,吃了几个包子,忽然发现陆海燕只喝粥吃凉拌菜,包子碰也不碰。方木把托盘推过去,示意陆海燕拿几个。陆海燕看看托盘,忽然做出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冲方木微微颔首。
方木正在诧异,一旁的崔寡妇把盘子推了回去。
“她信佛了,吃素。”
方木更惊讶了,转头看看陆海燕,后者冲他笑笑,继续低头喝粥。
坐在对面的廖亚凡却忽然殷勤起来,把盛着凉拌菜的钢盆推到陆海燕面前。
吃过晚饭,孩子们陆续回到房间里休息或者写作业,赵大姐和崔寡妇带着大人们收拾厨房。很快,小小的饭堂又恢复了整洁。赵大姐拿出一筐青菜,边择菜边和廖亚凡聊天。时针很快指向九点,赵大姐提出要让廖亚凡在这里留宿一宿,廖亚凡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点点头。
“要不。你也在这里凑合一宿得了。”赵大姐很热情,“院长不在,你可以睡他那个房间。”
“算了吧。”方木站起来摆摆手,“明天还得上班呢。”
赵大姐也不勉强,和廖亚凡一起送方木出去。
雨依旧很大,方木钻进吉普车,和赵大姐简单说了几句,又转头问廖亚凡:“明天我来接你?”
廖亚凡正在看墙上的门牌,“天使堂福利院”那几个字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下,已经投出斑斑锈迹。她动作轻缓地抚摸着那几个字。
方木的心一软,轻声说道:“亚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