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走一边将掺着鼠药的饼干渣倒在路边,后来手实在抖,便扔了袋子。哨兵背对着我,笔直地站着,我将拖鞋拖得很轻,想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明白这自信其实一击即溃,我的背部说不定就有块血迹像花朵般愚蠢地开着。在穿上它前是不是检查过,已不记得了,我想走回去。这时他的右腿像是抽筋,轻抖一下,接着一只鞋离开地面。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过身来。我僵在原地,双腿狠狠摇动,发出要命的声响(我怎么就不穿一条长裤出来呢)。我哆嗦着嘴唇,不知作何解释,就等他走下来逮住我。但他认出帽子下的我后,露出亲密的笑容。他嘴唇启动,像是有很多话说。我绵软无力地摇头,他便只说了一句:“你不舒服?”我点点头,走过去。我想他很孤独,找不到分享秘密的人。
我的身躯完整通过岗哨时,所有器官都解放开来,鼓噪着要抬起我,拼命跑。没有什么比压制这种冲动更痛苦的事。我僵硬地抬起腿,放下腿,一步一步,朝前走。走到一定距离,才试着快一点,但又不敢让他看出来。我想他正将手指叼在嘴里,看着我的背部,苦苦思索。他是换岗上来的,不知院里来过一位女生,否则很快就可以在我和一声尖叫之间建立起联系来。他一联系起来,就会像火箭般飞来,一脚将我踹倒,然后用反关节技术将我死死锁住。
一辆出租车停下。我将旅行包扔进去,挤进后车厢,嘭地关好车门,猛然瘫倒。数秒后,师傅转过脑袋来问:“去哪里?”我才急忙说:“快,火车站。”出租车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驶上主干道,像摩托艇在宽阔的水面飞行。我回头看了几次,确信无人跟踪,方拆下手机电池,将帽子扔到窗外,并翻出剃须刀,慢慢刮起胡子来。这时,我看到窗外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阳光,也从来没有这么和善的人。他们像儿童,天真地奔向鲜艳的花丛,载歌载舞。
第七章 逃亡Ⅰ
我不是离开这里,而是斩断。
永别了。
赶到车站时,只有一分钟列车便停止检票,而前边排着漫长的等待安检的队伍。有几次我想插到前边,但并没这么做。赶也没用。候车室里的人应该像漏斗里的沙子漏得干净,工作人员在过道走上最后一圈,锁上铁门。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时间早被耽误了。
我拖着旅行包走向候车室,仅仅只为佐证这一事实。但在那里,乘客死坐着,列车的铁牌还挂在检票口上方。也是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广播里屡次播放的是这趟车晚点的消息。我想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就是这个意思。
我将T恤、短裤、拖鞋扔在厕所,换上衬衣、皮带、西裤、皮鞋,梳好头发、用啫喱水定型,喷上香水,戴上眼镜,夹着公文包,才又拖着旅行包回到候车室。我的腰和肩膀不由自主地往下松塌。我命令它们挺直,浑身不自然。但当有位中年男子亲密地看我时,我便不那么觉得了,在他眼里我是有稳定工作的斯文人。我们七七八八地聊起来,他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是IT公司的。我一点也没有说谎的感觉。我觉得他要是有女儿,一定会许给我。
不一会儿,乘客们鼓噪起来,我加入进去,拍打栏杆,像他们一样极其愤怒。很久以后,过道里才走来两个人,将检票口打开。我朝前瞎挤,回头看上一眼,又觉得没必要。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没有警察,没有保安,也没有车站工作人员。我等乘客走完了,才像赶着一群鸭子,慢腾腾地走进过道、台阶和月台。一辆绿色的火车静卧着,散发出远方才有的自由气息。我像是不得不走进去,走进倒数第二节车厢。
人们踩着座位将东西塞向行李架,或者端着滚烫的方便面,跌跌撞撞行走。我等他们忙完,走过过道,后三排全部空着。车厢中部坐着一个可怜的农民,脑门出汗,双手颤抖,衣服湿透了(就像刚刚浆洗过),正歪躺着呻吟。有位女乘客拿出藿香正气水,他艰难地摇头。也许他会死。我坐到最后一排。
我以为火车这就开走,它却长时间停着。乘务员走进乘务室,将自己锁在里边。我想过去质问:“我一切都按规矩来,但是你们呢?你知道你们会耽误多大的事吗?”
有阵子,火车像是在无声无息地走,我甚至能感到风吹。但等旁边火车不见时,我才知那是视觉误差。我心如刀绞,时刻要发作。说起这种禁锢,就像几十里外的情人要走了,而我还待在雨夜,徒劳地推着泥潭中的马车。很长时间内,窗外的月台都是空荡荡的,静默一片,我恍若看见自己被警察带离此地,我决定届时大喊:“谢谢你们,谢谢铁道部,还有火车。”我喊得出口。
孔洁的母亲应该报警了。学校五点放学,现在是六点。警方根据卫星定位很快能找到我家。一想到这里我便后悔莫及。我完全可以将孔洁的手机带出门,随便丢到哪里,但我让它的信号消失在我的房间。我开始蛮横地说服自己。我要让自己相信,孔母也在说服自己,女儿快毕业了,总会有点事,比如手机没电,和同学聚餐去了。“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看我不骂死你。”她一定这样安抚自己。
后来我数数字,数到二百它会开,数到六百也会,但它不开。及至我下定决心去找乘务员让她放我下车时,它又发出长长的嘶鸣。我僵立半路,似变换一人,欢快起来。天快黑完了,大片暗蓝色下坠,树枝在后退,房屋在后退,一轮月亮慢慢跟着。万物终于他妈的在运动。我又哀伤起来。我不是离开这里,而是斩断。永别了。
我就这样开始逃亡生涯。
我在哐当哐当声中睡去。在梦里,我恐惧地走向检查线,老警察拍打完我全身,几乎是不耐烦地叫我走,我想振臂呼喊,又感觉另一名警察抬起头来。这是一道带有可怕责任心的年轻人的目光,它像探照灯一遍遍扫来,不时停留于我的背部——还有十来步就平安了——我在他的狐疑中强撑着前行。但只走了几步,我便听到他索命般地喊:“瞧,他身上有血。”瞬时警笛四鸣,我夺路狂奔,腿像装有弹簧,大踏步飞过屋顶。飞了很久落地,我以为将他们甩远了,回头又见他们百折不挠地跟过来。我急忙蹿入路边的老楼。
我是在噔噔噔的追击声中醒来的。完了。火车在朝前开,我还是想我完了。直到周围那些素昧平生的面孔一个个浮出来,浮清楚,我才回到现实。我去上厕所,那里被锁死,我便走到过道吸烟。火车像是鱼,在黑蒙蒙的海底穿梭,我感到一点点的诗情画意。
走回座位时,我却看见车厢那边真站有两名警察。他们拿着刷卡器那样的东西,像扫荡,极为有效率地检查每个乘客的身份证,而这些清白人,几乎是欣喜地从包里翻出它,呈上去。我无法判定这是一次有目的的检查还是只是例行检查,我甚至连往下考虑的时间也没有。我折回到厕所,能感觉到他们两人都抬起头看我。我弯着身子,捂住肚子,拍门,听到里边说:“急什么急。”我装作到下节车厢寻找厕所,走到一半,悲凉地想起这是最后一节。我坐上一个空位,呆若木鸡。也许可以躲到座位底下,但那是个蠢办法。
过了一会儿,那边过来一人,是那个农民。他的肩膀不时碰向座位和车壁,应该是要找个地方呕吐。他没能拉开厕所,继续朝前走,我低声厉喝:“回去。”他朝我分辨着,嘴角抽搐。我像守卫领土那样重复着命令:“回去,回去回去。”他便想到什么,软塌塌地往回走。
不一会儿厕所传来锁把转动的声音,我快步走去,和那一边朝外走一边系腰带的妇女挤来挤去,挤了好一会儿才挤进去。我用肩膀顶住门,锁上三次方锁好。我想待半小时,等他们检查完,走了,再出来。外边传来手忙脚乱的声响和人们的低呼,我想准是警察明白了。我意识到自己是将自己幽闭了。下半截车窗封死,上半截则开着,能看见擦过的黑魆魆的天空,我拉它的把手却拉不动。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了。我不敢吭声,他便踢门,并发出不容辩驳的命令:“滚出来。”我觉得力量这东西在体内将我撑得很难受,它们需要我跑,我却寸步难行。我快为此疯了。外边咒骂声越来越厉害,当他终于骂到我妈妈的肥屄时,我勉强找到支撑点。我想,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杀了人,但你也不至于侮辱我的老娘。你怎么侮辱我都可以,但你凭什么侮辱我的老娘?我因此凶狠地转开锁,拉开门。来者捉住我的衣领,我试图推开,但他力量巨大,几乎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拎出去。然后他急急闯进去,门也没关好,便褪下裤子,拉起肚子来。
过道只有安静的空调风,我从未闻过这么多的空气。
没人来过问我。我爬起身,甚至感到失落,就像事情最终只被完成一半。乘客们在议论:那个农民走过去时,忽而猛力朝前撞,将年轻警察撞翻在一边,但老警察只一拍,他便被拍倒在地。老警察用手肘压住他的喉咙说:“我早就看出你这老东西有问题。”
我听明白了,面如枯木,心下却疯狂、不可遏止地笑,直到尿意袭来。我在厕所那么长时间不撒,现在却要撒到裤裆上。我吸紧阴根,去敲厕所门,敲不开,便走到盥洗室,瞅瞅没人,掏出家伙。好像撒了几分钟,十几分钟,好像还会往下撒。我羞愧死了。
第八章 逃亡Ⅱ
我和他,我们都像是自己
不得不承受的垃圾,我们没有一天不渴望天空的飞机停下来,好甩出绳梯,将我们捞走,带我们去一个充实的地方。
火车在第一站停靠时,我跟随很多乘客下来,躲进阴影中的花坛,蹲在那里。很久过后,一辆动车驰过,这列火车才开走。小摊小贩推车而去,远处铁门关死,我下到铁轨,像穿行于墨汁朝前走。脚下不时踩到屎,这使我感到屈辱,好在只走上十分钟,便有灯火显现。
我是急切走去的,就像这地方是我熟悉的,但一靠近,便看见那些路灯、房屋、招牌甚至阴影都长着锋利的刀子,残忍地割我。几个青年停止打台球,一动不动地看着,不清楚我是从黑暗的哪处钻出来的。而旁边坐着的老头儿,则摇着蒲扇,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笑(我想即使他们将我杀了,他也会这么赞许地看着)。很快,一群摩的冲来将我围住。他们说着急切的方言,眼神毫不掩饰地露出凶残。我甚至觉得他们都不想等待我的答案。我被一只坐骑带走,听任它东南西北绕上一圈,收走五十元。
我提着包走进这家叫利民的旅社。它是民居改建的,厅堂摆着香炉。一楼窗户安着铁栏杆,地上很潮,能闻到被窝的馊味儿,我要了二楼的房。他们登记我的假身份证,见我是北京的,有些恭维,但后来当我提出换电视机时,他们便关上门。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只有一条白线。窗帘是破的。单人床上铺着发黄的床单,枕头黑不溜秋,没有枕套。卫生间有人字拖,其中一只卡带脱落。
我插好插销,走到窗口,看见孤零零的后院和太空。我一人在此,不知道为什么在此。
起先几天我不出门,只是下楼吃饭。厨房建在后院,有矮墙围着。有次吃过晚饭,我用石头敲掉几块扎在墙上的碎玻璃,将原本随意支着的木梯架在我的窗口下。我觉得自己心思缜密,但这时毋宁说是无事可干。
我总是睡觉,睡过分了,就手淫。墙上的派出所通告,已能背诵,合计八十五字,包含三个感叹号。有一次闻到浓烈的死鼠味道,我去寻找,发现卫生间里有一盆洗衣粉泡着的臭袜子。我像高贵动物厌恶自己的粪便,厌恶这自我制造的孤独。我开始极其耐心地编织仅剩的生活。我给地板冲水,用拖把拖,再跪在地上用抹布擦,然后拿出鞋油,细细擦鞋,随后又拉紧抹布,在鞋面扯来扯去,直到它光亮得可以照见影子。
我感到劳动的愉悦,很快却又泄气了。我听到体内无法抗拒的命令:出去。好像外头有节日永不谢幕,烟花在砰砰作响,好像还有爱情留给冒险家。但当我走进它,所见无非是一块水泥砖重复另一块,一根电线杆重复另一根,一张似曾相识又极其陌生的脸重复另一张,我穿越一条又一条街,不曾逢迎一次车祸、一场打斗,甚至连轻微的吵架也没有。我不便用假身份证也不敢用真身份证进网吧,当老远看见“电影院”三字兴冲冲赶去时,只见着一片废墟,人们在那里卖着十元三样的杂碎。邮亭没有新闻报纸,我买上晒得发黄的《体坛周报》和《旧闻周刊》,回来一字一字地读,读了七小时。
第二次出去时,希望死得更快,还没走远,我便听到同样无法抗拒的命令:回去。也是在此时,我比谁都懂何老头儿遭受的折磨。他在冬天想念夏天,在夏天想念冬天,出去想回来,回来想出去。但是无论在哪里,世界都是坚壁清野。也因此,这个鳏夫在频繁进出家属院后,给自己定下严苛纪律,使这荒凉的出行与回归也变得有秩序起来。
我和他,我们都像是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垃圾,我们没有一天不渴望天空的飞机停下来,好甩出绳梯,将我们捞走,带我们去一个充实的地方。甚或那地方一点自由都没有也可以。但是什么奇迹也没发生,我们不得不继续忍受着时间。
第二次出门我买了望远镜。我坐在楼顶观察县城,所见无非是一人在厨房洗碗,另一人坐在床边一针一线地纳鞋底,然后所有窗帘拉上,灯灭了。我走回死闷的房间,终于急不可耐地翻出手机。这是最后一个还能带来奇趣的物件,自逃亡之始,它便像婊子一般诱惑我。
我忍住,没有打开它。
次日下午我去往人民公园。那里的山丘近似高尔夫球场,间隔有几座树林,林中伸出烈士墓尖角。丘前有人工湖,湖心建有一亭,一座白玉桥将它连到岸上。岸上是万人广场,无数喷泉头立着(像竖琴)。广场上晒着草药,远处停着一辆时风农用车,它缺少后轮胎,用一根木桩顶着。此刻除了我,公园里空无一人。
我走上烈士墓台阶,给手机装上电池,打开它。信号不好,走到最高处时,它才艰难地弹出一条未读短信。我是怀了很大期望的,但它是:我是幸福大街二手房置业顾问张宾,出售房屋请与我联系,这是我的号码,请保存一下!谢谢!
没有鸟叫,没有风。光线透过树枝铺泻到石子路面,一动不动。我想起一篇小说,一位作家在被世界冷落后,孤独地走向坟墓,在要盖好棺材板时,竖耳倾听,万一有人唤他呢?但是没有。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我想坐在这里等警察。在被枪毙前,我没什么好向人类说的,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最后我是哭着跑掉的。我拆掉电池,快步翻下烈士墓,追上一辆三轮车。
在远处的山顶,我用望远镜遥望公园。湖水、广场和树枝泛着空荡荡的光芒,广场上多出一位拾垃圾的。接下来几次仍是这样。我在暗淡下来的光阴里打盹,醒来时照例举望远镜,却见那里车来车往,站满了人。我甚至看清了他们的愤怒。他们目光如炬,仇恨地扫来扫去,手上不时挥舞着木棍或狼牙棒,好像随时要对蹿出来的我来一下。一条警犬不停地吐着舌头,像桀骜的马猛拉缰绳,走在前面。他们哄着它,跟着它嗅来嗅去,一通瞎跑。
他们将公园踩坏了。
我站起身,朝山下跑。坚硬的路面将我的脚蹬上来,牙齿上下磕碰,脑壳都要被蹬破了。我在山下等到一辆三轮车,急急说,去利民旅社。在车上钱就付好了,但当它快开到时,我又叫它继续开。旅社门口停着一辆白色仪征车,那里一直不曾停过车。司机说:“你到底要到哪里?”我争辩不过,在一处公厕下来,躲进拐墙,窥伺旅社。好一阵子,旅社才走出臃肿的两个人,他们面红耳赤,剔着牙齿,缓步走向汽车。在那里他们摇上车窗,开了一会儿空调,才走。我瞅着两边无人,走出,沿一条直线急速闪进旅社。
厅堂无人,电风扇吹着账单,应是走掉没多久。我踏上楼梯,弯到过道,走至门口,打开挂锁,推开门,又关上门,插上插销,没发出任何声响。我将手机、望远镜丢进旅行包,背起它走到门前。此时外边异常寂静,阴得让人恐惧,我站着没敢动。不一会儿,楼梯间果然传来男性的脚步声。他一步一步,不是那么急,但也绝非无所事事。他朝二楼走来,也许会上三楼。但他只在二楼口稍微停顿,便轻声走向这边。也许是隔壁住客,脚步消隐了。也许是隔壁住客,我等着他开锁,但是没有任何动静。
我向后退却,看见门底缝隙有两团阴影。在我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巨大皮鞋的男人,我们隔着门对面站着。我觉得连呼吸也停止了。随后阴影像空气毫无预兆地消失,是他躲到一旁去了。这是一个极富耐心的警察。
不久楼下又噔噔噔蹿上一人,老远喊道:“这么久你干吗呢?”
“我不是叫你在楼下守着吗?”先来的人低声骂道。
“守什么守?”后来者大步走来,伸拳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像是一拳拳擂进我的心窝。“没人。”他恼恨地说。但是先来的提醒他:“怎么没有?你没看挂锁是开的?”
“你他妈给我滚出来。”那脾气暴躁的人狂踹起门来,好像要将它笔直地踹翻在地。钉住插销的螺丝很快松动了一颗。我焦灼地走动起来——哪里都让人窒息,我快炸裂了——直到自己一把推开窗户。我喘着粗气,看见后院空无一人,阳光照清楚地面的每一颗颗粒。
我背着旅行包,爬上窗户,反身抠住窗沿,够上木梯。我想快点下去,腿脚却因总是被迫向上用力,极不协调。也许他们正站在下边等着,但是没有。我将旅行包扔出去,急忙地翻越围墙,翻到一半回头,看见一双牛那么大的眼睛惊愕地看着我。他是厨师,双手垂着,嘴巴一开一合。这个口吃一定是在组织语言。楼上传来门裂开的声音。我说嘘,从兜里摸东西,他更紧张了,我便跳下,将兜里的二百元蛮不讲理地塞进他手里。他像是看见可怕的事,孤零零地摇头。我捉住他汗津津的手,让他将钱捏紧,然后推着他,直到他自己能走了。他几乎是无声地哭着,走进厨房。
我只用三步便翻过矮墙。在那里我捡起包,背着它,一路跑进蒿丛。
第九章 逃亡Ⅲ
我跑在时间的最前列。
在过去,时间是凝滞的,过去是现在,
现在是未来,昨天、今天、明天组成一个混沌的整体,疆界无穷无尽。
车灯像金箍棒一样在天空扫来扫去,狼狗发出叫声,城郊所有的狗跟着叫起来。此后天下寂静,只剩青蛙啼鸣。我在鸭塘的石棉瓦后边蜷缩半夜,瞅着无人才走掉。
远处有县城的灯火,我沿着山脚走,有时无路,就走到公路上,然后再回到山脚。我像是迷路了,走了很久,走到水边。淙淙水流让我安静。我解下汽油桶做的船,吃力地朝下划。后来累了,知道其实是不用划的。我像一团黑影在黑暗中飘移,飘到宇宙深处。
天蒙蒙亮时,我看到江潮,它们吐着白沫,像泳者展开双臂朝下游齐齐游去。头班船的腥气飘来。我吃上早餐,精神振奋,感觉什么都补足了。它鸣笛时,我过去买票。它鸣笛真好听,好像巨人站在江心吸足气从鼻腔发出一段呻吟。我站在甲板上等,等待浪花撞上船体,溅于我脸,但终于还是抵挡不住瞌睡。我学着《乌龙山剿匪记》里逃亡的土匪,点着烟,沉沉睡去。这样我便能在它烧到手指时醒来。
醒来时,手中空空如也。我一定睡死了,在睡梦中将烟扔掉。包还夹在我和船壁之间,那些旅客和我一样东倒西歪。太阳老高,像炼钢炉子炼着我们,我全身淌满油,臭死了。
我随着船来到一座充满鱼的气味的城市。我用假身份证登记,住进钟点房,就像回到家,鞋也不脱,扑床上睡死了。醒来时天色已暗,也许睡了三十六个小时,结账时才知只有四小时。我去大学城寻到日租房,是学生转租的。我觉得它比旅社安全。
有一天,我买到和过去差不多的T恤、短裤,以及一顶大遮阳帽,搭黑车过长江大桥,来到邻省。我让车停在派出所附近,自己走过来,接通手机。办证窗口内有一名女警一言不发地盖章子。我低着头看手机,问:“你们上班到几点?”
“五点。”她头也没抬。
我关掉手机,走到路边搭乘出租车,找到那辆黑车,风驰电掣般奔回大桥这边。手机上有二十条未读短信,都是妈妈发的,都是一句话:儿子,你回来自首吧。我知这是警方的攻心术,却仍感到悲愤。她完全可以拒绝别人征用她的手机。她怎么能背叛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算什么妈啊。我甚至觉得都不是别人强制,而是她自己想到的。她觉得对不住死者和社会,因此请人按好字,发过来。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买票登上电视塔。直梯上升时,能看见江那边的小镇霓虹初上,车灯像流水一顿一顿地移动,但是具体的就看不细致,即使带上望远镜。我想,他们会一直在那里找我,找累了,便会抬头看这边的塔,就会明白我在对岸。但事情的距离要远过两地的距离。他们得上报县局、市局、省厅,再由省厅汇报公安部,协调这边省厅、市局和基层警力。或许他们觉得过于麻烦,索性只是等待事发地的警察过来。说到底案件是发生在我们省的。
我想乘船去下一地,又觉得他们不来我为什么跑,因此又住了些时日。
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小孩。他十二三岁,骨瘦如柴,总是穿着宽大的绿色军服。我当时在离住处不远的地方吃馄饨,他带着全然的焦急(好像马上就要死了),脸颊上下晃动,像阵风跑过去,随即又跑回来。我刚站起来看,他就钻进了身后的墙缝。三四个皮肤粗黑、面相凶恶的青年接着跑过去。他们肩膀上文着脏兮兮的大龙,手里提着刀。
我能感觉到捉住我衣襟的手在不停地发抖,但过了一两分钟,他便闪出来,堂而皇之地坐在对面。我继续吃剩下的馄饨,心里局促不安。而他像是母亲看着怀中的婴儿,或者乡下孩子看着城里的发达表哥,一直亲密地看着我。我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说呢,我说你就不是本地人。”他笑着坐过来,摸我浆洗得干净的白衬衣,“多好的料子啊。”我感到讨厌,结过账便走,他却跟着。我说:“回你自己的家。”他笑得声更大。我强调道:“我要去办事,别跟了。”他便待在原地。我朝着与住处相反的方向走,又有些想他。萍水相逢,可能是孤儿,或可称兄道弟,让他像仆人一样做些事,但我叫他走了。
第二天我照例来吃馄饨,他出现了。我们都不奇怪。他说:“我早知道你会来这里。”然后默默地看着我吃。我抬头望了望两边的街道,给他也叫了一碗,谁知他还是默默地看着我吃,就像我的吃法和当地人不同,是值得炫耀的事。
吃完,他问去哪里,我一时语塞,他便带着我瞎跑。他是一个坏得可爱的小孩,将我带到小商品街,反复摸着水枪,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要走,他拉住,又不好意思总是拉,便像女孩那样扭着腰撒娇,直到我掏钱。我们买了四五样东西,走进游戏厅。他打飞机,右手紧张地摇动操纵杆,左手间或猛拍一下,眼睛自始至终不眨一下。我玩几下就死了。我要走,他不答理。我强调几遍,他便啪啪啪把储积的炸弹都按炸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街上有很多人围着布告栏看。我们也去看。那里有一张新贴的通缉令,主角是一个粗头粗脑、眼神低垂的中年男人,杀了十七个人。角落里一张较小的通缉令则像配角,那上边的年轻人只杀了一人。不过那年轻人更招人恨,他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穿着脏兮兮的T恤,正咬紧腮帮,仰着头,以一种冷漠到近似挑衅的眼神看着所有人。这是二十多天来我第一次看到自己。“逃走时穿人字拖和裤衩”的我,被定价五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