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是我不好,我该给他安排几天轮休的。”
李其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不要安慰我了,话是我说的,要你多让他加班也是我的命令,怪不得你。”
他慢慢喝完那杯热水,心绪好像稳定了些,沉声问道:“证物怎么样了?”
肖沂尽量谨慎地回答说:“车子已经捞起来了,现在证物已经紧急送往鉴定中心,希望还能抢救回来。”
李其华苦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几十年的老刑警了,他怎么会不知道DNA证据最怕的就是水浸,甚至不用泡多大会儿,就足以受到污染了。但是看着他绝望过后反而略显平静的脸色,肖沂也实在无法这么说出口来,呆站了一会儿,力不从心地安慰了李其华几句,就走了。
和肖沂预料得差不多。面对那个被泡得绒面面料都有点分离的化妆箱,DNA鉴定组那边几乎要哭着说“臣妾做不到”了。无论是血迹还是组织液还是其他的什么,刮了无数个棉签,最后检出来的,也只有河里的泥沙而已。
这个化妆箱,已是目前唯一最直接、最有效的证据了。
等肖沂回到警局,参与办案的警察都在大会议室等他,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前后忙了大半个月,案情好不容易有点突破,就这么打了水漂,所有人心里难免有些颓然。
这时候急需鼓舞一下士气。肖沂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大家都有点泄气,出了这样的事情,也难免。但这案子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们还有时间。”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肖沂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从那上面看到的,只有疲惫与茫然。他不忍心再开口,觉得自己就是宙斯,眼睁睁看着西西弗斯将大石一次次推到山顶,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滚落下来,但还是要逼着他再次推石上山,在无止境的循环中追寻一个空茫的目标。
“路鹏的事情,想必大家也听说了。这件事情,我很自责。”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在场的各位,有些是因这个案件才认识的,有些和我共事了多年。作为警察,一旦站在这里,就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虽然嘴上没说过,但是我对大家的办案能力是非常敬佩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有时候往往忘记了你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就需要和家人、朋友相聚。在这一点上,我对不起大家。”
“不,肖队,这案子毕竟……”张荔急忙出声,但是被肖沂挥手止住了。
“今天就这样了,大家下班吧。”他抬腕看了看表,“现在六点半,回到家时家人应该还没睡。好了,大家回去吧。”
把专案组所有人一股脑撵回家休息,肖沂却没有走。
此时警局大楼漆黑一片,只有肖沂自己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把几箱卷宗都搬到楼上。
作为刑警支队大队长和专案组直接负责人,有很多材料是不需要他亲自去看的,只需要听汇报就可以了。也正因为这样,在目前证据严重不足而线索基本断头的情况下,他觉得心里没底。
看了大半夜,人多少有点困倦。他把空调开到最大,又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喝了几口还是觉得脑袋一片糨糊,索性拿过另一箱来看,也算换换脑子。
一沓A4纸拿在手上,抬眼浏览了几行字,他就不自觉地挑起了眉毛。
原来胡壮丽并不一直在C市工作。他虽然一直在这家证券公司任职,但是2013年之前,曾经在这家公司的L省分部工作了四年,作为新分部成立时的业务指导。
C市这七起连环案件,最早的一起,就发生在2009年7月。
肖沂沉吟半晌,最后还是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虽然是凌晨三点,对方居然很快就接了起来。
“哎?这么快就接了?钱局长,有案子啊?……嗨,同病相怜,我们这儿也不太平。咱俩自从上次那个跨省抢劫案之后,多少年没见了啊……谢什么谢啊,天下公安是一家,再说当年那确实是你们的案子,我就是去给你们帮忙的……说正事儿啊,我们这儿有个棘手的案子,现在怀疑嫌疑人在你们那儿搞不好也犯过案,我想你能不能给我调几个档案?……专门针对暗娼、站街女下手,作案手法是先用氯仿或者其他麻醉剂麻醉了受害人,然后扼颈。死后性侵,而且给受害人化了妆。哎,不光死人的,要是有报告伤人的那种我也要……哎呀,我们这案子还挺有影响力,连你都知道!对,就是‘5·12’……别的不用查,就查七八月份发生的就行……哎,麻烦老哥了,多给上上心,我这边急得都快跳楼了……别介!真要来C市,还是我请你老哥哥。”
接电话的人,是L省省会城市某分局局长钱磊。几年前曾经发生过一起跨省抢劫杀人的大案,几个案犯从C市作案后,流窜至L省。由于手头紧,再次铤而走险。这案子因为是公安部督办的,肖沂作为C市警察被派至L省协助调查,给L省警局提供了很大帮助,而且事后非常低调,没有抢功争功。当时钱磊还只是刑警支队队长,对他印象很好,结案后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大有两肋插刀的意思。也就是因为这样,肖沂这次才敢厚着脸皮大半夜打电话。
挂了电话,他长出了一口气,又打开了丁一惟的视频。
倒也不是为了案情,他只是……有点想听丁一惟的声音。


第十六章
钱磊办事果然给力,第二天上午就扫描了一堆东西给他发了过来。但是肖沂看完以后,只有长叹一声作罢。
一共八起案件,其中一半感觉完全不像热月杀手的作风,另外一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效证据。然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胡壮丽在L省犯过案。其中四起案件和“5·12”系列杀人案在手法上有高度的一致性,站街女被徒手勒颈致死、毒理检出氯仿,女尸脸上有明显的妆容。其中一起还有目击者,有人目睹了疑似凶手的人离开现场,但是素描画像和胡壮丽几乎对不上号。
……或者,可以诈一诈胡壮丽。
一想到这里,肖沂立刻抓过电话,拨了另一个号码。
“老于!我啊,肖沂!给你个急活儿,照着照片儿画个肖像,弄得别太像,多久能好?……嗬,我就知道你老哥办事就是一个字,稳!”
周林凯和董伟连着审了胡壮丽三天,毫无结果。但人是看着憔悴了,胡楂儿也冒了出来,脸也青了,肚子看着都小了一圈。
此刻又被带进审讯室,胡壮丽抬起眼睛,看着审讯室里这两张熟面孔。
又是他,又是她。
这次,那个女警没有再化妆,穿着也是普通的警服。
天气依然那么热,但这次开了空调。呼呼的冷风让这两天在看守所热得前心贴后背的他觉得十分惬意。
黔驴技穷。胡壮丽冷笑了一声,这次他没有再费心掩饰自己的表情。
这帮人看来已经放弃了所有没用的小花招,这次不知要拿出什么手段。他倒希望能来个刑讯逼供什么的,也算是给他的律师提供点素材用以发挥。但是看了一眼录像机的红点,大概也不会这么简单吧。
放马过来。
胡壮丽半是疲劳半是挑衅地搓了把脸,然后把赤裸的双手平稳地放到了桌子上——那双手套在进看守所时就被收走了。
那个姓肖的男警官什么也没说,直接从卷宗里抽出了一张A4纸,放到了他的桌前。
胡壮丽瞟了一眼,脑子几乎凝固了。
那是——他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
“很像吧?”肖沂开口了,“要不是对杨玲做了完整的身源调查,我都以为她和你母亲是不是有什么血缘关系。”
他侧头看了看那张A4纸,说:“我一直没能搞明白,到底为什么‘5·12’案的凶手会给死者化妆。据辨认,这些化妆品的档次还不低。如果只是为了某种恋物癖,好像不至于买总价两万多的彩妆吧?”
“后来我得到一个思路。”肖沂慢慢地说,保证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胡壮丽的耳朵。
“我想,也许这些化妆品的意义不在于恋物癖,而在于某种补偿心理。他爱着心里的一个形象,也恨着这个形象。少年时的穷困,由穷困产生的相依为命,由相依为命产生了深刻的爱与依恋,使得他在成年后想要补偿她,从各个意义上补偿她,比如给她买以前买不起的高档化妆品。可他又恨她。他离开这个人,常年不回老家去看她,也不把她接到城里来过好日子,是因为内心深处总怕自己会忍不住下手杀了她……爱与恨交织、挟裹,成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逐渐在秘密中发酵,最后不得不找一个出口来宣泄,从而衍化出这一系列谋杀案中奇特的杀人手法。”
“你们……”胡壮丽只觉得自己声音干涩幽咽,几乎不像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他捏着那张纸的手几乎要烧起来。那张照片太过熟悉,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猝不及防地砸进他的脑海,强迫性地让他回忆起有多少个日与夜,自己曾在那面墙前罚站,看着墙壁上那一张张奖状、荣誉证书,以及这张照片——母亲得奖时的照片。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被这些记忆带回到过去,成了那个曾经在墙壁面前吞声饮泣的男孩。因为怕哭太大声被母亲责罚,他连哭泣都只能憋在喉咙里。
他出生并且长大的那间房子,因为是单位分的老房子,采光不好,光线永远是昏暗的。白粉墙多年没有重新粉刷过,上面沾了很多手垢、油渍,靠近地板的墙角发了霉。夏天的时候,无论是洗澡还是做饭,水汽在屋里难以发散出去,就会蒸腾出一股霉味儿。
他无数次地看着那面墙,无数次地透过模糊的泪眼盯着那些霉斑。多少年下来,他对上面每一块霉点都了如指掌,熟悉得犹如走了无数次的地图,能够驾轻就熟地带领他走进那个隐秘的迷宫入口……
那年暑假补习班提前放学,小伙伴们都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时间在外面疯玩,他却惦记着还没做完的作业。即将开学,如果做不完会被母亲责罚。他一路坐公交车回家,在门口,看到了他所在中学的校长从自己家走出来。
书包一下子掉在地上,砸疼了脚。
他至今记得一片蝉鸣瞬间在头顶轰然爆炸,记得柏油路被暑气烤出来的刺鼻气味充斥着鼻腔,记得那从手肘上慢慢爬到掌心的汗滴,手掌上的旧伤痒得让他难以忍受。他记得那一瞬间他巨大的震惊、怀疑与否定,把他的心搅乱、撕碎、融化,又从一地碎屑中,长出一颗颗尖刺。
他站在巷子口的树荫下,看着校长的身影渐渐走远,一直消失在巷子的另一边。他就这么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正常放学的时间才回到家里。
母亲在厨房做饭,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她秀美的眉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紧紧地蹙着。不知是不是他的疑心所致,总觉得她眉梢有一丝春意。
阳台上晾着一条水红色的丝绸睡裙,吊带的,带着蕾丝花边。
那天晚上,十三岁的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那条水红色的丝绸睡裙幽灵一般出没。他想象着那条红裙下雪白的大腿,颤抖着把手伸进了内裤里。
开学后,他的座位被挪到了第一排。
母亲严格的教学作风在学生中也没有多好的风评,她坚持化淡妆的习惯也使她在一群朴素的女教师中鹤立鸡群。初中男生的阴暗想法与对性的渴慕,化作男厕所里的污言秽语。
“胡壮丽他妈是个妓女”。
少年站在这行潦草的涂鸦前,目光阴沉。他用抹布擦去了那行字,却时常在后来的梦境中无数次看到它。
少年怀有的巨大隐秘无法消化。
他没有朋友,也不能质问母亲,只有在心里铸起一座庞大迷宫,重峦叠嶂地包围住它、看守住它。
整个青春期里,他不断为这座迷宫添砖加瓦,为它筑起高墙,为它加固城防,使它坚不可摧,使它复杂得如同一个上古时代便存在的谜题。
渐渐地,迷宫深处,生长出了一个怪物。
牛头人身、食人饮血的米诺陶。
谁又能知道,究竟是先有怪物,还是先有迷宫?
“胡壮丽!”
主审警官的一声呵斥把他瞬间拉回到现实。
还是那间审讯室,还是那两位提审的警察。
头顶的空调呼呼作响,吹出的冷气让整间屋子温度适宜,周身清凉无汗。然而,胡壮丽突然觉得有一股抵挡不住的疲惫从四肢百骸中油然而生。
“老胡,想什么呢?”姓肖的那个小子问。
胡壮丽没有回答,从他面孔上移开了视线。
那人笑了笑:“说起来,你在L省待过一段时间吧?”
听到这个地名,胡壮丽飞速瞟了他一眼,仍然没有说话。
那位警官开始不疾不徐地扒拉卷宗,把厚厚的一摞纸翻得哗啦哗啦直响。
“我也开门见山地跟你说吧,我去L省调了一些档案,发现了一些挺有意思的事情。2009年到2013年之间,L省发生过几起针对站街女的谋杀案,警方当时没能发现案件之间的联系。但是调来卷宗以后,我发现,2009年有一起案子,一名暗娼被掐死在一个日租房里,有人目睹了犯罪嫌疑人离开现场。警方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画了一幅肖像,你想看看吗?”
姓肖的警官随即抽出一张A4纸,向他的方向摊开。
那上面画着的面孔,虽然小有出入,但八九不离十,正是自己的脸。
“另外一起案件中,则提取到了一些DNA。”
胡壮丽几乎能感觉到血色从脸上褪去。
“老胡,”姓肖的警官说,“你的DNA对比,最晚明天早上就该出来了。你对刑侦流程还是比较了解的,我也不跟你蒙事儿。你现在交代,和等结果出来再交代,从量刑上来说,可是两码事,你自己想清楚。”
那张画着自己面孔的铅笔素描肖像还在桌前放着,那里面的人仿佛也在盯着自己回看一般。他看着肖像、肖像也看着他,如同与自己心底的那个怪物正面相对。
胡壮丽终于开口,嗓音干涩:“……给我根烟。”
肖沂拿出一盒早就准备好的香烟,递了过去。
多日不见尼古丁,胡壮丽连抽了两根。
烟雾被喷吐到空气中,尼古丁突如其来地溶入血液,使他感受到一种轻微的眩晕。
做出决定的时候,胡壮丽反倒像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有一种奇怪的轻松和解脱。
“……你叫那个女的出去,我只跟你说。”
张荔转脸看着肖沂,肖沂微微点了点头,起身收拾了一下东西,转身出去了。
肖沂目光紧盯着胡壮丽,眼角的余光能看见监控设备的红光仍然亮着,心里不自觉地感到一阵狂喜。
诈成功了。
胡壮丽开始抽第三根香烟,这一次速度慢了很多。他盯着手里的烟头,慢慢地开口。
“我小时候,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特别害怕暑假。因为一到暑假,我妈也放假了,从七月到八月,整整两个月她都在家里,每天都会检查我的作业、盯着我做家务。那种压迫感和上学时完全不一样。补习班比平时上课放学早,一想到我妈会在家里等着我回来,我就不想回家。但是回家晚了一样要挨打,所以还是要准时回去。”
胡壮丽声音空茫,眼神在烟雾后面也变得迷离起来。这些话,仿佛已经积存在他心里很久,经过无数遍的温习。
这是个很好的开端。所以肖沂没有让他别废话赶紧交代,而是坐直了身子,做出一个倾听的姿态。
“我以前经常会想,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要经受这些?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妈一辈子都在希望我考个好大学,给她长脸。后来我真考了一个好大学,也算是没白挨这十几年的揍。”
“我考上了C财大,离家万里之遥。大一那股新鲜劲儿刚过去,我才发现,我在C财,根本不算个什么。从小到大我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但是C财的学生全都是他们当地学校的年级第一,还有某省理科状元呢,我又算个什么?”
“除了学习成绩之外,我一不会唱歌跳舞,二没有组织能力,学校安排个什么文艺活动,没有我露脸的时候。长得不帅、家里没钱,女生没一个正眼儿看我的……”
胡壮丽把燃尽的烟头丢到地上,用鞋底蹍灭。
“后来我也发现,她们正眼看不看我,我根本不在乎。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和她们多说一句话!那些自以为是天之骄女的臭娘们儿,自以为清高,实际上还不是……”
他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他的描述渐渐深入,就像在黑暗的隧道中不断前行的一辆列车,而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光明即将到来。
点燃第四根烟的时候,胡壮丽终于说到了他到证券公司以后的事情。
“我前妻……应该说我第一任前妻,是我的客户介绍的。C市本地人,家里没有几个钱,就因为有C市户口,死活看不上我。她父母也一样,经常当着我的面儿,一口一个‘你们外地人’。我婚前就买了套房,房贷还没还完,她还想让我再买一套,写她爸妈的名,这不傻×吗?后来就离了。刚离婚的时候,我心情很不好,正好公司有个外派的任务,我主动去了,就在L省。”
胡壮丽嘬了一口香烟,缓缓吐出烟雾。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刚才更加放松。
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肖沂的眼睛。来了!他暗想,马上就要到重头戏了!
“有天晚上,我睡不着……”
这句话还没说完,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肖沂半是惊愕半是恼怒地看着走进来的警员。警员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肖队,胡壮丽的律师来了。”
“谁批准会见的?!”肖沂压低声音怒斥道。
一个穿藏蓝色西服的人快步走了进来,把一张纸放在他面前。
“肖警官,我是胡壮丽的律师,这是我的律师证。”那人出示了证件,俯身在胡壮丽耳边说了几句话,胡壮丽的表情顿时变了。
随着律师的话语,他的脸色从解脱般的平静与麻木中逐渐复苏,变成绝处逢生的狂喜,最后还忍不住抬起眼来瞥了一眼肖沂。
这大概是几天来胡壮丽情绪最外露的一次。然而,这一眼却让肖沂如坠冰窟。
胡壮丽平庸的脸上,眉峰稍聚,从皱起的眉毛下面抬眼看着肖沂。
这一眼中,同时包含着狡诈、残忍与庆幸,其神色复杂远非笔墨可以描摹,让肖沂顷刻间只能联想起两个字:豺狼。
他知道自己逃出生天了。
他还会继续下手的。
肖沂捏紧了拳头。他的心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第十七章
胡壮丽委托的律师事务所非常有名,同一家律所还负责了他的离婚案。看起来,这家律所对胡壮丽这个客户还挺重视,领头的那位律师在业界相当有名。警方拖了足足四十八小时才通知律师这件事,已经让他们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加上阅卷时足够仔细,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警方一件重要证物已经字面意义上“打了水漂”,可以说是有备而来。
这属于刑诉律师中比较难缠的一种,会从程序细节入手一直研究到案件细节。这件案子的关注度太高,肖沂和律师明枪暗箭地谈了半小时,对方不着痕迹地暗示他,如果坚持起诉,他们就会拿程序正义做舆论造势。只不过这种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家以后还要在公检法这个体系里混饭吃的,谁都不想做得太绝,因此律师语气还是很客气的,姿态也很柔软,但是彼此心里都明白,真要真刀真枪地撕破脸,肖沂讨不到什么便宜。
律师的意图很明确,大概也知道以目前的证据,保释是不可能的,无罪释放是更不可能的。话里话外,要求的无非是变更强制措施、监视居住。
扯完皮,肖沂带着卷宗去找了和他平时关系不错的一位检察官,余艳华。
这位余检四十出头,处理案件专业而谨慎,和肖沂合作过很多次。也许因为两人皆是充满大男子主义的官僚体系中的异类,彼此印象都不错。
余检看样子也是刚熬了一个不眠之夜,满脸都是倦意。她看完卷宗,一脸苦笑,抬起头来反问肖沂:“你想让我说什么?”
肖沂仰面长叹一声,后背重重地砸进沙发里。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们目前掌握的只有间接证据。我这样一件一件看下来,几乎都能想到辩护律师该怎么怼我,而且我还能叫人怼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最重要的那个化妆箱据说都已经泡得稀碎了,光凭行动路线、一双干净得跟新的一样的鞋、约线下见面的聊天记录、半个模糊的掌纹,哦,还有一份符合特征的犯罪嫌疑人心理侧写……这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哪怕你把这个案子硬给我提上来,我也只能让你退回侦办补充证据。”
“我就是不甘心啊……”肖沂叹气,“对方律师进审讯室之前,他离认罪只有一句话的事儿了。”
“我这么说吧,”余检合上卷宗,“我觉得对方律师还是很理智的。变更强制措施、监视居住,是目前最合适的选择。这毕竟不是无罪释放,如果你担心他会跑,他所有的证件都被收走,不能搬离目前居住地,想跑也跑不了;如果你担心他会再下手,我相信没有一个凶手会蠢到在监视居住期再次下手的。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如果他真再次作案,反而能给你们一个抓住他的机会。”
“……就,只能这样了吗?”肖沂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那他之前杀的那些女孩子呢?”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
“余姐你知道吗?前几天卢晓娟,就是死者杨玲的室友给我打电话了。说环翠小区705的房东问,案子什么时候破,他要收房子,重新装修再租出去。卢晓娟问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曾经跟她保证过,我会抓住杀杨玲的凶手,给杨玲一个交代。现在人是抓住了,可又被我们亲手放走了。”
余检也长叹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有那么一会儿,屋里没有人说话。两个人同样挂着因为长期熬夜加班而产生的肿眼泡和晦暗脸色,沉默地盯着窗外的雨帘。
“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余艳华轻轻地开口,自语般说完这句话,突然自失地一笑,“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没底气,也不知道算不算一句自我安慰了。”
跟李其华汇报完案子的最新进展,肖沂想去医院看看路鹏。
一般来说,如果有人因公受伤,局里再怎么样也要派个人代表单位过去看看。但是路鹏这件事不一样,大马路上警车侧翻落水,闹得太大,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现在连交警那边都传遍了。肖沂思来想去,打算以个人名义去探望一下,在电话里试探着说出来,李其华沉默了一下,也只是说了句“也好”。
这场大雨已至尾声,夜色渐渐降临,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里,雨水不复前几天的磅礴之势,温柔地打在车顶。
说心底话,出事之前,肖沂对路鹏印象相当不错。公安大学刑侦专业出身,业务能力虽欠磨炼,但毕竟年轻,而且办事沉稳仔细,工作态度也勤勉敬业,加上亲舅又在那个位置,无论怎么看,都有点英雄未可轻年少的味道。
因为“5·12”大案,他从分局调至市局,在肖沂手下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让他对路鹏做一个评估,大概失分项只有在“心理素质稍欠”这一点上。如果他原本就在市局,原本就在肖沂手下,肖沂也许会用比较和缓的方式,让他从普通刑事案件开始,渐渐接触重大案件,这也是他认为对年轻人最好的锻炼方式。
人对人是狼——如果不是这份工作,英国哲学家霍布斯的这句话,也许只停留在一页纸上。然而,作为从基层刑警一路干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人,肖沂见过太多因为人类最阴暗的一面被血淋淋、赤裸裸摆在面前而崩溃的同僚。这无关心理素质,只关乎自己对同类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