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昌摇摇头。
“谢什么啊。好了就好啊。”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4
薰子买完东西,正和生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天上飘飘悠悠地落起雪来。
“哇,下雪了呢。生生,下雪啦。”薰子望着天。
“雪,雪!”穿着深蓝色连帽羽绒服的生人努力地伸着短短的胳膊,试图把雪抓在手里。
季节已经进入了深冬。这是新年之后,东京第二次降雪。不过上次只落了几片,很快就停了。这次又会怎么样呢?要是下得足够大,能让人感受到冬天的气息也挺好,但如果积雪太厚,造成交通瘫痪,可就麻烦了。
回到家,生人脱掉鞋子,直奔洗手间。薰子教过他,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漱口和洗手。
薰子拎着购物袋,推开离玄关最近的一扇门。这原本是要做和昌的书房的,因为他离家的缘故,已经空置很久了。
不过现在,它担任着一个重要的角色。
薰子向窗边的床看去,皱起眉头。本应睡在上面的瑞穗不见了。护理她的千鹤子也不在。
她把购物袋放在地板上,走出房间,快步穿过走廊,推开起居室的门。和刚才那个房间比起来,这里的空气要凉一些。
披着灰色对襟毛外套的千鹤子背对着门口,站在面朝庭院的玻璃窗边。罩着粉色车套的担架式轮椅放在身旁。
“啊,你回来啦。”千鹤子回头道。
“你在干什么呢?”
“干什么……下雪了,我想让瑞穗看看。”
薰子冲过去,绕到轮椅前面。虽然靠背摇了起来,但瑞穗依然闭着眼。她穿着一件红毛衣。薰子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怎么这么冷?毯子呢?”
“毯子,呃……”
“算了,我去拿。妈妈,你把房间里的空调打开。”薰子丢下这句话,回身就走。
她拿着毛毯回到起居室,把瑞穗裹起来,又在她腋下夹了一支体温计。
“为什么随随便便挪动她啊?”薰子瞪着母亲。
“因为,这里看雪更清楚些……”
“带她过来之前,要先让房间暖和起来啊。忘了吗?”
“对不起。我只想着,要是不快点过来,雪说不定就停了。”
“那至少给她穿厚一点儿,进来之后赶紧把空调打开啊。要是感冒了怎么办?瑞穗和一般的孩子不同,治疗起来没那么简单的呀。”
“我知道了。对不起。”
“真知道了吗?就在前几天,我去洗澡的时候——”薰子的声音尖锐起来,打算数落母亲之前犯的那些小错。
就在这时,瑞穗的右手抽动了一下。
就像在说“妈妈,不要再责备外婆了”似的。
千鹤子也看到了。两人面面相觑。
薰子的语气忽然缓和了。“看在瑞穗份上,这次就原谅你了,下回注意哦。”
“嗯,”千鹤子点点头,望着轮椅里,“谢谢,小穗。”
薰子从瑞穗腋下抽出体温计。三十五度多一点儿。最近她的体温都比较低,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不知什么时候,生人也来到了房间里,站在窗前眺望着庭院。枯黄的草坪上,开始有了点点积雪。
“姐姐,雪!”他回头看着轮椅里的姐姐。
薰子看着瑞穗,她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柔和了一点儿,但那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在家护理已经快一个月了。一开始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只好和千鹤子两人二十四小时在旁陪护。虽然在医院接受过详细指导,但还是发生了好几次意料之外的事件。痰急剧增多就是其中之一。薰子认为是空气不干净的原因,马上买了一台高性能空气净化器,状况就改善了。插营养管也很花时间。经家访医生指导,她才发现瑞穗的姿势和在医院时有微妙的不同。
各种测量仪器频繁发出的警报声也让人心烦意乱。薰子和千鹤子都睡不好觉,整天脑袋昏昏沉沉。这种生活能持续多久?薰子心中多次涌起过这样的不安。
不,不安现在依然存在。如果发生一次重大失误,就将威胁到瑞穗的生命,这让她总是提心吊胆。
但能和瑞穗一起生活的欢喜,有力地支撑着她即将消沉的心。一想到如果自己不够努力,这孩子就活不下去,就说不出抱怨的话来。
所幸一个月过后,两人都习惯了护理工作。薰子甚至可以让千鹤子独自看家了。像今天这样随便挪动轮椅,也表示她已经有了余力。
而且,还有一个值得鼓励的重大变化。瑞穗的身体开始频繁地动了起来。住院时,这种情况也出现过几回,但薰子发现,自从在家护理之后,瑞穗身体的动作变得越发明显。千鹤子也这么觉得。
薰子觉得,瑞穗的动并非毫无章法。很多时候都像今天这样,表现出一种想要加入谈话,或是表达自己喜怒哀乐的样子。她告诉自己,这不过是错觉罢了,但有时候仍然克制不住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呼唤她的时候,她也会有反应。
可是,当她试着把这些告诉脑神经外科的近藤时,近藤的反应却很平淡。他说,因为在家护理,接触瑞穗的时间增加了,遇见这类现象的频率也就随之提高。
是的,医生用了“现象”这个词。他说,这只是一种叫做“脊髓反射”的单纯现象,没什么特别的。
“出院之前用CT检查过了,很遗憾,大脑功能并没有恢复。小穗的状态和当时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近藤还说,如果反射运动真的有所增加,那大概是AIBS的影响吧。
“为了让呼吸器官运动,就要将微弱的电子信号送往神经回路,很可能是这种信号刺激脊髓,让手脚出现运动反射。”
他断定,呼唤时有反应,只是凑巧罢了。
薰子并不讨厌这个叫近藤的医生。那从不轻率表态,只追求客观事实的态度,大约是身为医生最正确的姿态吧。但唯独这一次,他的话听上去格外冷酷,就像是用“不要做梦”来完全否定了自己。
望着安眠的女儿,薰子再次告诉自己不能放弃。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说这孩子再也不会醒来,她也会继续相信下去。
薰子把手伸进毛毯里,握住了瑞穗的胳膊。女孩的胳膊就像果汁软糖一样柔软,比沉睡之前细了些。这也难怪,都没怎么运动过,肌肉在一天天萎缩下去。
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刚过下午五点。该准备晚饭了,这样六点多就可以吃饭。预定八点之前吃完,收拾好。今晚会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访。
快到九点的时候,玄关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在瑞穗的房间里,薰子刚刚和千鹤子一起,给瑞穗喂完饭。
敲门声响起,开门一看,身穿外套的和昌站在外面。他朝千鹤子说了声“晚上好”。
“啊,晚上好。”千鹤子应道。她没说“你回来了”。
和昌现在仍然独自居住在青山的公寓里。千鹤子最近已经知道了女儿女婿分居的事情,却没有追问,大概已经从美晴那儿知道了事情始末吧。
“是不是正在忙?”
“没关系的。”她回答。
和昌脱下外套,向女儿的轮椅走去。因为刚吃过饭,为了不让食物逆流,瑞穗的身体稍稍抬高了些。
“有什么变化吗?”和昌凝视着女儿的脸,问道。
“没什么。恢复得很好呢。”
“这样啊。”和昌轻轻握住女儿的手,像要确定触感似的动了动手指,回头向门口看去。
那儿站着一个男人,年龄大约三十岁左右,也穿着外套,抱着个大箱子。身材瘦长,相貌清秀。青年向薰子她们点头致意。
“这就是电话里说的那位星野君。可以让他进来吗?”和昌问。
薰子点点头。“嗯,当然可以。”
“进来吧。”和昌对星野说。星野道了叨扰,便进屋站在瑞穗面前,表情因紧张而稍微有点僵硬。
星野看了瑞穗半晌,微笑着对薰子说:
“真可爱呀。”
看见他的那一刻,薰子就感到这个人可以信赖。他的笑容毫无做作之意,让人觉得是完全发自内心的。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谢谢”。
“生人呢?”和昌问。
“刚睡。”
“星野君做了不少准备。可以谈一谈吗?”和昌问。
“好的。——妈妈,这里交给你可以吗?”
“放心吧,你们慢慢谈。”千鹤子说。她也知道和昌等人今晚的来意。
和昌与星野移动到了起居室。薰子端出饮料,星野却拒绝了。“我想专心说明。”
真是个认真的人啊,薰子想,工作一定做得很好。
星野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放在小桌上,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出现了一段视频。
画面上是一头黑猩猩,戴着个头盔似的物体。头盔上接出几条电线,顶端似乎连在黑猩猩背上。黑猩猩面前放着一只带把手的箱子,它的右手被固定成握把手的姿势。
“这只猩猩因脊髓损伤,无法自主活动手脚。但通过训练,它明白,只要用力摇动把手,就能获得食物。”星野说着,开始播放视频。
黑猩猩盯着箱子,眨眨眼,又动动脖子,但握着把手的手一动不动。
“就像这样,手动不了。但是——”
星野刚说完,画面上出现了一只手,似乎是实验者的,拿着一个小小的装置,按下了开关。
薰子叫出声来。黑猩猩的右手动了起来,前后摇动着把手。
实验者关闭了开关。黑猩猩的右手又不能动了。再次按下开关。手又动了——
星野将视频暂停。
“这只猩猩头部植入了电极,能从大脑皮质获取电信号。信号通过特殊的电子回路,到达脊髓损伤部位,这样,手就可以正常活动了。”
“简单地说,就是把大脑指令直接送到肌肉去。”和昌在旁边补充道。
薰子看看和昌,又看看星野,叹息道:“真了不起啊。”
“当然,要实用化还需要一段时间。就算是让麻痹了的手脚重新可以活动,也不能单纯只是活动而已,还要有触觉,能感知温度。”
“这样啊。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厉害。只是——”薰子把目光从画面上移开,“这只黑猩猩的大脑没有异常吧?”
她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异常,恐怕没什么参考价值。
星野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点点头,又敲了敲键盘。屏幕上出现了另一段视频。这次拍的不是黑猩猩,是个人,身穿降落伞上用的那种系带,吊在半空。
“这名男性是健康的,手脚可以自由活动。”星野开始说明,“您看他胳膊上连着电线就明白了吧。为了调查胳膊试图运动时大脑发出的指令,正在观察流经肌肉的电流。将电流经过特殊处理,转化为信号,传送到腰部的磁力刺激装置上。”
就像星野所说的,男人胳膊上的电线连在一部带显示器的装置上。从那儿又拉出一根电线,连在男人的腰部。
“请仔细看。”星野开始播放视频。
似乎接到了什么信号,男人动了起来。在吊在半空的状态下,他的胳膊前后摆动着。装置的显示器上出现了波形。
“显示器上的波形是胳膊的肌电图。男人的下半身呈放松状态,所以脚动不了,只能这样伸着。不过,如果将电信号送到腰部的磁力刺激装置上,会怎么样呢?”
实验者按下了某个开关。下一个瞬间,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正在摆动胳膊的男人,脚也以同样的频率开始前后晃动起来。就跟刚才的黑猩猩一样。
星野按下暂停键。
“步行是一种高度自动化的运动,大部分由脊髓控制。走路并不是先想要迈出右脚,接着想要迈出左脚。粗率地说,大脑只是发出了‘走’这样一个简单的信号而已。实验表明,这一信号也可能是由摆动胳膊的信号加工制造而成的。不用说,这就是为了让脊椎损伤者也能行走而进行的研究。”
“这项研究的要点有二,”和昌接了上去,“第一,不把大脑发出的信号送往脊椎。受试者本人没想动脚的,是脚自己在动。第二,没有侵袭行为,也就是说,受试者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磁力刺激装置只是个线圈,贴在腰后面而已。”
“也就是没必要做手术对吧?”薰子向星野确认。
“没必要。”年轻的技术人员回答,“然后,只要沿着脊髓排列数个线圈,各自传输信号,就有可能让全身各处的肌肉动起来。”
“……这样啊。那么,啊,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她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女儿那样的身体,也能动起来吗?”
星野有点紧张,他转头看着和昌,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看是否要回答。见上司微微点头,他便回头对薰子说:
“我认为可以。脊髓并未受损,动不了才叫奇怪呢。”
这话听在薰子耳中无异于仙乐。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是这么回事。”和昌说,“技术上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要不要做的问题了。这还是由你来决定比较好。”
“我的心已经决定了。做吧。我想做。——星野先生,我可以拜托你吗?”
“如果我接到指示的话……可以的。”
薰子凝视着丈夫。
“或许又要花很多钱了。”
“那算不了什么,”和昌摆摆手,“那,星野君,能不能尽快,明天就开始工作呢?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好的。”星野收起笔记本电脑。
薰子把两人送到玄关。社长居然把自己的家留在身后,对这件事,星野并没有提出疑问。他大概还在考虑更加复杂的事情吧。
“那么,再联系。”和昌披上外套,对薰子说。
“好。啊,老公,”薰子抬头看着丈夫,“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说什么呢,”和昌皱眉道,“好了,晚安。”
“晚安。”
“告辞。”星野低头致意。薰子也再次道谢。
回到瑞穗的房间时,她的身体已经被挪到了床上。
“怎么样?”千鹤子问。薰子把与星野、和昌的对话说了一遍。母亲安心地点着头,连声说“太好了”,一边看着孙女。
薰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听着瑞穗的鼻息。
她想起了两周前,去医院做检查时与医生的对话。
虽然近藤否定瑞穗的大脑功能有所恢复,但她的状态越来越好也是事实。脸颊明显红润了许多,血压、体温、血氧的数值等客观数据都在讲述着这一点。
主治医生说,这可能是AIBS的效果。虽然控制的是电脑,但利用的是瑞穗自己的呼吸器官。这样自然会消耗能量,代谢就比以前提高了。
“换成是健康人,只要运动,血压和体温就会上升,对吧?和那个一样。只不过,”主治医生说,“一般来说,处于那种状态下,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因为调节体温和维持血压是大脑的功能。或许瑞穗的此类功能还残存着一部分。”
医生说得若无其事,薰子却紧追不放。
“那是怎么回事呢?近藤医生说大脑功能全都停止了,估计大脑已经死亡。可是还残存着一部分,这是什么意思?”
主治医生急忙摇手。
“不,那个,近藤医生说的功能停止,指的是在判定时应该确认的功能全都停止了。”
主治医生说,大脑有叫做下丘脑和下垂体前叶的部分,能够根据各种各样的变化使得身体做出对应,分泌荷尔蒙,维持体温和血压。对此,医生用了个词,叫“身体的统合性”。
而脑死亡判定,是通过检查意识和颅内神经机能、自发呼吸的有无等等,确认是否失去了统合性。
“刚入院的时候,必须给瑞穗的身体注入大量荷尔蒙,不过这个量正在逐渐减少。现在已经基本上不需要了。我认为,大脑的这一部分应该是在运作的。在小孩子身上,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所以,就算稍微活动一下肌肉,瑞穗的身体也会逐渐好转的吧。
听到这些话,薰子觉得心里似乎萌生出了一些东西。她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是在护理瑞穗的时候找到答案的。当她给瑞穗擦身时,瑞穗的脚会微微颤动。近藤说那只是条件反射,薰子却不这么想。
“呀,是不是有点痒?你可以再动一动。”
这样和瑞穗说话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再多动一动,让肌肉恢复——
这念头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对啊,让肌肉得到恢复不是很好吗?适度的运动对人体有益,普通人都是如此,像瑞穗这种身体就肯定更是这样了。
薰子试图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驱走。让瑞穗运动?怎么可能。完全是愚蠢的空想罢了。
可越是想忘掉,它越是在脑海里盘桓不去,而且一天天发酵。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网上用“卧床”、“运动”作为关键词检索。当然,能满足她的信息是一条都没能找到。
能商量的人只有一个了。她做好了会被嗤笑的准备,试着去与和昌商议。
他认真地倾听了妻子的讲述,然后说了一席让她很意外的话。
“在医院里的时候,当近藤医生告诉我们,瑞穗很可能脑死亡时,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你是这么说的: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器连接在一起吗?你对这方面应该更了解吧?然后我回答: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的。还从没有考虑过脑死亡的情况。但当时,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刚才听了你的话,我终于明白过来。很遗憾,瑞穗的大脑受损严重,丧失了许多功能。既然如此,把那些功能补起来就可以了啊。既然大脑不能发出运动指令,那就用别的东西来代替它发布。”
薰子问他这是不是可能,和昌说,他也不知道,但还是有可能性的。
“我想和一个技术人员商量一下。让他来解释吧。”
然后,今天和昌打来电话,说想把那名技术员带到家里来。
星野的面孔浮现在眼前。那是个诚实的人,这让薰子安心了不少。毕竟,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要把瑞穗的身体托付给他。她原本打算好了,如果是要做人体试验,就拒绝。
薰子握住女儿细瘦的胳膊。
现在是越来越细了,但如果能通过运动,稍微增加一点儿肌肉的话,自己每天一定会更快乐。
而且,毕竟——
若是有一天奇迹出现,瑞穗睁开眼睛的时候,能靠自己的力量翻身坐起,站立,迈开步伐,她自己一定是最开心的。
妈妈会一直努力下去,直到那一天到来——薰子凝视着女儿的睡容,轻声说。
5
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刚把杂物塞进包里,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真绪打来的。星野祐也就这样站着,接起了电话:“喂?”
“喂,祐也君?我是真绪,你忙吗?”
“不忙。什么事?”星野一边说着,一边看表。刚过下午三点半。
“这个星期天,你有什么安排?”
“星期天啊……”星野抱着包,单手把手机凑在耳边,往外走去,“星期天怎么了?”
“嗯,其实,是三木他们问要不要去烧烤。怎么样?”
“烧烤啊。唔……”
“怎么了?不方便吗?”真绪有些不快地提高了声音。
“这个嘛,有工作安排了。”
“诶——上星期你还没这么说呢。都因为你忙,我们都三周没见面了啊。”
“我知道,可的确忙,没办法啊。”
“就是社长直接拜托你的那份工作对吧?那究竟是什么工作啊?就不能让别人替一下吗?”
“和你说,你也不懂的啦。因为只有我能做,社长才特地给我打招呼的。”
他听见对方呼出一口气。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弃吧。烧烤我自己去。好了,你注意身体哦。休息日还要工作,这对健康可不好。”
“知道啦。谢谢。反倒是你,烧烤的时候别喝太多酒哦。”
“才不会呢。拜拜。”听声音,真绪似乎已经不生气了。
星野把手机塞回兜里,正在等电梯的时候,旁边有人搭讪:“出差吗?”一看,原来是BMI第一小组的一个人,是比星野早进公司一年的前辈,正在参与开发为视觉障碍者研制的人工视觉认知系统。只要佩戴特殊的眼镜和头盔,就能在有障碍物的迷宫中行走。这让星野很吃惊。
之所以问是不是要出差,是因为按照规定,在公司内必须要戴领带,而星野没有;另外,明明还不到下班时间,他却抱着个包。
“没有出差补助啊。不过的确是要外出工作。”
前辈一脸不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去社长家吗?我听说啦。是要利用ANC,让脑死亡的社长千金的身体动起来吧?听说是夫人想出来的主意,亏得社长居然听了。”
ANC是星野所致力的研究的简称。日语的正式名称是“人工神经接续技术”。
“社长想尽量满足夫人的愿望。”
“就算是这样……”前辈还没说完,电梯门开了。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在电梯里的人面前继续谈论,还好里面是空的。于是两人进了电梯,前辈继续刚才的话题。
“是脑死亡对吧?没有意识,只剩等死,对不对?让这种人的手脚动起来有什么意义?真是烧钱。”
“费用是社长个人负担的。”
“我知道。可是,你的人工费呢?虽说是社长,也不能把技术人员私人化啊。”
“我的确是要去社长家,但我并不觉得这就是私人化。这是给了我一个非常宝贵的研究机会,可以对大脑无法发出运动指令的患者进行研究,看看对脊髓施加怎样的刺激,会得到怎样的反应。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前辈耸耸肩,歪着头道:“反正我是做不来的。”
“什么?”
“对付这种事啊。我是想帮助残障人士,才会继续这份工作。因为有价值,有自豪感。可对方如果是脑死亡患者,会怎么样?没有意识对不对?再也醒不过来了对不对?用电脑和电子信号控制这种病人的手脚,会怎么样?我想到的只有制造弗兰肯斯坦而已。”
星野没有看前辈:“可是,弗兰肯斯坦的设定,是有意识的。”
“那还不如弗兰肯斯坦。利用没有意识的人的身体,来自我满足。首谋者是社长夫人吧?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还是赶紧抽手吧。我说这话是为了你好。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难啊?那种看似有道理的实验,不管做多少次,都是行不通的。你只需要说一句:没办法让令嫒的手脚动起来。这不就行了?”
星野只盼电梯在中途停下,有别人上来,结果电梯途中居然不停,直接到了一楼。他只好一直保持沉默。
“我的表述可能不太恰当,”走出电梯之后,星野对前辈说,“我们说信号是由大脑发出的,却不知道心在哪里。全世界的学者,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不要触碰那部分,只要响应需求就好了。”
前辈打量着星野。“你真够冷漠的。”
“是吗?”
“虽然法律上还很模糊,但其实脑死亡就等于是人的死亡。也就是说,你对待的是一具尸体。用尸体做实验,我是做不出的。真可怕,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
星野拼命压抑着因愤怒而抽动的脸颊,扯出一个微笑。
“小姐没有接受过脑死亡判定。”
“那不就相当于植物人吗?”
“不知道。我没有立场对此进行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