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头儿回来时,我对手机,是下午六点半。我想你真他妈不愧是一个军人。
第四章 准备
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一名逃犯他会往哪里逃?对我来说,
它充满无限的可能性。
次日一早,我来到旧货市场,游荡很久,才挑好一位看来识货的店主。他面相清瘦,白发苍苍,戴着老花镜,与人对视时自有尊严。我想他说个差不多的价,就收钱走人,但他鉴别好后却不置一词。我问值多少,他嗯嗯啊啊地,好似要说,又不说,只是不舒服地看着我。我再三催促,他才说:“小兄弟,你认为它值多少呢?”
“这个要问你,你是专家。”
他用拇指划着玉佛,说:“玉倒是玉,就是太阴了。”
“那你觉得值多少?”
“五百。”
我取过玉佛,说:“五百你买方便面去吧。”
“那你认为它应该值多少?”
“一万。”
“怎么可能?”
“信不信我卖两万?”
他笑了,说:“小兄弟你很会开玩笑。”我觉得这是耻笑,拔腿要走,听到他说:“三千吧,大家都诚心点,三千是个合理的成交价。”
“一万。”
他沉吟再三,又报出五千。我直视这个老者,一字一字地说:“一万五。”他说:“你看,你开始说一万,现在又说一万五。”
“两万。”
他摊摊手,做出无能为力的样子。我便走掉,我听到他又嗯嗯啊啊起来,知道他在组织词语,便索性急走出门。我藏在树后,窥伺着店门。未过数秒,他果然像老鼠那样张望着走出来,看见我便拼命招手:“你来,你来。”
“想买了?”
“买,一万我买。”
“你当我是什么?”
我拔腿又走,我觉得自己这是在赌博,我也不知它到底值得多少。我想他要是不跟过来,我也不会输,还可以死皮赖脸回去。他的行动证明这是件无价之宝,他在跑,这个老东西就像链条生锈的自行车那样,咔嗒咔嗒,在艰难地跑——还没有我走得快。我停下来,说:“你真要买,去取钱,我在这儿等着。”他果然又毫无尊严地跑回去,到门口时回头一望,发现我没走,便堆出下作的笑容,比画出一根手指。我正义凛然地伸出两根,他表示明白。
他提钱来时,一定要先察看玉佛,确信没有掉包,方给出一捆一万。我推回去,他便补了一捆。我将一捆塞进包内,一捆塞进裤兜。他说:“你也不数数?”
“你不会少的,你怕我反悔。”
这时,一个跛脚的乞丐端着铁筒移过来,我见里边都是一毛五毛,索性将裤兜里的一万元放进去。乞丐低头看着,脖子僵直,欲哭无泪。我踢了他一脚,他想到什么,弃掉拐杖,风一般遁了。店主错愕不已。我想他明白了,我并不在乎玉佛能卖多少,我只需要一万。
吃饭时,我开始省着点花,去火车站坐的也是公交车。这是事情的原则。距离火车站很远,我便拆下手机电池。
火车站广场有一面孤墙,绘着巨大的中国地图,人群像鱼儿般拥来拥去,将它一遍遍经过。我站在它面前,像站在时间之河,一天之后公安局长也会站在这里。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一名逃犯他会往哪里逃?对我来说,它充满无限的可能性,而局长必须拿起奥卡姆剃刀,将目标削为两处:一、逃犯在那里有着重要的利益或情感约定;二、逃犯在那里有认识的人。
剩下的他只能听天由命。
我扪心自问,在这世界与谁也没有约定,如果非得算上一个,那就是自己。很早以来我就想去海拔很高的名山观看日出,我一度觉得这是治疗人心衰竭的唯一办法。而我在异地认识的人,妈妈、大多数的亲戚以及原来的同学都住在A县,只有一个姑妈家的表姐生活在遥远的T市。
我到售票大厅排队,准备买明天下午四点半离开的票,半小时后陡然想到它是过路车,可能晚点,便走出队伍重新盘算。最终买好的是明天下午四点十分从此地始发的票。售票员说只有软卧,我说不要,她说没有硬座,我说那就站票。此后,我找到一家离火车站很远的机票代售点,接通手机信号,当着摄像头拿出身份证,花几百元买到一张明天晚上九点出发的折扣票。
出来后我将机票塞进排水口。
下午,我找到曾经去过的那间服装店。店主穿着旧连衣裙,扑在收银台上打盹,嘴角流着口水,一丝眼白可怖地露出来,门口的喇叭则来回播放清仓的消息。我看见上次试过的衬衣、西裤、皮鞋和公文包还堆在那里,没有收拾。
我敲打着桌面,她从久远的地方醒来,“看中什么了?”我指着那四样。她看着它们,又看看我,记起来了,说:“二百你都不要。”
“不,我要,我要两套。”我从一沓钱里抽出四张。她狐疑地看着,笑容忽然像伞般打开,人飞将起来。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上帝,我是在将甘露洒向最困厄的女人,使她获得往下活的力量。
她给我倒茶,不停地说:“我就说你看起来不像不诚心的人。”我见如此,索性将单子交给她,她从自己店里拿,或者去隔壁店里借,将我需要的皮带、鞋油、香水、帽子整齐全,还将那半瓶啫喱水送给我。我让她将帽子换了个大号的。
她打好包后,搓着手,像孩子等待领赏那样。我又抽出两张,她说:“多谢叔,叔是大老板。”我真想凑过去亲她一下,手却抽回来一张。我眨眨眼,走了。我想她很开心。
我还买了老鼠药、压缩饼干和矿泉水。其中一袋饼干在家拆着吃了,吃不掉的倒进去老鼠药,就着塑料袋揉,直到它们被揉碎揉匀。然后我像任何即将远行的人那样,亢奋地收拾行李。我将钱塞到旅行包最里边,将内裤、鞋油、牙刷、牙膏、毛巾、洗发水、肥皂、饼干、矿泉水铺好,再在上边放置眼镜、公文包、衬衣、西裤、袜子、皮带、皮鞋、啫喱水、梳子、香水。火车票和两张身份证放在钱包里。有一张是假的,是蓄须之前出于好玩,花一百元找办证广告办的,在那上边我叫李明,北京人。
帽子拿在手里,我转动着它,又将它戴在头上。我在想还有什么遗漏的。我不相信自己,又打开旅行包,将东西倒出来检查,果然发现少了一把剃须刀。这并不致命,下楼买一把就是,但它还是提醒我,这是我人生中能主动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了。
此后我开始收拾房间,客厅本来就小,婶子居住时,往里又添出许多无用的东西。我关死两边的玻璃窗,拉上窗帘,将电视柜、沙发、鞋架、盆景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到一个角落,用拖把将空出的地方拖得一尘不染,随后将洗衣机从卫生间推出来,搁置在门边。那些弹簧刀、尼龙索和掺好老鼠药的饼干袋则放在屋角,透明胶撕开,粘挂在墙上。
我躺在地上,沉浸在将要离去的忧伤里,给妈妈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我们经常吵架。
爸爸死时,妈妈一滴眼泪没流,也不觉得害怕,开始做生意。她将饮料卖给别人,自己则用热得快烧水,有时货物来了,为省搬运费,自己一箱箱搬回来。我要是吃点什么零食,她便说不卫生,都是臭油炸出来的。我说这么大的牌子怎么可能坑害顾客,她说,那也是钱,你吃掉一袋,我得卖出整整一百袋才能赚回来。
“你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
“当然是为了你。”
“为了我你还不让我吃。”
“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将来。”
“我将来要是得癌吃不下东西,你不是白搭?”我将东西扔了,听到她蛮横地说:“那你现在也不能吃。”我觉得她只爱钱。她每次看见我消耗它,眼神都会充满失去它的悲壮。我觉得是这样的,如果要在一千元和我之间作出选择,她会选前者。但后来我觉得并非如此,之所以经常发生这些可笑的争执,是因为我的成长让她害怕。这个文盲唯一懂得并且经过实践检验的道理是辛苦赚钱,这是她能控制我的唯一资本。
后来我很少与她纠缠,她爱怎样就怎样。但现在,当她的声音传来,一想及自己要永远滑向另一个世界,我便泪花翻滚。我想起一本书里说的,“人只有一个妈呀”。我静静地坐着,悲伤地听她严肃的说教,她说:“你的人生大事落实了,更加要听叔叔婶子的话,平时放勤快点。”
我说:“嗯。”
彼此又没什么好说的,我便问:“婶子去了吗?”
“来了,看得起我,给我带了好几件高级衣服呢。”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我觉得就这样,便挂掉电话,然后给孔洁发短信。我说:“我实在受不了,真想杀掉我的婶子。”她回电话过来,说:“你别急,冷静点,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不好?”她的声音像是自天而降的水瀑,缠绕在我身上,转瞬又消失掉。我顿在那里,冲动莫名。当它再度传来时,我听分明了,那是柔弱、真诚、焦灼和不离不弃,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即便她爱的是所有人。我放声大哭。
我哭得那么伤心,以致很久都觉得不真实。我走来走去,终于就着悲伤,找出本子,记起日记来。我绞尽脑汁,只写出几个干巴巴的句子,后来便这样写: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我写了一页又一页,直到再也写不动。
第五章 行动
我等不及了。
我换上另一套T恤、球裤,
拿起弹簧刀,走过来,走过去。
嗒,嗒。
闹钟定的是上午九点,八点我就醒了。我给孔洁发短信:“我和婶子撕破脸了,无家可归,下午两点当她面取东西,你能来么?”
她回:“不能挽回么?”
我回:“不能。我已经买好傍晚回老家的火车票。”
然后手机许久没有动静,我盯着它,觉得人和人终归相隔,此一大事,彼一鹅毛。我熬不住想打过去时,她又回过来:“你先别着急,看看能挽回不?”
我回:“现在你说话方便么?”
她回:“方便。”
我便将电话打过去,说:“到时你能来一趟么?”那边又没声音了。我知道她在犹豫,她一贯奉行的是乐于助人的原则,现在内心生出的感受却是“麻烦”,她觉得这事很麻烦。我有些失望,说:“就当我没说过,就这样。”然后挂掉电话。
一会儿,她发短信过来:“我来,你别灰心,你要相信任何事都是可以挽回的。”
我冷漠地回:“多谢。”想想又回了一条:“我永远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段屈辱。”
她回:“好。”
这时隔壁何老头儿在炒菜,铲子不停抄着锅底,声音撕心裂肺。我戴上帽子,穿着T恤下楼。快到岗哨时,我将拖鞋拖得山响,哨兵目光斜视四十五度,五指并拢,贴于裤缝,就像雕塑般纹丝不动。我走近看,汗水淌了他一脸,而指尖和臀部由于用力过猛正在轻微抖动。
我咳出好几声,才想到一个称呼:“同学,你这个班是站到下午么?”
他像机器人般旋转九十度,啪地立正:“是,下午三点。”
“我有个朋友两点过来,麻烦你到时放行。”
“他长什么样子?”
“是个女的。”
他露出会意的笑。我摘下帽子,不停地扇,说:“好晒。”他说“是啊”,借着这个机会松弛下来,想和我多聊一阵。他当然知道我是军校教务处处长的侄子。我傲慢地走掉。我厌恨他这种生活,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我找到一家生意差的理发店,只说一句“也该理理这乱蓬蓬的头发了”,他们便像雀儿般扑来,唧唧喳喳地开风扇、倒茶、搬椅子,问我用什么洗发水,要弄什么发型。我翻过册子,看看他们头上,都是一个鸟样,像是雉尾五颜六色耸成一团,便说:“你们能弄点正规的么?”他们又拿来一本册子,上头尽是日韩清纯小生,无时不在展现叛逆背后的幼稚。我摆摆手,想描述又描述不出来,此时电视恰好放准点新闻,有位看不出年龄的男子在播报新闻,我便说要那样的。
我看着电视,忽然想播音员的每个动作、每句话其实都在展现这个职业无尽的合理性,便讨来纸笔,细细记录。我想人要迅速赢得周围人的尊重和信任,必须掌握以下几个要诀:
1.服装简洁普通,色调稳重;
2.发型为二八偏分,发线向后向右,一丝不乱,积极健康;
3.面部表情不能丰富;
4.动作平和、自然、适中;
5.头部端正,下颌微收,时刻保持自然诚挚的微笑;
6.眼睛不能睁大,也不能迷糊,眼神明亮、集中、柔和,角度正视(略偏下),做到眼前有人,心中有人。
我对镜自审,看到的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我眼神冷漠,无所依附,嘴角下拉,胡子拉碴,头发向各个方向蓬散。那些在岁月中生发的慵懒、无聊,已然刻印在脸上。我想即使我没犯事,人们也会第一个怀疑我。
我苦心模仿播音员的仪态,分寸极难把握,有一阵子理发师和我都觉得没有比这好笑的事了。但当发型弄好时,我眼前一亮,都有点认不出道貌岸然的自己了。理发师说要不要刮胡子,我说不要,便结账走人。
时间尚早,我无所事事,寻到一个台球摊。大上午的,客人稀少,我提出和老板对打,老板斜眼看着我,沉稳地说:“我不怎么会打啊。”而手已经提起杆子。
“我也不会打。”
他开球就塌杆,我让重开,他说:“比赛就是比赛,不讲人情。”我说好,提起杆也姿势难看地打起来。第一局是五十元,我不想赢,他也不肯进球,嘴里一再说自己真不会打。我知道他在钓鱼,便顺水推舟连收两局。
第三局他说行价是翻倍,我说好。他又说:“我可要好好打了。”我说好。他知道我的斗性还没被激发起来,因此仍旧装出一副菜鸟的样子,对每个球都郑重其事地长考,出杆患得患失,但是想进的球都会进。我从冰柜拿了瓶啤酒,咬开喝了,然后闭目养神。其实我很烦,我打台球就是这样,没打时想打,打过三局便兴味索然,对手总是越来越磨蹭。
他打得没什么打了,做好防守,谄笑道:“承让承让。”
我走去一看,知他欺我不能解开,便打了个白球反弹,将目标球撞入底袋,然后手起杆落,直打得洞口剩下一枚黑球。他像首级要被割掉,将球杆放到一边。我将白球径直打入空袋,将球权留给他。他说:“兄弟好爽性。”
我说:“就当请我喝啤酒。”
他还要找我打免费局,我摇摇头,说:“有句话不知你懂不?虽然你年纪大我很多。”
“你说。”
“每次我打球时,心里都会涌出一种不如去死的恶心。”
“我懂。我比你更懂。”
他当然比我懂,有什么比一个人经年守着一个台球摊,看着球子成千上万次聚散离合更痛苦的事呢?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说的:把一桶水从一只桶里倒进另一只桶里,然后再从另一只桶里倒回原先的一只桶里,几天之后,囚犯宁可死掉,也不愿忍受这种侮辱。
午饭吃的是新奥尔良烤翅,这是我的圣餐。每次想吃时,我都会控制住欲望,直到抵挡不住,好似漫天飞着的都是焦黄色、滑腻、多汁的它们,才走进肯德基。吃前,我反复洗手,拿纸巾擦干,然后才像优雅的狮子,长时间撕扯、分解它们,一直到将骨髓吮吸干净。
今天我吃到它什么味道也没有了,才走掉。
我买到一把简易剃须刀,戴着帽子回到家属院。哨兵仍然像杨树般笔挺地站着,没有拦阻,这说明他知道帽子下边的人是我。何老头儿正好拉着狗往外走,我感到顺心极了,远远让到一边。那只老狗不时吐着舌头,低头寻觅地上可吃的东西,而老头儿眼神痴呆,打着饱嗝,将一根手指伸进嘴里捣弄牙齿。我觉得他早死了,什么都死了,只剩躯壳定时听候时钟指令,出去,回来,回来,出去。
我走进家,锁好门,拉开灯,像一个砌匠站在建好的屋前,想想还有什么漏掉没做的。我想到一个笑话,说有一位虎背熊腰的男子拦停过路车,却只是命令司机手淫,司机迫于淫威,照办。男子又命令再来,如是三番五次,男子才召唤出妹妹:“好了,你可以跟着他去城里了。”
我闭上眼,想象孔洁在橘黄的灯光下解开长发,褪去丝裙,瑟瑟发抖地蜷缩到床上,在不得不摊开身躯时,嘴唇咬紧,皮肤紧绷,全身一起一伏。而我则像黎明之前要攻克城堡的战士,持枪在雨夜疾行。我渴望到达时身体像烟花一样猛然炸开,又刻意隐忍、延迟,直到这个时刻猝然来临,我以为还有几下,却是再也没有了。我扯过卫生纸,擦黏糊糊的手,情绪极度灰暗,仿佛看到灰暗的分子从地上大片升起,从天空大片降落,仿佛全世界都已沦陷。
然后我只想时间走快点。我等不及了。我换上另一套T恤、球裤,拿起弹簧刀,走过来,走过去。嗒,嗒。
第六章 实施
她被永远毁了。
两点是约好的时间。一丝风都没有,巨大的光明映射在小石路和枣树叶片上,哨兵孤零零地站着,车辆不断经过。我给她发短信,没有回音。等待总是这样,无尽荒谬,特别是等待一个女人。她们在出门前极其漫长地化妆、穿衣,试图找到最合适的自己。她们对迟到很有道理。
两点半,我判定她不会再来,走回房,在墙上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然后靠在墙上,承受巨轮沉没一般的遗憾。我想只能随便找个人,时间不多了。我戴好帽子,将弹簧刀藏于裤兜,走出门来,却见孔洁正在和哨兵说话。她看到我,走过来。她今天梳着马尾辫,穿着纯白T恤、淡蓝色裙子,脖子上挂着水晶链子,手腕戴宝石色小方表,套着三圈红色小佛珠,鞋前缀了一朵花瓣清晰的莲花。她的生活被安排得如此精巧。她眼若黑珠,面若红粉,嘴唇近乎透明,胸前起起伏伏透不上气来,像是从画中走出来。
我有些慌乱。
她说:“没晚吧?”
我说:“早来晚来还不都一样。”
她说:“我感冒了。”
我恍然大悟,禁不住为自己胡乱断人感到羞惭。我觉得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啊,我要对她动手。但这时好像不是我要对她做什么,而是她主宰着我,让我去对她干点什么。她像圣母一样走在前头,将我带上台阶。
她问:“你怎么还戴帽子?”
我说:“是内容的一部分。”
她表示不解,我又重复了一次:“就是内容的一部分。”
我有些语无伦次。走着走着,我渴望台阶能无止境地延伸下去,可它们却一级级地少。我对自己说:“没事的,没事。”
她说:“什么叫没事,这么大的事。”
我看见细密的汗珠从她的脖子上渗出,晶莹剔透。她真像一件光新的瓷器,身体渗出雨后绿树才有的清香。我再也走不动了。她转过身,等着我。这闲暇片刻,她用手拢住眼睛,看了一眼天空。那里没有一丝云,蓝色苍穹深邃而无止境,太阳像是无数电焊光聚拢一处。没有任何声音。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像脑瘫病人一样傻傻地笑着,然后继续走。我饱受折磨,几次想喊住她,叫她滚,滚得越远越好。我甚至怨恨起她的母亲来,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女儿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去相信一个人?
她终于走到门口,问:“你婶子是不是好难说话?”我说:“水离开盆了,就这样。”她拉开门,里边漆黑一团,“怎么不开窗帘?”我走过去拉亮灯,关上防盗门和木门。她忐忑地说:“在里边?”
我嗯了一声,走到卧室,撩起布帘探视。不知为什么到这时候,我还要装得确有其事。我说:“她睡着了。”她便细心察看屋内,看到旅行包,似乎明白,又看见洗衣机,“这个也要带回老家?”
我木讷地点头。
我们还奇奇怪怪地谈了一些,事情看起来永不会发生。直到墙钟的卷簧突然弹动,它就像一把刀弹中我的心脏,使我痛苦异常,紧接着钟当当当连响三声。我笨手笨脚地走到她身后,抱住她的腰,捂紧她的嘴巴、鼻子。她不停喷出的气息,打击着我的手掌。我的手像是死死抠进她的面颊骨。她试图用手扳,扳不动,便掐,掐到什么就像拿剪刀剪,然后又腾跳起来,就像一匹不肯驯服的幼兽。我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力量,不禁大汗淋漓。我仓促耳语道:“求求你温顺点,求求你。”
她猛然顿住,软下来。作为感恩的一部分,我稍许松开手,让她重新呼吸。后来我想这是合情合理的,一个男的想和一个女的发生性关系,多次动武不能奏效,说出这句话后,她顿在那里,准备懊恼地接受现实。但这不是强奸。我扯下墙上的透明胶,用牙叼住,扯出半尺长。她一直愣着,等到透明胶快要封死嘴巴,才又撕又扯。她像吐果皮一样将它们吐出,然后双手扑在空中,发出一声尖叫。声音像突兀的炮弹飞出去,滑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落到远处的街道,落在别人的心脏上。我想几分钟后,军人和老百姓便会操起武器,黑压压赶来。她还要喊,我捂住她,掏出弹簧刀,弹出刀刃,对着她的腰腹猛刺一刀。
这是我第一次杀生,手和心灵都空荡荡的,就好像不是刀子在刺,而是泥潭似的肉将刀子吞吸进去。我的思维跟着瞬间被吞吸到一个光溜的地方。我想摆脱这可怕的感觉,手又不听使唤,连刺三刀,直到手被热气腾腾的血淹没。热臊的腥味像潮水一次次涌上房间。我拖着抽搐的她来到窗前,用刀挑开窗帘一角,看见哨兵正站在院内侧耳聆听,好像不能确信声音是从院内发出的,就连是不是人类的叫喊也不能确定,但他分明是听过的。没人来印证,他极为遗憾地走回岗哨,自己给自己立上一正,站直了。
我大口喘气。孔洁正往下掉,我松开手,她便整个滑落在地。她嘴巴张开,眼睛突出,眉骨、眼眶、鼻梁、面颊骨这些原本隐藏的部位全部显现出来,而洁白的T恤已染出一团极端的红,就像红上浇了一层红,鲜艳怒放如牡丹。我从没见过如此大的牡丹,觉得恐怖。
她被永远毁了,就像一大块玻璃被从顶楼扔下来,被永远毁了,无法挽回。
我颤抖着扶住墙,泪眼婆娑地呕吐起来。我竟将她,竟将一个人败坏成这样。但为着已铸成的疯狂,以及随后站在这里的法医也能感到惊悚(他们总是对尸体熟视无睹),我蹲下,持刀在她脸上划割,随后朝肉身猛刺,就像在刺一个无用的水袋。刀刃断掉,血污溅满我的脸。我将她抱起,头朝下,腿朝上,倒放于洗衣机内。我跌跌撞撞地朝卫生间走时,还看到她在朝洗衣机里钻。
我脱掉衣服,打开莲蓬头,冲洗自己,大片的血滑落下来,汇成红色的水流。我一直低吼着冲洗,以为洗干净时,又见镜中的后肩还有大片血污,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决定将肉身分为七个区域,从上到下逐片重洗。洗到一半我像游魂一样走出来,在血泊中巡视,没找到,又到洗衣机里翻,终于找到她的手机。它还有信号。我拆掉电池,将它扔掉。
我重洗了一遍,穿上过去常穿的那件T恤以及球裤,拖上备用拖鞋,戴上帽子,背好旅行包。如此打点停当,我朝房间看了最后一眼,发现尼龙索和饼干袋还在屋角,遂将尼龙索塞进旅行包,饼干袋提在手上。我拉开窗帘,确信无人,便打开门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