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很简单,但是食物的香气很快就在狭窄的空间弥漫开来。忽然,一只手扶上了他的后腰。他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推开,然后转身,举起手里的菜刀。
是那个男孩,他仰面躺在地上,很快的一骨碌爬起来,啊啊叫着往灶台上爬,对他手里的菜刀时而不见。
他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自己的反应再快半拍,很可能就用菜刀噼下去了。
两个人的生活,还需要再次慢慢适应。
看着不停的翕动鼻子、徒劳的试图去抓食物的男孩,他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
“别急,很快就好了。”
当一盘拌着肉酱、葱花和黄瓜丝的面条摆在男孩面前的时候,男孩脸上写满了狂喜和急不可待。他看也不看旁边的筷子,直接用手抓起面条就往嘴里塞。
那仅有两根手指的右手,像一个肉滚滚的叉子,吃起面来倒也挺适合。
他看着男孩狼吞虎咽,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一样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为了生存和食物可以放弃一切。
吃过晚饭,胖男孩又回到床边摆弄那些玩具,不时发出心满意足的呀呀声。他收拾好碗筷,从冰箱里拿出两根棒骨,敲开,丢进汤锅里熬煮。做完这一切,他觉得有些疲劳,就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电脑前随意浏览着。
从娱乐八卦到体育新闻,他浏览的速度很快,手中的鼠标不时啪啪作响。最后,他打开了本地社会新闻一栏。
这次的浏览速度要慢得多,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个页面上。
昏暗的室内,显示器发出的幽幽蓝光照射在他脸上,形成阴影和沟壑,宛若一尊雕像。
不知何时,胖男孩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
第47中学杀人案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野,不仅是警方,民众关心的热点也很快转向了其他领域。这也难怪,物价、食品安全、教育、医疗,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事关民众的切身利益,他人的生死,终归是他人的。生活总要继续,失去丈夫的,要考虑重新组建家庭,失去儿子的,要继续规划未来。
也许,他们在案卷档案中留存的时间,不会比亲人的回忆更长。
杨学武提出凶手也许是和于光有着相同经历的人,方木并不认可。但是在所有线索都已中断的情况下,也只能按照杨学武的思路查查看。
去厅里数据室查档案的时候却遇到了些麻烦,数据室的老段死活不给面子,非要方木拿齐了手续再来。方木有些纳闷,自己在公安厅工作了这么多年,和老段早就是熟人了,有时查数据是打个招唿就行,怎么突然就改了规矩呢?
没办法,方木只好找边平开函,又找厅长签字,折腾了半小时后才回到数据室。老段细细的把所有手续核对完毕,又让方木在资料借阅表上签字。
方木没好气的说:“用不用把我的工作证也拿给你查验一下啊?”
老段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别闹意见啊,小方,我这也是没办法——上头有新规定。”
方木龙飞凤舞地签完字。把笔一丢:“又抽什么风啊?”
“J市公安局的档案室被盗了,这帮家伙也是废物,丢了好几年了才发现。”老段把借阅表收好,“上周厅里开了完善档案管理制度会议,以后再想查数据,可没那么方便了。”
方木笑笑:“你要受累了。”
“是啊。”老段愁眉苦脸地说,“也不给涨工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方木都在翻阅数据室里的案卷档案。试图寻找类似的案件,却一无所获。他心里觉得烦躁,随手拿出香烟,还没等点燃就被老段一把抢走。
他指指墙上簇新的“禁止吸烟”标志,坏笑着说:“也是新规定。”
方木没办法,只能悻悻的出门去吸烟室。
连吸两根烟,方木的思路也慢慢整理清楚。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作案方法,除了“教化场”系列案件以外,在C实在没有出现过。从全省的发案情况来看,也没有类似的先例。在全国范围内,以教师作为被害人,并由学生发动的凶杀案件本来就屈指可数,采用这种手法的,更是闻所未闻。看来,杨学武的思路也行不通。
方木想了想,又返回数据室,调取了十年内未结案的案卷资料。
自从2004年公安部提出“命案必破”的口号后,命案侦破率大幅上升。悬案寥寥无几,却多是犯罪嫌疑人已被锁定,只是尚未归案而已。余下的,多半是掉抢类和经济类犯罪。方木耐着性子一页页翻过去,只看到最近的一起市人民医院医生失踪案,仍旧毫无头绪。
由此看来,至少在警方登记在案的范围内,凶手是第一次作案。他设计出如此复杂、精巧,且风格化强烈的杀人手段,显然不是内心的一时激情所致。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普通凶杀案有一个特点,就是多为熟人作案。在个别情况下,会出现被害人为多人的情况,例如灭门,但从作案次数上来看,超过一例的很少。而另一类凶杀案则完全相反,凶手多为陌生人,且多次作案的情况居多。
也就是连环杀人。
方木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第47中学杀人案绝非个案那么简单。凶手本次犯案不可谓不成功,案发近两周后,警方仍毫无线索。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鼓励。而他在这种心态下,很可能会再次作案。
如果方木的推测没错的话,这个“大侠”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
深秋,天气晴好。
龙峰墓园是C市最大的墓群,坐落于城郊,大部分C市居民身后的栖息所都在这里。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这些墓碑反射出炫目的光,让整个墓园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方木把车停好,拎着白酒、点心和水果向龙峰墓园里走去,廖亚凡捧着花束跟在后面。她今天穿了米楠拿来的衣服,一头蓝色的乱发扎成马尾,没有化妆,整个人看上去清新淡雅。
走到周老师的墓前,方木撒去早已枯萎的花束,摆好供品,一扭头,却看见廖亚凡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的朝这边看着。
“过来吧。”方木冲她挥手。
足足过了半分钟,廖亚凡才抻抻衣服,抹抹头发,脚步机械地走过来。
方木接过他手里的花束,轻轻地摆在墓前:“给周老师鞠个躬吧。”
廖亚凡没动,怔怔的看着低矮的坟墓。好半天,她才哑着嗓子问道:“他…就在这里?”
“嗯。”
“这么小…他睡得舒服么?”廖亚凡慢慢地蹲下来,把手伸向那冰冷的大理石,只见刚刚碰到,就猝然缩了回来。几秒钟后,她又试探着伸手过去,终于,把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
她的身子一歪,倚在墓上,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方木的鼻子一酸,悄悄地走开了。
她应该有很多话想跟周老师说,让廖亚凡单独留在那里,是最好的选择。
方木沿着台阶慢慢的向下走,随意打量着身边的墓碑。想想看,这几年来,方木来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墓园,无论是凭吊还是查案,都伴随着一个个让人心潮激荡的故事。
这样的日子,还会过多久?
想到这些,方木倒有些羡慕那些凝固在墓碑上的面庞了。
抽过几根烟后,方木远远的看到廖亚凡走下来。不知是因为蹲得太久,还是情绪过于激动,廖亚凡的脚步虚浮,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
走出墓园,方木却没有走向停车场,而是转向墓园管理处。
廖亚凡看看不远处的吉普车,又看看方木。
“我们去那儿?”
“你不是委托我找一个人么?”方木转过身,“他也在这里。”
来到墓园管理处,方木找到管理人员,简单的询问几句之后,就带着廖亚凡去了骨灰寄存处。
方木和廖亚凡穿行于那些木架之间,不是轻念着上面的编号。终于,方木在一面已经开裂的木架前停下了脚步。
他转到木架前面,上下打量了一番,蹲下身子,从倒数第二层的木格里抽出几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骨灰盒。逐一分辨后,方木检出其中一个,用手草草擦拭后,递给了廖亚凡。
廖亚凡已经猜到“他”的下落,双手依旧抖得厉害。扫了一眼骨灰盒上的名牌后,廖亚凡的目光变得疑惑。
“这是…”
方木点点头:“你要找的那个孩子不叫贺京,叫杨展。”他用手擦擦被灰尘和油垢蒙住的照片,一张稚气的面孔显现出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就是那个常在天使堂附近玩的孩子。”
廖亚凡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的看着那张照片:“他…怎么会…”
“自杀——用一只被盗的警枪。”方木扭过头,把视线投向远方。那里,一支送葬的队伍正在告别厅前缓缓绕行,排头的男子捧着一张遗像哭得撕心裂肺。
“在此之前,他用那支枪枪杀了他的父亲。”
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骨灰盒上,男孩的照片很快被泪水覆盖,眉宇间顿时生动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竟透出了俏皮的意味。
“你为什么没来…为什么没和我一起走…为什么要骗我…”
廖亚凡用手一遍遍抚摸着骨灰盒,那轻飘飘的木头盒子里,真的是那个爱喝可乐、那菜包子当美食的少年么?
方木静静地看着廖亚凡,对于她当年出走的真相已经了然于心。
还要否认命运的存在么?周老师临终前的牵挂是廖亚凡,廖亚凡出走前最后的等待是杨展,杨展亲手枪杀杨锦程,而杨锦程正是害死周老师的元凶。
冥冥中,真的有一双翻云覆雨手,心不在焉的摆弄着芸芸众生,让我们毫无缘由的爱,莫名其妙的恨。让我们在轮回的漩涡中彼此依赖,彼此杀害。
我们,都抵不过它的心血来潮。
临走前,方木看到廖亚凡把手上那枚小小的钻戒除下,放进那个骨灰盒里。镶嵌其上的钻石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很快,那点光芒就滚入狭窄的缝隙,消失在那些白色的灰烬中…
第六章 子宫
在中国辽阔的版图上,C市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块。然而,这一小块却不得不裹挟在历史前进的洪流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随着城市化的发展,一些低矮陈旧的楼群慢慢被洪流带走。
如富民小区里这样的住宅已经人去楼空。园区里的所有楼体上都用刺目的红色喷上大大的“拆”字,加之断水断电,即使在熙熙攘攘的清晨,富民小区内仍旧空无一人,宛若战后的废墟一般。
一个原住民匆匆穿过满是碎砖和瓦砾的小路,直奔某栋楼房而去。一条觅食的流浪狗在成堆的建筑垃圾中没精打采地寻找着,见到他,也不躲避,反而略带兴奋地摇摇尾巴。
空荡荡的园区里,一个单调的女声刺刺拉拉地重复着听不大清楚的话…他站在七号楼下,扭头看看悬挂在楼顶的高音喇叭,嫌恶地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脏话之后就沿着户外楼梯爬了上去。
他惦记着家里那扇刚安好不久的防盗门,刚转入四楼,他就看到自家那扇墨绿色的铁门。它看上去厚重、可靠,最重要的是,安然无恙。他满意地拍拍它,掏出钥匙…
突然,他意识到余光中出现了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在他右侧本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此时…
他转过身,被眼前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
一个巨大的水囊被悬挂在走廊的顶棚上。他之所以认为那是水囊,因为仍有淡色的液体从中滴落下来,在水囊下方形成两平米左右的一摊,看上去略带浑浊,似乎杂质颇多。
他感到有些恶心,更多的是好奇。向左右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向水囊走去。
水囊应该不是日常用品之一,他不知道它的用途,更不知道它的容积,只是震惊于它的巨大。他慢慢地绕着水囊,一边观察,一边揣摩它为什么会被挂在这里。
水囊的表面大概是橡胶所制,被里面的液体撑得鼓胀光滑。他转到另一侧,突然意识到水囊里应该不仅是液体,因为在某些表面有古怪的隆起。
他大着胆子沿着那些隆起一路抚摸下去,整个人也由直立变为半蹲。忽然,他怔住了,似乎对自己手上的触觉难以置信。随即,他就跪趴下去,急切地向水囊底部看去。
几乎是同时,正在楼下园区里觅食的流浪狗听到一声凄惨的尖叫,它吓了一跳,本能地向那尖叫声发出的地方望去。
七号楼的走廊里。他跌坐在那摊不明液体中,手蹬脚刨地试图站起来,却再次摔倒。他不敢再去看水囊底部的古怪隆起,战战兢兢地转身爬行,直到离开那摊液体,脚底不再湿滑,这才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
——那水囊底部的隆起虽然模煳,但他还是分辨出那是一张人的脸。
从墓园回来后,廖亚凡有了很大的改变。不仅很少化妆,头发也尽可能地保持整洁妥帖。家里不再是啤酒罐、烟蒂满地,每次方木下班回家,都能察觉到房间里有打扫的痕迹。
关于过去的种种,无论是周老师还是杨展,在廖亚凡心中,想必都已经做了一个了断。那颗狂躁不堪的心,正在慢慢平复下来。
生活正在渐渐步入正轨,方木理应感到高兴。然而,他总是高兴不起来。对于前方的下一站,他虽然模模煳煳地有所预感,却总有些本能的逃避。
这天早上,方木在一阵焦煳味中醒来,一抬头,就看到在厨房里来回转悠的廖亚凡。他披上衣服,拉开厨房的门,说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正端着一碗水的廖亚凡吓了一跳,手中的水也泼洒出来。
同时,方木也看到了炉灶上的一锅粥,白米间混杂着大块焦黄的锅巴。
廖亚凡端着水碗,有些不知所措:“没弄好…煳了。”
方木笑笑,接过她手里的水碗,又舀起一勺粥尝尝。
“没事,还能吃,就是有点煳味。”
廖亚凡脸色通红:“我给你做别的吧。”
“不用。”方木放下勺子,“加水没用,放一段葱就行。”说罢,他转身向阳台走去,一抬头就撞上了几件潮湿的衣物,显然是刚刚才洗好的。
方木看看那些还在滴水的衣物,其中,有几件是自己换下的内衣裤,不免有些尴尬。
拿了一根葱,方木又回到厨房,切了一段,插进粥锅里。转头看看,灶台上还摆着搅好的鸡蛋和几根香肠。
他转头看看廖亚凡,笑笑说:“你受累了啊。”
廖亚凡的脸更红了,她摆好煎锅,开始炒鸡蛋:“快去洗漱,马上开饭。”
牙刷了一半,方木的手机就响了。几分钟后,他已经穿戴整齐,边擦着嘴边的牙膏沫,边对廖亚凡说道:“我没时间吃了,得出个现场。”
一直干劲十足的廖亚凡嗯了一声,似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只是不停翻炒着已经成形的鸡蛋。
方木有些不忍,又加了一句对不起啊。
廖亚凡没回话,伸手关掉了煤气。
现场位于铁东区临山路富民小区七号楼内。小区虽然挺大,但是行将拆迁,住户甚少,所以围观的群众寥寥无几。
中心现场在七号楼的四层楼道里。方木刚登上四楼,就被眼前那个巨大的水囊惊呆了。几个警察蹬着梯子,正在试图把它从晾衣杆上解下来。杨学武抱着肩膀,眉头紧锁,旁边是拎着检验箱,无所事事的法医。
“这是…”方木大张着嘴,“这是什么?”
杨学武闻声转过头来,见是方木,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唿。
“你也觉得奇怪吧?”杨学武重新面向那个水囊,“所以我把你叫来了。”
“里面是?”方木指指那个水囊。
“人。”杨学武简短地答道,忽然又笑笑,“真他妈有创意。”
说罢,他走到水囊边,冲还在解绳扣的警察问道,“怎么样?”
“不行。”那警察摇摇头,松开双手,用力揉捏着左手指,“系成了死扣,而且还浸湿了,根本打不开。”
方木凑过去,看到水囊上方被一根手指粗细的尼龙绳扎紧,并缠绕在不锈钢晾衣杆上,系得死死的。
杨学武想了想,转身问负责拍照的同事:“证据都固定了?”
后者拍拍相机,示意已经固定完毕。杨学武一挥手:“先把里面的液体抽出来,然后拿工具,把晾衣杆锯断。”
警察们应了一声,分头执行命令。
方木绕着水囊转了几圈,又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的确,水囊底部的凸起显示里面除了液体,还有一个倒悬的人。无论他是谁,都不可能再有唿吸了。
方木站起身,向四处张望着。偌大的居民小区里,除了来回走动的警察和几个看热闹的民众外,再没有其他人。
死者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凶手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处理尸体?
方木看看身后的几扇门。这是一片老式住宅区,像这样的户外走廊,现在已经不多见了。方木想了想,用一张面巾纸盖在手指上,轻轻地推了推身边的门。纹丝不动。再换下一扇,仍旧如此。看来这几户住宅已经人去屋空。
再推下一扇的时候,眼前突然递过一副手套。方木转过头,是米楠。她却并不看他,而是靠近窗户向里面张望着。
“发现什么了?”
“没有。”方木边戴手套边说,“只是个推测。”
无论死者在被装入水囊前是死是活,这种处理尸体的手段都是极其费时费力的。凶手把死者悬吊在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抛尸。那么,死者也许和这片住宅小区有关系,或许,就住在身后的这些住宅中的某一户中。再进一步讲,第一现场也许就在这里。
米楠不再说话,又递过一副脚套,示意方木穿戴好。
“你那里有什么发现?”
“承痕客体不理想。”米楠指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提到了几枚足迹,都不清晰。”
走廊里喧嚣起来,水囊里的液体被抽干,足足装了两大塑料桶。一队警察分成两组,一组托住水囊,另一组用钢锯切割晾衣架。十几分钟后,不锈钢晾衣架被锯断,水囊被慢慢抽离出来,平置在地面上。杨学武指示尽量保持物证的原貌。于是,一个警察找来一根细铁条,穿进绳扣里,连拧带挑,终于把绳扣打开了。
所有的人都围拢过来,迫不及待想看看水囊里的景象。
水囊的开口被穿入的尼龙绳扎紧,展开后,一双青白色的赤脚先露了出来。脚腕处被黄色胶带缠绕,双脚中间被同样质地、规格的尼龙绳缠绕了几圈,另一端牢牢地扎在水囊开口处的尼龙绳上。这样,死者就无法在水囊中挣脱,只能倒吊在水囊里。
再展开,一具浑身赤裸的男尸显露出来。看年龄,死者应该不超过50岁,双手被同样的黄色胶带缠绕。因为水囊高度的限制,死者无法充分伸展身体。因此,这具僵直的尸体呈现出蜷缩状。
法医上前进行检验。杨学武低下头查看死者的面部,尽管因为浸泡,死者的面部有些肿胀,但五官及轮廓仍清晰可辨。杨学武的眉头渐渐皱起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随即,他又蹲下身子,反复端详着死者的脸。
方木察觉到杨学武的异状,凑过去,刚要开口,就看到杨学武猛地站起身来。
“富民小区…富民小区…”杨学武看着一片荒芜的园区,口中喃喃自语着。
突然,他转身面向方木,脸上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方木,我知道这家伙是谁了。”
同样的清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喧嚣与味道。
他并不喜欢这种氛围,无论是医院还是消毒水,都让他心生不快甚至憎恶。然而,他没有选择,女人只能住在这里,他只能这般忙碌。
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果然,那个护士也在。
“南护士你好。”
南护士回过头,略施粉黛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倦容,她笑笑,随即打了一个哈欠。
“你来了…啊…对不起。”
“昨晚没睡好?”他把手中的保温瓶放在床头柜上,随口问道。
“嗯。”南护士收拾好体温计和血压仪,看看他,“你也一样啊,眼圈都黑了。”
他笑笑,伸手在脸上搓了几下:“她怎么样?”
“还不错。”南护士转头面向依旧沉睡的她,“没什么变化。”
听到这些,他有些黯然,嗯了一声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别灰心。”南护士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这种患者的恢复期本来就很长,只要能坚持下去,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他抬起头,报以一个微笑。
“说老实话,她已经是我见过的患者中状况最好的了。”南护士的脸忽然红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有了你,她实在是很幸运。”
他转头看看床上的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南护士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她,就转身向门走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和平常一样。喂她喝汤,给她按摩,然后,就是陪她聊天。
电视里正在播放某个清官穿越剧。本来,他是不屑于看这种东西的。可是,偏偏这个电视剧相当热播,女主角也因此火得一塌煳涂。无论是好的,坏的,他都不希望她错过。至少在她醒来的时候,能知道在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于是,他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雍正皇帝和那几个身份可疑的女子的关系。
“呵呵,我说不下去了。”他先笑场了,“太扯了太扯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他的笑声在寂寞地回响。两个人抱在一起大笑的日子,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笑声渐止,他的嘴角尽管还有上扬的弧度,面色却已经黯然下来。
随即,他掀起她的被子,在那双看似饱满,却缺乏生机的腿上按摩起来。
只揉捏了几下,他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吵闹声。他本不想理会,可是那吵闹声越来越大,其中,有一个女声听起来格外熟悉。
他停下手,给她掖好被子,转身走出了房门。
病房对面就是医务台。一米多高的柜台后面,南护士满脸通红,正在对医务台前的一个男子大声呵斥着。几个护士围在南护士身边,也在指责那男子,却无人敢上前阻拦他。
男子大约二十几岁的样子,身穿病号服,右手虚握,高举在眼前,摆出一副摄像的架势,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表情再丰富点…很好,小南你往这边走,注意别出画…”
南护士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无奈。围观的护士们也是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
见南护士不动,男子似乎失去了耐心,放下手里的“摄像机”,不满地说道:“小南你怎么回事?”
说着,男子竟伸出手去,试图把南护士拉出来。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男子拽了回来,牢牢地按在墙角。
“你干什么?”男子拼命挣扎,“不要影响我拍摄…小南,你不想当明星么?我们可以…”
正在撕扯中,医院的保安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而至,不由分说,架起男子就走。男子还在不依不饶地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小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捧成大明星…”直到一行人进了电梯,那令人心烦的喊声才消失。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他揉揉手臂,在刚才的撕扯中,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更加酸痛。
“刚才真谢谢你了。”南护士从医务台绕出来,一脸谢意和歉疚,“没事吧,有没有弄伤你?”
“没关系。”他指指电梯的方向,“这人…怎么回事?”
“七楼精神科的患者。”南护士无奈地说,“考了几年电影学院,没考上,结果就成这样了。整天缠着我,要我当他的女主角——昨晚都折腾半宿了。”一旁的女护士打趣道:“他那是看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