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早已过了探病的时间,肖沂不得不出示了警官证,在护士站说了半天好话,总算提着果篮进了病房,却发现床上没人。出于职业习惯,他伸手摸了一把被窝,尚有余温。这不晌不夜,人去了哪里?路鹏不抽烟,再说他骨折还没好,总不至于出去散心了吧?
出于职业性的直觉,肖沂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他把果篮放在床头,在走廊里随手抓住一个护士,问道:“姑娘,你知不知道223床的病人去哪儿了?”
那护士被问愣了,伸头向病房里看了一眼223床,也迷惑起来:“不对啊,他现在还不能下床啊……”
同病房陪床的家属正好从外面抽完烟回来,伸手一指:“你说223床?我回来时刚和他打个照面儿,看他往那边去了,可能是要上东电梯。”
肖沂三步两步跑到东侧电梯,看了一眼,这电梯目前停在九楼顶楼。
九楼是停车场。他心里一股急躁泛上来,抬手猛戳上行键。这电梯年头有点久,慢慢悠悠晃晃荡荡下来,肖沂跳进电梯,又慢慢悠悠晃晃荡荡升上去。
医院九楼其实是屋顶停车场。电梯一开,肖沂就看见停车场边缘有个人,正穿着一身病号服,靠在天台栏杆上。
肖沂冒着雨奔了出去。
这天台的栏杆并不是很高,外面还有一层可以落脚的墙围。路鹏正站在这圈墙围上,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向后抓住栏杆,整个上半身悬在空中。此时雨虽不大,风却很疾,从楼底一直吹上来,把他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衣袂吹得猎猎翻飞,仿佛马上要脱离尘世飞向半空一般。
“小路!”肖沂叫道,“别干傻事!”
路鹏茫然地回头。夜色笼罩的天台,楼下的射灯从下方投来一束橘黄色的光芒,映出他脸上一片水光,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肖队……”他有些虚弱地应道。
见他反应尚不是很激烈,肖沂尽量克制着慢慢走了过去。
“你干吗呢?不会这么点儿事都经不起吧?”肖沂试探性地走到他身边,仅一臂距离,两眼紧盯他的面孔。如果他激动起来,肖沂还可以再退开去,但是一有机会,这个距离足以让肖沂随时扑过去把他揪回围栏里面。
“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上来的,我妈回去以后我又睡了一觉,然后我就醒了……”路鹏嗫嚅着,嘴唇哆哆嗦嗦地挤出这几句话,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雨淋湿的关系,他的脸上毫无血色。
“没事,我们下去再说,这儿多冷啊,咱们上屋里避避雨去。”风太大,为了能让他听见,肖沂话一出口几乎就是吼出来的,但怕吓着他,又不得不尽量温和起来。
“避雨……我有什么资格避雨?我犯的错简直十恶不赦。我让你们失望了。”路鹏茫然地说,“对不起啊肖队……我觉得我干警察就是个错误。我老犯错、老犯错、老犯错……”
说着,他肩头颤抖着,抽噎起来。
“谁年轻时没犯过错啊?你先下来,我告诉你我刚入行时闹的笑话。”
路鹏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样的,那个化妆箱……是唯一的证据了……”
“不,我们总能抓到他的,线索可以再找。你跟我回去,还让你办这个案子,我们一定能抓住他。”
路鹏笑起来,一半是绝望,一半是自嘲:“我?肖队……你别说这种没意义的话了。我哪怕回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记大过,能调去干个户籍警都算是好结果了。以后还有什么盼头……”
“户籍警怎么啦?不一样是为人民服务吗?安安稳稳的不好吗?不都是吃这碗饭?干户籍警还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
见路鹏还是没有要下去的意思,肖沂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打算走亲情路线:“小路,想想你妈,老太太都那么大年纪了,你家就你这么个独苗儿,你要出什么事,她下半辈子该怎么过?”
路鹏呜咽起来。
“我对不起我妈……我也对不起我舅舅……他们都是为了我好,是我没出息……我要是走了,说不定我妈和我舅舅还能松快点儿,不用老费心给我干这个干那个的……”
明明雨水把身上淋得湿透,肖沂却急得浑身燥热。他一直瞅着空子想扑过去把路鹏揪下来,但是看他身子半悬空着,脚步虚浮,嘴里胡言乱语,只有没受伤的一条手臂抓着围栏,万一出个岔子脚下一滑,简直不堪设想。
劝了半天,看路鹏完全听不进人话,肖沂也急了,撑着栏杆,一翻身也翻到了栏杆外面。
“肖队!你、你这是干什么?”路鹏大惊失色。
“我他妈的也不活了!搞砸了这么大个案子,我看市局也得处分我。要么咱哥俩儿一块儿跳下去得了,一了百了!”肖沂咬牙切齿地说。
“肖队你胡说什么?你和我不一样,我、我……”
“有什么不一样?我他妈也干够一线了,整天加班,一宿一宿地熬夜,上头光知道催催催,案子是我想破就能破的吗?”肖沂也像他一样,反手抓住护栏。“我父母双亡,没老婆没孩子,光棍一条,跳下去也没人伤心。”
“肖队你别这样!事情是我搞砸的,我不能连累你啊!”路鹏吼道。
“也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了,反正现在咱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要跳,我紧跟着你后头跳!”
雨点纷纷落下,路鹏的眼神逐渐聚焦在他脸上,眼神清明起来,声音渐渐颤抖着,终于像个小孩子那样哭出声来。
“肖队你、你……你别这样,我不跳,我真不跳,我马上回去。”
他用打着石膏的手臂撑住栏杆,笨手笨脚地翻回栏杆里面。肖沂一直紧盯着他的动作,一见他双脚落地,一个虎跃也翻了回去,一把抱住路鹏,几乎是强行夹着他把他拖回电梯间。
“路鹏,你怎么这么傻啊!”肖沂半是心疼半是愤怒地吼道。
“肖队……”路鹏再也忍不住了,身子慢慢向地上出溜,最后跪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看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肖沂只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了个结结实实,情不自禁地半跪下来,把他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没事了,路鹏。都会好起来的,你别太为难自己了。你听我说:你还想当警察吗?”
路鹏的肩膀在他怀里一抖一抖,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要不想干这一行,我理解你。你这么年轻,换哪个行业都还有机会。你要还想当警察,以后也不是没有出头之日,无论哪个岗位,户籍也罢,街道派出所也罢,出入境管理处也罢,或者你上交警队贴罚单去,咱都能干得好,我相信你能。再说了,一线刑警压力太大,不干这个,说不定倒是个好事儿,省得你家老太太为你日夜悬心的,你都这么大人了。今晚上的事儿,我不告诉她,也不告诉你舅舅,就咱们俩知道,好不好?”
路鹏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肖沂叹了口气,抬手给他擦去脸上混合了雨水的泪水,柔声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顶着。听我的话,没多大事儿,顶个处分算什么?过几年谁还记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千万别干那些傻事了。”
路鹏红着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十八章
丁一惟坐高铁回C市,一出站,就看见肖沂在出站口等着。
“丁教授,一路辛苦,这次麻烦你了。”肖沂迎上去,帮他接过行李箱,“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了,走吧。”
来的路上,他俩已经在电话里沟通了案子的进展。这几天肖沂明显消瘦了不少,丁一惟看着他的背影,搜肠刮肚地想找个词儿安慰他一下,但一肚子理论知识,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一路默默地跟在后头。
俩人上了车,没开多大一会儿,丁一惟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个案子,不至于完全没希望吧?”
肖沂自嘲地笑笑:“要说完全没有希望,倒也言过其实。现在律师给他申请了监视居住,监视期内不得离开现住所,所有证件上交至公安机关。但是监视期内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那么六个月内就得解除监视居住了。”
就是说,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不会在监视期内犯案。只要忍过半年,就能过去的。
但是,专案组从分局抽调上来的警员,都已接到了回各自分局的命令,这个案子被搁置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上级对这个结果非常不满,但是从政治角度考量,与其继续大张旗鼓地查下去,不如冷处理。这时针对路鹏和肖沂的处分还没有下来,但是内部调查已经启动。肖沂主动包揽了主要责任,希望能对路鹏减轻一点影响。
丁一惟看他面色波澜不惊,但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闭嘴,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
“是这样的,丁教授,我这边有位警员……”肖沂斟酌着措辞开口,“就是他弄丢了‘5·12’案的那个化妆箱,我怀疑他可能患有抑郁症。”
“哦?他有什么临床上的表现吗?”丁一惟转头看他。
“嗯……弄丢东西、忘事,最近还想跳楼。”
“注意力缺失,自杀倾向。你说他弄丢东西,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肖沂努力回忆着:“从半个月前开始其实就有迹象了,让他去买外卖,经常买回来的份数不对、买的东西也不对。我觉得他是压力太大了。”
“如果真是抑郁症,出现自杀倾向,那起码已经到中度了,需要心理干预。但是具体的问题经过面谈才能下结论。你能让他来我诊所吗?C大精神科。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亲自给他做心理辅导,我会遵守警方的保密协议。”
“好。实在太感谢您了,总是麻烦你干这个干那个的。”
眼角的余光中,这句话好像让丁一惟有一瞬间的脸红。他别开脸,抬起手扶了一下眼镜作为遮掩。
“但是,肖队,关于热月杀手,还有件事情……”他犹豫着,低声说,“那天你把他住所的照片传给我看,我发现他住所过于整洁,还有那个短期旅行箱……”
“怎么?”
“从一方面来说,这种整洁能反映他性格里控制狂的一部分。但是,你不觉得,把自己的住所收拾成那样,完全没有生活痕迹……几乎可以随时逃跑了吧?”
肖沂不由得从前方路况上转开头去,看了他一眼。
“那确实是个短期旅行箱,里面携带的东西也只是三四天旅途的分量。但是这几天已经足够他逃到随便什么地方,再换一套了。”丁一惟又开始擦镜片,“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定不要放松对这个人的监视,因为,他不是会罢手的那种类型。”
丁一惟重新戴好眼镜,看着前方,静静地说:“他早已过了能够回头的那个点,杀戮的欲望已经是他内心的一部分了,这种渴望将会伴随他终生,哪怕压抑一时,他的双手也终将再度沾染鲜血。”
肖沂没有说话,看着前方似乎绵延无尽的灰色公路在前方伸展开去。
这时大雨刚过,路旁的植物都被冲刷得翠绿欲滴,蝉鸣和偶尔的鸟叫从窗外远远地传来,几缕云朵淡淡地浮在青蓝色的高空中。
这个世界美丽得如此天地不仁。
把丁一惟送到艳粉胡同永善小区,肖沂正打开车后备厢往外拿行李箱,背后突然被人大力拍了一下。他一回头,居然是肖雩。
“哥!”肖雩开心地叫了一声,对怀里抱着的孩子说,“快叫舅舅!”
她怀里抱着的小孩奶声奶气又口齿不清地叫了声“舅舅”,听起来反倒更像是“够够”,还张开手去要他抱。
肖沂对这小家伙向来没有办法,只好放下行李箱,接过孩子。“楠楠好乖!舅舅亲一口。”
一岁半的小孩正是喜欢逗乐的时候,被他亲得左躲右闪,咯咯直笑。
“你不是忙案子吗,怎么今天过来了?”肖雩有点意外,“我带楠楠遛弯儿呢。”
这时丁一惟也走过来,看见肖雩,也有点意外:“……肖雩?”
肖雩一看见丁一惟,脸色一变,肢体语言都不对了,垂手站直,毕恭毕敬地说了声:“丁教授,您好……”
“你们认识啊?”肖沂抱着孩子,不咸不淡地说。
“这是我们系丁教授。”
肖沂“哦”了一声,说:“丁教授是这次公安部委派的专家,帮助我们办案的。丁教授,这是我妹妹。”
丁一惟的反应非常不对劲,明显有点手足无措,像要在这一瞬间紧急判断“战或逃”,最后还是撑不住,大概是选择了正面应战,尴尬地说了句:“……世界好小。”
肖雩平时在肖沂面前那股嚣张刁蛮劲儿此刻完全消失了,恭敬得几乎都有点谄媚了:“丁教授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在我们系也是非常有名的海归学者。原来你上次说要送的人就是丁教授啊!怪不得呢……丁教授,其实,我明年想考您的研究生来着……”
丁一惟一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尴尬相,嗫嚅着说:“这、这样啊,我回头会找你的论文来看的……”
看他的反应,简直像被捉奸在床一般,气氛堪比修罗场。肖沂在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好这时楠楠觉得无聊了,开始在他怀里闹着要下地,肖沂顺手把孩子往肖雩怀里一塞,说:“好了,你们继续遛弯吧,我把丁教授送回去。”
肖雩接过孩子,忙不迭地说:“行行行,你们继续,我还得到前面的超市买点菜。”
楠楠趴在母亲怀里,挥起小胖手跟他们道别。
肖沂叹了口气,拎起丁一惟的箱子。
两人走着,丁一惟找补似的说了句:“没想到肖雩也住这个小区啊?”
明知故问。肖沂面上若无其事,说,“对啊,这个小区距离C大最近,她当年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狠狠心买了永善小区的房子。倒是值了,这边儿房价这几年翻了几番了。”
“房租倒也是年年上涨……”
“这丫头一准儿给我打电话让我给她美言几句。”肖沂忍不住斜了丁一惟一眼,“丁教授,你的博士生不好考吗?”
“呃,”丁一惟有点赧然,扶了扶眼镜,“倒也不是特别难考,我只是对我手下研究生的要求略微高了一点而已……”
说话间,他所住的三号楼已经到了,丁一惟在门口停下,问:“肖警官,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
肖沂想了想,说:“也好。”
丁一惟租的房子是永善小区里最大的户型,对一个单身汉来说甚至太大了点儿。家里干净整洁,色调明快,品位高雅,就像走进了样板房。客厅里没有电视,挂着一块投影仪的白色幕布,倒是有两个庞然巨物般的书架,靠墙放着,密密麻麻塞满了书。
肖沂放下皮箱,心里默默盘算着家里布置成这样得花多少钱。目测没有七八十万好像下不来……这家伙挺有钱啊。
丁一惟家是开放型厨房,而且厨房面积相当之大,几乎占据了客厅三分之一的面积。厨房里不同型号的黄铜锅一字排开,挂在一个网格挂架上,好似随时接受检阅的军队一般。橱柜里各种稀奇古怪的烹饪用具和小家电,什么塔基锅破壁机水蒸箱空气炸锅一应俱全。
丁一惟走向岛台上摆的咖啡机:“我习惯喝美式咖啡。肖警官你喝什么?”
“一样就好。”
那架看起来十分专业的咖啡机于是开始呼隆呼隆作响,但是声音并不大。以肖沂有限的认知,这种自带去噪静音功能的咖啡机属于工薪阶层难以消费的奢侈品。出于职业习惯,他开始好奇这人与职业并不匹配的收入从哪儿来的。
一会儿咖啡做好了,丁一惟拿过两个马克杯,给彼此倒上。肖沂坐在吧台凳上,捧着马克杯慢慢啜饮。
想必咖啡豆也很贵,对比起来,他们办公室常备的那些速溶咖啡几乎可以说是泥汤了。
“肖警官,之前说过,有件事,本来想等你们结案后再说的……”丁一惟慢慢地开口,“但是你们这个案子现在来看……”
“什么事?”肖沂明知故问。
丁一惟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开口道:“我十五岁以前,其实都住在向阳花儿童村。”
肖沂微微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吗?”丁一惟有点意外。
“李局长告诉过我了。”肖沂又喝了一口咖啡,感叹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
“我其实以前就见过你,这一算可能得十七八年前了吧。”丁一惟把手指收拢在马克杯上,“那时你每个暑假都在儿童村做义工,我正好从美国回来,回去办手续,顺便探望老师。”
“那时候你可能十三四岁吧……我记得当时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看见你在陪小班的孩子们玩,我站在那儿看了很长时间,心想原来肖叔叔的儿子就是你。”
肖沂从咖啡杯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丁一惟自嘲地一笑:“我觉得,在这方面,你大概也不一定能理解我。孤儿院出身的孩子,谁内心深处不渴望有个家。你一岁多就被肖叔叔和耿阿姨收养了,还算在正常家庭里长大的。而我整个童年,最大的幻想就是肖叔叔有一天能把我接走,成为我的爸爸。”
丁一惟喝了口咖啡,说:“所以我一直非常嫉妒你。”
肖沂挑挑眉,没有说话。
“这么说,对你不公平。”丁一惟苦笑道,“我被送到孤儿院的时候都七岁了,谁会收养那么大的孩子。再说你妈妈后来还生了个妹妹。”
“所以你早就知道肖雩是我妹妹。”
这句话一针见血,被戳中的丁一惟满脸尴尬,视线游移了半天,才轻咳一声,说:“……对。接到公安部委派时我也相当意外,但是,考虑了半天,还是觉得无法拒绝这个机会。”
“机会?”
“看到你真人啊,”丁一惟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我是你多年的粉丝了。肖叔叔当年帮我发起募捐,让我能出国参加比赛,我很感激,但是小孩子又没钱买礼物送他,我就写了封信权作道谢。没想到他非常热情地回了好几页信纸给我。后来我们俩就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肖沂抬起视线,看着他:“……我爸他……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
“你和你妹是他的心头肉,说得当然很多。你知道吗?你在他眼中几乎就是个完美的孩子,品学兼优就不说了,他觉得你善良又正直,而且非常体贴,大概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早熟了,成熟得让人心疼。”
肖沂轻咳了一声:“……我爸跟你说了这么多啊!”
“是啊。”丁一惟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我对素未谋面的你一直存在着某种竞争心理。总觉得,凭什么是你呢?我也很优秀啊,为什么肖叔叔不能收养我做自己的孩子呢?很幼稚吧?这么说来反而要感谢你,我小时候成绩好,有一大半是你这个假想敌的功劳。”
“……丁教授,你这样说起来,听着挺危险啊,跟个跟踪狂似的。”
丁一惟轻轻笑起来:“可不是嘛。我后来也发现这种心态非常不健康,或者说因为年纪逐渐大了,成为肖叔叔的儿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后来上了大学,接触的世界逐渐广阔,多少也能放下一点心结了。我大学时学的是临床医学、精神病学,后来转向从事心理学方面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自己做心理疏导吧。”
“那你后来在孤儿院见到我,有什么感想?”肖沂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和你想象的一样吗?”
“差不多吧。我在老师办公室的时候,你还进来了一次,跟老师说了件什么事。我记得你那时非常有礼貌,非常严肃,确实一眼就能看得出是个心智早熟的孩子。但是后来在操场上和孩子们踢球,笑得那么开心,还会为了一个球的输赢和他们大声争论,又比小孩子还小孩子。”
肖沂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段往事,但是一无所获。过去几乎每一个寒暑假他都待在向阳花儿童村,那场在操场上进行的球赛无非是无数日子中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快乐是快乐的,但也不必特别留在记忆中。只是没想到一件被转头就忘记的事情,却能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保存得如此清晰,几乎成为一个心像。
“我不记得你了。”肖沂略带点儿抱歉地说,“不过后来,我爸妈的葬礼,你都没有来吧?”
丁一惟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给自己杯子里倒了些咖啡:“他们去世的时候,我都在美国。穷学生,买不起机票。何况,我哪怕去了,又能帮得上你们什么忙?”
“可这么多年,我爸从来没有提起过你。”
丁一惟垂眼笑了笑:“是啊。要不我怎么嫉妒你呢?”
一时无话,两人都低头慢慢啜饮咖啡。
“这件案子之后,我正式请你吃个饭吧。”咖啡喝到见底,肖沂打破沉默。
“我……”丁一惟抬起头来,非常认真地盯着他,“我……”
他“我”了半天,还是“我”不出个所以然,但是盯着肖沂的眼神足够热烈,又足够迫切,仿佛完全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肖沂看着他,几乎被那种目光包围得无处躲藏,心里也被激起某种“战或逃”的反应,最后还是选了“逃”,别开视线,开了个玩笑:“我这次绝对不逃单。”
丁一惟的表情略微有点失望,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好啊,地点我来定。”
尾声(上)
他从家里出来之前,在窗子前观察了很长时间。他换上了一件连帽衫,走出门,步行去一家沙县小吃吃晚饭。
他坐的位置在小吃店的最里一排,两面靠墙,视线正对着店门,门外一览无余。
六月刚过,头伏还没到,小吃店里只有一架风扇在头顶呼呼转动,然而蒸腾的热气四处流散,只起着聊胜于无的用处。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眼角若无其事地来回扫着门外。
前几天他去超市买东西时,发现似乎有人盯梢。他不动声色地买完东西就回家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遵纪守法按要求向公安机关报备自己的行踪,最初时常停在他家楼下的那辆黑色桑塔纳也不再出现了,他以为他们总算放弃了。
他把面条吃完,汤也喝光了,擦擦嘴站起来,到小吃店后面的厕所里抽烟。
一根烟抽完,他出来洗了洗手,眼角再次掠过小吃店门外。
没有任何异样。
他一闪身,进入厕所旁边的一条小巷子。
这条小巷子连着周围一个错综复杂的老小区,几次翻新改建,最后成了一个九宫八卦一样的庞大迷宫。到处都是死胡同和断头路,又到处都是分岔口和小道。他快速地在里面绕来绕去,最后从这个小区的西侧出来,距离刚才的小吃店已经几公里开外了。
他随手招了一辆计程车,坐进副驾驶座,对司机说:“先去舜玉街。”
车子发动,他注视着右前方的后视镜。
行驶一段距离以后,他对车子后方车况的关注引起了司机的兴趣。司机带着一股出租师傅特有的贫劲儿问:“有人跟着你吗大哥?出啥事儿啦?”
他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百元大钞,塞进车子置物架、司机水杯的缝隙中,说:“大家都不容易,师傅,别问了。”
这年头,网约车太多,正规出租不好干,有活儿就不错了,何况这么大方,司机立刻识相地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