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带。”

他们望向自己的皮带,皮带头上刻着警徽。

“我想吃肯德基。”我说完,便睡起来。前头有点堵塞,他们拉响警笛,此后便再也不停息下来。他们喜欢这样,我何尝不是?

第十二章 审讯

我走到门前,驻足望了眼天空。

苍穹深处仍然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极其平静。

他们将我的头罩住。交谈声远了,我像是一个人被留在车上。车越来越快地奔驰,直到它猛然停下。窗外鞭炮拥挤着炸开,一个领导发表简短讲话,我被推下车,一路走。照相机咔咔地拍个不停。所有物体长着尖角,要撞向我,但前路始终空荡,我又感觉像是被推向黑夜的孤塘。

布罩揭开后,我看见四周是墙,一扇铁门和一扇小窗紧闭。他们出示一张纸让我签字画押,随后将我铐在吊着的铁环上。这样我就被迫总是踮着脚站着。我大声抗议,他们便给我装上脚镣。我决定不再提什么要求。

因为肉身不断下沉,我痛苦地分配休息权,有时委屈手让腿脚得到松弛,有时反过来。我曾经喊“我要撒尿”,门外传来嗡嗡的声音:“撒吧。”我便撒了,尿液沿着裤子、大腿冲下来,从脚趾缝溢出,像一瓶热牛奶被打翻了。我正在被观看,一定有隐秘的摄像头。我索性放了几个屁,将痰射到墙上,有时还唇语。我始终不能睡着。我开始羡慕吊在梁上或被打倒在地的人。

光阴沦陷时,他们解开手铐,我瘫倒了。他们将我拖进一间漆黑的屋,安放在低矮的椅子上,然后隐身不见。我正要睡去,一盏灯在面前啪地打亮,我吓了一跳。它就像照相用的背景灯,要将脸烤焦,迫使我眯缝着眼。墙头日光灯跟着亮起来,但瓦数很低,弱光如瀑布,落于一头茂密的银发上。我看见对方只有一个轮廓,高高在上地坐着,吃一样东西,舌头啧啧有声,不时吮吸着手指。烤翅应该趁热吃,一冷,油凝滞了,色香味尽失。我有些同情他。

热意像电流不时袭上脑子,汗却出不来。我真想死掉。有几次我试图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但这样很操蛋,就像女人不能对罪犯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强奸我啊。

他一共吃了十二只(晚上回去一定腹泻),才慢悠悠地说:“姓名。”接下来是出生、籍贯、住址、学历,简短的问话像钟一次次敲响。差不多了,他又问:“出生。”我重新说了一遍。

“你确定?”

“确定。”

后来我清楚他纠缠于此是怕我还不满十八周岁。他用牙签剔着牙齿,直到我要栽倒了,才说:“你应该清楚顽抗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们找你为什么吗?”

我感到没有比这更愚蠢的问题。他们兴师动众,筹划良久,请来经验丰富的老警察,按照心理学设计审讯环境,安排审讯细节,以为只有这样我才会顶不住压力,却不知只要是问,我便会交代。我愤恨地说:“我杀了孔洁,残忍地杀了,杀了很多刀,血流成河。”

“记下来。”他说。我才知墙角还有一名警察。我根据笔沙沙游走的声音,判断出他们有着压制不住的兴奋。为了早睡觉,他们从此问什么我都抢着回答,包括怎么诱骗、怎么杀、怎么处理、怎么逃亡等等,就像财主倾其所有施舍佃户。然后我说:“水。”

“为什么杀她?”

“水。”

“你回答了,我们就给你水。”

我忽然感觉这是一桩可耻的交易,变得有尊严起来。他们说“请讲”,我偏过头,待水送来,看也不看。他们便揭开瓶盖,要喂,我将头高高仰起。老头儿说:“即使我们没有你一句口供,但只要证据充分,照样可以定你的罪。”

“那就快些定吧。”

老头儿尴尬地敲了一会儿笔,挥挥手。旁边警察拿着笔录过来,翻给我看。我说不用。我签字画押了,他说还是要看看,我就在上边写:都已看过,准确无误。

不久我被带回军校家属院。警察拉了很长的警戒线,还是架不住围观的人。我走到哪里,他们便拥到哪里,就像我是一只被捕获的野兽。我露出笑容,扫了一遍。这个姿态惹怒了一位中年男子,他越过人群,举起枝条,以前所未有的道德感来抽打我。我猛烈挣扎,试图朝他迎去。眼前的人像潮水般退缩,他则僵住。

树叶黄了。

在过去,我不知道树叶的生树叶的落,现在树叶黄了。这应该是它最后一次黄掉。邻居何老头儿无声而矫健地走在前头,脚下像有尘土飞扬。遇有拐角或楼梯,他便亮出右手,提醒后头。他在完成治安积极分子的使命后,仍然没走,而是跟着望着,好像随时还有什么事会请教到他,但其实就是这事,也不用劳烦他的。

我走到门前,驻足望了眼天空。苍穹深处仍然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极其平静。我想这就是死亡就要发生的征兆。

在我住过的房内,两边窗帘紧闭,洗衣机被搁置门边,透明胶则撕开,粘在墙上。他们拉亮电灯,给了我一个塑胶模特和一把塑料匕首,说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开始,他们便说开始杀人。由于没有裤兜,我将匕首插进裤头,然后从后抱住模特,捂住它的鼻子、嘴巴。我僵立在那里,他们说“继续”。

“它应该挣扎,很用力。”

“你自己晃它。”

我晃它,对它耳语,松开手,扯下透明胶,粘了一会儿它的嘴又撕下,然后猛烈地叫喊。他们十分震惊,围上来捉住我。我说:“这是它在尖叫。”

“这个步骤可以省掉。”

“省不掉的。”

我重新尖叫一声,像演员一样表现得极其慌张,捂住它嘴巴,抽出匕首,刺向它的腰腹。很遗憾,它像阳痿一样滑向一边。但我还是连刺了几刀。我拖着它走到窗前,用刀拨开窗帘,又放下模特,在墙边干呕。然后蹲下,划它的脸,又朝它身上扎去。就是这会儿,我感到迷离(就像洗衣妇举着棒槌发呆)。我看见墙上有巨大的影子,接着是疯狂的扎刺,就像真的扎她一样。影子不停地复制这个场面,我的记忆深处不停抽搐。

软绵绵的匕首断了。

然后我将它抱起,倒放于洗衣机内,说:“我觉得应该是一把弹簧刀,我记起来了。”我以为还要去那座充满鱼味的城市指认另一处现场,但他们说不必。那个摔下车的警察命大,已经没多大事。

第二次讯问换到会议室,红桌反射着上午的光芒,一位女警给我泡茶。他们拿着本子、架着摄像机坐在对面,好像要开会。我看清老头儿的脸像块重石,皮肤坑坑洼洼,器官窝在里边(特别是鼻子只有两个外放的鼻孔)。也许他曾是一个麻风病人。就是这么丑陋的人长着一双寒光般的眼睛,几乎将我的五脏六腑捣烂。我想头一次讯问他就这样,我笃定会把一切交代掉。

我低下头,握住茶杯,看手铐之间的链子。

“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

“看着我。”

我被迫看他的眼,觉得自己正在熔化。就像一堆干柴烧着那样,我的身体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接着杯子晃动,热水溅出,烫了我一下。我很难形容这种遭遇,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感觉正走进一个隧道,他一边向光明的洞口退去,一边招手,我默然跟着走,就像这是唯一必要的事情。如果他在此时重复上次的问题,我一定和盘托出,但他只是要求我重复作案的细节。我便又将那些事讲了。短信,耳语,挣扎,透明胶,弹簧刀,窗帘,洗衣机。他不时点头,旁边的警察则隆重地记录,他的眼神跟着温柔起来,像是鼓励我往下说。但我感到厌烦。我讨厌把一件事说上几遍。

他说:“还有呢?”

我说:“没有了。”

我觉得我完成了任务,便扑在桌上睡觉。一名警察过来捉头,我恼恨地甩来甩去。老头儿摆摆手:“我们讲道理。”接着又说,“你说你将她倒放在洗衣机里,我想问你,为什么这样?”

“不为什么。”

“好,我再问你,当你在窗口前放下她时,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应该死了。”

“你确定?”

“不能确定,但我觉得她应该死了。”

“既然她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在她身上再捅三十七刀?”

“不为什么。”

“你知道吗?我们的老法医出现场从来不呕吐,也从来不流眼泪,但看完这个现场后她担惊受怕,住院了。孔洁的血流满了半只洗衣桶。老法医说,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有这么大的仇恨。”说到这里他揉搓眼皮,“你到底和她有什么仇恨?”

“没有仇恨。”

“不可能。”

“真的没有。”

“既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地杀害她?”

“不为什么。”

他将茶杯猛然掷在地上,他的同事吓了一大跳。他倾过半个身子,敲着桌子,对我咆哮:“什么叫做不为什么?”

我低下头,感到一丝不安,但我知道,他无论是在气势上还是在技术上都输了,他很明显走进了一条错误的轨道。“你说呀。”他继续敲着桌子。

“没什么好说的。”

他走过来,提起我的衣领,抡起拳头要揍我。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他揍了左脸,我还会将右脸送上去,胜利者是不会气急败坏的。他的同事劝住他。很久以后他才平静下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和别人闲聊,说到他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儿子,高考考得不好,不敢回家,在外鬼混,被他找回来狠揍,但是揍一下对方就是揍一下自己,“揍完了,我就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人生也没什么过不去的事。”

他陷入自己的情绪里,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们应该一起渡过这难关。孩子,你真就和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

“没有。”

“没有为什么还在她死后扎上三十七刀?”

“你不懂。”

“是不是你喜欢她,而她不喜欢你?”

“不是。”

“是不是她曾经无情地羞辱过你?”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直视着他,说:“我也很想知道。”

血液蹿上他的脸,使那里变得像炸药桶一般阴沉。他战栗着走向电视柜,取来相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口吃着说:“告诉我,他是谁?”

“我爸爸。”

爸爸眼神枯竭,皮瘦进骨头里,彼时他正处于癌症晚期,却对着镜头摆出一个巨大的笑容。我想到他的一生,长大,读书,挖煤,结婚,生子,得病,死亡。甚至可以更简单点,出生,死亡。每个人都是这样,正陷入审讯僵局的老头儿是这样,他旁边的我也是这样。

他摇动相框,激动地说:“你知道是谁供养你长大的吗?”

我没有回答。

“是他。”接着他又说,“你知道为了供养你他遭了什么罪吗?”

“癌症。”他又回答了自己,接下来还讲了一通可怜天下父母心之类的道理,最后以一句话总结:“你对得起他吗?”

“挺对不起的。”

他将脸转向与席的众人:“你们说是不是?谁没有父母,干出这样的事情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么?”那些人愣着,接着此起彼伏地应承。我觉得这游戏太低级了。随后他把遗像端端正正地摆在我面前,要我悔过,并说:“你是不是多少可以和他掏掏心窝子?”

“不可以。”

我感觉除他之外的所有警察都很满意这个答案。我又微笑着强调了一遍:“不能。”这个二级警督倒向座椅,像蒸汽机一样冒气,不停地说,畜生,畜生。我知道审讯快结束了。不久他果然站起来,手一挥,以极大的愤怒冲我喊:“滚。”

第十三章 游戏Ⅰ

接下来,关于我为什么杀人,

像困扰法老的谜语,引起人们的兴趣。

接下来,关于我为什么杀人,像困扰法老的谜语,引起人们的兴趣。他们好像终于等到可以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的机会,兴冲冲地接踵而至。他们也不尽是想当然,有些看过我的书信、课本,有些则调查过我的同学、亲戚和老师,但我让他们统一带着挫败感回去。我觉得既然有这个筹码,何不多玩一会儿。

那些狱友甚至对我产生嫉妒。

一般说来,看守所关押的都是变态的家伙。他们有着隐秘的自尊心,不愿讲述犯下的罪行,就像那是喝多后一次让人痛心的失误,却又总是在彼此面前注意保持由不同罪行带来的威严。比如杀过人的总是要比小偷来得趾高气扬。我进去时被问及,说杀死人,死后捅三十七刀,肠子流满洗衣机,他们便不再与我说话。

他们恼火于我总是被提审,每当此时,他们都会吹口哨,阴阳怪气地说些“又要挨打了”之类的话。这是因为面子,他们很早就交代一空。

有一夜,我轻声地,几乎像是鬼魂般飘向墙角。他们盖着毯子,面朝着墙,正打着呼噜。可当我刚掏出东西撒尿,他们便悄然围过来,将我的头扳进他们的臂弯。我听说过类似的事,便极度恐惧地弹跳,大声喊叫。

他们差点将我捂死。

我不知道挨了多少个耳光,就像总有一个农民用打谷板子拍打着土地。然后他们提起尿桶,将尿浇到我脸上。我感觉那铺天盖地而来的不是液体,而是浓烈的固体肥,头顿时歪斜下来。牢头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脖子几乎扭断。

“就你逞能。”他说。

“为什么杀她?”他接下来说。

我拒绝回答。他的拳头便要揍向我的面颊骨。我闻到青石呼呼飞来的腥气,全身战栗,号叫道:“婶子,因为婶子。”

“婶子?”

“是,婶子歧视我。”

“她歧视你跟你杀同学有什么关系?”

“我想向她证明,我不是好惹的。”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块铁轻快刮过,接着是猛烈的、难以遏制的笑声。整个牢房跟着笑起来,就像花儿开满原野。他们觉得我的回答很可笑,但是又很满意。牢头说:“你完全可以杀你婶子,杀同学干吗?”

“婶子力气大,不如同学好杀。”

牢头把另一只手伸出去,轻微摆动,像是提醒大家不要笑。“我开始还以为你是个东西。”他这样说完,大家才一个个弯下腰,捂着肚子念“力气大”、“不好杀”,跳来跳去,笑闹了很久。我决定像香港电影教育的那样,在长长的岁月里慢慢磨牙刷柄,等有一天它尖到足够杀人时,从牢头开始,逐个刺杀。这本是隐忍的事,但当我看见歪倒在地的尿桶,屈辱的泪水又冲出来。此时牢头正打着哈欠,往松弛的肚皮上抖毯子。我扔掉擦拭的毛巾,猛然提起尿桶,砸向他的头。他往下倒去。随后我像抓着巨石,不停地朝他仰起的脸砸去,几乎将它砸烂。

我觉得他死了,转过身来扫视那些瑟瑟发抖的狱友,叵耐牢头又伸手抓我裤腿。我听到他啐出一口血,说“来啊,来打死我”,我便又操起尿桶重击下去。他哦了一声,四肢摊开,沉稳地睡着了。“是他叫我打死他的。”我对着低呼的他们说。我觉得这样说很软弱,又咬牙切齿地补充:“杀死一个是死,杀死两个也是。”这些人便像明白了什么,不停地敲脸盆。看守所很快充满辟邪的声音,像菜市场一样热闹。

最终我被换到单间去了。

审讯人员提审我:“为什么要杀孔洁?”

“我恨我的婶子。”

“恨你的婶子,为什么要杀孔洁?”

“我杀不了婶子,但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从逻辑上说,这个理由很牵强,但还能成立。为了增强说服力,我交代我其实也想顺便强奸孔洁,同时把隔壁何老头儿也扯进来,编造出他和婶子大量残害我的事情,就像他们是勾搭已久的团伙。最后我说,我的婶子是一个有着农村思想、小农意识和市侩哲学的女人。他们眼睛亮了,看得出,原本松动的逻辑链因为这几个词一下变得坚实无比。我很满意。

事实证明,一个男人很难被杀死。在放风时,我看到牢头被搀扶着行走,脸又青又肿。他看见我,眼里露出有仇不能报的焦躁。我知道这不是装的,如不是有看守,他笃定愿意付出死刑的代价冲上来将我掐死。我斜视着他,抛了个媚眼。我想这对他的健康有害。

几天后,我被带进会议室。坐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推开,一个戴老花镜、白发梳得分毫不乱的男子连续向检察人员鞠躬,谄媚地说“要得要得”,才走进来。这是一个很坏的印象。我意识到他是一个走狗。

他像早就认识我,客气地问他应该坐在哪里。我说这有什么关系吗?他说只是不想给我带来任何压力。他最终搬凳子坐到我对面。这时我才知道他说得对,他坐在这个位置,让我感觉整个身体落在他的眼神之下,很不舒服。但我什么也没说。

第十四章 游戏Ⅱ

“你可以放松点,”他说,“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不会在法律上制裁你,也不会对你作任何道德评判。我是一个六十四岁的老头儿,而你只有十九岁,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平等地位。我们可以交交心,我们能在这个特定的地方交心,是缘分。”

我接过他递来的名片,上边写着:市教育学会副会长、省家庭教育研究会研究员。

他看着我看它,说:“这只是一个普通身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问我是否也来一根。我默然接过,他凑过来点火。我想到在一部电影里,一个点火的人被囚犯用手铐勒住咽喉,成为人质。打火机老也打不着,他便一直耐心地打。我因此对他的印象好了起来。我觉得也许可以和他交流一下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个想法有着一种近乎数学的美,和由美带来的妥帖,它需要一个值得托付的知音来听。我觉得他只要听就可以了。

他从包内翻出一堆活页材料,蘸着口水翻,看见有红笔做过记录的,便抽出放在一边。他一直这样忙活着。我孤独地抽着烟。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抽烟,我不知道它的味道竟是这样的,有些粪气,我像喝了很多劣质啤酒,脑子晕晕沉沉。阳光这时从窗外大把射入,我在狱中曾无数次渴望它,现在却感觉身体又热又痒。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将材料在桌面上抖齐。他抬起头,嗯了一声,将左手五指拢在一起(就像要捏住一只蚊子),说:“你认为这件事是个别事件,还是社会普遍性事件?”

“个别事件。”

“嗯。它看起来是个别事件,但个别和普遍是对立统一的,普遍性寓于个别之中,个别又体现着普遍性。我们必须找出这里边的原因。”

我觉得对话关系被破坏了。他说得没错,但这是没有任何营养的正确。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显摆一下学问。他的声音像老绵羊,透露出让人温暖的阴柔,长相也和善,他本可以充当好一个聆听角色的。

他果然问到我五岁之前和谁一起生活。

“爷爷奶奶。”

“你在他们身上得到了什么?”

“爱。”

“是什么形式的爱?”

“溺爱。”

“溺爱到什么程度?”

我信口开河,讲出许多感人故事,他捉笔快速记录。在我停止讲述的空隙里,他在材料上来回画线,就像在推算一道算术题。我看到他这样就像要得出答案了,便蔑视得不行。他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对五岁前的时光存在过多记忆。此后我顺应他回溯了短短的一生,我何时回到父母身边,何时离开,如何在乡村、县城和省会之间转学,如何因为各种压力的增长、缠绕而走到临界点。

“离开以你为中心的生活环境,对你有利还是不利?”

“弊大于利,因此我杀了孔洁。”我这样说完,他跟踪记录的笔也兴奋地蹦跳起来,最后重重戳在笔记本上。然后他站起来,像科学家配置出新药水,文学家写完代表作,陷入到创造的巨大喜悦当中。如不是警察阻拦,我想他会将我严严实实地抱住。最后他几乎是用了极大的痛苦才控制住这种喜悦,故作忧伤地说:“你啊,你就是典型的失宠王子。”

“不,我是救世主。”

我对他掸掸手,心里交织着无尽的嫌恶和失望。

两天后,我被再次带进会议室,那里架着一台摄像机。我感到一种庄重的压力,就像自己站在高台之上,被风刮动衣襟,底下有成千上万人翘首以待。我将习惯塌着的腰身挺直,表现得既不颓丧,也不轻佻。我在刻苦表演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消解紧张局面的是对面的女记者。会议桌早已搬开,她和我之间没有任何阻隔,她留着烫起的短发,皮肤白皙,脸庞微胖而圆润,穿麻灰色西服、黑蓝色套裙,正倾着上身,将交叉并拢的十指落放于跷起的膝盖上,微笑着看我(就像微笑是作为器官长在嘴角一样)。她的头是抬着的,因此目光略微仰视于我。她的目光从不脱离我。

我像被施了魔咒,突然涌现出强烈的诉求冲动。我在等她的指示。她点了下头,说:“不要老想着镜头。”

“嗯。”我甚至变得羞涩。她的牙齿洁白而整齐,语调缓和,像轻拂树叶的风,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个字都能让人清晰地感触到。她递给我一张当天的报纸。那位教育学会副会长在接受采访时认为有三个原因导致我杀人:一、家庭教育的失败;二、高考的压力;三、社会环境的不良影响。同时他认为应该用三句话来防范此类事件:一、了解和理解;二、细心和耐心;三、平等和对等。

她问:“你怎么看?”

“放屁。”我已经揣摩到她的意思,她果然宽和地笑了。

“那么你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排解,我想排解。”

“排解什么?”她点点头,眼神放射出鼓励的火光,这让我更加迫不及待地往下说。我确实说了一句两句,但会议室突然闯进一位中年男子(就像一只陌生的雄狮悍然闯入我和一只母狮的领地)。他递上纸条,她看过,斜靠在椅子上,和走出去的他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这让我觉得她和我不再有什么关系。

我住了嘴。

“排解什么?”她忧心忡忡地问,并没有记住我刚才说的。

“没什么。”我说。

接下来我又说:“我一度觉得你像我表姐。”

她似乎很感兴趣,将头倾到前边来。我感到没有比这更虚伪的事了。我本来觉得她像表姐一样值得信赖,但现在却看出,她的一切真诚都只是技术层面上的。她在试图骗取我的答案。她每一步都是为着这个,甚至于连早上怎样化妆也是为着这个。一旦我交代完毕,她便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与同事击掌相庆。

“接着刚才的说。”她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

场面因此陷入尴尬,这大概也是她没预料到的。随后为完成任务,她开始不着边际地发问:“寄居在别人家里是种什么感觉?”

“我可以告诉你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并不总是充满火星。”这个回答几乎是我对她最后的仁慈了,但她没有把握住,她仓促地接着问:“为什么没有找到灭火器?”

“灭火器?”

“我指的是消除杀人冲动的灭火器。”

“不存在灭火器。”

“为什么?”

“因为整个土壤都在燃烧,即使有灭火器也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