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敲了,电话的铃声忽又响动。我连忙接听,仍旧不是霍桑。那是南区警署里打来的,报告那个凶手已给捉住了,叫我们快去。这是警号探伙受了杨宝兴的吩咐给我们的消息,虽很简单,却不由得不使我惊奇出于意外。我还不知道那所说的凶手是P陶二人的一案,或是罗维基的一案。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消息,在这个当儿送进了我的耳朵,我自然再不肯耽搁。霍桑的叶脉自然更拘束不住。我急急向施控说了一声,便在着车子向南区警署里去。
我见了市区探员杨宝兴以后,才知他所说的凶手,并非我先前料想的两案中的正凶,却就是另一个打倒我的金虎臣。这一着虽然使我有些失望,但聊胜于无,我还希望从他嘴里探出那杀死罗维基的真凶。
当我走到拘留室前,微淡的灯光照见了那个瘦长子。他仍穿着那件获桃色缎子的皮袍,还是昨夜的打扮,不过他的黑圆的眼睛里漏出的光彩,并不像上夜那么严冷镇静。我细瞧他的身上,手足都健全,似乎并不曾被霍桑的枪弹打伤。他旁边另有一个较矮胖穿黑钢马公的人,分明是他的同伙。金虎臣当然还认识我。嘶见了我,把两手背负着,紧闭了嘴,又装出一种做年的神气。我一时倒不知道怎样开口。
杨宝兴指着那个瘦人,问我道:“包先生,昨夜里打倒你的是这个人吗?”
我点了点头。
杨宝兴道。“好,我们外面去谈。”
我们回到了外面办公室中,大家坐定了,杨宝兴才说明经过。
他说:“这个人的口齿很凶,不容易向他问话。我们把他捕捉的时候,他还绝口不承认。
我道:“你怎样捕住他的?”
杨宝兴道:“在一小时前,我们派在守德里的那个探伙,忽然看见有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向九号的后门里进去。后门上仍有销锁着。那人以为没有人监视,就放胆开了锁进去。这人就是那个矮胖的同党。我们的探伙一看见,连忙召集了岗警,掩进去把他捕住。后来又从这同党的嘴里,查明了这个叫金汉成的瘦子避匿在江南旅社里,才设法把他们一起捉来。这个瘦人非常狡猾,绝口不承认有什么秘密勾当,也不承认昨夜曾将你打倒。但刚才霍先生已经通知我们,他们的秘密勾当就是贩卖吗啡和哥加因。”
我插口问道:“你曾看见霍桑吗?”
“不是,他曾打过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打来的?
“约在两点半左右。
“你可曾问他在什么地方打给你的?”
“问过的。他说他那时候在中华科学仪器制造厂里。”
奇怪。霍桑到这仪器厂里去干什么?探案子?还是访友?我从不曾听得过他有什么朋友。“
我又问杨宝兴道:“他和你说些什么?”
杨宝兴道:“他告诉我刚才西区里捉住了罗维基的仆人曹福海,说明他主人是干私贩吗啡勾当的。”
“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还向我守德里方面有没有消息。那时候还早,我回答他没有。但我因着霍先生的报告,故而一捕得这两个人以后,立即再派人到守德里的屋子里去仔细搜查。我们果然在地板底下的一个秘窖里面,查得大宗白面红丸,哥加因和吗啡。直到那时,这金汉成才不敢强辩。
“他怎样供认?
“他承认把吗啡卖给罗维基,昨夜约定在大江旅馆里会面,准备付款交货。我问他罗维基被杀的事情,他又一口咬定不曾预闻,也绝不知内幕中的情由。因此,我觉得这件事他如果有分,我们必须搜得些实据,或想些别的法子,才能使他吐实。
我也承认这娃金的瘦子态度严冷而沉静,显然是一个惯于犯法的老手,的确不容易应付,凭空里要教他实说,委实难能办到。但无论如何,他既已被捕,便也难逃法网。至少限度,他的私贩违禁物品和行凶殴击的罪当然已经充分成立。
这时候忽有电话给我,那是霍桑的老仆施桂打来的,据说霍桑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叫我立刻回去。我一得这个消息,便即别了杨宝兴回寓。路上我默自寻思,霍桑需要我的帮助,不知是什么样的方式。他已出去忙了半天,又不知有没有结果。现在有这个消息,我总希望案子上已有了显著的进展。
我到了爱文路霍桑寓里,施桂便忙着告诉我。
“霍先生刚才有电话来。他先问你休息了半天,精神是不是已经恢复。后来他听说你不在这里,便叫我转言,请你带了手枪,赶紧往华盛路去。
“还有别的话吗?
“他只叫你即刻就去,不要耽搁。”
又是一个疑团。金虎臣已捉住了,为什么要带手枪?我在手表上看看,已是九点十分。我赶忙在霍桑卧室的抽屉中,取出一支黑钢手枪,雇了车子赶去。
这一出悲剧此刻大概已演到最后一幕了罢?这一幕戏,既然还有用手枪的需要,料想情节上一定是很紧张的。完全没有把握,也不作无结果的空想。我觉得我周身的血液流转很速,心房的跳动也明明增了些速度。我每逢在这种紧张的当儿,往往如此。这并不是惊恐,却是一种精神上微妙的兴奋感觉,在平时是不容易发生的。
一会儿,我的车子已到了行云路相近。我便停车下来,付了车钱。我走到三星公所近边,忽见有一个穿黑呢外衣戴鸭舌帽的人形,突然从电杆柱的背后闪出。我呆了一呆,顿时停步。那人和我距离只有六七步光景,分明要拦住我的去路。我定睛一看,正是霍桑。
他迎上一步,低声招呼道:“你来得很早。时机还没有到哩。
我道:“你叫我来干什么?”
霍桑不即答话,但很谨慎地向左右望了一望。他又把身子门到电灯杆的阴处去。我也退后些。
我又问道:“你费了半天的功夫已得到了些什么?”
霍渠道:“多着呢。这不是一两句话谈得尽的。如果我料想得不错,不出今夜十二点钟,这案子便可以完全解决。
“当真?”
“这里是说笑话的地方?”
“那末,此刻我们又准备做些什么?”
“自然是捕凶手了。现在你得多留神;少说话。跟我来。
他沿着人行道进行。我也缓缓地跟着。走到华盛路口,霍桑便领我转弯。我瞧瞧手表,已近十二点钟了。街上的行人已很稀少。天晴了,风的力量却更见威猛,寒冷的程度也比上一夜更甚。我把外衣的领头竖了起来,两只手也揣在袋中。我们本着街的南边走的,到了一根电杆木后面,霍桑忽立定了。我也立即住脚。
他低声向我道:“你瞧啊。
我向左右一瞧,并不见来往行人。我们的对面就是死者罗维基的屋子,这时候楼上楼下的窗上都黑漆没光。霍桑似已觉得我还不明白叫我瞧的是什么,就向对面指了一指。
“你试瞧那罗维基屋子的左隔壁。”
我依言瞧时,见罗维基的隔壁的下层窗上,果然灯光明亮。
我答道:“这就是那律师董贝锦的屋子啊。”
霍桑问道:“正是。你再瞧瞧那窗上可有什么?”
我见那光亮的窗的里面遮着淡色的纱帘,窗上映着一个人影。那人似穿西装,侧面坐着,头部微微下俯,正在那里阅什么书报。转瞬间那黑影变动了方向,忽把背心向外,又可知那人坐的是一张螺旋椅。
我问道:“这个人可就是董贝锦?”
霍桑瞧着对面的窗上,点了点头。
我又道:“这个人和我们的案子有关系吗?”
“关系很大。我们今夜这一幕戏,就要靠他做一个主角!
“嗳,他可就是这案子的凶手?”
“这问句却很难答。罗维基明明是死在他手里的,但又不能归罪于他。”
“我不懂。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我当然要说明白的,不过此刻还不到时候。现在我叫你来,就是要你先瞧瞧这个人。你已瞧明白了没有?”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里了…唉,他又在那里转过来了!但他的面貌我还没有瞧见啊。”
“那还没有必要。现在我要和体分配职司了。徐守在东面的电线杆后面,我领到西面去。但你得注意着,不要被行路的人瞧见,或引起他们的疑心。”
“我守在那里做什么?”
“你若使看见有人奔逃,但听我的枪声为号,不妨就开枪打他。但你得留神,不要伤他的要害。还有一着,你自己也须防那人的毒手,切不可徒手近他。”他说完了话,就向西走去。
我就走到霍桑所指定的那根电线柱背后,站住了等待。
这时街上的车辆断绝,行人几乎绝迹,只有那呼呼的寒风,挟着些稀疏零落的汽车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远处送来。我站的地方非常适宜。那是一根三角形水泥的电线柱,站在后面,街上的情景都瞧得见,但行人们若不走近或特别留意,却不容易见我。不过我不知道霍桑究竟有什么计划。他说要等待凶手。这凶手究属是谁?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又瞧瞧手表,已是十点三十分了。风势既急,夜气越发寒冷,着面像刮刀一般。路旁的电灯因着电线被风力的击动,也受震颤动,忽暗忽明地更助长凄寒。我因着站住了不动,浑身不由不寒栗起来。我站立的地位虽已不和那董贝锦的屋子成一直线,但斜里仍可以瞧得清楚。我看见那黑影依旧映在窗上。我们要等他出来吗?假使霍桑确有把握,怎么不直接进去捕捉,却在这里虚废工夫?现在我们所以守在屋外,难道要等待别的外来的人吗?
这样又过了一会,我才见一辆黄包车缓缓儿从西而东。我觉得这车子特别迟缓,有些可疑,急忙握了手枪准备。但这车子既已从霍桑那边过来,坐着的是一个年老的男子,那车夫也年纪相仿,进行虽缓,却并不停留。我自然不便轻举妄动。霍桑本和我约定开枪为号,此刻他既然毫无动静,显见这个人没有关系。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我心头的惶急,也跟着时间的延长强了。好容易等到了十一点钟,委实有些不耐烦了。我很想走到霍桑那边去问一个明白,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我在动脚以前,为谨慎起见,先向左右望了一望。
唉,一个黑影从转角上突的闪出来!
我立即站定。这个人已从奴口转弯进了华盛路,沿着我站立的一边缓缓地过来。我仔细一瞧,不禁暗暗惊奇。这人身材高大,头上戴一项西式的黑呢帽子,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袍和马褂,行步时还带着诡秘的神气,不时向前后回顾。这形状已告诉我他将有什么秘密举动。
那人越走越近,我也暗暗地把身子移动,深思被他瞧见。但我看见那人的眼睛只瞧着街的那边,并不向我这一边。我再仔细瞧时,他的眼光分明集中在董贝锦的窗上!这个人显然就是我们的目的物!
当那人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本可突然奔出去将他抱住。但霍桑曾关照我,必须凭枪声为号,我又不便乱动。那人走近了董贝锦的屋前,霍桑分明也已瞧见,却依旧没有动作。我自觉我的心跳得厉害。霍桑怎么还不发号枪?
砰!一声枪响,打破了我的疑讶。对面窗上的那个黑影顿时斜倒在一旁。那个穿黑色艳褂的人,也急忙忙回转身来,飞步向东奔逃。
七、故事
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我再也耐不住了,我明知那一次枪声,必是这黑衣人所发、一霎眼间,他已把那屋子里的董贝锦打倒了!这个人当然不能放过,仅霍桑怎样还不发号论?这思潮在时间上大概只有一秒钟的百分之一,那时候我早已跳身而出,准备把那黑衣人拦阻。
砰!
我的身体刚从电柱背后窜出,第二度枪声,已从西面发生。霍桑已从那里追过来了!
那黑衣人正自飞跑,陡见我迎面拦阻,分明吃了一惊,我见他的右手一扬,他的第二弹又的发射。我急把身子一蹲,避过了子弹,乘势回了一枪,却也没有打中。一瞥间那人已突过我的面前。我心中有些着急,正想再发一枪,霍桑却已先我而发。
砰!
第五次枪声发后,继着的是一声惨呼。那奔逃的人已跌倒在转角上。
我的心神略定,回身一瞧,不但霍桑已经追到,那个瘦长子倪金寿竟也执着手枪翩翩地赶来。我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的,但也不便发问,一同走到那倒地人的旁边。那倒地的大汉正把一只手按着他的嘴,不住地哼着。倪金寿先摸出一个电筒,俯身下去瞧瞧,接着才仰起来说话。
“还好,只伤了他左脚的股骨。
霍桑问道:“你预备的汽车呢。
“就在西面的转角上。
“好,你就把他送到西区警署里去罢。现在你和包朗兄先走。我还要进屋子里去料理一下。
几分钟后,我和倪金寿已把那伤人扶进了汽车,直接向西区警署驶去。这时霍桑已走进董律师的屋子里去。我不知这董律师伤得怎样,霍桑所说的料理,谅必就是指这一点说的。
我和倪金寿坐在两旁,把那位受伤人夹在中间。他的身材高出我一寸光景,背心贴住在车座上,毫不挣扎。我因着贴近他的身旁,车灯的光照射在他的面上,我瞧得非常清楚。他是长方形的睑,颜色略黑,年纪约在三十内外。鼻梁高耸,鼻下有两条八字线纹,特别深刻,下额阔大,修费得很干净,两目黑色而有威光。这时他的痛楚似已略略减轻,呻吟声减少了,精神上也已振作些。他的那把手枪早已被倪金寿取下,倪金寿正取在手中察验弹囊。
他咕着说:“唉!只剩一颗弹子哩。”
那人忽似点了点头,厚嘴唇的角上牵了一章,现出一丝笑容。我不免暗暗诧异。我们所捕获的罪犯已经不少。但像他这样镇静安闲的态度倒也少见。
汽车已到了西区警署,我们仍夹扶着那人,一直送进倪金寿的办公室中。在我的意中,恨不得立刻就听听那人的供词,但倪金寿的意思,必须等霍桑来了再问。好在我们到了只有十分钟光景,霍桑巴颂着市区侦探杨宝兴一同进来。那杨宝兴和我及倪金寿等招呼一T几句,便瞧着那个受伤的犯人向霍桑问话。
“霍先生,你说卜栋仁夫妇一案,就是这个人平的?”
霍桑点点头。
倪金寿忽疑问道:“霍先生,他究竟是哪一案的凶手?难道…”
霍桑接嘴道:“正是。这两件案子都是他干的。他就是一手打死三个人的凶手。”
那犯人并不拘束地坐在椅上,眉峰紧擦着,身子不住地牵动,似乎他的股骨上的枪伤,重新又痛起来了。他听了霍桑的话,向我们四个人瞧了一瞧,忽而鼻子里呼了一哼,自动地接起嘴来。
“你还少说一个哩!我实在已打死了四个人!不过有一个人,我委实是对他不起的。”
我们四个人的眼光,受了这凶手的答话的吸引,都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的脸上。
霍桑应迟:“唉,你倒很爽快2既然如此,就请你把经过事实,详细说一遍给我们听听。现在你不是觉得脚骨上有些痛楚吗?要不要先给你里扎一下?”
那凶手摇摇头,又微微现着笑容,仍不失他的暇豫神气。
“不消得,不消得。我本来打算把这件事始终秘密着。现在你们既要我说,我不妨就说出来,也好借着你们把这回事宣扬宣扬,使社会上那班会着法律的面具而昧心作恶的律根们得到一种殷鉴!”他忽咯咯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含着冷气。
我们四个人只把眼光交换着,都保守着静默,青等他继续供述。
他又道:“你们可知道我行凶的动机?唔,你们也许要说我是出于复仇。其实这件事,我个人复仇的成分至多十分之三;十分之七却要想首社会上一般受屈含怨的弱者伸一伸冤!你们可知道那陶秀美和肝栋仁二人是什么样人?老实说,这陶秀美是个有夫之妇;卜栋仁却是这有夫之妇的好夫;还有那个律根董贝棉,就是为了金钱的势力i帮着这一对混账的男女压迫一个弱者,使他终于含怨莫伸!这个被压迫的弱者就是我!
他停了一停,呼吸似较前短促,额角上的青筋隆然,脸色也有些变异。我们四个人大家静穆地团坐着,都仍敛神一志地静听。
一会,那人又说:“我和陶秀美的婚姻是自由结合的。结婚的时候,我的家境很好,可是安乐之神不久便舍我而去。经过了三年愉快的生活,我们两个人因为滥用无度,又遭了一次火灾的损失,经济状况便一落于文地降到了困难的地位。我曾受过教育,还有些谋生的薄技。我因和我的妻子计议,我们虽然突些,但必要的衣食问题总还有方法解决。只有我们俩想得明白,有钱时大家既然享用过,现在环境变了,但须安贫厮守,彼此劳些心力,原也可以有快乐的希望。谁知秀美享用惯了,沾染了所谓摩登女子的习气,竟有些不甘安贫。在那时候,忽然有个人面背心的卜栋仁起了歹意。
“这卜栋仁名义上总算是我的朋友,却居心叵测,做了破坏我家庭的仇敌。他家里有钱,又生就一副勾引妇女的嘴脸。秀美正自耐不住清贫,所以不多见时,他们便成全了他们所谓的‘自由’!有一天,秀美竟拿了伊所有的东西,一夫不回。我知道这事于卜栋仁的诱惑,正待借重法律的救济,破坏他们的兽化式的自由。不料第二天,那董贝锦律师党来了一封信,声言秀美因着受我虐待,故而要求离婚,并且还要素我赡养费用。这种凭空诬陷的说话既出情理以外,无论哪一国的法律,在势当然不能成立。”是在这个时代,法律好像是有钱人的专有武器…换句话说,金钱的势力尽可以变更法律!一连开了三废,那董x锦仗着利嘴,又仿造了几种虚伪的证据,竟使我到底失败!霍先生,我一向听得你的大名,知道你是注重正义公道的。你想我受了这口怨气,有什么对付方法?上诉,要钱;请律师,要钱;我没有钱,有什么法子?霍先生,那时候我几乎要发疯了!我在一忿之余,便打算自杀!
他说到这里,脸色忽发青白,双眉紧锁。他的身子像要挺直,可是没有效果,他的腰仍有些弯。他的右手也按在他的腹上。我料想他的身体上一定有什么难受;或是他提起了失意的心事,刺激太厉害,才有这种惨变。倪金寿和杨宝兴虽依旧静默,但神气上似也受了些激动。霍桑一进很沉静地听那人讲话,一边却一眼不多地维在他的脸上。
霍桑忽问道:“你为什么如此?可是腹中觉得疼痛?你莫非已经…?
那人忽把左手乱摇了一阵,接口道:“你们别多问了。我的活快要完了。我现在再把我亲手干的这两件案子的情形告诉你们。我起先虽有自杀的意念,后来一想,我这样子默默地自杀,真是白死;不但给这一对狗男女暗笑,别的人知道了,也要说我是没用的弱虫。因此,我就定意先把这几个人处死了,然后再死。这样,不但可以报我个人的私仇,也可使那些和我同样受屈饮恨的人吐一些气!
“我所得这两个狗男女到杭州去行婚礼,直到七八天前,他们方才回来。我又打听得他们回来以后,每夜要往中华舞台里去。我要下个,再简便没有。
“我一想到那可恶的董贝锦,又打算把他做一个榜样,给一般玩法的律师们做一种棒喝。律师的地位本来很崇高,他们的天职就是保障人权…尤其是一般无产无势阶级的平民,更需要他们的保障。但像爸贝锦这样的人,眼中只有金钱,哪里还有法理?还谈得上保障人权?这种人实在不应再让他留在世界上,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查得他每夜要到什么总会里去,回家时约在十二点左右。我定意先把他治罪,然后再和那卜陶二人算帐。我把我的衣服卖掉了,设法弄得了一支手枪,就在昨天夜里到华盛路去守候。
“我等到了十一点左右,忽见董贝锦坐了车子回来。那时我因为隔壁有一个邻居的医士出来,还有那个车夫不曾走开,有些顾忌,不敢就冒昧下手。后来我听见那医士高声唤车。我想我若要等这医土走远了然后动手,董贝锦必早已进去,时间已来不及。因此我就匆匆忙忙地发了一枪,接着便拔步向东而逃。我奔到转弯角上,忽和一个人相撞。我虽吃了一惊,幸亏那人立足不稳,倒在地上,到底被我脱逃。我便趁这机会,随即赶到中华舞台去,结果了那好夫奔妇。
“我到中华舞台时,买了一张厢位票,一直上楼,瞧明了那两个人的座位,便悄悄地进去。说也奇怪,我结果这两个人,前后不过一两分钟,再爽快没有!我的目的既达,仍从容地走下楼来,乘着看客们纷扰的机会,从容地出来,绝没有一个人阻住我的去路。那时我得意已极,走出戏院的大门时,我几乎要纵声大笑!我那时本准备一死,即使当场有人把我捉住,我也决不抗拒。可是我回到寓处,一路上仍安然无事。这半夜我睡在床上非常酣适,实在是一个月来第一次的安眠!
“今天早晨起来,我正自榜漫无主,不知道怎样解决我糯来的生命。我又改变了意念,很想逃往远方去另谋一种生活。我买了一张报纸,瞧瞧夜来的事是否已经发觉。报纸上果真有两节新闻,但我读了华盛路的一节,不由不使我大吃一惊,又觉得异常抱歉。原来昨夜死的一个,叫做罗维基的西医,并不是那个董贝锦!
“我才知昨夜匆忙之间,发枪不准,错打了人。那时他们二人并肩站着,面前又有一颗树干遮隔我的枪弹,便误中了那个西医。当时我匆促逃避,所以还不曾知道。我因这件事心中又踌躇了好久。后来我定意,一不做二不休,我若不把这个恶汉结果,心中实不能安逸。所以今天夜里,我又决定再冒一冒险。我在发布棉施外面罩了一件黑罩袍,仍到他寓前去守候。我从下层窗上瞧见了他的影子,他正在里面读报。我因又向窗上发了一枪,立即把他打倒。现在我的目的已达,虽死也可以瞑目。不过我的死,应得由于我的自动。我的良心上既没有犯罪,故而我也不愿意死于法律的罪名之下。”
他的气息淋淋的越发急慢了,似有不能继续的神气。他的末后几句说话,声音也特别低沉。他的身子越发弯下了,目光也呆定着,面容越发灰白,眼皮已抬不起来,嘴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倪金寿忽作惊骇声道:“我瞧他的样子,莫非他刚才中抢的时候已取了什么毒药?”他立起身来。
霍桑也立起来,点头道:“正是,他一定已服毒无疑。我看大低已来不及挽救哩。”他走到那人的旁边去。
倪金寿走角人的面前,问道:“那末,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有说过。”
那凶手的眼睛已经合拢了,短促地喘着。他的头低垂在他的胸口,并不回答。
霍桑喃喃地叹息这:“这人也怪可怜!他自己以为他的目的已完全达到,但他怎知道这里面另有曲折呢?
倪金寿的嘴唇努了一努,点点头表示会意,但我和杨宝兴二人却还莫名其妙。我不知道霍桑所说的另有曲折又是什么一回事。
杨宝兴禁不住问道:“霍先生,还有什么曲折?”
霍桑道:“他自以为那董贝锦律师刚才已被他打倒了。实际上这董贝锦此刻正安然活着呢!”
这句话一出,那个闭眼的凶手突然又挣扎地抬起头来。他张大了可怕的两目,露一种惊怪的神色。接着他忽惨呼了一声,他的身子一侧,便从椅子上跌到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八、东道
这件案子虽已到了终点,但最后的结束却直到第二天的阴郁的下午方有着落。
这天下午,霍桑约请了南区的杨宝兴和西区的倪金寿一同到他寓里来,听他解释破案的经过。我对于霍桑的解释很觉满意。他进行的经过,事前虽兔起码落,无从测知,说明了原没有什么秘奥。他说他起初搜集了枪弹,凶手的形状和时间等几种线索,假定罗维基一案和卜栋仁夫妇一案,也许出于同一人的行动。但再三推索,那犯案的主因却不能互相关合。这关合点在一方激既然碰壁,他就转变目光,另辟馍径,推想到了罗维基的邻居董贝锦律师身上去。他记得发案时董贝锦恰在罗维基旁边,彼此曾交谈过。黑夜里枪弹误中,不是可能的事吗?他又从董贝锦律师联想到那新婚的卜栋仁陶秀美二人,就觉比较地更接近了些。因为近几年来,我国的婚姻问题受了欧美潮流的激荡,起了绝大的变动。结婚离婚,往往少不掉律师,所以律师便和“婚姻”二字发生了连带关系。他的脑海中仿佛也还有陶秀美三字的印象。后来一想,这名字似乎在报纸上见过的。他在旧报中翻了好一会,翻到了陶秀美的那件离婚案件,果真就是这位董贝钟大律师承办的。他因这发现,再作进一步的推想,合上Y栋仁父母起初不赞成那件婚事,他们俩又特地到杭州去结婚,可见这婚姻的结合一定有着纠葛。内幕中的情节便已非常明了。他又从曹福海嘴里确证了罗维基和陶秀美绝没关系。于是他才确定卜陶的凶案,关合点在董贝锦身上,罗医士的被杀是冤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