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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后,我去了福利大楼的理发店——为了把头发剪成前所未有的短发。我想借此督促自己反省。
回到宿舍后,我在桌上摊开N市的地图。那天,我看着地图直到晚上。我的地图之所以一翻开就夹了好几根短发,正是这个缘故。只要把这个不合适的发型烙印眼中,或许便可稍微防止自己在现场松懈。
看完时,肚脐一带忽然剧痛。他踹开椅子,冲向后方准备室附设的厕所。
在马桶上屈身待了近十分钟后才回到事务室,仍不见风间的人影。
无奈之下,只好再次翻开稿子。
姿纹
鸟羽畅照
入学时,我的体重超过八十公斤。其实体脂肪也超过百分之三十。但是即将毕业的现在,数字已分别降至七十二公斤,百分之二十二。
相反的,同期的某位巡查,入学时,体重五十六公斤,体脂肪率百分之十,属于豆芽菜体型,但是现在变成体重六十八公斤,体脂百分之十九,已经锻链得勉强算是壮汉了。
在这所警察学校,随着即将毕业,大家的体型逐渐变得一模一样。这是个有趣的发现。写到这里不免想起,上犯罪搜查课时,学到人类除了指纹还有“姿纹”。意思是说,人类的体型,在锁定犯人时也可以成为有用的线索。不过很遗憾,这种侦查手法,在这所学校或许行不通。
今后,必须注意不让辛苦得来的体脂肪数值超过百分之二十二。“到了第一线,生活会变得很不规律。本来好不容易结实起来的身体立刻会变回原样,所以一定要小心。”至少学长传授的这点,我打算牢牢铭记在心。
——话说,现在,我能写这些,是因为有东西一直在背后支持我。
那是什么呢?是我自愿写下的一份“退学申请”。
其实,六月时我经历了一件事,令我差点想放弃这条路。就是在当时写的。
但是,到了真要交出退学申请时,我心想:等一下!
经常听说这种事,某人想自杀,弄到毒药时,会想:“只要有这个随时都可以死,所以不如再活几天吧。”最后反而摆脱了自杀的念头。
我也一样,因为想着“随时都可以退学”,于是暂时没交出退学申请,反而一直贴身带着。
这样带着退学申请上课之后才发现,豁出去的力量居然这么大,过去侵蚀头脑的执著消失了,对于每一样学习都开始感到有趣。即便再困难也能够认真去参与。
如今终于到了即将毕业的日子,但我还不能掉以轻心,我打算把退学申请继续藏在袜子里直到最后的最后。
现在回到姿纹的话题吧。姿纹与指纹,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那就是手指一直不变,人的姿容却不固定。
人是会变的。
写下这句后,我决定就此搁笔。
从文集抬起头,他搓揉脖颈。肩膀格外僵硬。好像贴了暖暖包似地发热。
他朝领带伸手。有点喘不过气。顺便把皮带也松开。垂挂的警棍感觉比以往沉重是自己的错觉吗?
带着装备在练习派出所等候。在我抵达之前先看毕业文集——明明是晚餐时间,为何唯有自己被风间如此命令……。
他摸不着头绪,再次翻阅那叠稿纸。
第七年的雪耻
由良求久
既是学生亦是社会人,以这不可思议的身分度过的半年,终于即将结束。实在太眼花撩乱了。或许是因为置身在呼啸的时间狂风中,明明每一桩记忆应该都很鲜明,却无法清晰想起。真是不可思议。
但是唯有一件事例外。一闭上眼,仿佛已烙印在眼底,马上便可想起一个字。那是“跑”这个字。
跑步之后还是跑步。这半年来,好像天天都在不停地将左右两脚交互往前伸。入学期间,不知究竟跑了多少公里?
我热爱汽车,入学前,即便是去走路只需一分钟的超商,我也会握着爱车的方向盘。但是这半年来,我开始觉得,与引擎无关的移动也不坏。
其实我偷偷记下了每天的跑步纪录。自四月一日入学起,直到写这篇文章的今天(九月八日)为止的一百六十一天内,跑的距离,累计为一千二百四十三公里。一天平均7.7公里。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日本列岛本州的长度以直线距离算来是一千三百公里。离毕业典礼还有两个多礼拜。如果继续以一天7.7公里的速度跑下去,应该可以突破那个数字。
学生时代,为了纪念年满二十岁,我曾计划过一趟日本本州纵断之旅,但是考量到荷包问题后,不得不作罢。没想到七年后,梦想竟能以这种方式实现。如果能够达成以前的目标,想必再无遗憾了。
他瞥向时钟。已经等了二十分钟。风间还没来。
合起那叠稿子时,有点轻微的作呕感。
他起身,本来压着膝盖内侧的椅子,不及滑开便直接翻在地上。
他不管不顾地冲到门口,呼吸室外空气。但作呕感仍未消失。没办法,正准备再次跑厕所,但他判断来不及,把头伸到小厨房的水槽张开嘴。
某人的手就在这时放到他的肩上。
“你的肩膀好像很僵硬喔。”
风间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在水槽的不锈钢发出回音,听起来特别响亮。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如果心里不安就会肩膀僵硬。因为肾上腺素与副肾上腺素会让肌肉僵硬。”
他抬头。想把放松的皮带重新系好。但那只手被风间阻止。
“别逞强。如果不舒服就松开吧。”
他低头把手离开皮带。
“是几时开始的?”
“什么?”
“不用装傻。你上厕所的次数好像太多了。身体是几时开始出问题的?警备实施课时你也放松皮带了。那是十天前。当时就不舒服了吗?”
教官是在哪看到的?就算这么问,铁定也会被静静喝斥一声“别转移话题”吧。他只能老实承认。“从上个月底开始的。”
“你害怕吗?”
不能对风间撒谎。即便如此,单就这个问题要简单承认好像还是有点迟疑。回答“是”的声音不免出现异样的音调。
“放心,你的症状一点也不稀奇。每一期必然会以一定的比例出现。快毕业时总会有学生身体不适。”
切实感到即将被分发到第一线的日子后,任谁多多少少都会因紧张影响身体。这个他知道。但他一直以为唯独自己可以免疫。
“尤其是入学当初就很优秀的学生,更容易如此。”
换言之,越是那种学校生活一帆风顺不曾把自己逼到绝境的学生,越会这样——风间如此补充。
回到事务室后,风间指着椅子叫他坐下。
都筑听命行事,盯着桌上还摊着的那叠稿子。一边拿手帕擦拭嘴巴。
风间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朝那叠稿子伸手。“你看过了吗?”
“对,看了一些。”
风间也开始随手翻阅稿子。
“有个方法,可以从这本文集辨别每个人的成长。”
“是什么样的方法?”
“只要看文章的结尾就行了。”
风间以大拇指的指腹一一翻开稿纸。不只是掀起。他明确找到每份稿子的最后一页,迅速浏览。
“‘很期待站上第一线’、‘翘首期待毕业分发的日子’、‘好想赶快在第一线做出成绩’……以这种话做结尾的学生,可以视为紧张得浑身僵硬。缺乏自信表现出来的反而是意气昂扬。相反的,真正成长的人,他们的文章只会淡淡写出小故事就没了。”
风间把稿子全部翻完了。
“宫坂、楠本、鸟羽、日下部、由良都是如此。想必,他们在这将近半年的期间,各自经历了生死关头或是某种挫折吧。”
的确,风间刚刚举出的这五人,和以前比起来,无论是表情或气质,好像都大不相同了。
“和他们相反的是你,都筑。”
把那叠稿子放回桌上,风间的脸上浮现沉稳的笑容。
“从入学到今天,你有过被逼得胃都缩起来的经验吗?”
他搜寻记忆,但什么都想不出来。
“你希望走防犯的路线吧?”
“是。”
风间看似满意地点头后,说:“死了这条心吧。”
都筑想再次拿手帕拭唇,但他停下手。他一边反刍刚刚听到的话一边抬起头。
“什么时候?明天还是后天?不然现在立刻也无所谓。”
“……该不会,您是在,叫我,退职,吗?”
“如果你听起来是这样,至少表示你的耳朵是正常的。什么时候提出申请比较好?”
都筑发现自己浑身冒汗。之前就一直有的窒息感现在更增数倍。
“重点在胆量。”风间自椅子起身。“干警察这一行不能没胆量。没有经历过背水一战的人不会有胆量,所以到了第一线也不中用。叫你离开是为你好。我是过来人,我很清楚这点。”
“如果我说不想走怎么办?”
“你想留下吗?”
“……对。”
“那你就只能设法说服我了。在毕业之前。如果你做不到,毕业典礼当天一早,就来领退学申请表吧。”
第六话 背水 第四节
离开练习派出所回到宿舍,皮带上挂着警棍,而且皮带也松垮垮挂在腰上,就这样衣衫不整地坐在桌边。
僵硬的肩膀,不知怎地还能感到风间那只手的触感。
摊开稿纸握住铅笔之前,不得不茫然盯着空中将近一个小时。
不肖学长的一句建言
都筑耀太
学校生活中,最痛苦的,就是有同期生离开。到目前为止已走了好几个伙伴。
所以,我想对今后立志当警察的后进诸君说:“别傻了。”警察学校就是这么严格的地方。如果只因为制服很帅,或是因为薪水不低,抱着这种半吊子的动机,千万别来这里。我敢断言。那种程度的耐力连一周都撑不了。
但是,如果你宁可自己挺身而出也要维护社会安全,或者真心想帮助有困难的人,那就毫不犹豫地敲门吧。我等你。
在这里我只能给你们一个具体的建议。要让身体习惯空腹。警察学校的晚餐吃得早。是傍晚六点。所以到了睡前一定会饿。虽然可以事先买面包之类的放着,但在教官大人与学长心情不好时会被禁止,所以最好有心理准备。
我想说的,顶多也只有这些了。
放下自动铅笔,仰望天花板。
他对今后的预定计划浮想联翩。
明天九月十一日照常上课。后天预定要参加两天一夜的毕业旅行。到此为止照正常运作就行了。目前的问题,是旅行回来的隔天——十四日的手枪检定考。
该怎样才能取得上级成绩……。
他从椅子起身。把两支原子笔用橡皮筋绑在一起,当成手枪摆好架式。
“手枪安全规则第一条。手持手枪时,转轮式手枪要打开弹匣,自动式手枪要抽出弹匣拉开后膛锁,确认有无子弹。”
他用原子笔手枪,把刚才说出的动作照做一遍。
“第二条,除了射击时之外,转轮式手枪不可扳动击铁,自动式手枪除了所属长官特别指示,不得在药室填装子弹……”
第六话 背水 第五节
口罩遮住嘴部。戴上耳罩,稍微调整耳罩的位置。
握住射座上的点三八手枪时,手指有点抖。这种经验,单就目前为止上过的课而言,从未发生过。
——装弹后顿时变成双倍重量。
这句话,不知是在哪儿见过的,印象很深刻。对了,是招募警察的广告传单上写的。在标题是“给新人的话”这一页,前辈警察官写了这样的文章。
那人没说谎。这样站在射座时,每次都会深有同感。
现在手上的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弹匣在空心状态下应有五百公克。正好等于口袋型电脑的重量。只不过装上五发子弹,电脑好像立刻变成两三公斤的哑铃,真是伤脑筋。
都筑重新握好点三八的握把,眼睛瞄向教手枪射击的教官荒川。“开始射击”的手势已比出。荒川的指尖朝向靶子。
张开双脚,摆出右半身姿势。左手的大拇指扳动击铁。
“三十秒射击”,过去上课只有五次经验,但每一次都取得好成绩。
天花板活动式靶子在十五公尺外。瞄准腰的位置后,朝那里伸出手臂。
正确地以六秒的间隔扣扳机,在三十秒内击完五发。
荒川把小望远镜对准靶子,但肉眼其实也能看清楚。纵横各七十五公分的枪靶。中央,密集自己射出的子弹。
他暂时取下耳罩。为了听荒川的声音。
“四十五分。成绩很不错。”
如果打中直径8.5公分的黑点就是十分。大一圈的14.3公分的黑点是九分。周围的白色部分没有弹孔,所以算来五发都打中九分的地方。
“那,接着是慢速射击(精确射击)。——都筑,快速射击好像是你的拿手本领……”荒川垂眼看手上的成绩簿。“但是慢速射击平均不到三十分。这种成绩太丢人了吧。好好表现。”
“是。”
再次戴上耳罩,站稳架式。
扣扳机的手指用力。第一发。击出前,枪与身体的重心失衡。不用看也知道打歪了。
他在口罩下呛得咳嗽,一边急忙为第二发做好心理准备。
不习惯的不只是枪的重量。硝烟的气味也是,就算过再久还是受不了。为什么会有人赞美这种有毒气体,还眯起眼说什么“会联想起烟火很怀念”?
等待的心情激昂,微微跺足,重新站稳。手上的枪,已不只是像哑铃简直重如杠铃了。
他想开枪,但是,临时发现手指无力。
差点忘了。要说咒语——。
“Tax!”
他出声说。由于戴着耳罩,自己的听觉不是透过耳膜而是透过耳小骨传来。
Tax。Tax。Tax……。连说十次后扣扳机。
他花了三分钟把剩下的子弹统统发射。
起初三发全是零分,或弹痕不明。但接下来的六发全都打中得分圈。
不肖学长的一句建言(接前文)
本来很想就此结束,可惜不行。这篇文章规定必须写满四百字稿纸三张以上。现在字数还差得远。
所以,接下来,我要写下小小的个人回忆。
首先是关于射击检定。
我们在课堂上学到的,是“如果射击方法正确自然会打中”或者“只要集中精神,枪靶看起来会变成两倍大”。但是,以我的情况看来很遗憾这显然不准。也有人建议我“只要想像自己被击中的情景就行了”,但这招也不管用。
我的诀窍只有一个。那个,说穿了就是钱——Money。子弹不是免费的。是税金买来的。我不能浪费县民的血汗税金。抱持这样的强烈念头,就是我的秘诀。因为,我的父亲是中小企业经营者,成天动不动就抱怨“税金太高”。从小我就一再听到他那样发牢骚。
子弹是税金。所以必须一发即中——这么认清后,一边念诵着意味税金的tax这个字眼一边扣扳机,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就能提高命中率。用英语的理由,是因为喃喃念着税税税有点丢脸。但无论如何,我就是用这个诀窍,突破了自己定下的命中率百分之八十的铁壁,在毕业前夕的手枪检定,幸运取得上级成绩。
好了,到此终于可以结束了,对了,顺便也写一下路检竞赛的结果吧。
第六话 背水 第六节
风间从舞台的下手边——观众席看去的左边出现。
左手中指包着绷带。撑着伞,是因为剧情设定这是个雨天。伞压得很低,因此从这个位置看不见他那注册商标的白发。不过在舞台下担任评审委员的成排教官,以及当观众的两百名在校生,想必看得一清二楚。
风间朝舞台的中央迈步。格外显眼的是他脚上运动鞋的雪白。
自己这厢也以同样的速度自上手的侧边走道走出。紧张得几乎可以透过喉咙听见心跳,幸好还不至于两腿发软走不动。
至少要是有搭档就好了,他想。全国任何一所警察学校,路检竞赛好像都是两人一组。唯独这所学校,不知为何单独路检已成为创校以来的传统。
走到舞台中央,他慎重回避与对方的视线相接。微微举手,开口时,已来到与风间相距两公尺之处。
“不好意思。”
从胸前口袋取出警证高举在风间的面前。动作不像是提示,倒像是猛然推出去。别激动——他不得不一边合起证件一边这么告诫自己。
“恕我冒昧,能否请教贵姓?”
“风间。”
“是怎么写呢?”
“Wind的风,之间的间。”
“如果有名片能否让我看一下?”
风间的手,从身上的夹克口袋取出当作小道具的名片。
“这张名片真的是您的吗?”
凑近一看,“间”里面的那个字不是“日”,而是“口”。这是个简单的陷阱,如果比较紧张的人,恐怕对“风间”毫不感到异样,就这样从自己的意识中掠过了。
“对不起。”风间抓抓头。“那是别人给的。拿错了。我自己的,现在用完了。”
“那么,有什么可以证明身分的其他证件吗?”
风间递上驾照。当然这也不是真的而是演习用的小道具,不过这次好像没有设陷阱。
“您好像受伤了,是怎么回事?”
他指着对方手指包的绷带。视线没有跟过去。眼睛依旧盯着风间的脸。路检时看着何处,对打分数的人来说也是一大重点。
“这你就别管了。”风间低头。“不用你鸡婆。”
“别这么说,请告诉我。在我看来也有可能是刑案。您知道吗?若是强暴案件,受害者面临对方施暴时,往往会咬伤加害者的手指。”
“这是工作机械弄伤的。我在小工厂上班。”
风间身上穿的是灰色作业服。应该可以判定供述没有矛盾,但这里是必须再深入追究一下的部分。
“什么样的机械?”
“穿孔机。”
“用那个做什么?”
“汽车零件。”
“什么样的零件?”
“交流发电机和分电盘。”
“穿孔机是哪家厂牌的哪种机型?”
“大泉精机的星形机型。”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不过您回答得可真快。好像深怕被拦下路检,早早就备妥答案。”
说着朝对方一笑,但风间的表情毫无变化。
“所以,是怎么受伤的呢?能否说明得更详细?”
“碰到铝片碎屑,不小心割破了一点。没什么详不详细的,就只是这样。”
“一点吗?但您包扎得好像很大包。”
这个问题似乎出乎意料。风间没有回话,罕见地朝他眨了一下眼。
“有些医院就是喜欢包扎得这么夸张。您知道是哪里吗?黑道专用的诊所。为了向对方要更多医药费,他们会超乎必要地包扎。我想应该不至于,您没去那种医院吧?”
“是的。”风间的视线再次垂落脚下。“是我自己包扎的,所以只是有点笨拙。”
“我知道了。对了,您的鞋子很新呢。”
“今天刚换的新鞋。”
“这样吗?但是一般人会特地选择这种下雨天穿新鞋吗?”
“想必也有人会穿吧。”
“是,您说得对。比方说小偷就是。他们好像每过一两周就换一双鞋。您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鞋子是情报的宝库。只要查脚印就能锁定鞋子的种类。甚至也能推测出身高、体重。若是已经穿旧的鞋子,连走路时的习惯动作都看得出来。——好了,可以请您脱下鞋子吗?一只一只来。”
“为什么?”
“您的视线。”
“啥?”
“您从刚才就很在意脚下。”
“鞋子藏了东西——你是这么怀疑吗?”
“坦白说,是的。”
“我能藏什么?”
“通常是毒品。把袋子藏在鞋垫底下的案例其实屡见不鲜。”
“如果找到那什么毒品之类的会怎样?”
“我会逮捕您。因为光是持有就已犯罪了。”
“可是,如果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谁放进来的,那就不犯法了吧?”
“还是犯法。正如我刚才说的,持有就是犯法。”
“我知道了。那我要脱鞋,你的肩膀借我扶,一下。”
“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您的身上说不定藏了凶器。不过,我可以帮您撑伞。”
第六话 背水 第七节
从敞开的门后往里一瞧,穿运动服的宫坂正背对这边。他在拿湿抹布擦玻璃窗。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已把自己的行李送去分发到的警署单身宿舍了。宫坂也不例外,室内已一片空旷。
清洁工作每天都做得很仔细。虽是为了搬出宿舍而做的集体大扫除,从窗口射入的夕阳中飘起的尘埃密度倒也没那么高。
他悄悄钻进室内。
脚跟先静静踩到地上,慢慢把体重向前倾,屏息靠近宫坂的背后。
“哈罗?不好意思。”
隔着三十公分的距离出声一喊,对方似乎果然吓到了。宫坂猛然回头时,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了好几分。
“之前那样及格了吧?”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宫坂似乎立刻听懂了。他以眼神赞同。
“那么,”手心往宫坂面前一伸,“这次总可以还给我了吧?”
“等着。”
宫坂拉开桌子抽屉。从里面取出橡皮擦,放在他的手心上。
做路检时,有一个虽重要却往往被忽略的重点。那就是观察“对方看到警察出现时的第一个反应”。那个反应,对于判断此人心中是否有鬼极有帮助。所以,知会对方之后才开始路检算不上是高明的做法。
在捐血车上一再吃瘪,就是因为他与宫坂视线相接后才准备开始路检。
做的时候要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单刀直入——那就是宫坂教给他的。醒悟这点,已是路检竞赛的前一天。他之所以能够保持自己的步调直到最后,顺利克服竞赛的主因之一,或许就是因为留意到那点。
“宫坂,我很感谢你。收下吧。”
把橡皮擦放进运动服口袋后,空出来的手,抽出夹在腋下的册子,朝宫坂扔去。印刷好的毕业文集相当厚,在宫坂的胸膛发出钝响。
“那我走了,打扰了。”
走出房间时脑海浮现的,是自己写的那篇文章结尾。
不肖学长的一句建言(接前文)
“路检,有很多可以下工夫的余地。要把下过的工夫当成只属于自己的绝招活用在第一线。其中自有深奥的趣味。”——他县某县警前辈退休后写的书中,记得有这样的记述。
或许的确有趣。但是困难先于一切,这就是路检。要在路检竞赛表现出色更是难上加难。事先做了各种预想一再练习,但正式上场还是会紧张,谈不上真的把准备的成果都发挥出来。
但是,那样就好。一再练习。之后,把蓄积的东西一下子啪地全部消去。这样还能留下的才是真正的实力。人,只能靠那实力决胜负。至于胜负结果……当然是漂亮地拿到冠军。
所以,本来打算写点建议给学弟妹,几乎都变成是在炫耀自己的战果了。请见谅。
总而言之,在警察学校,随时都有障碍挡在眼前。但是,只要肯下工夫与努力便可克服。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各位学弟妹,祝你们成功。
第六话 背水 第八节
平日早上七点一到,操场就会洋溢学生们的叫喊声,但今天麻雀的啁啾取代了那个。即便是号称严格的警察学校,也不可能在毕业典礼的早上还逼学生跑步。
再过两个小时,按照预定,会在礼堂领到毕业证书,再在体育馆领到手枪实弹。完了之后应该会到操场,在铜管乐队的演奏下接受本部长的校阅。
直到昨天还在下的雨令地面湿漉漉。观众席上如果有家人来,展现操练成果的步伐肯定会格外用力。典礼结束后的操场,八成会像被锄头翻过土似地出现明显的凹凸起伏。
仿佛要把坑坑疤疤的操场推平,各警署派来接人的车辆陆续抵达——那种情景,只要闭上眼,似乎便清晰可见。
都筑离开走廊的窗口。
来到值班室前,把印好的文集换到左手拿,敲响房门。“打扰了。”
值班室是四坪和室。风间站在窗口。就像自己刚刚做过的,他也正隔着玻璃窗面向窗外。
“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
风间没转身便丢出的这句话,令都筑一时之间不解其意。
“您是指什么?”
“太弯了。”
他还是听不懂风间在说什么,正感困惑时,风间的脸终于转向他。
“我是说你的敬礼方式。腰不可以弯太低。”
“对不起。”
是透过玻璃反射看到的吗?都筑醒悟,同时慌忙挺直腰杆。身体超乎必要地向后仰,或许是因为风间的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
“说得出警察礼式第五条吗?”
“是。——敬礼,应秉持至诚之念进行,切不可粗略地流于形式,完毕。”
“第十四条呢?”
“一,室内敬礼时,须面对受礼者端正姿势,注目后,身体上半部前倾约十五度,头部端正地保持与上体同方向。二,在前项的场合,持帽子时,右手应捏着帽前檐,内部朝右腿垂直垂下,完毕。”
刚入学就一再被迫诵读的条文,即便在半年后的现在仍镂刻在脑中。他流利地回答后,白发的风间缓缓颔首。
“把那种东西统统忘了。”
都筑再次一头雾水,只能窥视对方的眼睛。
“琐碎的理论用不着记住。只要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时钟的指针即可。笔直站立时是六点。那么六点五分的角度会是怎样?”
“三十度……吗?”
“是的。十五度只不过是那个的一半。五分的一半是多少?”
“二分三十秒。”
原来如此,那种程度就行了吗?想到这里,他微微一惊。
“心里想着那个时刻,再做做看。”
他试着浅浅弯腰。
“记住那个角度。敬礼的好坏靠自己判断时,你知道该用身体的哪个部分吗?”
“是腰吗?”
“是耳朵。真的做对时,刹那之间,一切声音都会消失。就是这么回事。你多练习几次就知道。”
他按照风间刚才教的方法,回答“是”后,把写有致词稿的典礼致词用纸与自来水毛笔交给风间。“那么,可以麻烦您在这上面写一句指导教官的赠言吗?”
总代表的宝座——用来说服风间似乎已是充分的成果了。他的手上与办公桌上都没看到退学申请表。
“知道了。不过,可以让我换张纸写吗?”
“要换一张纸……吗?”
典礼致词的用纸只准备了这一张。他困惑地反问,风间把视线对准他手上的文集。“那个。”
把你的那本带来。将风间事前如此吩咐的文集递过去后,都筑收回典礼用纸。
风间对文集的封面里纸以粗字麦克笔写的“都筑耀太”四字投以一瞥。
“动作果然很快。”
“毕竟这是我的志愿工作。”
防止窃盗最基本的方法,就是在自己的财产上做记号。今后要负责防止犯罪的人,如果自己的东西被偷了那岂不是太丢人?
风间随手翻阅一百页左右的单薄文集,最后翻到差不多正好是中间的那一页。
“不肖学长的一句建言……吗?题目倒是挺谦虚的。”
“不敢当。”
“可是,内容极为傲慢。”
风间没有用他给的自来水毛笔,径自拿起自己插在胸前口袋的原子笔。很眼熟。是捐血送的加压式原子笔。
“对了,这篇稿子的截稿日是什么时候?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九月十日。”
“……您说得没错。”
“隔天十一日印刷厂应该就来拿稿子了。”
“是。”
“当然,你也是在那天之前交的吧?编纂委员自己总不可能迟交吧。”
“……是。”
“但你这里记述着。”
“什么?”
“九月十四日举行的手枪检定的结果。不,不仅如此。还有十八日的路检竞赛也是。而且你甚至写出,你在这两项活动都拿到第一名的成绩。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静待风间继续说。
“换言之,这两项活动,早在实际进行前你就已先写好了文章。”
他点头。教官果真明察秋毫——这种拍马屁的话他就不说了。
这是我替自己设下的背水一战——这种话说不定会被视为之前发生过的场面的拙劣跟风,所以他缄默不语。
反向利用严禁说谎的文集,如果没有真的做到就会完蛋,把自己逼到了那样的处境——面对风间,刻意补上这样的解释好像只会显得自己多此一举。
接着自己的耳朵捕捉到的,是小小的一声嗤笑。
“算你还有点胆量。”
风间把手里的原子笔前端,放在“不肖学长的一句建言”的结尾部分。结尾那一句——“各位学弟妹,祝你们成功”的右侧,还有一点点空白。笔尖,在那里行云流水地划过。
“比起典礼用纸,这个地方应该比较好吧?因为写在这里的文章内容,看来好像会跟着实现。——你可以走了。”
把文集还给他后,风间又背过身去。
刚写下的文字烙印眼中,都筑朝指导教官的背影并拢鞋跟。
挺直腰杆成为时钟的指针。
首先是六点整。
从那个姿势倾斜上半身二分三十秒的角度,静静阖眼。
刹那之间所有的声音都会消失。风间是这么说的。但期待落空,自己的听觉,还是捕捉到细微的空气流动声。
仿佛一阵清风吹过的声音——。
是外面的气压有变化吗?再不然,或许是刚才看到的“吾能弭罪矣”的笔迹带来的幻听吧。
正文 尾声
暌违多日后再次站上第三教场的讲台时,首先联想到的,是嗷嗷待哺的雏鸟。
今天刚入学的第一百期短期课程班四十名学生,一齐伸长脖子。这是头一次打照面的指导教官。教官接下来要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听漏——有那种志气是很好,但不管怎么看都太用力了。
风间公亲格外徐缓地开口。
“你们当中,有人憧憬当警察吗?”
接下来预定要量身做制服。学生们现在线条还很纤细的身体穿的是自己的西装。每一件显然都上浆过度。
果然,四十人几乎一齐举手,使得教场响起一片硬邦邦的声音。
“对于现在举手的人,我强烈建议。写一份这个。”
风间举起一张纸,放眼环视面孔青涩的众人,一边感到自己的膝盖微微颤抖。
看样子,这个身体好像已习惯坐着了。送走第九十八期学生已有半年。从那时到今天为止的工作,主要是在准备接纳这四十名学生,几乎每天坐办公桌。
“请问那是什么表格?”
依然举着手发问的,是最前排的学生。只见学生的脖子更往前伸,眼睛眯起。距离虽不远,但铅字太小,似乎看不见表格的标题。
风间把手上的纸交给那个学生。
“坐着就行,你把标题大声念出来给大家听。”
接下表格的学生,刚要张口,但是,立刻哑然。
“怎么了?不用客气。大声念出来。”
“上面写着,退学申请……”
“没错。我要先声明,我可不打算让你们当警察。”
雏鸟们一边鼓噪,一边开始把伸长的脖子慢慢缩回去。
“因为这份工作有太多危险了。比方说在做路检盘查时,突然遭到对方的攻击。被拳打脚踢,拿皮包砸脸的例子很多。”
接下表格的学生干咳。“恕我冒昧回嘴,我认为那对我不成问题。”
“噢?你为何敢这么说?”
“可以让我表演一下吗?”
不等风间回话,学生已站起来。把退学申请表放回讲桌后,往旁移动一步,来到桌子与桌子之间的走道。在那里张开双脚与肩同宽,双手在胸前交叉。保持那个姿势,静静吐气,然后双手慢慢垂下。
吐完气时,身体猛然一扭,迅速向前伸出右手。
“我好歹是极真空手道的黑带。”
学生解除上段正拳攻击的架式后,身体对着众人,两手往旁边张开。
这个要求掌声鼓励的动作,立刻引起四面八方的鼓噪声与掌声。学生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做出一手抚胸的姿势行礼后,欢呼声更大了。
就在有人发出短促的口哨声时,风间以眼神催促学生先回座。
“这倒是挺威风的。可惜对方不见得是赤手空拳。刀子、手枪、电击棒。一旦走上街头,将会面对各式各样的武器。偶尔,甚至有钻孔锥那样的凶器迎面而来——”
说到这里他暂时打住,视线向上。一手的食指,插进右眼的下眼皮。就这样把视线回到下方时,可以感到义眼已取出。
“也可能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指尖拈着形似眼球的玻璃片,他轻轻举高给大家看,黑带小子已面无血色。其他的学生,也吓得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放心,就算没碰上这种遭遇,你们的憧憬,只要在这里再过一星期也会轻易被粉碎。也就是说,抱着那种东西,只会失望。与其将来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更明智。不是吗?”
一边把义眼塞回去差点忍不住苦笑。
本来是因为教场的气氛有点浮躁,所以才想让大家稍微收敛一点,结果好像有点过火了。与学生第一次面对面,或许太亢奋的是自己。
既然做都做了只能一笑置之,他继续装成面无表情。
“还有。在你们之前我带过第九十八期的学生,搞得我片刻都无法放松心情。因为他们动不动就惹出麻烦。那次已经让我受够了。所以站在我个人的立场,学生当然是越少越好。”
似乎是把他这番话当成玩笑,有一半的雏鸟都笑了。
“对了,之前好像有几个人没举手。比方说——你。”
风间把脸转向窗边最后一列。
坐在那里的,是个眼皮浮肿的男学生。透过窗户射入的四月微光,令剃成五厘的光头发出暗光。
“如果没有憧憬,那你对警察又是抱着什么心态?”
那名学生毫不畏缩地与他对上眼。
“我很不满。各方面。”
“……原来如此。”
这次,风间再也无法抑制绷紧的脸颊自动放松。
正文 主要参考文献
地域实务研究会《写给地域警察官的初期搜查活动》(立花书房)
地域实务研究会《写给地域警察官的现行犯逮捕手续书·紧急逮捕手续书之撰写指南》(立花书房)
提升地域警察水准研究会《从事例中学习的可视性地域警察》(东京法令出版)
警察实务研究会《特写实务/写给地域警察官的轻微犯罪措置要领》(立花书房)
警察实务研究会《特写实务1/路检盘查》(立花书房)
黑木昭雄《警察腐败/警视厅警察官的告发》(讲谈社)
久保博司《日本警察》(讲谈社)
久保博司《日本警察不肖的50种情状》(宝岛社)
犀川博正《警察官的现场/基层警察官之生存方式》(角川书店)
杉浦生《警察署的内幕》(讲谈社)
夏原武《最新黑道捞钱手法/黑社会工作者列传II》(Data House)
*本作纯属虚拟,登场人物、团体、事件皆与现实无关。
本书是刊载在《STORY BOX》vol.1、vol.4、voL.5、vol.8、vol.11、vol.14、vol.17、vol.18的〈初任〉出版单行本时全面改写、改题之作。
正文 结构殊异的警察小说,钢铁纪律下的日常与非日常
文/余小芳
在侦探大行其道的年代,警察屈居进行侦查、提供线索的助手之位,或者担任虚晃两招的扁平背景人物,甚至仅能扮演反衬侦探的无知丑角。一九四〇年代,警察以黑马之姿跃入欧美推理史的舞台,侦探一角回归至现实生活里与案件有关的职业警察,标志着推理文学中解决犯罪事件的起点产生决定性的分野,办案动机亦从业余性质的嗜好转回工作职责。
欧美警察程序小说自一九六〇年代传入日本,要角与精神被其所吸纳和继承,再转化为具有当地风味的警察小说,题材与风格历经流转,迄今已逾半世纪,诸如:着重描绘罪案调查经过、重视庶民情感的温润书写、结合旅情推理素材、悬疑气氛包裹层层谜团、强调警察个人魅力、揭露警察内部组织的黑暗及人性挣扎等,而近来女性警察为主轴的小说亦广受青睐。各家各派设定不一、主题多元,新一代的警察小说欲突破现有的脉络和格局绝非易事。
二〇〇九年,本书作者在责编的询问下苦苦思索,而当时横山秀夫撰写以警务部为对象的组织内部斗争著作已有出色表现,受其启发,脑海中突然闪现以“警察学校”为小说主体背景的想法。毫无概念的作者辗转打探内情,并从零星书籍中撷取、拼凑和警察学校相关的记述,取材过程极为艰困。然而长冈弘树构想崭新,灵机一动的尝试和特殊的写作技巧大获成功,乃至于开拓警察小说的全新疆界。
“教场”即为学校教室之意,本书内文描述警察学校第九十八期短期课程的学生受训过程,其目的在于把个人的价值观导向注重纵向组织胜过横向伙伴,经由严苛的锻链建立身为警官的自觉,并如同筛子般将欠缺警察资质的学生剔除。校内充满纪律和各种训练,如路检盘查实习、侦讯模拟、水中及陆上救难训练、犯罪搜查实习、发现无外伤尸体的因应措施、逮捕术、警备勤务与警备实施训练、手枪检定等,过程写实,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各篇中侧重描写不同学生的特质和发展,难以预料剧情发展,淘汰者经常冷不防地出现。取代生病教官而站上教场舞台、冷漠寡言且貌似无懈可击的风间公亲,名字原文发音予人性急之感,然而他的行动却显示他是钢铁纪律下的温暖守护者,运用奇招护卫学生,并眼光锐利、不着痕迹地挖掘事件背后的真相。
以短篇连作的形式串接成书,留下惊愕结尾,并于新篇章中揭开疑惑,而前一事件伴随舆论流转,旁人看来仿佛真伪莫辨;除了主要的恶劣情事外,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个人寻常举动或细节毫无关连,实际上却具备恶意和隐情,翻转之时简直恍然大悟,反而因揭发谜底才理解前头暗藏玄机。一般推理小说的型态是先有谜团而后解决,本书内各篇也有这类日常和人性的小谜团,不过作者写作模式独树一格,书写架构与组合相当特殊,殊异的背景和文化隐身在蕴藏力量的平稳文字中,剧情水到渠成、魅力十足,逆转犹如神来一笔,值得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