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旧式起搏器,的确是这样的。那只是单方面用电流刺激横隔膜,使其按照一定的节奏运动。不过,这样有很多问题。”
“这话你刚才也提过。有什么问题?”
“最典型的是误咽。食物等异物有可能进入气管。就算用别的方式来补充营养,还有别的异物入喉的危险。另外,排痰也是个问题。正常人喉咙里堵着一口痰的时候会怎么做?社长,您当然明白。”
“痰?那当然是——”和昌咳了两声,“这样。”
“没错,会咳嗽。咳嗽有两种,一种是自发性咳嗽,就像您刚才做的那样;另一种是反射性咳嗽。当异物落入气管时,黏膜表面的传感器会作出反应,将信息传递给大脑中的咳嗽中枢,大脑向横隔膜等呼吸器官发出指令,人就会咳嗽——这是为了保护气管、肺部等呼吸器官的生理防御反应,所以也可以称之为咳反射。咳嗽还有一种作用,就是把气管里的痰排出体外。但是迄今为止的横隔膜起搏器技术很难再现这种咳嗽机能。就算形式上做到了,也不能顺利地切换回普通呼吸。连健康人不小心呛住的时候,都很难恢复到普通的呼吸状态,您只要想想这个,就能理解了。”
星野讲解流畅,条理分明,很容易听懂。和昌一边看资料一边听他讲,这些内容资料上虽然也有,但他毕竟还是没办法牢牢把握其中的内涵。
“最新式的横隔膜起搏器解决这个问题了吗?”
“还说不上完美,不过已经解决大部分了。”
“是怎么做的呢?”
“简单地说,就是让起搏器的信号调节装置具备大脑功能。不仅仅是单方面发出信号,还能接收粘膜表面的受容体发出的信号,并据此改变信号类型。如果获得了有异物进入的信号,就向横隔膜发出咳嗽的信号。等问题解决了,再回到正常呼吸模式。”
“原来是这样。听上去很可行啊。居然没有人这样做过,真奇怪。”
但星野严肃地摇了摇头。
“实现起来可不容易。研发人员首先要弄清健康人在咳嗽时和正常呼吸时,大脑会发出什么样的信号,并进行解析,构筑神经元网络工作模型。然后,以这个模型为基础,开发能够发出多频信号的调节装置。为方便起见,就以横隔膜起搏器为例来说明吧,其实,除了横隔膜,还要对腹部肌肉等进行电流刺激。这些我还没有完全掌握,但可以想象,一定需要下很大的工夫。”
谈话一下子变得艰深起来。不过和昌明白了,这是一项复杂高端的技术,是过去的技术无法与之相比的。
“会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吗?”
“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星野点头道,“就像此前社长说过的那样,我的研究课题,是让残障人士能够自主活动手脚。但在现实生活中,光能活动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反射行为,比如,碰到烫的东西时,会迅速把手缩回来。因为和机械臂不同,那是自己的手啊,会被烧伤的。对解决这些问题,是有启发的。”
年轻研究者的眼睛闪闪发光。一谈到自己的研究,他就变得特别热切。
“谢谢。辛苦你了,我完全明白了。”和昌说,“话说回来,研究出那个最新型横隔膜起搏器的人是谁?在哪里工作?”
“是庆明大学医学部呼吸器外科的研究团队。您要不要直接去和论文执笔者见一面,和他聊一聊?”
星野说,执笔者是一位姓浅岸的副教授,听说他也参与过那位BRS受试者的手术。
“迄今为止,做过多少台手术了?”
“听说有六人。过程都很顺利。”
和昌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
“那些患者都是有意识的吧。”
“意识……?”星野的视线落在斜下方。
“也就是说,没有患者是因为意识障碍卧床的吧?”
“这……”星野没有迎接和昌的注视,一边匆匆地眨着眼,一边思索,“我没有确认过,不过应该没有。在卧床的情况下,会切开气管,用人工呼吸器作为补充。如果没有意识,使用这种高精度起搏器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它的研发意义,就是为了让患者的日常生活能够更加轻松。”
“不过,没听说过‘不能安装在无意识患者身上’这种说法吧?”
“这……是的。”星野似乎下定了决心,直视着和昌,说,“您说的没错。或许处于昏睡状态的人也能使用。据我所知,这种装置不需要大脑发出任何信号。”
和昌从部下认真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担忧。社长女儿出了事故,成了植物人,或许更加严重——这件事几乎所有员工都知道了。星野正是因为察觉了和昌把自己叫来的原因,才带来了这么厚的一沓文件吧。
“谢谢。你让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哪里哪里,星野鞠了一躬。
和昌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给神崎真纪子打电话。对面马上传来应答:“我是神崎。”
“你过来一下。”说完,和昌便挂断了电话。
没多久,随着敲门声,神崎真纪子走进了房间。她穿着白衬衫,灰西装,一头黑发束在脑后。
“有家研究机构,你帮我联系一下。”和昌说,“庆明大学医学部呼吸器外科。详细情况,你去问星野君吧。——星野君,你能帮这个忙吗?”
当然,他回答。
“不过,”和昌抬头看着神崎真纪子。“这是我的私人事务。不要妨碍公司业务。”
“明白。”女秘书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道。
2
“不用慌。慢慢来,慢慢来。她的皮肤很娇嫩,请小心不要擦伤。”
伴随着护士武藤小姐的指示,千鹤子正在给瑞穗翻身。要是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会产生淤血,生褥疮。
千鹤子支撑着外孙女的身体,动作不太协调。她表情慌张,唯恐出什么差错,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溃。
“妈妈,”薰子唤道,“左手,注意一下。”
“啊,什么?”千鹤子看着自己的左手。
“不是妈妈的左手,是瑞穗的左手。别忘了,上面插着管子呢。”
“啊……”千鹤子不知所措,僵在了原地。
薰子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了,却还得硬把焦躁的心情按捺住。要是此时高声呵斥,千鹤子恐怕此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协助护理瑞穗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没事的。镇定一点儿,就这样,慢慢来。对,就这样。”武藤小姐对千鹤子说话的语气很柔和。这位专业护士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冷静。
千鹤子总算完成了工作。翻身是瑞穗的护理中最简单的一项。实施起来这么棘手,这一点薰子也已经想到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顽强地坚持下去。
事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瑞穗的心脏无视院方的惊异,仍在持续跳动。各种数值也很稳定,医院从来没有紧急联系过家人。
这种状态会保持多久?医生们也无法预测。就像脑神经外科医生近藤一开始说的那样,在小孩子身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样一来,薰子要考虑的事就只剩下了一件。以瑞穗还活着为前提,各种准备正在进行中。
主治医生拗不过瑞穗奇迹般的生命力,表示,如果现在的状态持续下去,在家护理就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是有条件的:现在护士手头的工作,至少要有两个人掌握。因为必须有一个人时刻陪伴瑞穗左右,万一出现异常情况,能够马上做出应对。
问题是,除了薰子,另一个人是谁呢?不能拜托美晴。她有自己的家庭。和昌就更不用提了。
思来想去,只能请千鹤子帮忙。
本来,这应该是头一个想起的人。薰子生下瑞穗之后,千鹤子曾经在广尾的家里住过一个月,帮她带孩子。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千鹤子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决定继续治疗,延长瑞穗的生命之后,千鹤子也没怎么来探望。茂彦说,她是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薰子再三在电话里说,没那回事,您就过来看看吧。直到住院后的第二周,千鹤子才终于来到医院。
看到沉睡的外孙女,千鹤子又泣不成声,边哭边念叨:当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啊,要是好好看着,就不会出这种事啊,真恨不得替她去啊,要是取了我的老命能有点用处,我二话不说马上就去啊,为什么我还活在这世上啊,等等等等。然后又开始道歉:对不起呀,对不起呀,你尽管在那边怨恨外婆吧,诅咒外婆早点死吧。结果,在病房里的这段时间,她的眼泪就没有干过。
从那以后,千鹤子每隔几天就会来探望一次,不过薰子注意到了一件事:她绝不触碰瑞穗的身体。别说碰了,她似乎连靠近都不敢。
薰子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害怕。
瑞穗的身体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恐怕是由自己难以想象的高度复杂的科技,来维系着这条小小的生命吧。要是毛手毛脚地去碰,万一出了重大事故就麻烦了,这是千鹤子的说法。
不肯帮着带生人也是同样的原因。母亲已经信不过自己了。
没事的,你就碰一碰吧,摸摸她的头也可以——就算薰子这么说,千鹤子也不肯伸手。若是硬要她去碰,她的手就会微微发起颤来,薰子也不好强求。
因为这个缘故,似乎不太方便让千鹤子帮忙在家护理瑞穗。可是,当薰子与茂彦商量有没有别的办法时,父亲却说,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啊?
“让你妈妈做吧。那样最好。对你们俩都好。要是你妈妈知道你请了别人帮忙,肯定会更加自责了,觉得自己没用。薰子,就当我拜托你。让你妈妈做吧。”
不过,千鹤子可不一定会答应啊。不,应该是不可能答应的吧,薰子想。她连碰一碰瑞穗的身体都不肯。薰子可以想象,自己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千鹤子一定会立刻回答“我是做不了的”。
可是,千鹤子的反应却与薰子预想的不同。说起正在考虑在家护理这件事的时候,她是有点惊讶,不过随后就开始一脸认真地听薰子说明。薰子请她帮忙的时候,她也没有露出特别意外的表情,只是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开始思索。
在长长的沉默后,她说出口的是“我倒是可以的”。
“小穗成了那样,我一定得受罚啊。想过很多次以死赎罪,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死了也没用。活着呢,又太痛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如果能把我余下的日子全都奉献给瑞穗,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只要是我能做的,都让我去做吧。”
母亲的话让薰子很揪心。没有去请别人帮忙,真是太好了,她想。要是那样,千鹤子一定会迷失自己存在的意义。
就这样,薰子定下了护理瑞穗的帮手。但接下来的事情并不顺利。千鹤子每天都来医院接受护理步骤的培训,但要做到熟练,还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就连触摸瑞穗的身体,都是最近的事。
“除了体温过低,请您也要注意一下低血压。像这样的病人,血压很可能会骤然下降。要是发现晚了,就会进入危重状态,这种例子并不少见。”
武藤小姐把各种测量仪器的使用方法教给千鹤子。千鹤子边听边做着笔记,那表情甚至让人感到一丝悲怆。
后面的门开了。回头一看,身穿西服的和昌正往这边探着头。
“呃……现在还好吧?”他瞟了一眼千鹤子她们,问薰子。
“没什么事。”
千鹤子低头致意。“啊,你好。”
“妈妈正在学习护理。”薰子说。
“这样啊——您辛苦了。”
听了和昌的话,千鹤子轻轻摇摇头,说,不辛苦。
“今天就到这里吧。”武藤小姐离开病床,“如果有什么事,就请叫我。”
大家齐声向走出病房的专职护士道谢。
和昌走近床边,立在那儿,低头凝视着女儿。
“好像没什么变化吧?”
“嗯。”薰子回答,“这段时间一直很稳定。”
和昌默默点头,目光仍然停留在瑞穗脸上。
薰子望着丈夫,忍不住想去探询他的内心。他是怎么想的?女儿已被宣告很可能脑死亡,却还这样延续着生命。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傻呢?是不是对这种愚蠢行为束手无策呢?和昌在工作上接触到的是最先进的科学技术,绝不会相信有灵魂存在的。
和昌看着薰子。
“你方便吗?有件事,虽然电话里也可以说,不过还是想和你当面谈一谈。”
“可以啊。在这里不能谈吗?”
“最好还是我们单独说吧。”和昌说着,又看了看瑞穗,“以后再告诉瑞穗。”
或许他是想努力说些漂亮话吧。“好吧。”薰子看看千鹤子,“那,就拜托你了。”
千鹤子略微有点紧张地点点头。“慢走。”
走出病房,和昌问:“妈妈没关系吗?”薰子已经和他说过,要请千鹤子帮忙在家护理。
“有关系啊。”薰子凝视着走廊前方,边走边答。
“要是不放心就随时和我说。如果能帮上忙,我什么都可以做。”
“嗯,谢谢。”
刚听到在家护理这个想法的时候,和昌考虑的是请人来做。他应该也明白,薰子一个人是做不来的。但是薰子拒绝了。之前在金钱方面,已经让和昌破费了很多,她想尽量自己解决。而且,家里一天到晚有外人在,她也不放心。
两人走进医院底楼的咖啡厅,选了个靠窗的座位。点了饮料之后,薰子意识到,夫妻俩似乎已经有很久没这样相对而坐了。最后一次,好像还是谈离婚的时候吧。上上个月,两人决定放弃离婚的念头,但当时也只是在电话里谈的。
和昌看上去也有点不自在,他喝了口水,用“其实”打头,开了口。
他所讲述的内容出乎薰子意料之外。
“让她自己呼吸?什么意思?”
“用电脑信号让横隔膜和腹部肌肉运动起来。如果气管里进了灰尘,电脑会让她咳嗽。这样,也不容易积痰了。”
“等等。这能做到吗?”
“需要进行详细诊断,不过理论上是可行的。这叫做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统,简称AIBS。是庆明大学医学部和工学部共同开发的技术。前些天,我见了其中的一名开发者,和他聊了聊。还是得做手术,不过只是在体内的几个部位植入电极而已。这些电极通过软线与体外控制器连接,不过控制器并不大。处理起来,比人工呼吸器容易多了。”
怎么样?和昌在问。
薰子眨眨眼,目光落在桌上。她端起不知什么时候送上来的杯子,啜了一口红茶,含在嘴里。
“那气管切开呢?”
“不必做了。因为不用装人工呼吸器。”
“哦……不装呼吸器成吗?”
她不太明白。事故发生两个月来,瑞穗都是靠那个装置活着的。她觉得,以后那也是不可或缺的仪器。
“可是,如果这么方便,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用呢?”
“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是没必要。无法自主呼吸的患者大多都是卧床的,用人工呼吸器就行了。第二是钱。费用很高,还不能用保险。”
“很高,有多高?”
和昌摇头。“你还是别知道为好。”
既然这么说,看来是相当贵了。不是一两百万能搞定的。
“为什么?”薰子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装那种仪器?瑞穗也在卧床,用人工呼吸器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和昌耸耸肩。
“庆明大学的人也这么说。这种病例是他们没有设想过的。他还说,给无意识的人装这个,不知道有没有意义。”
“你是怎么回答的?”
和昌停了一会儿才说话。
“我只想让女儿呼吸——就这么回答。”
“呼吸……”
“我一直在想,我能为瑞穗做点什么?如果时间上自由,我倒是可以帮忙护理她,但这不现实。就在这时,我知道了AIBS。一听到这个,我就想,我要让瑞穗呼吸起来。虽然不是那孩子自发的,而是用电脑进行控制,但至少是她用自己的身体在呼吸,和人工呼吸器是不一样的啊。”
和昌一边说,一边晃着脑袋。目光中充满对束手无策的焦虑。他心里明白,利用最新科技,进行形式上的呼吸,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
薰子在心里暗暗为刚才的怀疑道歉。和昌也想让瑞穗继续活下去,毫无迟疑。
“有风险吗?”
“因为要做手术,所以并不是零风险。一旦判定呼吸器官无法很好地根据控制信号做出反应,就将立即中止手术。到了那时,再切开气管,改成安设人工呼吸器。”
薰子“嗯”了一声。
“我可以想一想吗?还想跟这家医院的医生们商量一下。”
“当然可以。如果你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下次一起去庆明大学吧。”
“嗯,或许真要请你带我去一趟。”
和昌似乎放下心来,端起咖啡杯。看来他也想到过,薰子有可能斩钉截铁地拒绝,说“才不会去做那种莫名其妙的手术”。
为了看表,和昌撩起了西服袖子。薰子看见他的白衬衫袖口略微有点黑,看来已经穿了两天以上。他一直不怎么在乎这些。
“哎,”薰子说,“有个人的吧?”
“什么意思?”
“女人啊。我们原本都打算离婚了,你有恋人也很正常。如果有,请告诉我一声。”
和昌苦着脸。“没有啦。”
“真的?不用瞒我。我不介意的。提出撤销离婚的是我,又只是为了瑞穗。”
“我知道。”
“要照顾瑞穗,需要很多钱。我没办法挣钱,只能靠你了。今年春天我还说要离婚来着,是不是很任性?”
“没这回事。”
“不,我是很任性。所以,我不想束缚你。或许你现在还没有喜欢的人,不过一旦有了,就告诉我吧。我不会干涉你们的,你尽管放心。”
和昌坐直身子,凝视着薰子。但或许是想不出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咬着嘴唇。
“对不起。”薰子喃喃着,俯下身去,“我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泪珠滚落在膝头。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泪水是为何而流。
3
进入十二月之后没多久,瑞穗就在庆明大学附属医院接受了AIBS植入手术。和昌、薰子、千鹤子一起在候诊室等候。根据术前的说明,手术将持续三个小时左右。
三人也不交谈,只是沉默等待。岳母千鹤子双手交叠在面前,紧紧地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祈祷手术成功。
可是,什么才叫成功呢?
当然,AIBS平安运作就是成功。不过,就算不能运作,只要切开气管,装上人工呼吸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瑞穗最近状态很平稳,医生判定可以接受手术,才决定实施的。只要不出什么重大事故,瑞穗肯定能活着离开手术室。
活着——
在商讨手术事宜的时候,以主治医生为首,大家都提出了同样的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人工呼吸器就够用了。
明明恢复自主呼吸的可能性万中无一。
明明还不知道能活多久。
每次,他都这样回答:“为了父母的自我满足。”
这时,对方基本上就不说话了。大概在想,在那种状态下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出于父母的自我满足了。
负责主刀的庆明大学研究团队的反应稍微有些不同。他们似乎安全没有考虑到这件事会给瑞穗的人生带来巨大变化,只知道这对自己的研究大有裨益,因此倍加期待。在商讨阶段,他们看上去没有把瑞穗当成患者,而是看作了实验对象。而且,这是一次不许失败的实验。和昌与薰子都在合同上签了字,表示无论手术对瑞穗的身体造成何种影响,都不会追究研究团队的责任。
“播磨先生。”有人在叫。和昌抬起头。面前是穿着蓝色手术服的浅岸。他是研究团队的实际带头人。这人个子虽然不高,却很结实。
和昌站起来道:“结束了吗?”
浅岸点点头,看看薰子,视线又回到和昌身上。
“手术结束了,现在正在观察。”
“情况怎么样?”
“仪器运作了。”
“仪器,指的是……”
“AIBS。”
和昌深吸一口气,回头望望薰子,又重新看着医生。
“那是成功了吧。”
“目前没有异状。您要看看吗?”
“我可以见瑞穗吗?”
“当然可以。请这边走。”
和昌跟着脚步轻快的浅岸,来到走廊上。薰子与千鹤子也跟在后面。两人十指相握。
一走进观察室,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瑞穗。床边站着两个医生,正盯着复杂的仪表。
“啊,瑞穗的嘴角……”薰子低声说。
“嗯。”和昌应道。他知道薰子想说什么。
事故发生后,一直插在瑞穗嘴里的管子不见了。为固定管子贴了不少胶带,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瑞穗的嘴角了。现在连输送营养液的管子也从鼻子里拿掉了,面前的瑞穗就像健康时一样,好端端地在熟睡着。
仔细一看,她小小的胸脯正在上下起伏。瑞穗正在呼吸。
浅岸低声对盯着仪表的医生们说了几句,回到和昌等人身边。
“肌肉运动得很好,现在没什么问题。只是因为长期以来没有自主呼吸过,肌肉力量比较差,吸力就较弱。等力量恢复之后,就可以通过辅助面罩,进行氧疗了。”
“会呼吸困难吗?”
薰子的提问让浅岸有些莫名。“您说什么?”
“可是——”
“这不是挺好的嘛,不用担心。”和昌对着妻子的侧脸说。然后又马上看着浅岸,问道:“今后会怎么治疗?”
“首先要看过程。等手术创口愈合,呼吸稳定之后,就可以转回原来的医院了。通常需要七天,不过或许还会多花几天。”
“我明白了。那就拜托您了。”和昌低头致谢。
浅岸离开之后,三个人再次靠近病床。
薰子把脸贴近瑞穗嘴边。“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她哽咽了。
见她这样,和昌很庆幸做了这个手术。就算主刀医生说,患者没有意识,所以不会感到呼吸困难,但看到妻子如此感受着女儿微弱的生命,他依然十分感动。这不就足够了吗?
薰子还不想从瑞穗身边离开。不知道她要听女儿的呼吸声听到什么时候。一名年轻的医生手里拿着氧疗用的面罩,为难地站在一旁。
“薰子,”和昌叫道,“走吧。妨碍治疗了。”
她这才注意到医生,急忙道歉。
两人走出观察室,来到走廊上。薰子说:“得买点面霜了。”
“面霜?”
“你看瑞穗的嘴角呀。贴胶布的地方都发炎了,真可怜。”
“这样啊……”
“是啊。”薰子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还得买套头衫。”
“套头衫?”
“嗯。现在呼吸器已经拿掉了,就不用光穿对襟的衣服啦。以后就算穿套头的衣服也没关系。毛衣、T恤、棉毛衫,都行。”薰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辉。
和昌连连点头。“尽管穿吧。那孩子,穿什么都好看。”
“是呀。穿什么都好看。明天一早我就到商场去。”薰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似乎在想象着瑞穗身穿各色服饰的样子。不过,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恢复了严肃的神色,用真挚的目光看着和昌,说:“谢谢。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