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局长您放心。”
李其华说完公事,好像轻松了一点,把背靠在椅子上,疲倦地摸了摸后脖颈,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路鹏最近工作表现怎么样?”
路鹏是李其华的亲外甥,他父母都是公安系统的,父亲早年殉职。李其华对这个外甥视如己出,但是方式不免有点严苛。本来,按警队纪律,甥舅关系不得在同一个分局任职,但是这次“5·12”大案,李其华硬是把路鹏从下面分局调上来进专案组,目的就是让他积累点经验。肖沂深知他的脾气,也没有任何回护,实话实说:“心理素质还差点,缺乏刑侦人员的冷静。但是对案件敏感度高,工作态度还是很勤勉的。”
“年轻人需要历练,”李其华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就放松对他的管理,该加班加班,一组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没结婚的小年轻就这几个,加班熬夜就让他们年轻人顶上。响鼓要用重锤敲,多给他轮班,不多办案子哪来的心理素质?”
“明白。”肖沂简短地回答。
“公安部派来的那位专家,丁一惟,他怎么样?”
“丁教授?别说,这人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和以前那几位不是一个路数。”肖沂笑道,“来了三天,就给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审讯时对我们帮助也很大。”
“你们啊,别太看轻这个人,人家吃过洋墨水的。”李其华轻笑了一声,“我前几年在国际刑警合作中心的时候,在美国见过他,他那时还在匡提科做顾问。FBI国际刑警合作中心的负责人专门给我介绍过他,我们在那边交流了差不多一个月,听他做了三次讲座,印象很深。我当时心里还想着,要是咱们这里也有这样的人才就好了。谁知还没过一年他就回国了。”
“那他回国干吗?在犯罪心理学方面,按说美国无论是待遇还是科研水平都比国内强吧?”
“星月监狱暴动事件你知道吧?”
“好像在新闻上看到过。美国专门关变态杀手的一个监狱是不是?建在哪里一个深山老林里的……”
“不是深山老林,是个孤岛上。当时他参加了FBI的一个项目小组,在那个监狱对犯人进行心理评估,收集数据。他去了没多久就对狱方发出警告,说有可能发生暴动。但是他项目组里的其他专家的想法和他截然相反,狱方也没当回事。丁一惟当时层层上报,试图引起FBI重视,没有结果,反而和那个专家小组以及监狱方关系搞得非常僵。谁知没出一个月,果真暴动了,伤亡惨重,有犯人也有狱警,甚至那个小组也死了好几个专家。丁一惟后来不依不饶地投诉FBI某个管理人员渎职,最后就在匡提科待不下去了。”
“……也是够轴的。”肖沂忍不住咋舌。
“说起来,这人其实还和你有点渊源……”
“渊源?”
李其华顿了一下,抓过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你记得向阳花儿童村吧?”
这个名词如同一记重锤砸进肖沂的脑海,带着往事呼啸而来的记忆和陈旧档案般的尘土味。肖沂稳了一下心神,尽量自然地说:“当然记得。”
“他是第一批入园的孩子之一。当年我们局里一对一结对子帮扶,你爸就是他的帮扶人。我记得他有一次拿到一个出国参加数学比赛的名额,没有钱,你爸在局里还给他发动了募捐,后来他也拿了一个挺不错的名次。丁一惟从小就聪明,小学连跳两级,十五岁就考上大学,十八岁出国留学,生活费还是你爸赞助的——怎么你爸没跟你提过吗?”
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在记忆里闪现,他努力在其中辨认着。有些警惕,有些淡漠,还有些面孔上带着天生的残疾。孤儿院的孩子们习惯于被展览,往往在视线投来时迅速垂下眼睛,只有在视线移开时他们才会抬起眼来投以敏捷的一瞥,如同某种惊惧的小兽。然而这些面孔中并没有哪一张和丁一惟有所重合。
“完全没有。我也不记得我见过他。”
“也难怪。你小时候去当义工时都是寒暑假,他假期大多数都在勤工俭学,错过了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又说了一些公事,肖沂才离开。
出了局长办公室的门,肖沂在走廊里掏出手机,划开屏幕,又锁上,又划开屏幕,又锁上。电话是本来就要打的,毕竟是公事,如今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此首鼠两端,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嘲笑自己一句。肖沂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拨了丁一惟的号码。
热了半个月,随着天边一声闷雷,终于开始下雨了。
第一滴雨点若无其事地滴在地上,仿佛故意不给人心理准备似的,随后而来的就是倾盆大雨。
天与地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失却颜色,只有灰蒙蒙的雨帘沉默地笼罩世间万物。
肖沂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雨,叹了口气。
虽然确定了重大犯罪嫌疑人,但接下来的,才是硬仗。
整个专案组像打了鸡血一样高速运转着。
现在已经可以基本确定胡壮丽就是“5·12”大案的真凶。然而,他们掌握的直接证据实在太少。
而胡壮丽也并没有认罪。
胡壮丽虽然要求见律师,按照法律规定,公安机关有义务在48小时内为嫌疑人聘请律师。所以,周林凯和董伟两个人对他进行不间断提审,然而说学逗唱连消带打,无论什么问题,胡壮丽的应对只有两句话。
为什么出现在环翠小区——“犯法吗?”
为什么家里藏有女性化妆品——“犯法吗?”
为什么家里有标出警局管辖权限的地图——“犯法吗?”
再问急了就第二句——“等我律师来了再说。”
而且胡壮丽绝对知法懂法,活学活用,审讯时间如果太长,他还会提示周林凯,“熬”犯人同样属于刑讯逼供。此人之棘手,也算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了,恨得周董二人牙根直痒痒。
专案组从各分局调来的几位警员经验丰富,熬夜的本事也很是出众,消耗掉一箱咖啡和几条中南海以后,负责视频监控的小组首先有了收获。
他们整理了胡壮丽从家到环翠小区的可能路线,然后调取了所有能找到的监控视频,一一进行比对。得出的结果是,可以肯定胡壮丽5月12日出门,并不只是出去吃饭、买东西那么简单。
从胡壮丽所租住大厦出入口的监控视频,到地铁沿线,能看到他于早上8:03出门,穿着一件灰色连帽衫,随身带着一个手提包,然后进入地铁4号线,9:15出站,转乘7号线,又坐了两站后,10:02于新东口地铁站C口出站。
新东口地铁站C口,就是丁一惟推测的那个出站口。
而环翠小区六号楼门厅的监控视频中,10:10,能看到一个疑似胡壮丽的男子进入了小区。
之所以说“疑似”,是因为视频中的这个人面目模糊,基本无从判断长相,而且穿着一件黑色连帽衫,但是所拿的手提包是同一个。
“内外两穿,”负责视频监控的张友全说,“和之前判断的一样,嫌疑人具备一些基本的反侦查技巧。”
然而在胡壮丽的住处,并没有发现这件连帽衫,或者说,在视频中出现的衣物,一件都没有发现。
“大约是穿完后立刻扔了。”
然而,监控视频并没有拍到胡壮丽离开环翠小区的清晰镜头。应该说,此后的监控镜头里,胡壮丽就像消失了一样。只有胡壮丽家附近的地铁出站口的监控里显示他于下午16:31出站。视频中,他所拿的那个手提包也没有任何异样,看起来并不比去时更鼓一些。
张友全认为,他在回程当中,很可能选了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线。从环翠小区到胡壮丽家的地铁路线,少说有六种走法。如果再把在地铁沿线像耗子一样乱串的黑车和三蹦子都算进去,这种可能性等于无穷大了。
对着C市地铁线路研究了一晚上以后,肖沂要张友全去查月辉站的监控录像。结果在5月12日下午15:12,真的有个疑似胡壮丽的男子从这里进站。但是由于连帽衫遮蔽住了脸的大部分,视频中仍然没有获取到他的长相。
为什么要选月辉站呢?
被拿走的手提电脑一直没有找到,然而那个站点附近,有一个很大的二手物资收购站。这种地方,只要把一台笔记本电脑随便留在哪里,大概天黑之前就已经被卖到邻省去了,哪怕真能找回来,硬盘大概也被格式化到什么线索都留不下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肖沂要求该区派出所协助调查,但是没有人对这条线索抱有什么希望。
那双Timberland的登山鞋也是个断头线索。从修鞋店拿回来的鞋,包括鞋带,都经过了彻底清洗,还用上了化学清洗剂,破坏了可能被检测出的任何生物痕迹。而肖沂原本暗自寄托了莫大希望的磨损痕迹,其有效程度也不足以证明这双鞋就是现场的那一双。
然而,在反复翻阅环翠小区705室的照片时,有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调出电子版,打开幻灯片功能,投影在会议室的墙壁上。
照片越看越奇怪,他又调暗了室内灯光。这一下,分头忙碌着的其他警员也注意到他的举动,纷纷从自己的工作中抬起头来,向墙壁上的投影看去。
这张照片是705室的茶几,茶几表面被乱七八糟的血迹和组织液所覆盖,有些是飞溅的血点、有些是被拖过的血痕,看起来就像一张抽象画。
在这幅抽象派“作品”当中,反倒有一轮看起来非常规则的痕迹。
“你们说,这是个什么?”
肖沂问道。
“这像是个……”程海峰眯着眼睛说,“像是个方形的一部分。”
肖沂拖动照片,放大局部。
放大后,细节更加清晰了。
这是一个不完整的方型,小圆角,一大半被血迹覆盖,不太容易被发现。
“这大小……”肖沂喃喃自语,“……那个化妆箱!”
会议室里响起异口同声的低呼。
肖沂手忙脚乱地开始在桌上的一堆文件里找自己的手机,找了半天才发现被压在纸巾盒下面了,赶紧抢出来拨了DNA鉴定组组长的电话。
“老徐?……哎没催你,谁敢催你呀我的哥……我是说,现场发现的那个化妆箱,那个化妆箱应该被放在过茶几上,然后底部接触过血液,我们从现场照片上发现一个方形的痕迹,应该是化妆箱沾染血迹后形成的印子……什么?!”
他突然惊叫一声,整个会议室的人心都被揪了一下。
“没送检?!怎么会没送检?”
DNA鉴定组徐组长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是没送检,我还想打电话找你呢,我在现场明明记得有这么个东西。你们组的路鹏拿走了,那天他没做好送检委托书,说做好了一并给我送过来,然后就没影了……”
肖沂阴着脸挂了电话,压着火气问:“路鹏呢?”
张荔小心翼翼地说:“他在复印室……”
肖沂三步两步跑到复印室,路鹏正在复印文件。
肖沂本来憋了一肚子火,一看见路鹏憔悴的脸色,想起他已经在局里熬了整整一个星期,脑子里一瞬间都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给他安排轮休了,心里不自觉有点歉疚,到底还是咳了一下,硬生生咽回去一句脏话,努力心平气和地问道:“小路,现场发现的那个化妆箱,为什么没送检?”
路鹏看他暴雷一般冲进来,脸色又难看,心里已经有几分害怕,这个问题一问出来,脸色顿时白了。
“……我、我忘了……我想回来先做好送检委托书……回来以后事情一多就、就……”
肖沂烦躁地挥了挥手,止住他的话头:“化妆箱现在在哪里?”
“在车后备厢里……”
“赶紧送检,一秒钟都不能耽误!”
“是……”路鹏低下头。
一肚子火没发出来,本想到院子里走两圈消消气,外面又下雨。肖沂心浮气躁地在楼道里转了两圈,隔着窗子,眼看着路鹏冒着大雨一路狂奔到停车场,开车出去,才觉得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
回到大会议室,他才发现自己手机上被打了好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是丁一惟的。
他想了一下,回到市局楼上自己的办公室,关好门,才回拨过去。
“丁教授?”
“肖警官,我现在在S市,你说的那家养老院,我去过了。我发了几个文件在你的邮箱里,你看一眼?”
肖沂拿出自己的私人笔记本电脑,打开邮箱。
压缩文件里,有图片有视频,他打开了第一张图片,看了一眼,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
电话里,丁一惟显然听见了他语气中的惊讶,说:“对,这是胡壮丽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在胡壮丽母亲养老院房间里发现的。”
图片是翻拍的,一个旧相框里,胡壮丽的母亲手持一张“S市1992年优秀教师”的奖状,正在矜持而自信地对相框外的人微笑。
照片中,她化着精致而得体的职业妆,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
她的容貌,长得和杨玲异常相似。
“你看到了吧?”丁一惟的声音里有点疲惫,从时间推算,接到肖沂的电话后,他应该是搭最近的一班高铁到了S市,而且一下火车就去了胡母所在的那家养老院。
“看到了……也许这就是胡壮丽选择杨玲的理由。”
丁一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仅如此……你看看视频吧,看完,我觉得我们寻找的一切谜底,都在里面了。抱歉,我得去睡一会儿,现在在宾馆,我太累了。”
“丁教授,这趟麻烦你了。”


第十四章
丁一惟发过来的视频是他偷录的,不过哪怕他不偷录,大概胡母也发现不了,她有点轻微的老年失智现象。
那天,丁一惟一句话点醒了肖沂,使他注意到胡壮丽手上的烧伤。而在审讯当中,胡壮丽对于“打孩子”又有明显的过激反应,他开始怀疑胡壮丽远在老家的母亲。目前专案组满负荷运转,而且他并不能确定和胡母面谈会有什么具体效果,思来想去,就去拜托丁一惟。
丁一惟确实不负所托。论预审,周林凯和董伟在局里也是首屈一指的高手了,然而看视频,假装是胡壮丽的朋友、在S市出差顺便来看望朋友母亲的丁一惟,在诱导胡母说出他想要的答案时,那技巧仿佛更胜一筹。
视频当中,胡母独居的那间小小的单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的摆设、物件,都有条不紊、各安其位,如果不是大部分东西都被磨损得有些陈旧,这屋子整洁得简直毫无生活气息。
归功于丁一惟高超的询问技巧,视频并没有太长。胡壮丽的母亲,已经不再如照片中那般年轻美丽了,但是衣着和发型仍然整洁而讲究,只是短期记忆力轻微缺失的症状十分明显,经常在说话时有短暂的失神,需要丁一惟时时提醒,对话才能继续下去。
胡壮丽出生于S市周边的一个小县城,幼年失怙。胡母是县城中学的老师,长相俊俏的寡妇,年纪不算太大,在小县城里难免有各种闲言碎语,上门介绍亲事的人也络绎不绝。但她是个硬气的女人,回绝了所有再婚的劝告,一个人拉扯孩子的同时,工作也很出色。
但凡老人,尤其是像胡母这样,常年没有人来探望的老人,一旦说起过往,都带着一种迫切的倾诉感,胡母也不例外。她回忆往事,零零碎碎的话语当中,带着一种矜持和自得,可以听得出,她对自己的坚持和毅力,还是非常自豪的。
她对胡壮丽非常严厉,近乎军事化管理。胡壮丽所上的小学和中学在同一个校区,胡母就是本校的教师,从小学开始,她就要掌握胡壮丽的所有动态,每天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放学必须回家,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有胡母亲自布置的作业。
胡母给胡壮丽的日常起居制订了严格的规划,以及对应的惩罚措施。早上跑操、背单词、拿牛奶,放学后写作业、做饭、洗衣服,周末要搞卫生,还要根据胡母的计划去上兴趣班。相应地,被发现出去玩一次要挨打几下,考试退步要挨打几下,这些也有明确的规定。
在如此精心的教导下,胡壮丽成绩优异,一直就是其他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胡母唯一遗憾的是,她年轻时不懂营养学,孩子犯错轻微时她的惩罚方式就是饿饭,导致胡壮丽一直没有长高。
至于胡壮丽手上的烫伤,她倒并没有那么后悔。
有一年冬天,胡壮丽放学回家,生好了炉子。本来应该按照母亲要求开始写作业,但是他跑出去玩了,胡母在学校批完卷子回家,才发现炉子着了火,燎了半个屋子。
虽然人没出事,但胡母还是气得发疯。灭火之后,她把还在外面疯玩的胡壮丽拎了回去,直接把胡壮丽的双手按在了余烬未熄的炉子上。
……
窗外的大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淹没了整个世界。
肖沂把那段视频反复看了几遍,看着胡母断断续续、细声慢气地讲述着她的教子之道,思绪被带入了一段凝固的时光,像是被尘埃掩埋的日记,又像是被冰封住的海。他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一个巨大的水晶球玩具中,然而那些人工雪花都在身边静静垂落,没有哪里来的风搅动。
水晶球里小小的房屋当中,有一个低声抽泣的小小背影。那是一个在本应与玩伴游戏中学着建立人际关系的年代,被切断了一切与同龄人交往的孩子,一个在专横与暴力当中被活生生扭曲了心灵的孩子。
肖沂几乎想对那个小小的背影伸出手去,把他抱在怀里低声安慰,然而左手食指猛然间抽动了一下,瞬间把肖沂拉回了现实。
桌上,他的手机在嗡嗡震动,是丁一惟。
一接起来,丁一惟的声音从里面闷闷地传过来:“……我睡不着。”几乎有点赌气的口吻。
“那就说说你这一趟的收获吧。”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电话里有一些响动,肖沂猜测大概是丁一惟在摸索床头柜上的眼镜。
“胡壮丽的儿童、青少年时代,所有的感情联系完全来自于他母亲一个人。和原生家庭的感情联系往往决定了一个人成年后的感情模式。父母感情和睦的人,成年后往往对自己的配偶、子女也更有耐心,感情更为健康些。胡壮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一种扭曲的感情,口头上说是为他好,手段却极为暴虐。这种极端化的倾向,显而易见,使得他在成年以后无法和女性建立正常的感情关系。”
“这会导致杀人倾向吗?”
“会。就像我之前说的,系列杀人犯的案犯,大多都有过极深的感情创伤。但是我之前对他做的推测,起码有一个方向是错的。我原本认为他虐杀女性的心理动因是报复,但现在看来,不完全是这样。”
“怎么说?”
“他有极深的恋母倾向。他对母亲的感情并不完全是恨。你知道什么叫地母情结吗?”
“不太了解。”
“在很多文化当中,母亲既是生殖的象征,象征丰饶多产的大地,但同时又是一种恐怖的形象。比如印度教中的女神迦梨,她是湿婆的神妃,也是雪山女神帕尔瓦蒂的化身。帕尔瓦蒂是美丽、善良的女神,可以看作慈悲的母性之神,然而迦梨暴虐、残忍,是毁灭和杀戮的女神。她的神像是一个吐出长舌的青白色女神,印度教对迦梨的传统祭祀方式,就是在她吐出的长舌上涂上鲜血。现在一般是用动物的血,但以前,有时是用罪人之血,因为迦梨女神是吃人肉、喝人血的。”
肖沂忍不住用手搓起了疲惫的眉心:“……你还是直接说说和本案的关系吧。”
“我想说明的是,这种母性的两面,之所以在各种文化当中都有类似的表达,是来自于我们人类对于母亲最初的感受。一方面,母亲是哺育自己的温柔女性,另一方面,又是对幼年的我们施以直接惩罚的人。幼儿的世界是比较狭窄,最初的人际关系就只有父亲和母亲两者。胡壮丽会不爱自己的母亲吗?哪怕她如此暴戾。”
肖沂一声长叹,靠在椅背上。
“……怎么,对你没用吗?”
“你觉得呢,丁教授?你说的东西我确实都明白,也很有道理,但是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把胡老太太直接从S市接过来审胡壮丽,他是不是能招供?”
“……这个,不符合你们警队纪律吧。”
“谁说不是呢……”
肖沂还在电话里和他打哈哈,办公室的门却被猛然推开了。
张荔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手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肖队!出事了!我打你手机一直占线……”
“怎么了?”
“路鹏、路鹏他出车祸了!”张荔抹着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
肖沂一下子站了起来。


第十五章
这两天突降大雨,超出了C市下水道系统的承受负荷,很多路面被雨水淹没。
在催路鹏把化妆箱送检之前,肖沂曾经犹豫过那么一瞬间,雨是不是太大了,是不是应该等雨停了再去。但是案情当头,时间紧迫,这个念头出现不到一秒钟就被冲走了。
因为车速太高,路面太滑,在一个急转弯处,路鹏驾驶的警车发生了侧翻,连续翻滚了几次后,滑过对面的车道,翻下了马路。而马路的另一边,则是C市的一条人工河道。
对面车道被侧翻连累的司机报了警,行人和司机合力把挣扎而出的路鹏捞了上来,送上救护车。
肖沂赶到医院的时候,人还没醒。
医生告诉他,路鹏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左颞顶部头皮下血肿,左上臂挫裂伤,CT检查显示左侧硬膜外血肿,右侧脑挫伤。经抢救,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进入了深度昏迷,预计两三天内能恢复意识。
肖沂帮路鹏办完住院手续,预交了各种费用之后,回到病房。
路鹏躺在病床上,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几乎和身下的床单一个颜色。肖沂看着他眼窝上淡淡的青色,明显消瘦了一圈儿的脸,心里突然想到了上午那个一闪而过的问题:多久没给路鹏安排过轮休了?
答案是十八天。
李其华是第二个赶到医院的。他推门进去,看到路鹏静静地睡在床上,似乎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慢慢地扶着床沿才能坐到凳子上。
“人没事就好……”他声音有些哆嗦,然而声音里马上带了一丝浑浊的哭腔,“我该怎么跟他妈交代啊……”
李其华在这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是从基层刑警一点点干上来的老警察,平时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中自带一种威武刚强的气质,比周林凯更挂相。然而,此时他低着头、驼着背坐在床沿上,含着泪的目光满是凄苦,肖沂才发现他居然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
肖沂有点不忍看一个老人的悲苦,动手给李其华倒了杯水:“李局,我来通知路鹏的家属?”
“还是我来通知吧。”李其华接过了水,却没有喝,好像怕冷似的把纸杯握在手里。
肖沂僵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准备要走,却听见李其华幽幽地说:“是我对不起这孩子。”
肖沂忍不住开口:“李局……”
李其华像没听见似的,喃喃自语道:“我总想着他从小就没了爸爸,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他必须出息一点,给他妈挣个脸。现在想想,还是太严厉了……是,我总是说,我们那会儿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那会儿都是怎么怎么的,但是你们现在办案,和我们那会儿,也不是一个路子了……再说,鹏鹏毕竟还年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