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克西姆坐在露易斯的椅子上,看着宝石蓝色的橱柜和露易斯在他搬进来之前亲手粉刷的老式木制家具。她让整个公寓井井有条,被白色颜料粉刷过的墙壁,精心挑选的浅色轻薄窗帘,深蓝与深绿色的碎布地毯,整体的色调是统一的,天空的、大海的、水草的颜色。当约克西姆搬进来时,他完全不想做任何调整,他带来了自己的电脑和书,再没别的什么了。那个小的工作间是唯一留下他痕迹的地方,满屋的不安,在里面他曾经奋斗过,也失败过。他把公寓的其他部分——厨房、卧室、小客厅——称为家,以前没有任何地方像这里一样给了他如此强烈的家的感觉。和露易斯在一起的时光,那么得幸福。
海琳娜?
约克西姆起身,海琳娜,他生机勃勃、开朗阳光的露易斯——在现实中难道是另一个人?医生现在还不愿意透露什么,但是警察的做法显示了埃蒙德·苏贝格拥有权利,他说露易斯是他失踪的妻子,海琳娜。约克西姆走进卧室,又走了出来。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啊,对了,给露易斯带些衣服。露易斯,这个名字令他紧张。海琳娜,海琳娜听起来就像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她应该留在神话故事里,她不应该出现在基督岛,那个美丽的海琳娜。宙斯伪装成了天鹅令丽达怀了孕,然后海琳娜从一个蛋中诞生了,雪白的肌肤与美艳的容貌宛若天鹅。她是最美的女人,美得让所有男人为之倾倒,所有人都想要得到她,包括狄修斯、约克西姆和他——埃蒙德。不,他把神话和现实搅在了一起,约克西姆又坐了下来,抓了抓头发,想着这个希腊神话,现在想着神话比面对现实要简单多了。为了防止求婚者相互残杀,人们达成了协议:海琳娜的父亲……不对,应该说是那个像亲生父亲一样抚养她长大的凡人——这种工作宙斯不会亲自参与——他能够决定谁可以得到海琳娜。当决定做出后,其他的所有求婚者都应该捍卫这个被选中男人的权利——与海琳娜结婚的权利,所有人都要支持那个人。狄修斯是求婚者中的一员,他同意了大家的协议,但事后又想反悔,他假装自己疯了,但很快被大家揭穿,他只得极不情愿地支持斯巴达国王墨涅拉奥斯迎娶绝世美人海琳娜。一切本应就这样在和平与美好中结束,狄修斯娶了另一个人,珀涅罗珀。然而关于海琳娜的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美貌可以成为战争的导火索。三个最美的女神阿弗洛狄忒、赫拉和雅典娜对三人之中谁最美争论不下,她们召来特洛伊王子派瑞斯来评判。她们每人都许诺,如果王子做出了令她们满意的裁判,他可以获得丰厚的酬劳。赫拉答应给王子力量,雅典娜答应给他智慧,而阿弗洛狄忒则答应给他爱情。派瑞斯宣布阿弗洛狄忒是她们三人中最美的女神,作为答谢,阿弗洛狄忒将海琳娜偷来送给了派瑞斯。这成了日后斯巴达和特洛伊之间持续多年战争的开端。特洛伊战争令逃离战火的狄修斯踏上了漫长的征程,他的回家之路历时十年,危机四伏。
约克西姆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关于希腊神话的神游并没能令他的心情有所好转。他环顾四周并找着东西,一个标志,一个线索,一个能解释这个女人的东西。他曾以为自己了解这个女人。她真的结婚了吗,属于另一个男人?埃蒙德·苏贝格?这简直难以置信。埃蒙德·苏贝格简直就是墨涅拉奥斯的翻版,居然出现在今天的丹麦,如国王般富有并有力量。然而约克西姆又是谁呢?从国王那儿偷来海琳娜的派瑞斯?不,他觉得自己更像狄修斯,精疲力尽,从他完全不想要的战争中逃离,身处在漫长而又痛苦的旅途中,一段他不知会如何结束的旅程中。如果这里不是他的家,那他的家又在哪里?
他走进卧室,这不是真的,一定有什么事不对。他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看着所有的东西,每件家具。公寓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她挑选的,并亲自决定所有的陈设。约克西姆对露易斯几乎一无所知,这是事实,但是现在所有东西都摆在他面前了。如果露易斯是另一个人,一定会有什么线索,并且它一定就在这里。
“来吧,约克西姆。”他小声对自己说。
他从卧室开始,打开了所有的抽屉,所有的柜子,翻着所有的书架、衣服、香水、珠宝、乳液。所有东西他都见过,衣服是简约的,柔软的布料,和公寓里的陈设一个色调:蓝色、绿色或介于两者之间。珠宝有所不同,它们很大,绝大多数都是金制品,叮当作响的手链、长项链、很大的耳环。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露易斯的样子,她与那些理性的、身着长裤配有实用发型的女人们相比是那么得不同。他知道她从不在衣服上花很多钱,她也负担不起这样的开销,现在咖啡馆的运营刚刚够维持周转。与此相反的是,她总是买最实用的东西,每一件都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当她把它们搭配在一起时……
他在卧室什么也没发现,都是些他以前就见过的东西。他骂了一句,也许他应该待在警察局,在那里,在伊本·汉森·汉森无聊的办公室里,他才意识到,他几乎对这个和他同居超过两年的女人一无所知。他当初怎么就没注意到这点呢?现在他实在是不理解。他当时实在是太迫切地要忘掉过去——与艾琳的离婚,那场他逃离出来的战争了,他受到的实际伤痛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严重。那么露易斯呢,或者说海琳娜,她又是从哪里逃过来的呢?医生说那类失忆可能由过去极其可怕的经历触发,那些不想去放进脑海的、不想知道的、不想被记住的经历。露易斯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的过去有什么秘密?
约克西姆继续找,所有的抽屉、厨房橱柜、客厅,他把它们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他焦躁地来回走着,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把手放在两边站了很久,脑海中充满各种各样的想法,但很难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如果她真的隐藏了什么,为什么他从未察觉呢?露易斯从来都没有向他展现过自己的过去吗?一张照片?一封信?一本日记?不……有一个东西。他记得他笑着评论过一个旧的背包,她去博恩霍尔姆岛旅行时背着那个背包,露易斯向他展示过。为什么他当时对那个背包感到好笑呢?因为那个包实在和露易斯的风格不搭,它被用了很久,破破烂烂的,并且有一点军旅风格。背包是什么颜色的来着?灰色?
约克西姆拉开通往阁楼的天窗板,他从未踏足过陈旧的阁楼。折叠梯已经不好用了,门轴生了锈,但最终约克西姆成功登了上去。在老式天花板的下方,阁楼像桑拿房一样热,有几把70年代的旧椅子,橙色和棕色的。当时的人在想些什么?约克西姆把地板上两个大箱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衣服,露易斯的?他翻着衣服口袋,在第二个箱子里所倒的东西中他找到了那个背包,但里面除了一个旧的啤酒杯垫外,什么也没有。这是酒吧里酒保经常会在饮料或者冰扎啤下垫着的杯垫。
“下来两次。”当约克西姆再次站在梯子上时自言自语道。
“下到客厅里垂头丧气的。”约克西姆一边嘟囔着,一边研究这个背包。底部几乎……什么?生锈了?见鬼,布料怎么会生锈呢?然而当他触碰布料时,手上确实沾上了金属渍。也许这包曾经被放在了什么东西上……锈水?
他看着啤酒杯垫上模糊不清的广告,金巴利酒,纸标签被什么东西污染了。金巴利酒和苏打水,这不是多年前流行的饮品吗?在啤酒杯垫的背面写着一组电话号码:91880119。这还可能是什么其他的吗?日期……不。一组密码?不,这就是电话号码,用黑色圆珠笔写上去的,写得又快又不修边幅,但是数字清晰可见。约克西姆拿出手机,搜索了这个号码。“很遗憾,没有找到您所搜索号码的信息。”约克西姆读道,然后继续,“可能是因为这是临时电话号码,被加密的电话号,或这个号码不存在。”
“真见鬼。”约克西姆边说着边在手机上按下号码,在嘟嘟声中不耐烦地等待着。
“喂,我是皮特。”电话的另一端说道,这是个年轻的声音,也许是个20岁男子,周围有噪声,多种声音混合的噪声。
“谁……我在给谁打电话?”约克西姆问道。
“你在给你楼下的住户打电话啊。请问你找谁?”
约克西姆想了想,楼下的住户,该死,这是什么意思?
“露易斯·安德森。”他快速说道。
“露易斯……我们这儿应该没有叫露易斯的人啊。你是新来的审计组的?”皮特问道。约克西姆要说“是”吗?他该怎么继续接下去呢?
“皮特。”约克西姆说道,“我叫约克西姆。我在调查关于一个失踪女人的案子,露易斯·安德森的失踪案。我在她的东西里找到了你的号码。”
“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皮特回答道,有点急促,约克西姆觉得。
“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在我把这一切告诉警察之前。”约克西姆说道。
“警察?你在说什么?你是谁?”
“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我叫约克西姆。我在她的东西中找到了你的号码。”
“我不认识她,露易斯是谁?是那个被董事会解雇的人吗?”
“有可能。”约克西姆说道,思考着他怎么能从皮特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你认识她吗?”
“不。”皮特说道,他犹豫了一下后继续说道,“去年我们一起外出负责金融法案的出台。但这是半个部一起负责的工作。”皮特说道,并补充着,“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那么她曾经也在……财政部?”约克西姆问道,试图去争取一些时间,找到能解决整件事情的问题。
“财政部?不,社会与内政部。告诉我,你真的找对了人吗?我并不知道关于她的事,你别再打过来了。”皮特说道,但并没有挂断。
“那海琳娜·苏贝格呢?关于这个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约克西姆问道。电话那头传来了那种声音,就是那种沉默的声音,空荡的声音,接着皮特挂断了电话。约克西姆站在那里,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啤酒杯垫。太奇怪了,一个啤酒杯垫,带着一个社会与内政部职员皮特电话号码的啤酒杯垫。这意味着什么?无家可归的孩子,身份证号,这些是内政部负责的事务,还有统计,或许吧。
他放弃了,走进卧室,坐在床上,看着外面。大海是那么平静,几乎看不到一点波浪。午后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充实的,夏天沉重地压在了这一切上。约克西姆渴望大风,渴望坏天气,风暴、雷电,无论是什么,只要能把他现在内心的东西带走就好。自己独自一个人,没有露易斯,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未来,他们的未来。


Chapter 9
在飞机上,露易斯坐在约克西姆旁边,他们正前往哥本哈根的国立医院,等待他们的是一系列检查。埃蒙德曾经想要跟她一起去,她醒以后,埃蒙德又来医院探望了她,当时他就提出要陪着一起去哥本哈根,但露易斯拒绝了他。
警察,莫顿·拉斯科,坐在他们后排座位上。露易斯十分疲惫,但身体没有向后靠过去。她不想离这个警察那么近,她的眼前总能浮现他的手,当初他在问询室急迫地用手敲打着桌子,他粗手指上的皮肤格外粗糙。她对这个警官感到厌恶,并且他也毫不掩饰自己怀疑露易斯在说谎。“有个女人消失了,也许是两个,所以现在这已经是个警局案子了。”当约克西姆不想去哥本哈根时,警察们是这么说服他的。约克西姆握着她的手,她能从自己的皮肤中感受到他的温度,她皮肤所感触的一切都是轻薄的。自从……她接受了麻醉以来一直都是这样,抑或是,震惊使她一直都有这种发冷的感觉?
他们在哥本哈根凯斯楚普机场降落。警官走在他们旁边,带路到出租车停靠点并为他们打开了后排座的车门。他自己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并告诉司机他们要去国立医院。
抽血的科室在一层。不幸的是,埃蒙德也来了,他在楼道里坚定地看着露易斯。他和医院里的一位员工交谈着,或许那是个精神科专家。露易斯能看出人们有多么尊重埃蒙德,就好像基督岛的居民对待博恩霍尔姆岛的官员一样。约克西姆有力地捏了捏露易斯的手。
“海琳娜。”埃蒙德一边叫着她,一边温柔地看着她,但露易斯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们能不能让科学说话?”约克西姆对埃蒙德说道。
“当然可以。”埃蒙德温和地说,“我刚刚把孩子们的血液样本送过去。”
孩子们,露易斯又一次想起了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个孩子,一个有点瓷实的小女孩和另一个大一点的,转过半边脸的男孩。露易斯太阳穴的神经紧绷着,她把手放到头部,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缓和神经的跳动。
“你还好吗?”这是约克西姆的声音。露易斯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闭上嘴巴,之前没有察觉自己居然张大了嘴站着。就在这时一个医生出现了。
“孩……孩子们?”她有点结巴地说道。
“苏菲和克里斯蒂安。”埃蒙德的声音具有穿透力,“你难道不记得……”
医生友好地扶了一下埃蒙德的胳膊,在他继续说更多时示意他停下。
“抱歉,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对,有两个孩子,我们要鉴定他们的DNA,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定论。”医生说道。
“对,一切都还没有定论。”约克西姆重复道,“而且我觉得如果我们能把这个考虑进去,这件事能得到合适的解决。”他的确有必要出现在这里,“我们能不能保护下露易斯,我觉得这些天对她已经有太多的指控了。”
埃蒙德又向前一步,向前伸了伸胳膊。他穿着新西服,严肃的深蓝色。露易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两个孩子,一个黑发男人和两个孩子。
“我们现在去化验。”医生用温和的口吻说道,他一定很习惯这一切了。家庭案件、突然出现索要去世父亲遗产的可疑子女——这里是做最终决定的地方,这里人们可以根据血缘信息下准确的结论,最终人们会知道孩子是属于谁的。
医生平静地晃了晃胳膊,但不能掩饰自己在这种场合中的不适感。他优雅地把埃蒙德请了出去,和他一起过去的还有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这个女人总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瞪大双眼看着发生的一幕又一幕。露易斯讨厌这种匿名交谈,为什么不相干的人用这种方式看着她?她感觉自己正毫无隐私地飘荡在未知的世界中。
露易斯接受了扫描,她躺在一个狭窄的白色管子里,周围都是刺眼的光线。医生发现了一个由撞击引起的旧伤,与那个雷恩的全科医生所说的撞击是同一个吗?是的,一定是的,露易斯这样想道。医生还不清楚撞击源于什么,埃蒙德已经告诉医生,在海琳娜消失的那个深夜,她曾在外面骑马,他当时找到了她的马和头盔,但不见海琳娜的踪影。医生不能确定这个头部撞击是否由落马所致,但能确定的是,这是次严重的撞击。
“你确定吗?”露易斯后来问道,想从医生那里得到一个详细的解释。
“有可能致命的。”这样的回答令人沮丧。
露易斯住进了医院的单间并得到一个药片,当医生们分析所有化验结果时,她可以休息。与此同时,裁判在裁决,这是约克西姆说的话,他获准与她一起等待。约克西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露易斯让他把窗帘拉上,遮住外面的光。她很快就累了,是否吃药已经不重要了,她的状态就好像自己住在一个大钟里,钟声在她脑中不停作响,她无法逃离,无法提问,无法回答,几乎立刻就睡过去了。当露易斯醒来时,外面的天都快黑了,约克西姆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的头垂在胸前,嘴巴微微张开。
她侧身转过去,这样就可以更清楚地看着约克西姆。为了不吵到他的梦,她安静地躺着。他脸上的皮肤泛起褶皱,留有岁月的痕迹。约克西姆活得很辛苦,这从他脸上就能看出来。同时他脸上的皱纹与线条也是未经掩盖的。约克西姆还是小男孩的时候长什么样子?这种想法像木棒一样敲醒了露易斯。他们在调查她是否有孩子,但是……人是不可能忘记自己的孩子的。不,因此她也不会忘记……海琳娜,因为人是不能忘记自己的孩子的。
当其他人终于回来时,露易斯觉得一切都太过沉重了,她既想知道结果又不想知道。他们被带到医生办公室,一间在角落的办公室,里面有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在房间的最里面有个写字桌,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组椅子。警官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桌上有一摞纸,露易斯坐在另一张桌子旁,后背靠着写字桌,她坐着的方向能同时看到门和窗户,约克西姆坐在她的旁边。
终于医生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地看着露易斯。“化验的结果是肯定的。”他低声说着,就好像自己为这个鉴定结果感到羞愧。当他说话时,露易斯看着他,她并没有去听关于对DNA测试的科普和极小的误差可能,她只听了结果:她是海琳娜·苏贝格,三年前失踪的那个女人。
露易斯、海琳娜,她坐在椅子上,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脚接触着地板,大腿内侧贴着椅面,后背抵着座椅靠背,手在约克西姆手里,然而她还是感觉到自己好似消失了。升起、溶解,海琳娜、露易斯,他们告诉她的这一切,意味着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她的手没有离开约克西姆的手,但就在她坐在那里时,她消失了,停止了存在。露易斯、海琳娜、约克西姆、埃蒙德、约克西姆和露易斯、海琳娜和埃蒙德、苏菲和克里斯蒂安。孩子们,她的孩子们,她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不像她曾经想象的那样。她不是孤苦无依的,不是福利院的孩子。有人记挂着她,需要着她,她只是把他们忘了、忘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忘记她。


Chapter 10
这是约克西姆自己选的地方,但现在他后悔了。他看着露易斯……不,海琳娜,她脸色苍白地坐在他前面不远处。这家餐厅叫真正中餐,他们坐在这儿真是个错误,沉默,伴随着大城市的很多富裕的商务人士。约克西姆的眼睛看着菜单,他的目光聚焦在“真正”二字上,“真正”,露易斯真正的名字是海琳娜。最后的几天并没做什么别的,露易斯,不,又错了,海琳娜接受着全国顶尖的精神科治疗。医生们费力地试图将露易斯记忆的碎片从她黑暗的经历中拽出来,虽然这是徒劳无功的,但那些照片、图片,甚至影像资料已经说服了露易斯,也说服了约克西姆。他们去了国立医院的记忆诊疗中心做检测,就在尼尔森·波尔学院旁边的一栋灰色大楼里,这是国立医院少有的、漂亮的分支机构。然而约克西姆真的希望她得什么样的病都好,只要不是逆行性失忆症或者心因性失忆症。
再也没有疑虑了,尽管国立医院的医生在几天前就告诉了他们结果,但这样的真相还是让人难以接受。特别是对露易斯而言,她想过要逃跑,她曾请求约克西姆带她逃离这里,但是约克西姆拒绝了这个提议,他站在了理性的那一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们必须保持理智。”
提议今晚一起出来走走完全是露易斯的主意,他们应该平心静气地聊一聊。但是出来后她却一直沉默并不敢看他的眼睛,约克西姆紧张地把弄着筷子,不耐烦地望着服务生,他们俩谁也不想开始这不得不展开的谈话。我们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事关两个孩子,这让一切都不一样了,约克西姆根本不能想象她该何去何从。海琳娜,也许她现在该用这个名字了。他努力说服自己,他一定能习惯叫她海琳娜,他也能习惯关于孩子的思考。当她在精神科专家与医生的帮助下接受检测时,这些思绪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他曾经想象过各种情况,想象着今晚会是远离她噩梦的自由时光,远离那个她刚刚经历的噩梦,他们一起经历的噩梦,想象这是一个能把所有东西释放出来的晚上。就像是一起远行,这应该能帮到他们。有一刻他仿佛从局外人的角度看到了他们二人,看着他们如何向其他客人介绍自己。面色苍白,蜷缩着,沉默,他必须得说点什么,他们不能坐在这里彼此一个字也不说。该死,他必须找到和这个他深爱着的女人开口的话题,或者一个问题,一个简单的问题。这能有多难呢?也许关于另一个女人的……警察正在寻找的那个女人,真正的露易斯·安德森。
“我在你的旧背包里找到了个啤酒杯垫。”约克西姆说道。
“一个啤酒杯垫?”
“上面写着一个号码。”他随后解释了自己和社会与内政部的皮特的对话。他一边看着她,一边和她解释着那个部门的人都负责什么,社会救济、丹麦宏观统计数据——但是他的话并没能激起什么她的记忆。此外他还把皮特的事告诉了警察,显然,他们也没找到啤酒杯垫、海琳娜和露易斯之间的联系。
“你今天被问询了吗?”他说道,几乎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露易斯的手上,她迅速地抽了回来,把手拿开,双手放在腿上。约克西姆意识到:出问题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他们问了什么?”当她保持沉默时,他执意地问道。
“他们不停地在问关于露易斯的问题。”她叹了一口气,“他们十分肯定我一定能记得什么。医生说我的记忆是可以恢复的,我想要知道得越多,记起东西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警察问我的方式就好像他们依然觉得我在说谎一样。”
“但是他们自己找到更多关于她的东西了吗?”
“没有,所有的线索都在她搬离雷恩的小房间后消失了,除了一个短暂的拘留记录,在我带着露易斯·安德森的背包晕倒在渡轮之前,他们一无所知。”
“那个生锈的背包。”
“什么?”
“没什么。”约克西姆说着,耸了耸肩膀,“布料的底部生锈了。”
露易斯笑了,然后摇了摇头:“你和你的细节。”
“故事都在细节中。”
“就好像魔鬼。”露易斯说道,在那一刻好像他们又是露易斯和约克西姆了,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的露易斯和约克西姆。也许她也能意识到,也许正因如此她才想要逃离。
“晕倒以后你住院了吗?在医院里?雷恩市的?”
“对。”
“你能记得吗?”
“我能记得我醒了,然后感到疼痛,头部的疼痛。”
“是撞击导致的。”约克西姆说道,努力回忆着警察向他解释的一切:海琳娜在雷恩的渡轮上晕倒了,被发现后迅速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然后她在医院苏醒,身上带着露易斯·安德森的背包。医生们叫她露易斯,她也就这么答应着,好像这是真的一样。
“你们准备好结账了吗?”服务生看着他们。
约克西姆嘴里嘟囔着什么,他们点得太多了。他已经意识到他们注定毫无食欲地坐在这里。服务生走后,露易斯走神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叫她一下,但他犹豫了。他应该用哪个名字称呼她呢?他需要问她,他讨厌这样,讨厌这一切。
“露易斯?”他试着说道,然后她回应了。她当然会回应了,但是她的面部表情很奇怪。
“我是不是不应该再叫你露易斯了?”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我不知道。”她把手放在两颊,保持这个姿势坐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放了下来,“我坐了一整天了,并且用这个名字回答了各种关于另一个女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