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瞧那少年来客的面色,忽红忽白,忽而抬头,忽而低垂,可算得变化无穷。他先前本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是因着霍桑的语调,像一个老资格的“说书先生”,抑扬顿挫,而且从容不迫,他的容态也就从怀疑而变成惊讶,更从惊讶而露出羞涩。
霍桑似乎并没瞧见。他吐了几口烟,自顾自地说:“轮船到了上海,那少年有一个亲属上船来迎接,并说已给他们定好了一个旅馆。那少年听得了,便暗暗地把旅馆地址告诉了那女友,以便后来通信。
“到了旅馆以后,那少年一边设法窃取他自己的一粒珍珠…他所应许的信物…一边专等候那女友的来信。那珍珠本是少年应有的东西,论情他尽可以堂皇地向他的父母索取。但在这仓皇避乱的当地,他究竟还没有勇气把他的急性恋病向他的父母禀陈。于是他就不能不出于偷窃的下策了。
姜宝群的脸色已经全部通红了。他的头已抬不起来,身子微微牵动,两只手一会地按在膝上,一会儿又交握着用力捺他的指骨,发出刮刮的声响。这种种变态,显示出霍桑的叙述,句句都刺中了他的心坎!
霍桑继续道:“隔了一天,那女子的信果真来了。信中的大意,除了恋爱尺度中应有的公式以外,还说明伊的父亲因着旅馆的开支太大,战事又不能立刻结束,故而已在某某路某号租了一宅屋子。伊并说精神的交谊,不必借重物质来做信约,所以对于赠珠的事表示不受。伊又告诉他伊家中防守很严,叫他不可寄信,以免口舌,等伊有了通信或会晤的机会,再通告他。从这一点上看来,伊和这少年的交际,似乎已被伊的父母觉察,并且有过反对的表示,故而伊才如此小心。”
姜宝群的嘴唇本来已经忽张忽合了好几次,这时候忽有一种粗涩的声浪,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关。
他道:“奇怪!…霍先生,你怎样知道的?莫非你已经…”
霍桑仍不理会,但自顾自地说道:“伊的第一封信是在伊迁进新屋后的第一天发的。到了十五那天,伊又发第二封信…这封信上伊告诉他,伊的父母在这晚上要出外,特地的他在晚间到伊家门口去,以便乘间谈几句话。那少年一得这情,心中的得意自可想而知。当晚他就依约找到那地点去。可是他的鲁莽的脾气又一度表现,不幸竟找借了一家!不过公允些说,他所以找借的缘故,除了他的鲁莽以外,原也另有一种原因。当时他在门外守候了一会,终不见他的恋人出来,未免有些失望。于是他在大门外的水泥阶上画了两个符号,又写了一个9字,分明的伊次日晚上九点钟他再去守候。谁知他次晚去时,依旧失望。他因又照样画了一个双环交互的符号,又换了一个1O字。他似乎认为伊两次失约,就因所约的时间太早,伊容易受人阻碍,故而连续移下一个钟头,以使伊私下出来会面。
“到了十七那天,他忽又接得第三封信…信上却反问他何以失约,并告诉他如有信件,可悄悄投入伊家门上的信箱里,以使伊自己取阅。那信上又叮嘱他信中的词句,应严格秘密,并且决不可假手邮局,必须他亲自投入,信而上也不可标什么姓名,以防万一落在别的人手中,也不致肇祸。因此之故,那少年就在十七晚上,把他准备做信物而用不正当方法取得的那粒珠子,悄悄地亲自投进了他认做他的恋人家的信箱中去。
“他取得那粗珠子的方法,自以为计划周密,万无一失。不料这失珠的事,在下一天十八日早晨,便已被他的家中人发觉。好在当时还没有人疑他所干,他仍可以置身事外。
“那天午前的十一点钟,他又接得女子的第四封信…这才使他吃惊不小。那信中声言伊已连接寄了三封信,问他曾否接得,何以沓无复音。伊恐怕他找错了伊的住屋,有所误会,因重新把伊的地址号数详细写明。那少年才领悟到他当真已误会了伊的屋子。别的还不成问题,但他家的那一粒世传珍珠,他已在上夜里误投入一个不相干的人家。这真使他着急万分!他明知那失珠不容易随意取回,但在慌乱之余,竟也不顾利害,故意冒一冒险。他竟打算亲自去施用暴力,以便把那粒误投的珠子取回来。
“他换了一件竹布长衫,罩上一件黑色马褂,又到外面去买了一副黑玻璃眼镜…于是他便从偷窃的地位,更进一步,竟踏上了抢劫的途径!好险!万一弄假成真,结果真是不堪设想!但这少年为情魔所驱,丧失了理智,竟就奋不顾身地一意孤行。
“幸亏事有凑巧!当他走进那误投的屋子的时候,屋中除了一个老年人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在旁。更侥幸的,那时那老人正将珠子拿在手中,在那里诧异出神。故而他略一动手,便毫不费力地从那老人手中将珠子夺回。
“他退出来后,重新找到他的恋人的真确地址的屋前,才把那夺回来的珠子,乘间投在信箱里面。可是事情的变化,真是层出不穷!到了当天的傍晚,那珠子竟又退回来了。他以为他的恋人不受抬举,他一时含怒,便打算不再投赠,乘势挽救那正在进行侦查中的失珠纠葛。他打电话回绝了那侦查失珠的侦探,以便使这件事告一个段落。那知最后的一变,几乎使他惊骇亡魂。那退回来的一粒珠子忽又变做了假的!
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在毫无阻扰的局势下宣讲完毕,我的神智也给全部吸住了。霍桑立起身来,把腰肢伸了一伸,又将手中的纸烟丢入痰盂。他走到窗口,把一手撑住了窗框,脸向窗外,似在那里吐换新鲜空气。姜宝群仍呆呆地坐着。他的两股似已钉住在藤椅上面,只能上半身牵动,却再也不能站立起来。他脸上的颜色也已变换了好几次…忽而惊恐,忽而诧异,又忽而点头不已,好像着魔似地已身不由主。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发出了一句赞叹的问句。
“霍先生,你真是了不得!你若使没有千里眼,怎么会知道得这般详细?”
霍桑从窗口外面转过脸来,笑着答道:“过誉了!你的本额也着实不差啊!”
那少年红涨了脸,租了甜他的嘴唇,缓缓答道:“这件事我委实太轻忽了。但我的初衷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霍桑接口道:“‘祸患生于轻忽’,这一句古老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得过?现在我问你:我这篇故事原只是一种草稿罢了,难保不有错误。你既负着校对的责任,就请你校正一下吧。”
姜宝鳞道:“霍先生,你已经完全明白,何须我纠正?譬如我所以找错屋子的缘由,谅必你也都已知道。”
“不错。上海租界的屋子,门牌上号数的前面,往往有一个英文字母…例如A(爱)字几号,B(皮)字几号等等。那山海关路新落成的一排屋子,却是一个工(挨哀)字母,那三和阿拉伯字母的1,形状本属相同;故而挨哀七号(1.7),望去很像十七(17)号。你是初到上海来,不知道这种习惯,况且时在夜间,你又有些儿性急卤莽,那两个两字中间,虽还隔着一个小点,你当然不会留意。因此你就把七号误认做十七号了。”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才把先前都积的种种疑团一个个彻底刺破。这两件案子果真原是一案,但起先既两相隔阂,绝没有关联的线索,自然绞尽我的脑汁,再也推想不出。可是霍桑的思想究比我敏捷得多。大概他昨夜在旅馆中时,一闻得那最后的一封快信从山海关路十七号里寄来,必定就悟到了这里面的关节。我的疑虑既经消散,胸头也松爽得多。我瞧瞧姜定做。他的羞赧神气也已祛除,把一种敬佩而又有些畏惧的眼光,在霍桑脸上默默地凝注了一会,才点头应承。
他这:“霍先生,我的误会,大一半果真为着那个可恶的挨哀(I)!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第七号的楼上,我也瞧见一个女子的影子。那女子的头部和额发的形状,竟和秀梅同一模样。因此我才深信不疑,绝对想不到找错了人家!”
我插口说:“嗜,那末你的找信的经过现在也不妨说一说了啊。”
宝群点点头。“好。我第一夜去时,见它上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一老一少。那年老的一个,我以为是伊的母亲;伊所以不能下楼来见我,谅必就为着伊的母亲不曾出外,陪同在旁,伊没法脱身。所以我就画了一个记号,又写了一个9字,约伊下一晚九点钟再去。因为我料想变晚一些,伊母亲或者先归睡了,伊也许可以自由些地。但我在第二夜去时,窗上的影子,不但有两个女子,另外还有一个男子…这男子我就假定是伊的父亲。我寻思伊的父母既然同时在家,这晚上一定也没有会面的希望。故而我重新摸出袋中的铅粉,在水泥阶上再画了两个联圈和一个10字。这铅粉本是我带得去的,以备万一不能会面,可以在什么地方留些记号。
“第二次的记号刚才画好,我立直了身子,仰起头来向楼窗上瞧了一瞧,忽见那个男子正揭去了窗帘,准备要开窗的样子。我陡吃一惊,便急急回身避开。原来有一次我和秀梅在轮船上谈话,忽被这老头地撞见。他分明是很守旧的,不赞成我和他的女儿交往,故而我见了他也很畏惧。
“下一天十七日的日间,我接得秀梅的第三封信。信中只向我何以失约,却不提起符号密约。这一来本已有些可疑,可是我当时昏迷了心,还想不到这里面的误会。伊又叫我将复信亲自投在伊家的信箱里。我想我既没有当面赠信的机会,不如索性就将我的珍珠投入伊家的信箱。于是我就取了一块蓝绸,在这绸上写了几句…为要密计,那字迹非常细小,粗心些一定不会看见。接着,我将蓝绸包了珠子,同封在一个信封之中…信封上也遵照伊的意思,完全不写什么,以防露出破绽。”
我在这孩子摸出白巾来抹拭他的鼻子的机会,向霍桑瞅了一眼,说:“蓝绸上原是有字迹的,可是宋伯舜没有瞧见。
霍桑点点头,又向宝群瞧瞧,示意他继续下去。那少年放下白巾,又继续解释。
“后来我趁我父亲母亲往戏院里去的机会,便在十点左右重新到山海关路去,将那藏珠子的信封,投入第七号人家的信箱中。那时候我看见窗上只有一个少女的影子。我暗自忖度,莫非伊家的父母都已出去了?可是一刹那间,我忽听得里面的楼梯上有人走下楼来,窗上的影子却依旧还在,显见下来的不是秀梅。于是我不敢再留,急急地回身逃开。
我因着姜宝群的这一番补述,我对于内幕中的疑蕴,十之八九都已明了。不过还有那神秘的符号还不能彻底了解。我正待发问,霍桑却又向那孩子点点头。
“以后怎么样呢?。”
姜宝群道:“以后的经过,和先生所说的完全相同。因为我在十八的近午,接到了秀梅的第四封信,信中质问我为什么没有信息,又仔细说明伊家的地址,在山海关路挨哀十七号(1.17)。我方才明白,我已铸成了大错!以后的行动,先生真像有天服通的,早已完全明了,我也不必说了。”
霍桑又烧着了一支新鲜的纸烟,缓缓地吐吸着。他的唇角上也露着些笑容。我不知道这笑容的成因是什么。因着那孩子称赞他有天眼通的缘故吗?还是另有更深的含意?
姜宝群有些不耐。问道:“霍先生,你答应过的,你能给我把那粒真珠取回来。现在你究竟有什么方法?”
霍桑仍淡淡地带笑答道:“晤,取回那粒真珠子吗?不错,这果真是要紧的。不过你既然已经把这名贵的东西轻轻送掉了,现在怎么又着急起来?我问你:那两个交联的双圈有什么意思?”
这个问句原是我含蓄已久而想要提出的,霍桑代替我说了,我自然暗暗地欢喜。姜宝群忽又害臊起来,他的脸上红了一红。
他低了头,慢吞吞地答道:“这双圈的符号是我们俩秘密的暗记。我们缔交的起因,就是从这个双圈上发生的。”
“这却很有趣。请你说得明白些。”
“当我们在轮船上时,我偶然在舱外甲板上面拾得了一枚双圈形的镶钻石的金扣针。那双圈是用细粒的钻石镶成,中间还嵌着几粒红宝,明明是女子的饰物。我把那扣针拾起来后,抬头一瞧,看见三五步以外,有一个丰姿妩媚的女郎,正凭着船栏远眺。我走到伊的面前,婉声问伊曾否失落什么扣针。伊伸手在胸口一摸,便向我回眸二笑,说:”哎哟,真是我失掉的!“我就恭恭敬敬地将扣针奉还,当时又领受了伊几句很荣幸的谢词。因这一来,我们的友谊便开始了。
“当上岸的那天,我听得我哥哥宝祥说,他在接得我父亲的电报以后,已给我们在大南旅社定好了房间。那时我已没有机会把大南的地址当面向秀梅说明,只得写在一张纸上,下面不敢具名,只加了一个双圈的暗号,悄悄地投进了伊的舱中。后来伊果真写信到大南旅社来;可见伊已认识这双圈是我们俩的秘密记号。”
霍桑把手指弹去了些烟灰,瞧着我笑道:“包朗,你试评衡一下,这故事的结构的曲折,比较那些千篇一律的所谓言情小说怎么样?那主人公的技巧,你总也承认值得欣赏吧?”
那孩子低倒了头。他的脸上的红色逐渐蔓延开来,直扩展到他的耳根。
霍桑又问道:“还有一点,那珠子你怎样到手的?”
“我…我自己从箱子里取出来的。”他的头依旧沉下着。
“你的母亲可也知道?”
“不知道。我们到上海的第二天,我便趁个空取出来。”
“你用什么方法取得的?可是你另有钥匙?”
“不是,我并没有用过钥匙。我看见母亲开箱以后,没有把锁锁上,我就乘机取出。我的母亲有些粗心,开箱后往往如此。”
霍桑点了点头,说。“晤,这一着本是很可能的,先前王良本也曾疑到。”他的目光走一定,又侧一侧头;接着吐了一口烟,直视着那少年。“小朋友,你已经受过些教育,总也知道纯正的恋爱,原不能算不正当。不过在你的年龄,学程没有终了,就谈恋爱,未免太性急些。并且这种鼠窃狗盗的举动,少年人万万干不得!你何不光明正大地向你的父母们说明白?”
姜宝群吞吐道:“霍先生,你不知道我父亲的头脑是非常守旧顽固的。他对于这文明自由的举动,一定不…”
“不”字的声音还没有完全吐出,办公室的门砰然推开,有一个矮小肥胖的人大踏步直闯进来,施桂却反而跟在来人的后面。我惊异地仰起了头,定睛一瞧,这不速客就是那孩子的父亲姜智生。他来得太突兀了!我们都出意外…霍桑是除外的。智生的脸上怒气冲冲,他个含笑弥院的面庞忽已变成了怒目金刚。这时他跨进了门,反手将施桂关在门外。那孩子的面容灰白,吓得什么似的。他已离了椅子,呆立着发抖。霍桑也从藤椅上立起身来,现着些不安的样子。姜智生似乎已在门外偷听了好久,所以一走进来,便如指指着他的儿子破口大骂。
“没出息的东西!文明?你的举动真文明。是的,我是守旧顽固的,不配有你这样文明的儿子!小鬼!给我滚出去!你…”
霍桑走前一步,劝阻道:“姜先生,请息怒。这孩子的话果真失当,不过你此刻同样是来做客人的,似乎也不应有这个样子。我所以预先请你来,原想使你容易明了这里面曲折的情由,好省我间接的解释。你怎么这样子没有涵养功夫?唉,请坐,请坐。
姜智生定了定神,似也觉得他如此咆哮发作,当真未免失检。他静默了一会,他的怒气便渐渐降下了些,但他并不坐下。
他又向他的儿子说:“好,现在我不和你多说。你既然有本领把珠子送出去,总也有本领取还来。现在那真的一粒在哪里?快拿出来!
姜宝群张大了眼睛只向霍桑呆瞧。他的眼光中含着一种暗示,似问他有什么解决的方法。霍桑却似没有瞧见,但向他的父亲说话。
他说。“姜先生,我来说一句公平活。这珠子既然是他祖父指定是做他的婚礼的聘物的,如果方法妥当,你当然也不致固执拒绝。是不是?”
姜智生答道:“那不错。但现在珠子已明明波什么人从中窃去,我怎能不问?”
霍桑的两手插在白胶布的裤袋之中,又回头向孩子道:“你听得没有?你的事如果用正大光明的方法,你父亲原也是赞成的。你说他的头脑顽固,委实太荒谬。你冒犯了尊亲,回去后应得好好地请个罪。关于那一粒真珠子的问题,你可有什么意思?
姜宝群低声道:“我实在不知道。我给伊一粒真的;伊却还我一粒假的。
“你想就是陈秀梅掉换的?”
“不,我想伊不会如此。或是伊家中的人换的,也未可知。
“你在第七号里将珠拿回来后,可曾打开来瞧过?
“没有,我直接投到秀梅家里去的。
霍桑点了点头,说道:“那也怪不得你。幸亏你昨夜没有真个到秀梅家里去索回真珠,否则再误三误,这件事又要被你自己弄坏了。好了!这事就这样解决吧。珠子在我这里,你们就带了回去吧。霍桑的右手早从裤袋中伸出来,一粒珠子承在他的手掌中。那珠子圆润而带红色,中间绕着一缕血红的细纹,果真是姜智生所说的世传之珠。
八、结束
我们在秋天的薄暮,常见晴空中云片叠叠,涌现出种种奇形怪态;一转瞬间,那云片的形态又会变幻无穷,往往出人意外。霍桑的举动有时候出人意外,真可说得上“幻于秋云”。例如这一次他突然间把珠子拿出来,谁都不曾意料到。姜智生父子起先似乎还疑心霍桑开什么玩笑,呆住了不敢发话,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后来姜智生凑近些去,眼光注视在霍桑的手中。他忽然伸出手来,急急将珠子取起;再把珠子仔细一瞧,便不禁失声欢呼。
“唉!这真是我家的珠子!霍先生,你从哪里得来的?
那孩子宝群张着两目,竟像胡桃大一般。我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惊。我的外表上虽仍保住着镇静,心中也很惊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过我明明知道霍桑在这紧急的关头,决不会有闲心思和人家开玩笑。
霍桑微笑着说:“姜先生,这珠子已经落在第三个不相干人的手中。幸亏我发觉得早,不曾出销。现在既已珠还,你也不必追究。这件事终算可以圆满了结哩。”他旋转头来,笑嘻嘻地瞧着宝群。“你干这件事,真可说一误再误。你把假珠子赠送你的情人,不又是一件冒昧的事吗?你回去以后,也得赶快想一个法子,向这一位陈秀梅女士道一个歉呢。
那孩子连忙把目光避去,他的下颌贴住了胸臆,似乎不胜羞愧。
霍桑又说:“这事既已和平了结,你们大家也就向和平方面进行吧。现在你们可以好好地回去哩。
姜智生立起身来,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霍先生,你使这一场平地的风波转瞬间消归乌有。我真不知道怎样酬报你。”
霍桑笑道:“不必,不必。我因为空闲得太无聊,正觉得闷极。现在我得到了两天的消遣,已尽够做我的报酬。不过那位王良本先生为你奔走了一回,你少不得要谢谢他。
姜智生连连拱手道谢,又说了不少改口补报一类的感谢的话,才带着他的又窘又喜的儿子分别而出。霍桑送客回过来后,打了一个电话给王良本,方才重新坐下来吸烟。
我问道:“喻是不是预先把姜智生藏在里面的?我进来时所以在门口停顿一会,就为着他喝?”
霍桑答道:“是的,这样一来,不是省使得多?否则我问明白后,还要向他的父亲解说,岂不要多费一番口舌?”
我点了点头,满意地摸出纸烟来。
霍桑吸了几口烟,又说:“包朗,我允许你的一篇绝妙的小说资料,现在你可觉得满意?
我也照样烧着了烟,应遵:“这资料确实很好。不过还有几个疑点,须得你解说一下,才成完壁。
“你要知道我怎样得殊的情形?
“是啊。你说的第三个人,可就是那…”
“是的,正是那个根虎。我们知道那珠子是被宝辍误投在宋伯舜的信箱中的,他投进去时当然是真的,但等到宋伯舜发现了报告我们,那珠子便已变了假的。宝鲜技进去的一粒,本是带红色的真珠;据伯舜说,他所发见的却是一白粒的。这可见珠子的变换是在宝赋投入以后和伯舜发觉以前。那末可是伯舜掉换了说谎?决不是。我料他接珠以后,因着前两次的符号正是万分惊惶,决不会再有这样贪小利的举动。你总记得宋伯舜说过,那珠子是他的仆人根虎从信箱中取出来交给他的。这个仆人会不会从中掉换?因为我们知道宝阶投珠的时候,是在十七夜里,但根虎将球手给他的主人,却在昨天十八早晨的十点多钟。论情,他在清早时就有发见的可能,但他所以耽搁,就是为着掉换的缘故。这假定不是很合理的吗?
我只用点头的动作表示同意,并不挫断霍桑的话线。
霍桑又说:“我昨天夜里在旅馆里探明了那珠子是从山海关路十七号退回去的,便立即悟到了误会的情由。更进一步,我便疑到这个根虎。所以我当夜就去见他。他自以为这件事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且它的来历和去向都太奇怪,绝不防会被人发觉。不料我突然去向他索珠,又揭发了他的隐私。他一时惊慌,来不及准备,不能不和盘托出。他说他在昨天清早,忽然看见信箱中有一封没有姓名的信。他自然有些惊异,取出来一瞧,觉得信封中似有什么东西,因而越发疑奇。他不知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给哪一个,便私自拆开来一瞧,竟是一粒奇形的珍珠。他是在银楼里做过的,一看见那珠子的光色,知道是真的无疑。他不曾听得他的主人买过珠子;并且这东西在信箱中发见,来得也太穷兀,料想他的主人也决不知道。他本想从中乾没的,既而又觉得不妥,才想出一个折衷的方法。他就悄悄地买了一粒上等的宝素珠。你总也见过,这种珠子制造得很精致,一时间不容易辨别真假。后来他把那真的藏过,假的照样包好,封入信封,随即呈送给他的主人。根虎一看见伯舜得珠时的惊异状态,便暗忖他所料的不错,他主人对于这珠的来由,果真也和他一般地出于意外。因此他便自以为他从中弄的花巧,绝对不会有破露的危险。
我应道:“晤,这里面还有这样一番曲折,不说破真不容易推想。那末这根成分明也不是个诚实的人。但宋伯舜的朋友朱信甫荐给他时,还说他”诚实可靠‘,这神话委实是欺朋友了。“
霍桑忽摇头道:“包朗,你这话说得太苛刻。你得知道根虎以前的行为,在朱某眼中也许确是一个诚实的人。你也研究过行为心理,总也相信环境影响人的行为,力量是相当大的。世界上有好多好多的人,平日的行为本很谨严,可是因着意志薄弱,或是理智不清,所以一遇到试诱的机会,往往不能自制,就也有行恶的可能。根虎是一个无知识的人,遭遇了这样一次的诱惑,自然难怪他要从中舞弊了。”
我点点头,自认我的批评太偏于主观。一会,我又问道:“现在这根虎怎么样了?”
霍桑皱眉道:“论情,他这举动也应受相当的处分。但因着他一再地痛哭后悔,宋伯舜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后,也给他说情央求,我已经竞放他了。”
“晤,这倒便宜了他。”
“虽然,我瞧这个人确是初犯,并且这回事和直接的行窃不同。若使一定要把他送警究办,那不免绝他的自新之路。你得知道法律本乎人情,在可能范围内,应得让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一个无心初犯的人,往往因着一度的受罪蒙羞,自以为人格已丧,以后使索性倒行逆施。故而这判罪的第一重关口,执法的人实在是应当特别审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