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让它着得更大,是它必然会这么大。”
我们似懂非懂地说着,她似乎凑够了时间,撇下我,一个人对着镜头声情并茂地念纸条:
灿烂的花季 怒放的美丽
忽然间 变成如此的结局
我的心啊 是何等何等的痛惜
孩子 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听到 听到妈妈带血的哭泣
孩子 我感到痛惜
我真的 真的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哭。如果知道最终会有人写这么糟糕的诗,我宁可不杀人。
第十五章 坐监
在这间无所事事即使有点事也会很快办完的狭小牢房里,我总是清晰地看着时间张大手臂走过来。
此后便没什么人来找我。我端着脚镣、手铐,像熊一样长时间待在牢房。有时坐久了,就觉得自己粘在阴凉的地上,成为建筑物的一部分。以前听说囚犯可以和一只蚂蚁玩一下午,最终能分辨出公母,但这里什么虫儿也没有。因此我总是将手放在裤裆,大约可以了,便抽送。精液流到手上,有鱼市的腥气。我将它们擦在脚板上,无尽灰凉。我知道这么做不是为了收获什么快乐,而仅仅只是无事可干。
我向看守索要魔方,被拒绝。我说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说:“我要是给你了,那关你还有什么意义?”他拉上小铁窗,我便猛敲它:“玩魔方跟关我有什么关系?”他没理我。等到下次送餐时我又重复这个问题,他说:“玩魔方就是你想要的生活,给了你,我们怎么惩罚你?”我想想也是。
此时让我耿耿于怀的倒不是窗外自由的天空,而是在青山被捕的时刻。那时我完全可以推倒刑警,夺路狂奔,捡起石头或菜刀伤害行人,如此便可被当场击毙。而现在我却不得不独自面对庞大的时间。人世间所有的事情,行路、劳动、战争、求欢,都是阻挡肉身与时间直接接触的屏障,但在我这里,在这间无所事事即使有点事也会很快办完的狭小牢房里,我总是清晰地看着时间张大手臂走过来。它孔武有力、无懈可击、无所不在,没有任何肉身都会有的情感;它既不会听你的求饶,也不看你的哀伤,它就像是不停砸下的泥石、不停涌来的浪潮,塞满整个房间,淹没你、凌迟你;它淹没你让你感到全身被重量重压时它是囫囵的,它凌迟你,让你感到每寸肌肤被刀锋掠过,它是凌厉的。它让你无法抵抗,让你极缓慢地死亡。一想到这里,我又想起爸爸,便热泪盈眶。
爸爸死前,所待的病室和这间牢房差不多,逼仄、阴暗、潮湿,地皮像一张鼠皮,散发着安静的恶臭。有一次他昏迷很久,悄然醒来,拉住我的手说:“我总感觉墙角坐着一位穿白袍的男人,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他在吃着简单的一个苹果,或者说他在简单地吃着一个苹果。你听到他嘴里发出的吧唧声没有?他正背贴着墙,微闭着眼,一门心思,吃着吃不完的苹果。他好像在等待一个时机站起来,他站起来后会将果核扔到地上,用脚掌将它踩平。他在等待这个时机,你不知道这个时机是什么时机。”
“他是死神。”他接下来说,“我想告诉你,死亡并不是闪电,并不是惊叹号,并不是一个瞬息到来、凶猛刺入的点。它是一个过程,一个所有器官排队失灵、一个热水袋变成霜的过程。没有比忍受它慢慢到来更痛苦的事。孩子啊,现在我最期待有个人躺在对面,和我一起死。但在人类史上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我看到的都是健全的、生长的你们,你们故意皱着眉头,让眼泪流出来,实际上你们的骨头却是轻浮的,散发着活泼的气息,你们身上的每个细节无不像雨后春天的小树,生机勃勃。而我早已衰竭。你们来,只为加重这个事实。你们就像是将我锁进囚室,而自己在外边像幼儿园的小孩子那样欢快地围着圈嬉闹。你们嬉闹的笑声像巨大的铁砣从空中一遍遍压下来,将我压在地面上动弹不得。你们让我感到羞耻,我们相隔万里。你们滚吧,或者你们有把枪,将我毙掉吧。”
这个一生不遂的诗人叹息数声,最后几乎是厌恶地将我掸开。我走向门外,委屈得想喊,生、老、病、死,人啊人,全他妈是一种耻辱,没一样不是。可是等到妈妈一走进去,爸爸便滚进她的怀抱,没完没了地哭起来。妈妈可是连一句安慰话都不会说。
牢房生涯,起先我还会试图与外界同步,蘸地上的灰,在墙上画横杠记日子,后来就懒得记了。人都要死了,记有什么用?时间因此变得极其混沌,有时几天过去好像只一天,有时一天又变成无数天(就像玻璃在地上碎成无数块);有时我渴望夜不要来,有时又渴望它早些来,尽管那时很可能已是黑夜。我开始无休止地做梦。有一次在梦里,我躺在床上,想爬起来去见一个人,却动弹不得。这个唯一的人被我挂念,也挂念我,我们彼此心无芥蒂,他却是没有面目,也没有名姓。我在世人里痛苦地排查,发现并无这样一个他。但当他擦着云层、树丛以及偶尔刺下的闪电,一路展翅飞来时,我却觉得再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人了。他抖动身上的鳞片,抖出一地清水,说:“我梦到你,因此来看你。”
“你是谁?”
“我是你梦里的人。”
“那我是谁?”
“你是我梦里的人。”
“你是否在这个世界存在?”
“不存在。”
“那我呢?”
“你也不存在。”
“但你掐我的手,我感觉到真实的疼。”
“我们并不存在。”
“我要死了。”
“是我梦见你死的,我也可以梦见你不死。”
“那你梦见我不死吧。”
“都一样。”
醒来后,我觉得很好玩,又开始设想自己是一部作品里的人物。我想到一个作家微微驼背,坐到台灯前,在白纸上写下我的名字,然后以此为中心,添加衣着、居所、学校、街道、熟人、性格、事件、命运,编织出一张错综复杂的网。我则反过来编织他的一切。每当我想得快一点时,我就命令自己慢下来,因此最终细致到连他写作时听什么歌都想好了。他从曲库挑出几十首歌,一首首听,直到听到这首《银色喷泉》(Silver Springs)时,才感觉找到了写作的节奏。他写了几句,感觉并不爽利,因此大声朗读,一不合适,便似暴君般将之涂抹。直到他自己也觉得残忍了,才停下来,对自己说:“就这样,就这样吧,你要学会原谅自己。”如此,他斗胆往下写,好不容易来了灵感,正准备像投身大火那样任自己燃烧下去,朋友的电话来了。他想出很多下作的理由推阻,却是有越来越多的朋友窜进话筒指责他,因此他长嘶一声,气急败坏、仇深似海地去应酬。他虚与委蛇到深夜,终于逃回,稀罕的灵感却已跑得精光。他长久地坐在案前,试图唤回哪怕那么一点点,却什么也没有。因此他张开空空的双手,欲哭无泪,遗憾得像丢失了一片大海。他对纸中的我说:“我白天上班时,智力和体力本已损耗殆尽,回来后好不容易蓄积一点力量,又被那帮狐朋狗友搜刮一空。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给我干净的一天?为什么?”
我说的却是:“你既已将半条命倾注于我,何苦又要将我弄死?”
“你只有死才可以活得更久。”
“那好,我现在就将你杀死,反正我已杀死一个了。”
“不。即使你将我杀死,我也是不会出卖自己的原则的。”他鼓紧腮帮,张开的鼻孔不停冒出正义凛然的气息。我感到无比好笑,摸摸他的脑袋飞走了。
我依靠这样的互搏游戏,打发走不少时间。有时我想在我们人类背后,在那看不见的另一维度,存在一个久睡的人,他生产我们。我试图用性来否定这种繁殖程序,很快发觉性也是梦出来的,他说要有性,于是人类便有了性。有时我想人类早已灭亡,我们今天之浩大繁复,不过是明朝或宋代一个巫婆投放进镜中的幻象;有时具体而细微,我想我是十万个我之中的一个,我几乎能在每个码头碰见另一个自己,他们有的麻木地做着木匠,有的搭乘飞往圣保罗的飞机,有的跟着行刑队等着看热闹;有时我又想会有一位未来的子孙开来直升机,将我捎离肖申克,他说如果不将我带走,未来他就不会存在了。在飞机上他一直若有所思,飞到顶点时恍然大悟,他说:“其实我只需要带走你的精子就可以了。”
我就这样整日整夜躺在复杂而无限的线条里,兴奋到不吃不喝。谁要是此时打开牢房将我释放,我说不定还要大发雷霆呢。我会告诉他,到哪里去找这么安静的地方?不用工作不说,还白吃白喝。我是再也找不到一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思考人类和宇宙的了,然后我在连续失眠的尽头痛哭出声。我开始后悔没有在作案之前就想到这样的招数,如果那时便这样,我便能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无毒无害地度过整个人生。可是很快我又想,我现在之所以如此自足,也是因为我明白自己总是要死的,而且被管制得无处可去。
后来看守出于同情给了我一张报纸。他本来给的是一整张,又取回去,只撕下巴掌大那么一块给我。他嘿嘿笑着,得意扬扬地走了。但有这巴掌大就够了,我看到了一个绝妙的故事《一起爆炸案》:
一天,汤姆点亮火柴,想看看汽油桶里还有没有汽油。有。
我围绕这句话想出一部远至猿人的汤姆家族史,我为这起家族灭门事件找到了一条隐藏于中世纪的导火索。我很感谢看守,他等于是给了我一口源源不断的甘泉。
第十六章 判决Ⅰ
她找到我,坐下,低头一言不发,
就像她才是真的犯人。
我曾想这世上还有谁会惦念我,妈妈也许是唯一一个。我想她应该来看我,等了很久没等到,便想她已嫁至远方,忘记此事了。但在某天,看守却说她来了。我不想见,他说哪怕是透透风也好啊,我便由他拉着,叮叮当当地去了。
会见室屋顶很高,一块又长又厚的玻璃墙将囚犯隔离在狭长的这边。那边大门忽然拉开时,自由的人们张开双手,跌跌撞撞,像是从遥远的冰川拥来。妈妈愚蠢地跟在后头,双手撇在腿后,脑袋摇晃着,好像在说“不,不,不要打我”。我几乎不想见她了。
她找到我,坐下,将装着半个包子的塑料袋捉在膝间,低头一言不发,就像她才是真的犯人。我嗤了一声。此时大厅像候车室,声音此起彼伏,互相穿透,一起飘荡至半空,嗡嗡一片。妈妈几次欲言又止,我便说:“有什么快说吧。”她猛然打抖,抬起头。
“不说你来干吗?”
她展开手掌,偏过头让我看,眼泪汩汩而出。那里结满老茧,像石头一样又脏又硬,还沾着一根短小的草。“我去烧香拜佛了。”她说。
“有什么用?”
她又不说了,只是抬手臂擦泪。我说:“不卫生。”她便扯下头巾,这下我便看见她满头的白发,不久前那里还只有一两根白丝。“怎么搞的?”我问。
“一夜间急的。”
这大约是我的人生里最温情的一刻。我试图将手指从对话的小孔伸出去,未遂,便说:“你以后多照顾自己,找一个老公,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你听我的。”她却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一会儿看守走来,她想起什么,匆匆说:“你要好好听话,认真交代,服从管教。”然后被领走了。准确地说,是她将人领走了。她匆匆消失在大厅,带走那半个包子。她就这样走了。她真不是个妈。
法院送来起诉书副本时,我才知自己坐了将近四个月的监。他们说:“如果你不请律师,我们会给你指定一个。”我说:“我要是不要呢?”
“一般说都要一个。”
我说那好吧。他们又问我有没有证据或证人需要列举,我说没有。不久律师来了,问了同样的问题,然后不停地接电话,没多久便走了。
审判日来临时,他们解下脚镣,将我押出看守所。我一下感觉脚步轻盈,人控制不住要飞到天上。看守所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招牌,铁门的门框上方安着琉璃瓦,四周是灰白色砖墙,墙内伸出无数白杨和一间瞭望哨,一名武警端着冲锋枪在哨上踱来踱去。我看到这些,也看到上午的阳光极其充足,天空深邃,像将碎的蓝色瓷瓶。我想唯在此时,它方显如此之辉煌。
妈妈躲在远处树后,不时偷窥。囚车开过时,我喊妈妈、妈妈,很快明白她听不见,倒是看见她面色惊恐,眼神痴愣,完全被镇压了。那悲哀的场景就像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双手双腿被别人割下,用板车拖跑了。
到达中院后,两名法警将我带入一间小屋,端坐一旁,喉咙发出吞咽声。隔壁想来是大厅,有脚步的沙沙声,不一会儿静下来,有人规规矩矩念了一通规则,隆重地请公诉人、辩护人、审判长、审判员入席。那审判长敲下槌子,说:“传被告人到庭。”这边铁门便猛然拉开,法警架着我的胳膊,风一般蹿到被告席,看起来就像我的精神垮掉了。我站定后,挥舞手铐,以示不满。我的律师请求解除我的手铐,遭到公诉人强烈反对,他认为我极具危险性。
旁听席坐了不到十人,他们好像仍对我感到好奇,只有一位女子眼神狠毒。她穿黑裙,肩膀上搭条暗花巾,臂缠黑纱——整个人就像一只瘦长的乌鸦。可能因为上了年纪,她的皮肤松弛,挂在脸上,就像挂了一挂黑黄的面条。她此时紧抿嘴唇,巨大的鼻翼不停地扇开,又像一只壶盖随时要被冲开。我很奇怪这么丑的女人怎么会生下孔洁。钱钟书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在审理前,审判长问了一堆毫无意义的问题。比如我的姓名、出生日期、民族,我是否受过法律处分,什么时候收到起诉书副本,然后他说因为涉及被害人的隐私,案件不公开审理。我想人都死了,还要什么隐私?他又念出一通名单,被念到的有的站起身,有的点头嗯一声,他在告诉我享有什么权利后,问我需不需要谁回避,我说:“需要,全部都回避。”他说:“有什么理由吗?”我想不出来,就说:“好吧,不需要了。”
按照程序,公诉人站起来将起诉书逐字逐句读了一遍。有时为突出效果,他会在关键的话语上提高声音,就像往锅里添加味精,但从整体上看他是利索的。接着是孔洁的母亲走上前宣读一份附带民事诉状。她捧着纸的手不停地发抖,有些话读错了,便从头读过。她要求我赔偿三十二万元。从我的理解看,得到一笔钱和这种事是冲突的,人们会怀疑她是不是借女儿的死亡敛财——至少它对复仇的纯粹性造成了一定损害。她似乎清楚这点,念完补充道:“我就是想用这个来将你整破产,三十二万我一分钱不得,可以全捐了。”我还有什么破产不破产的。
审判长问我有什么说的。我说:“要说什么?”
“就是刚才宣读的起诉书,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完全属实。”
第十七章 判决Ⅱ
我的律师轻敲着桌子,好像觉得我不争取,但他也没说什么。审判长示意公诉人问话,后者与我核对多处细节,说:“再没什么问的,事实如此清楚。”审判长不小心看了眼孔母,她好像得到准许,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咆哮道:“你为什么杀我女儿?”我将头仰起来,拒不回答,她便全身哆嗦,声响大得像是狂风吹过薄铁片,然后她又哼哼着坐了回去。法庭暂时冷场,穿制服的人们交头接耳,我觉得总要有个人说话,便举手。律师终于意识到他还是我的人,便提醒审判长。审判长说请讲。
“我能坐会儿吗?”我说。整个旁听席骚动起来,好像这是多么大的罪过。审判长敲了一下槌子,却并不回答问题。我不知道是可,还是不可,直到我觉得自己反正是要死的,才一屁股坐下去。大家却不再在乎,因为公诉人把法医请来了。这是个年岁很大的女人,穿白大褂,五官长得像死去的树根。她本应冷静地宣读鉴定结论,比如孔洁全身遭受多处刀伤,致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但她老泪纵横,左一个孩子右一个孩子,将事情渲染得不行。她说到处是血,地上、墙上、门上、窗户上,都是,触目惊心,特别是还将她放进洗衣机里,“头朝下啊,就那么放着,血足足流了半洗衣桶。”我看见刚才还一边抹泪一边隆重点头的孔洁妈妈昏厥过去了。
上午的审理因此结束。下午继续审理时,孔洁的母亲被一干人拉拉扯扯,但她还是挣脱着进来,坐于原位。她恶狠狠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猛然朝地上吐出一口痰。我也朝她吐了一口,她便将脑袋偏过去。
下午先出场的是办案民警。公诉人问:“你们是什么时候赶到现场的?”民警答次日早上。孔洁妈妈忽然站起来,指着他说:“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接到报案的?”
“我接到出警通知是次日早上。”
“我问你们是什么时候接到报案的?”
“这个我不清楚。”
“不清楚?哼,我告诉你,案发当天傍晚我就报警了。”审判长敲槌子,试图打断她,她却是用更高的声音往下说,“今天我必须说,我当晚六点就报案,但是他们叫我二十四小时后再来报案,还说这种事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的。我说我女儿一向很乖,从不乱跑。他们就说:‘你有完没完,你知道我们一天得处理多少案子吗?你知道我们警力总共有多少吗?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我问你,这是不是你们说的?你们还说:‘你也别以为是我们不接受报警,这个是法律有规定的,法律规定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这个女人擤了下鼻子,将鼻涕擦在衣袖上,接着说:“今天我就问在座诸位,法律到底有没有这一条?你们都是懂法的,你们告诉我,法律有没有这一条?”审判长抬手让公诉人继续问,她又抢白:“我相信你们。我去学校找老师,老师比你们好多了,她翻电话簿,帮我向女儿的同学打电话。其中有一个姓苏的,追过我女儿,但他手机关机。我们一整夜都在找他,等找到时,天已亮了,是这个杀千刀的。”说到这里,她用手指遥远地戳我,“是他婶子回家了,看到一地的血,才报了警。可怜我女儿早死了。”
说到这里,她好像还只是刚刚获知这不幸的消息一样,惊愕了一下,才猛然啼哭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她的亲戚看着实在不像话,将她拉回座位遮挡住。叵耐她又尖叫道:“这事永远没完,我要给书记给市长写信。我就不信没有公道。”审判长赶紧敲下槌子。这一幕让我很吃惊,就好像整个事情归根结底还是错在民警,跟我无关。我很难过,甚至想帮着她上去骂几句民警。公诉人此后草草问上几句,让民警灰溜溜地退堂了。我的律师压根儿也没想问他。
我的婶子本应出庭,但公诉人只是宣读了一份对她的询问笔录。往下是两个哨兵先后出庭。他们的脸涨得通红,看到我时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寒光,显得又委屈又愤怒。他们一定在接受内部审查时说:“我怎么知道他会杀人呢?”但谁会听他们的?他们的领导一定捶打着桌子说:“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站岗就是为了做做样子?”
前一个哨兵承认有位女生进了院落,后一个则说完全不清楚。公诉人问:“你们换岗的时间是不是下午三点?”他们都回答是。公诉人指着我说:“我认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行为。”我站起来响应:“我没说不是。”我的律师长嘶一声,装作很痛苦地倒在座位上。
在辨认弹簧刀等证物后,当天的庭审告结。法警将要带离我时,孔母冲上来,狰狞地抓我的脸。她的亲属匆匆跟上,借劝解之机也拧了我好几把。法警紧紧揪住我的胳膊,要不是我自己朝前走,他们想必也不知道将我带走。我边走边回头,看见孔洁的母亲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弹着腿,身体往下倒,不停地干号:“女儿,我的女儿啊。”周围人赶紧去扶她,她却是撒泼得更厉害。整个事情进行得像是一种仪式。她可能觉得非如此不可,不如此便不配当一个母亲。但我相信这不是纯粹的痛苦,纯粹的痛苦只有在空间只剩下她和女儿的遗照时才会出现。那时她欲哭无泪,空虚得就像五脏六腑被掏空了。
此案未经数日,便审结了。律师建议做司法精神鉴定,公诉人认为我有杀人计划,杀人后逃走,符合正常人的逻辑。审判长支持了这一说法。他又问我有什么要说的,我说没有。
数天后,我再次被带到法庭。所有人跟着审判长站起来,听他抑扬顿挫地宣读。很长时间内,我都像在生词的河流里游泳,一句话也听不懂,在我以为快要结束时,审判长又蘸着口水翻出下一页,因此我说:“直接念最后一句吧。”审判长顿住,眼镜掉在鼻梁上。法警猛然踢了我的腓骨一下。最后审判长念道:“被告人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话音刚落,法警又使劲踢了我腓骨一下,我便展现出瘫软的模样。
我心想这就走了,他却是又念:“对于被害人家属提出的附带民事诉讼,法院考虑到被告人无经济来源和可供赔偿财产,确无赔偿能力,判令免予赔偿。”我分明能感觉身后有个人重重地倒在座位上。我觉得法院与其说是在宣判我,不如说是在宣判她,法院挺对不起她的。我有些后悔杀她女儿,但如果我谋杀的不是这样一个不允许谋杀的人,谋杀又有何意义?
第十八章 上诉
就像小说里的某人,
准备去海里溺死,却在海滩遇见故交,被无休止的应酬绑架了。
两日后,妈妈来了。她还是尽量绕着人走,但当有人蹭到她时,她便说:“好了,我儿子也死了,我谁也不欠。”她看到我,从包里取出各式饮料和一大包烤翅,“孩子你说得对,赚钱就是为了吃。”但她无法将它们塞过来。她像到饭店消费一样招手,来了一位看守,她对他说:“将这些给我儿子。”
“对不起,所有寄送物品都需要统一登记。”
“麻烦你帮我去登记一下。”
“需要你自己去。”
她委屈地将烤翅塞进包里:“你要想吃燕窝熊掌,妈也去办。妈没有你,多少钱也没用了。”
“省着点吧,你还要生活,还要找老公,收养小孩。”我说得绝情,但除此之外我能说什么呢?妈妈的眼泪像喷泉般飞溅而出,这是我头一次见人这样哭。她偏过头,说:“我一定把你捞出来。”
“不可能。”
“我不相信。”
我不再说什么。我觉得她是条牛,我没想到就是这个把月的时间她变得如此固执,可能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自信自己占据了道理吧。“你等着。”她说,提起包大踏步走了,走上五六米,转过身又说,“你看你瘦得可怜。”
没过两天,妈妈又来了,陪同的是一位秃顶矮个律师。妈妈说:“我不懂,你跟我孩子说。”他便说:“是这样的,我们想替你向省高院提起上诉,但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我不上诉。”
“这是你的权利,干吗不享受?”
“我知道。”
“我姓李,大家都知道李律师曾经将三个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过。”
“我知道,但是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