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像发现了事物间神秘的联系,兴奋地说:“很像你。”我连续拍他后脑,将他拍走了。我们吃过饭,就分别了,我朝着我的方向走,走上几十步转回来,借着夜色跟踪他。他好像一直在反刍某事,走着走着,全然不顾地笑起来。终于走到一处土坡时,他跳进地沟,爬进一扇洞开的窗户。那土坡是半截路,两边长满蒿草,高耸得和那间青砖老屋平行,因此我毫不费力地爬到屋顶,将明瓦揭开一点,借着几厘米的缝隙朝屋内看。
一个衰颓的老头儿坐在太师椅上,脚伸进盛满凉水的桶里,闭眼将收音机举到耳边,慢慢调台,有时还拉扯天线。一只猫静卧在桌子上。小孩走过去时,它跳到别处,继续卧着。小孩没弄出什么声音,动作却极其嚣张。他叉着腰,大踏步走来走去,有时还懊恼地拍脑袋。
小孩找到橱柜,从中拉出小皮箱,搬到灯光照射的桌面,取出细长的铁丝套弄。他套弄时和我一样,脑袋侧向一边,好像在谛听锁芯里的细微响动。地上是巨大的影子。后来他走进厨房,取来一勺油,细细倒入锁孔,又伸铁丝进去。未过多久,锁咔嗒一声弹开。他没有朝老头儿看,而是对准我这里,紧张地望。我呆住,要将脑袋缩回,又想到他要是看见便是已看见的,便继续看。他找出皮筋扎着的一只塑料袋,窃到一把零钱,蘸着口水欣喜地数,然后踩上凳子,准备从窗户走出去。我趴着,等他走向土坡低处,消失于黑夜。
他却又从窗户上退回去。那只猫和他好像是很熟的朋友。他捉住它,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同时从兜里掏东西。那应该是食物。猫眯上眼,像人类那样打满一个哈欠。他掏出的却是一根细绳,他嬉笑着绕到它的脖子上,忽而发力,捉住绳子两端反方向拉死。猫瞬间张开嘴巴,所有的叫唤都化为浓重的叹息,缓缓飘出。为了彻底弄死它,他咬牙切齿,仰起身子来,这样猫便站得笔直。它的后腿不停地小心踩踏,试图在他大腿上站稳,前爪却疯狂抓扑,像是空中蹿出不少老鼠。它的毛发也根根竖起来。他疲惫不堪地松手时,它像是木猫般栽倒。
他出了太多的汗,但还是将它小心地放在老人膝上。他爬出窗户,小跑着离开地沟。我想吐,而老人听到一段好戏时,还会轻抚它的毛发,就好像它是值得分享的知己。
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次日当我从出租屋出来吃早餐时,小孩恰好走来。我惊愕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第一天我就跟踪到你。”他说着这样的事实时仍然带着笑,这让我感到既恶心又毛骨悚然。我决定连押金也不要,取过包就走。他捉住我衣袖:“你一走就没人和我玩了。你是好人,他们都不帮我。”我掸他,他却拉得更用力,脸上同时涌出两种表情,既有真切的哭意,又有讨好的笑容。我打他,他便彻底哀伤地松手,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走的。”我被这近似情话的话弄蒙,眼睁睁地看着他留下一个背影。
他快走出院门时,我喊出一声,他转过身也喊。我示意他先说,他便说:“哥,我看中一件东西了。”
“要多少钱?”
“我有钱,我昨天搞到几十块。”
“你自己买就是了,不用管我。”
“我想买来送你。电视里和你这样的人都有领带。我来问你喜欢不喜欢红色的。”
“不必了。”
“非要送的,你先别走。”
他看着我,向后退,好像怕我走掉,然后转身跑了。我进房提包,走到路上,已看不见他。走出几十米,我躲到树荫下,回忆这难得的义气,掏出望远镜寻他。那边人走来走去,就像活动的屏障移来移去,怎么也找不着他。我准备收起它时,他又匆匆走进镜头,后头跟着三个高大的警察。他们等着红绿灯,他踮着脚,用手蹭着肮脏的军服,仰头和他们交谈。恬不知耻。我僵住,手不停颤抖,汗像饿鼠倾巢而出。我一直看着他极其大声地分辩,并用手指向我这边,还陷在那极度的、像泥潭一样深的震撼里,就好像神给我下了一个定咒。一名警察用食指点着脸颊,朝这边看着,忽而大手一挥,剩余的两名警察便分两边包抄来,他自己则沿着直线大步流星走来。直到这时,直到追捕我的事实明确地发生了,我才知道将望远镜塞进包,挎着它,拉紧背带,没命地跑。腿蹬到地上时,我感到它蹬得不够有力,抬起时,又觉得过于沉重。我像是踩着棉花,在深水里跳着。我将自己跑成目标了。后边传来警察的声音:“你等下,等下。”我听出里边的气急败坏和虚弱,反而跑得欢了。我就像参加奥运会百米决赛一样,让腿脚像弹簧一样落下,双手不停剪切,脑袋一啄一啄,一头啄进空气中。街边的人不断停下来,呆呆地看着我。我想风会刮他们一脸。警察追上几十步,都岔了气,勉强喊:“再跑我就开枪了。”开吧。此时我已物我两忘,正为着奔跑本身而奔跑。
我跑在时间的最前列。在过去,时间是凝滞的,过去是现在,现在是未来,昨天、今天、明天组成一个混沌的整体,疆界无穷无尽。现在它却像一枚急速前移的箭头,一个射出去的点。它光明、剽悍、无所畏惧,像毒辣的阳光,凶猛地刺进每一个到来的未来,将它烧成矿渣一般黑暗的过去。我决定跑得粉碎。我感觉它的味道就像压缩了一头整牛的小牛肉干,包含了一整个天下的悬空停住的汗珠,如此充实、简练,充满张力。
一辆黑车将幻景击碎。它沾染了汽车所有的毛病,破旧不堪,咔咔作响,随时可能趴卧于地,在道路上划出粗笨的伤口。但它从无到有,从距离遥远到几乎撞飞我,只花了六七秒时间。我被迫钻入窄小的巷道。这世界永不缺多管闲事的人,又有好几辆摩托车跟着追进巷子。这些黑车暗地里对警察咬牙切齿,现在却迸发出与有荣焉的豪迈,这些卑贱成性的黑车!它们迫使我不停抛掷煤筐、啤酒瓶、破旧椅子甚至可能还坐着小孩的童车。我每跑几步,都有一扇木门洞开。它们温柔、焦急地看着我,承诺给我衣柜、鼠洞、地道,恳请我进去。但自打在火车上做了那个可怕的梦后,我便再也不信它们。
我宁可死在路上。
我在这个强壮的上午,奔行于迷宫一样的巷道。四下寂静,阳光静静越过屋顶,照射到墙上。我的黑影不停掠过那里,就像电影一样不真实。而我又随时感到,那些摩托(那些现代机械的杰作)就要蹿出来,在地上奋起巨蹄,将爪子和牙齿凶狠地扑到我屁股上。
我突然停下。我像是受到上帝的启示,停下来,缓缓走向拐角隐处。一辆摩托车遥遥领先驶来,上边坐着一名精干的警察。他驰骋于这险恶的石道就像飞奔在高速公路上。跟随他一起到来的是呜呜叫的警笛。我等到它旋风般刮过时,冲出来一把推倒他。摩托车像斩首的龙,斜冲向墙壁,前轮连续吃了十几下墙砖,才停住。车身一百八十度大旋转。可怜的警察像一袋水泥一样摔下去,躺在墙角,被它又撞又挤,直到它自己感觉无趣,悄然滑向远处。他坐在那里,曾经掸了下灰尘,想站起来,突然眼睛翻白,一下又坐回去。一颗来自太空的水滴落下来,在他面前砸开。他的眼睛闭上,胸口令人揪心地起起伏伏。几位居民匆匆出门,我对着他们说:“有个人朝那边跑了。快。”
我快步走了一阵,看见一辆没锁的自行车,便骑着它冲到菜市场,趁着人多,又混进隔壁小商品市场。在那里我看见一辆出租车,拉开门坐进后座。师傅问去哪里,我说等一下,等一个人。我打开手机,悄悄将它塞进座位沙发的结合处,然后找借口下来。我一直看着它拐出门,才从后边墙洞钻出去,去了火车站货场。
我沿着铁轨边的小道朝着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走。他们一定会封死所有交通要道,但不会在铁轨上拦截。他们不会知道一个逃犯会默默沿着铁轨走出他们的城市。而在此前,他们看到生死未卜的同事,会思考一个愚蠢的问题:救人,还是捉人?
我觉得自己一下成熟了。
第十章 结束Ⅰ
在随时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逃亡像捉迷藏。我去敲门,跑掉,他们冲出,四散寻找,然后恼羞成怒地站在荒野。我跑丢了一只鞋。当某一天看见T市界碑时,我目瞪口呆。它是杀人当日我搭乘火车计划中的目的地,那里住着表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瞎跑,潜意识却叫我来到此地。我感到疲惫难以遏制,就像耕作一天的牛在黄昏望见村庄的轮廓。
我搭车来到城郊,登上长满树的山。远处有块平地,一条弯曲的公路穿透它,不时有车辆像幽灵般蹿过。路西边是栋孤零零的屋,表姐出嫁时只有一层,现在加盖了一层,但没有贴瓷砖,油黑的砖瓦和鲜亮的铝合金窗形成对比。路边树荫下搭着瓜棚,三四个赤膊的汉子打着扑克。我觉得他们是便衣。第一,他们吹的电扇,电线是从房屋那边接来的;第二,他们的背部粉红娇嫩。
房屋大门紧闭,像是无人,等到正午,炊烟又升起。几只虫子像拉紧发条的玩具般叫起来。我感到一种被阻隔的痛苦,就像吊在房梁,嘴巴被粘死,看着毫不知情的家人围桌谈话、吃饭。
在随时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多年前,当我来到这里参加她的婚礼时,她还是那样,胸部长着两个硬涩的梨子,因为干瘦,腿显得分外地长。她一直将我们送到无法再送的地方,才转身回去,她走远了,回头停住,泪眼婆娑地看着这边,手摇得越来越慢,最后停滞在空中,好像从此诀别了。我爸爸死时,她回来过一次,扶着姑妈。姑妈得的癌症比爸爸还重,但是生命力更强,满头白发,面色坚毅,像烈士一样毫不屈服,而表姐的眼睛哭成了桃子。
我在葬礼上无所适从,像是极不情愿地被人推上舞台。我知道应该哭泣,眼窝却越发干燥。叔叔和妈妈也是这样,叔叔坐在棺材边一口接一口抽烟(后来他戒了,好像我爸爸是因为抽烟才得的癌)。妈妈一直步态沉滞地游移,那些女眷本已干号,见她如此,便也不好意思哭了。葬礼像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直到表姐扶着身形庞大的姑妈,在稀疏的鞭炮声中,指挥仪仗队从桥那边走来,我才翻江倒海,泪流满面。
我看到这脆弱血脉的另一支从桥那边走过来。我死了爸。我只有一个爸,死了。表姐擦着无声的泪水,将我的头掖在臂弯里,将我保护起来,从此不让这天、这地、这人、这黑夜来恐吓我。她总是忧心忡忡地望我一眼,就好像她才是母亲。她这么一望,想到我从今往后像个孤儿了,泪水便又汹涌出来。
我现在只是想见见她。
我等到瓜棚的人停掉电风扇,坐一辆开来的面包车走了,才走下山。到山脚时,表姐恰好低头抱着一捆草出来。她背对我,弓着身子,用铡刀铡着它们。屋两边长满杂草,路边有块已收割的稻田,虫子在犁过的泥面上跳来跳去,一阵风吹来,光灿灿的树叶不停抖动,寂静得瘆人。表姐干得很麻利,嚓一声,一段整齐的草无声地落进筐内,接着又嚓一声。她完全沉浸在节奏里。
我听见沙地上自己迟疑的脚步声。
我感觉她是个诱饵。万物此时像先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就像我正一步步踏进口袋。我行至半路了,进退不得,背部阵阵发凉。她这时像是预感到什么,停止铡草,缓缓转过身来。“你是?”她只这么一问,便将自己吓坏了。她张大嘴巴想喊,却像是在梦魇中,自欺欺人、用力地喊,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她哆嗦着退到案台边,抓起一把草。
我看见她挥舞着这自认为是武器的软草。我看着她可笑地这样干,可是没有什么比这更伤害人的了。我的双手伸展,五指岔开,腿脚仍保持前行的姿态,人却石化了。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但很快我便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我可不想陷在这里,让自己冒出自作多情的焦味。于是我极不耐烦地摆手,说:“我只不过想找你讨口水喝。”
我喝过就走。
她陷入困境,僵住没有反应。太阳太烈了,照出她脸上的皱纹以及劣质的粉底,丝丝缕缕,颗颗粒粒。她胸部铺张(像两个盘子),牛仔裤再也包不住髋部,裤缝随时要炸开,而下边短缺不少,露出黄黑的小腿和脚踝。她就像中年妇女馊掉了。我说:“我喝口水就走,绝不麻烦你。”
她望望旁边,嘴唇哆嗦。我起先以为她是害怕,后来看出是唇语。她用抹过鲜艳口红的嘴唇描出几个无声的字:“快跑,快点跑。”我猛地回到自己的处境中,转身就跑,快要在沙地上滑倒时,匆忙奔向公路。我听到无数枪栓拉动,狼狗集体喷出低吼(那呼吸带着浓烈的腥气)。一辆汽车像是摩托艇般奔驰在湖面,劈波斩浪而来。
浓重的汽油味快要将我呛死。
我笨拙地、徒劳地抬腿,很快虚脱,一把扑倒在路边的斜坡,金星狂崩,但它呼啸着冲过去了。它冲起来速度那么快,以致很快在我的视野里变成一个移动的小盒子,就像它才是逃命似的。
公路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动物。远处也没有警笛。太阳照在柏油路上,像照着一堆凝滞的、缓缓起伏的波浪。我朝那边望,屋门已经关好,窗户拉上帘子,没铡好的草在风的吹动下,杂乱地起舞。她胖了啊,有鱼尾纹和孩子,小富即安,一心一意巴结丈夫,像是亏欠他一样天天哄他,给他做吃的,赚钱。而我是猛然侵入这平静生活的恶魔。
我走回山上,继续观察。很久以后,一个肚子滚圆、嘴唇肥肿的男子才蹒跚走来,缓缓叫她的名字。她拉开门,紧张地张望,忽然一把抱住他。他拍她背部,她便哭起来,鼻子下都冒出气泡。他又松开她,拉起弓步,啪,两手一拍,让左手平伸,右手高举,向下剁,做出斩首的动作,于是她笑起来。她不知道笑会从哭中突然生出,因此顿住。等到他捡起石头,大声喊叫着向路那边虚拟的敌人扔时,她便彻底大笑起来。我扔掉望远镜,让它滚下山去。
我与这个世界彻底断裂开了,就像手术后发现少了一双脚,或者阳具。我感到恐惧,不敢相信又沦陷于这空荡荡,觉得所有事都无以为继。我听任肠腹支配,去寻找食物。我走进小超市,看见店主(兼收银员)端着一瓷缸冷开水,慢慢吃面包,旁边还放着五六个。她已经吃过一些,还要往下吃。这让我多少想到妈妈,妈妈总是将过期食品带回家,一个人慢慢吃完。
我说:“你能不能不吃?”她停住咀嚼。我掏出二十元,“扔了吧。”她接过钱,百思不得其解。我走出去后回头望,她又喝上一口水,将手头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
我走进烩面馆。门口的姑娘鞠躬,说“欢迎光临”。我看着她嘴唇紧闭,感觉奇异。等下一个顾客进来,我发现情形还是这样,她的嘴唇并不张开,而声音已嗡嗡地传出来。这是一种超自然,就像派发传单的人最终可以像削萝卜那样将传单削向每个路人。这是生活的主旨。
无聊。
重复。
秩序。
圈套。
囚徒。
第十一章 结束Ⅱ
我花二十元在洗浴中心洗澡,然后又花十元过夜。我靠在大堂沙发床上,很久以来第一次从容地看电视。那是个女播音员,穿着蓝色上衣,微烫了头发,形象端正,话语却像是子弹。她像是端着一大箱子弹,将它们扫射出来。没有一个错字,她一定受过长久的训练。因为这点,我觉得所有的新闻被播放出来时,都不经过她大脑。她对所有的事,欢喜的、哀伤的、愤怒的、苍白的,都保持一种严肃的态度。
她播完“二百民居遭森林大火吞噬”,翻过稿纸,接着念“人肉炸弹致三十余人伤亡”。她将稿纸翻完了,及时挤出笑容,节目便结束了。没有我,我被遗忘了,或者说被淘汰了。我一直以为新闻是正义的事业,现在却觉得没有什么比它更无耻,它满含热泪地拉住受难者的手,聆听对方倾吐,却在有新的热闹时甩手而去。它不停地向消费者提供新鲜热辣的信息。我过期了,没价值了。现在就是我自己也觉得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了。
大堂慢慢传出鼾声,它们此起彼伏,互相传染,就像有一群河马凑在耳边吼来吼去。我几次一跃而起,想找根细铁丝,勒进他们肥硕的颈窝。服务员看到动静,说楼上可以休息,我便跟着上去。
我被安排进单间,一名看起来和妈妈一样大的女子提包进来。我感到紧张。因为她像在自家卫生间那样,毫无顾忌地脱T恤,解胸罩,褪裙子和内裤。她将松弛黑黄的乳房、肚脐以及阴部露出来。在想象中,性是神秘的,像祭祀,举行前应有一套程序,但是现在她直接将性器递送过来(就像递送一盘瓜子)。我坐在床上连连后退,被扯下裤头。她捉住勃起的阳具,生硬地套弄(就像是用一张砂纸上下摩擦)。我恳求别动了,她便磨着两个膝盖,爬上来,直接坐于阳具上。我试图推她的腰,她整个身子却像石磙毫不留情地碾起来。她一边碾,一边像是受到很大伤害,放肆地喊叫。我咕哝了好几句,她仍旧沉浸在劳动一般的号子中,直到我说够了,她才停止叫喊。
她习惯性地碾着。我说:“完了。”
她当下停住,摸摸下身,说这样啊,便毫不留情地爬起来,一只脚跳着穿内裤。我悲哀地伸出手,想让她等一下。她却是三两下穿好衣服,蹬上高跟鞋,走掉。
我下到二楼,鼾声像大合唱,越发高潮,便继续往下走,到了澡堂,服务生殷勤地递上毛巾,对着我笑。我觉得这笑饶有深意。那个小姐一定将我早泄的事传遍了洗浴中心:刚刚那个小伙子一进去就射了。我感觉受了奇耻大辱。
我躺在搓背床上失眠一夜。水管连接处应是螺丝松了,水流经过时有一些溢出来,像壁虎抱着管子慢慢爬行,终于累积到一定重量时,猛然滴落,寂静的澡堂便出现嗒的一声,像是遥远的陨石在黑夜中砸入海洋。我被寂寞杀得伤痕累累。
我搭乘早班车去了西边的青山。青山古名叫秦山,相传秦始皇扫六国,南巡至此,以鞭开道,以剑削峰,定为皇脉。我来却只为登上森林之巅,看一次日出。我到时,已经有些人在等着。我们在漆黑之中彼此不认识,像是共同等待一位神医。
天际用了很久才从黑暗变成青蒙,逐渐有了微弱的红。我知那是它从海里缓缓游来。当它从云雾中浮出一角时,大家雀跃,它亦不负众望,像一枚橙色乒乓球朝上浮游,越浮越大,越浮越热,终像是张开双臂,迈开大步朝我们走来。我感到一种被逼视的恐惧。我逃不过它的魔掌。
但过大的热情使它在半路迸出火苗。先是边沿像草席烧起来,接着火势扩展全身,将它烧成一面纯金的镜子,使肉眼再难接触。最后,这无数的金块和光明开始熔化、掉落,它便扔下我们,极其有力地蹿上天空,在那里烙出一个光明的黑洞,从此定格,就像我们平日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太阳。我身上出油,衣服湿透,皮肤酥痒,因为缺乏睡眠,恶心得想吐。
我背着包走到山背后,那里尚有一些阴影。我见四周无人,抛掉旅行包,猛然大喊:“我在这里。”声音像平抛向水面的小石块,在云层上一跳一跳,一路蹿入天空。然后我取出最后三张钱。它们编号的最后一位数字分别是1、2、3。
1.继续逃亡;
2.自首;
3.自杀。
我决定听从上帝的旨意。我来回插动它们,直到再也分辨不出它们。我本想抽最外边的,翻开的却是中间一张,HQ24947723,上边有圆珠笔写着的歪斜名字:李继锡。它一定曾被一位赚不到钱的农民拥有过。现在它要我自杀。
我从包里找出尼龙索(我就知道有这一遭),像木匠一样不停拍打树木,挑中一棵有几百年历史的,它必定经历过无数的冰雹、雷电、积雪,还会继续往下经历。我搬来两块石头,垒好,将绳索打结,挂在粗硬的枝上,走上前去,我平视天下。密匝的树林之外是一条盘旋的公路,往下是小盒子似的房屋,人如蝼蚁,熙熙攘攘。
我踩上去,套好头,用脚掌蹭翻石头,便感觉人倒飞到天空,接着又猛然顺回来,疯狂坠落,就像坐着失控的电梯。这个时间看起来很久,仓促间,又停在半空,脖子像是被圈起来的锯齿刺入,钩住。身躯的血液一下冲上来,可只三两下它们又软弱地逃回相反方向。我感觉身体末梢又痒又疼,接下来全然麻木,只有脖子以上像被汽车碾过,所有器官都在痛苦地往外挤。
天空越退越高,越退越远,我晃来晃去。遥远的地方传来树枝慢慢断裂的声音。我又晃动了一会儿,才像一袋猪肉猛然掉落于地。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喘不出气,因此滚来滚去,试图掰开锁住颈部的巨爪。我掰不开,又爬起来,抠着脖子跌跌撞撞地走。我现在死不了,也活不下去,我彻彻底底地疯掉了。
我忘了是谁赶过来用小刀割开它,我只记得在自由到来时,身体抽搐不止。很久以后,直到血液各自归位,并重新运转起来,我才平静下来。我站起来,让汗出完,才拨开游客,夹着一裤裆的屎,极度饥饿地走下去。我在冰冷的湖水中清洗自己,决定再也不搞死自己了。
山腰有座小镇。店铺的旗帜迎风飘扬,到处冒着包子热腾腾的气息,一些当地村民摆出核桃、杏仁等特产,一辆接一辆的旅游大巴从公路上驶来,游客跟在导游后边,好奇地看着这所谓的名胜。我像从凄寒的极地走入花花世界。他们不知道我遭的难,他们不知道我刚刚经历了多大的悲剧。
我吃完早餐,元气恢复过来,便找小卖部打电话。那边听起来很懊恼:“谁啊?”
“李勇吗?是我。”
“你是谁?”
“我。”
他反应过来,支支吾吾。我接着说:“别慌,我只为告诉你一句话,每年今天给我祭酒,下辈子还做你哥。”这个窝囊废便哭了:“一定,一定。”我本想打探些关于我的消息,但觉得这些都可以想象,便挂掉了。
我找到一家阴凉的台球摊,拿起球杆,一人打起来。老板是做生意的,走来和我打。我拿出最后的三百元,用石头压在桌沿,说:“一百元一局。”老板细看很久,不肯应承,只说先打一局试试。
我觉得他提出试试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是个急性子,出杆欠考虑。即使有的球只能轻推,他也会轰出一个狠杆。我却处处小心翼翼,努力将战局拉长。这并不符合我的风格,但现在我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我像陪着领导打牌,让他赢,又不让他赢绝。有几回他嫌我出杆太慢,嘴里不干净,我便跟着他一气乱轰,终于是将他挽留下来。
我控制着他,战局还有时间,直到台球摊又来了一伙人,才暴露出真性,手起杆落,一连四杆,将老板打得张口结舌。我说:“我只是想让你陪我消磨一下时间。”对方看起来受到很大侮辱,单手提着杆子,狠狠敲桌沿。我头也不回地走向旁边冰柜,丢出一百元,要了一瓶可乐一包烟,“别找了。”然后我喝一口可乐,抽一口烟,看着那新来的穿衬衣西裤皮鞋、夹公文包的几个人,走来走去。他们几次看见我,却否定了我。我仰着头粗鲁地说:“找谁呢?”
他们便走来,从包里取出照片来,指点给我看。我看到我,胡子拉碴,头发蓬松,眼神冷漠,我觉得就是我自己也不太认识他了。我说:“你们太嫩了。”他们被羞辱了,转身要走,我叼着烟头,伸出双手。烟雾上行,熏着眼皮,因此我是眯着眼睛说这句话的:“我杀了孔洁。”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像豺狼虎豹蜂拥而上,不停地压我的肩膀,踹我的腿,试图将我推倒在地。我愤恨地说:“要跑我早跑了。”
他们将我塞上车后就懂礼了。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一个杀人犯,不是小混混。我感觉他们甚至将我当成名贵的瓷器,生怕摔坏了。他们掩饰不住自恋,不停地问我:“你怎么一下看出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