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坦率地说出来,你要原谅我。”女人转向她丈夫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不这么做。从一开始,当你出发去瑞士的时候,我就害怕这样的事情。我有种邪恶正在到来的感觉,埃瑟尔尼。不——别这么朝我摇头。我们不是在教堂里知道了邪恶是有形的存在吗,我们可以感觉到它就像寒冷的冬天,或是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让我们远离邪恶!’我们每天晚上都这么说。而现在它就在这里。也许是你招来的。也许无论如何它都会来。我不管冒犯了谁。我不想因为它而失去你。”
“我别无选择,只有照他们说的做。”
“那么如果他们杀了你呢?”
“我不相信他们想杀死我们,”我说,“这对他们没好处。首先,其他警官很快会取代我们。虽然说杀了一个平克顿的侦探没什么人在乎,但杀一位苏格兰场督察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们的敌人绝不想给自己招惹这样的麻烦。”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完全没头绪。警告我们,恐吓我们,也许是向我们展示他实力的分量。”
“他会杀了比阿特丽丝。”
“我再说一遍,我不这么认为。他在利用比阿特丽丝来找到我们。你收到的那封信就可以证明这点。我了解这些人。我知道他们行事的方法。这些都是纽约的路数。敲诈勒索,威胁恐吓。但是我向上帝起誓,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孩子,仅仅是因为他们从中得不到任何东西。”
埃尔斯佩思稍稍点了一下头,但是没有再看我。我们三个人坐在桌旁,就这样开始了老实说是我有生以来最长的下午,壁炉上的钟嘀嗒嘀嗒大声地走着每一秒钟。我们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之间对话是不可能了,虽然小女佣端来了茶和三明治,我们谁都没吃。我能感知到外头车子的行驶,天空已经暗了下来,但是我一定走神了,因为我突然被响亮的敲门声惊醒。
“那是她!”埃尔斯佩思喊道。
“让我们祈祷吧……”琼斯已经站起来,然而长时间坐着让他的肌肉僵硬了,他的行动有些别扭。
我们都跟着他来到前门口,但是开了门却没见到他女儿。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第二封信。琼斯从他手里抢过信。“你在哪里收到这封信的?”他问。
那个信使看起来怒气冲冲的,“我在酒吧呢。就是‘坎伯威尔之臂’。一个男人给了我一个鲍勃 来送这个。”
“给我说一下他的长相!我是一位警官,如果你有所隐瞒,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没做错啥。我是个木匠。我几乎没看清他。是个神秘的家伙,戴着帽子,还有一条围巾遮住了下巴。他问我是否想挣一个先令,就给了我这个。他说屋里会有两个男人,而我只要把这给他们任意一人。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琼斯拿着信,我们回到起居室,在那里他把信打开。和第一封信一样,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这次话更少了。
死者之路。你们俩。不许叫警察。
“死者之路!”埃尔斯佩思说,颤抖了一下,“多么可怕的名字。这是什么?”琼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告诉我!”
“我不知道。可是我可以去查查我的索引。给我一分钟就行……”
琼斯迈着沉重的脚步上楼时,埃尔斯佩思·琼斯和我一起站在那里。我们等着,此时他查询那些他在这么多年收集起来的不同文章片段——福尔摩斯当然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我肯定我俩都在数着他走下来时的每一级楼梯。
“在萨瑟克区。”他走进房间时解释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知道,亲爱的,你不用担心。那是一个墓园——一个已经废弃了的墓园。几年前就关闭了。”
“为什么是个墓园?他们是在说我们的女儿已经……”
“不是的。不管想要干什么,他们找了个安静而又偏僻的地方。这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你不许走!”埃尔斯佩思抓过那张纸条,就好像她能在那短短两行字里找到更多的线索,“如果他们把比阿特丽丝带到那里,你现在可以去找警察。你必须去找警察。我不会允许你让自己身陷险境的。”
“如果我们不遵从他们的指令,亲爱的,我觉得我们在那里极有可能找不到孩子。这些人诡计多端,所有的迹象都说明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就在我们说话这会儿,他们也许就在监视着我们。”
“这怎么可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第一封信是给我一个人的。这封则是给我们两个的。他们还知道蔡斯在这里。”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埃尔斯佩思·琼斯安静地说,但她的声音里满是愤怒,“请听我的吧,我最亲爱的。让我代你去。这些人肯定不会邪恶到连一个母亲的恳求都不听吧。我会用我自己去交换她——”
“那不是他们想要的。我和蔡斯才是必须去的。我们才是他们想要对话的人。可你不必担心。蔡斯说得对。伤害我们,他们什么也得不到。我相信克拉伦斯·德弗罗想要和我们达成某种交易。仅此而已。不管怎样,当比阿特丽丝危在旦夕之际,这样的推测没有意义。如果我们不遵从他们的指示,他们会干出最糟糕的事。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们没说什么时候要你去。”
“那样的话,我们必须现在就去。”
埃尔斯佩思没有争辩,而是把丈夫拥入怀中,就像最后一次拥抱他。我得承认,我对琼斯刚才说的话心存疑虑。如果克拉伦斯·德弗罗只是想和我们对话,他就不会绑架一个六岁的女孩,利用她把我们大半夜引去一个废弃的墓园。伤害我们也许他得不到任何好处,但这不会让他手下留情。我了解他,知道他行事的风格。与他争辩,也许就像与猩红热病争辩一样无用;一旦我们落在他的手上,他就会干掉我们,仅仅因为这就是他的天性。
我们走出屋子。虽然没有一丝风,我却在这个夜晚感到了不合季节的寒冷。琼斯在门口和妻子再次拥抱,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突然之间,在看上去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就只剩下我俩了。然而我知道我们正被监视着。
“我们走了,该死的!”我喊道,“就我们俩。我们会去‘死者之路’,然后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对付我们!”
“他们听不见我们。”琼斯说。
“他们就在附近,”我应道,“你自己也说了。他们知道我们上路了。”
我们离萨瑟克并不太远,所以我们坐了出租马车过去。琼斯穿了一件厚大衣,我注意到他带着一根新手杖,这根手杖的把手雕刻成乌鸦脑袋的形状。对墓园而言这是一件合适的配件。他不同寻常的紧张和沉默,让我觉得他一点都不信自己刚才和妻子说的话。我们的前路有致命的危险,而他知道这点。他在邀请我一起前往时就知道这一点。
“死者之路”早已消失不见。这是本世纪初建造的一个墓园,那时候没人明白有多少人将来居住在伦敦,并且不可避免地死在这儿。很快,这地方的预订就爆满了,那么多的尸体全都塞进来,一个挨一个地埋着,以至于那些墓碑和纪念碑,非但没有提供本该希望的安慰和追忆,反而变成了一幅可怕的景象,它们东倒西歪,互相靠着,被困在永无止境的地盘争夺之中。多年以来,腐烂的恶臭萦绕着这个地方。后来挖的墓穴则浅得可怕,无法完成掩埋的任务,如果你发现有腐朽的棺木,或者甚至是人骨碎片从泥里戳出来,你不必大惊小怪。这个墓园不可避免地被废弃了。其他墓园则被出售,而有一些则变成了公园。但是“死者之路”被留了下来,这是处于一条铁道线和一座济贫院中间的一片长长的不规则地块,它的两头是生了锈的大门,还长着几棵难看的树,给人以一种既不属于现世,又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而是存在于它自己那黑暗凄凉的领域之中。
我们从马车上下来时,教堂的钟声正敲响八点钟,空洞的钟声在黑暗中回响。我立刻看到有人在等我们,我的心沉了下来。有十几个暴徒正等着我们,他们是那么肮脏和衣衫褴褛,就像是从包围他们的墓穴中召魂回来的。他们大多数人穿着紧身短上衣,油腻的灯芯绒裤子和靴子。其中有一些人光着脑袋,另一些人则戴着毡帽,带着的短棒或扛在肩头,或架在臂弯上。火把点上了,散发出红光扫过墓碑,就像决然要让这个场所更似地狱。我说不准他们到这儿有多久了,但是似乎让我不敢相信的是,我们竟然就这样把自己送交给他们。我必须提醒自己,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再就是我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们仍然在大门口徘徊。
“我女儿在哪儿?”琼斯喊话道。
“来的就只有你们?”说话的是一个头发又长又乱、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的断鼻在脸上留下了明暗不均的影子。
“是的。她在哪儿?”
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阵微风吹过墓园,火苗为之低垂。然后出现了一个身影,他从一座顶上有个石头天使雕像的纪念碑后面走出来。有一瞬间,我以为他可能是克拉伦斯·德弗罗,但是我记起来,他的状况将不允许他亲自现身于露天场所。那是埃德加·莫特莱克。我上一次见到他时,他直直地跳进了泰晤士河,现在在我看来,他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更像个死人。他行动缓慢,好像撞击水面让他断了几根骨头。他不是一个人。比阿特丽丝·琼斯,脸色苍白,满眼泪水,正被他抓在手里。她头发蓬乱,脸上还有污渍。她的衣服又脏又破。但是她看起来并没受到伤害。
“我们才不在乎你亲爱的小女儿!”埃德加嚷道,“我们要的是你。你和你可恶的朋友。”
“我们就在这里。”
“走近点。来我们这里!留着她,我们什么也得不到。我们有一辆马车等着送她回家。但是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你会看到一些你非常不想看到的事情。”他抬起另一只手,露出一把悬在女孩头上的长刃刀,刀在火光下闪闪发光。谢天谢地,比阿特丽丝看不到它。我毫不怀疑,如果我们不服从他的指令,莫特莱克就会用上那刀。他会在原地就割开女孩的喉咙。我和琼斯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俩一起走上前去。
我们立刻就被团团包围住了,那些小混混们来到我们的后方,截断了所有的退路。莫特莱克迈步走向我们,手里仍旧抓着比阿特丽丝。她已经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可是太害怕了以至于不敢开口。“把女孩带回家。”莫特莱克把她交给一个头发拳曲的年轻人,他眼里长着麦粒肿,脸上笑眯眯的。他带着比阿特丽丝离开了。“瞧见了吗,琼斯探长?我说话算数。”
琼斯一直等到女儿离开墓园,然后说道:“你是个懦夫——一个大男人劫走一个小孩,竟然利用她来达到自己的邪恶目的。你让人不齿。”
“而你则是一个杀了我哥哥的瘸子。”莫特莱克现在和琼斯靠得很近,他的脸在几英寸外,陷入疯狂边缘的双眼紧盯着琼斯,“你会为此而吃苦头的,我保证。但是首先你得回答几个问题。你一定会回答那些问题的!”
莫特莱克点了点头,我看到一个暴徒站上前来,手里拿着一根橡木棒,恶毒地在空中挥了一下,狠狠地打在琼斯的后脑勺上。琼斯一声未吭就倒了下去,我意识到现在我只身一人处于敌人当中,他们全都围住了我,莫特莱克也已经转向我。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等着。但我还是没有准备好接受那突然爆发的疼痛,它把我一下子扔进一个通向黑暗和必然死亡的隧道。


第十八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因为我颇为确信自己正在死去。要不然为什么我会这么冷?
当我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附近有灯光在闪烁。我完全不知道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尽管我脑袋挨打的地方仍然在剧痛中。我在想自己是否已经被带离了伦敦。寒冷一直渗入我的骨髓,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的手一点感觉也没有,并且我的牙齿也在疼痛。就像是我被送到了冰冷的北方,被丢在一块浮冰上自生自灭。但是不对。我正在室内。我的脚下是混凝土而不是冰。我把自己撑起来换成坐姿,用双手环抱自己,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保存自己所剩无几的体温,另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我看到了埃瑟尔尼·琼斯。他已经恢复了意识,但是看起来离死相差无几。他正靠着一堵砖墙瘫坐着,他的手杖就在身旁。他的肩头、领口以及嘴唇上都有闪亮的冰屑。
“琼斯……”
“蔡斯。感谢上帝,你醒了。”
“我们在哪儿?”我说话时嘴里冒出一团白雾。
“我想,是史密斯菲尔德,或者类似的什么地方。”
“史密斯菲尔德?那是什么?”
我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我们在一家肉类市场里。这房间里有一百来具动物躯体。我已经看到了它们,但是我的意识还在慢慢恢复中,所以我无法立即明白是什么。现在我仔细地看着它们:整只整只的羊,剥得精光,没有了脑袋、羊毛或是任何可以辨认它们为上帝造物的东西,它们四肢摊开躺在那里,一堆堆地堆放着,几乎碰到了天花板。一小摊一小摊的血滴下来,然后凝固,颜色与其说是红的,不如说是紫红的。我环顾四周。这间屋子四四方方,有两部连在滑轨上的梯子,这样它们可以从一头滑到另一头。这让我想起了轮船的货舱。唯一可能的出口是一扇铁门,但是我肯定它被锁住了,如果去摸它,我手指尖上的皮肤会被冻住撕下来。两支牛油蜡烛放在地上。如果不是它们,我们就会被留在一片漆黑里。
“我们在这里有多久了?”我问。这已经是我尽全力说出的话了。我的牙关都冻僵了。
“不太久。不会很久的。”
“你受伤了?”
“没有。不会比你伤得更厉害。”
“你女儿……”
“安全了吧……我相信是这样的。我们最起码可以对此表示感谢。”琼斯伸出手抓住手杖拽向自己,“蔡斯,对不起。”
“为什么?”
“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这是我的错。为了让比阿特丽丝平安回家,我会去做任何事——任何事。但是把你卷进这事不公平。”因为喘不上气,他的话断断续续的,身体热量的丧失,使他就像我们周围被屠宰的羊一样。也只能这样了。每一个字,就算说出来了,都得与刺骨的寒冷抗争一番。
然而我回答:“不要责备你自己了。我们一起开场,我们就要一起收场。理当如此。”
我们重归沉默,以保存体力,我俩都意识到生命正悄悄离我们而去。我们的命运难道就是,被丢在这里一直到我们血管里的血液都冻结吗?几乎可以肯定琼斯是对的。这里一定是一个大肉类市场——而且四周都是冷库。封闭我们的墙壁里一定装满了木炭,在附近什么地方一台冷冻压缩机正在运转,把冰冷——并且致命——的空气打进这个房间。这种机器还是新式的,我们也许将是第一批被它冻死的人——从这个念头中我并不能找到多少安慰。
我仍旧不相信他们想杀了我们——好歹不会是马上杀我们——这个想法让我下定决心不能再次昏迷过去。埃德加·莫特莱克说了,克拉伦斯·德弗罗想和我们谈谈。我们现在所受的痛苦肯定不过是那场见面的前奏。很快就会结束。我用几乎不能动弹的手指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才发现我足以信赖的大折刀,那把我总是随身携带的武器,已经不见了。这几乎没有关系。我的状况已经没法使用它了。
说不清过了多少分钟。我知道自己正在陷入沉睡,睡意好像在我的身下打开了一道裂缝。我知道如果我闭上眼睛,也许就再也不会睁开了,但是我无法阻止自己。我已经停止了发抖。我进入一种超出寒冷和体温过低的奇怪状态。但是就在我感到自己正在失去意识的时候,门开了,出现了一个人,在闪烁的灯光中几乎连个影子也看不清。那是莫特莱克。他轻蔑地向下朝我们看过来。“还活着吗?”他问,“我想你们已经冷静一点了。哼,来这边,先生们。一切都为你们准备好了。我说,站起来!有一个人,我相信,你们想见见。”
我们站不起来。三个人走进房间,拉着我们站直,他们极其小心地摆弄我们,就像我们已经成了尸体一样。奇怪的是,他们的手放在我身上,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然而,甚至开门都让温度上升了少许,而且活动了一下,似乎恢复了我几乎冻结的血液流动。我发现自己能够动弹了。我看着琼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手杖上站了起来,他正试着在被推向门口之前至少重新恢复一些尊严。我们俩都没有和埃德加·莫特莱克说话。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口舌?他已经清楚地表明,他的意图是从我们的痛苦和屈辱中取乐。他已经完全将我们置于他的掌控之下,我们说的任何话,都只会给他借口来更多地折磨我们。我们由几个肯定从墓园开始就陪着我们的流氓扶着,走出了储藏室,来到一条有拱顶的走廊,其粗糙的石头建筑像是一个坟墓。我的双脚毫无知觉,走路困难,我们跌跌撞撞地向前来到一截向下的楼梯,通道现在由煤气灯照亮。我们被人半扶着,要不然就会摔下去。但空气更暖和了。我的呼吸不再起雾。我可以感觉我的四肢重新活动起来。
又一条走廊在楼梯底部延伸。我的印象是,我们处于地下有些深度的地方。我是从空气的沉重感以及压迫我耳朵的奇怪寂静中感觉出来的。我已经不需要帮助就可以走了,但是琼斯还靠着他的手杖艰难地前进。莫特莱克在我们后面什么地方,毫无疑问,他正津津有味地享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们转过一个拐角,跌跌撞撞地停了下来。我们正身处一个奇妙的地方,这是一个长长的地下密室,上面走过的人也许永远不会怀疑到它的存在。
房间四周是砖墙,上面有半圆形的拱顶,十来个排成相对的两排。钢梁固定在我们头顶上,还有生锈的铁钩悬挂在铁链的末端。地板上有历经几百年、磨损得很厉害的鹅卵石,矿车的线路弯弯曲曲、互相交叉着,一路通向地心。所有的地方都点着煤气灯,这些灯散出带着清冷光线的雾,悬荡在半空中,就像是冬天里的雾气。空气潮湿,还有腐臭的味道。一对隔板桌架在我们面前,上面放着不少工具,我无法查看是什么,还有两把摇晃的木头椅子,一把是给琼斯的,一把是给我的。那里还有三个人,总共六个人,在等着我们。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囚犯,完全在他们手掌心里,他们展示了一幅比“死者之路”还要严酷的场景。现在我们就是“死者”了。
他们没人说话,然而我听到了回声,遥远的、视线之外的说话声。钢铁互相敲击的叮叮当当声。这座复合建筑必定非常庞大,我们只不过是在它的一个偏僻角落。我想过大叫呼救,但是知道这毫无意义。因为任何施救者都不可能明白声音从何而来,而在我能完整地说出两个字之前,一定会被打倒在地。
“坐下!”莫特莱克发出命令,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坐到椅子上。就在我们这么做的时候,我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挥舞皮鞭的噼啪声,车轮滚过鹅卵石的咔嗒声、马蹄的嘚嘚声。我转过头,看到一幅难忘的景象:一辆两匹黑马拉着的闪闪发光的黑色马车,由一个全身黑衣的马夫牵着缰绳,朝我们猛冲过来。它似乎本身就是形成于黑暗之中,好像是格林童话中跑出来的东西。最后它停了下来。门打开,克拉伦斯·德弗罗走下马车。
这么精巧的入场式就为如此矮小的一个人物!而且所有这些就为了给两名观众看!他故意慢吞吞地朝我们走过来。他戴着一顶大礼帽,披着斗篷,斗篷下可以看见颜色鲜艳的丝绸背心,他的小手上戴着手套,应该是儿童手套吧。他在几英尺外停下来,脸色苍白,他从那沉重的眼皮后面审视着我们。当然了,也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觉得自在。对于一个有着他那种奇怪病症的人来说,被埋在地下也许是一种解脱。
“你们冷吗?”他问,尖细的声音里充满嘲讽的关心。他眨了两下眼睛,“给他们暖和暖和!”
我感觉到我的手臂和肩膀被人抓住,并且看到同样的事也发生在琼斯身上。那六个人上来围住我们,在德弗罗和莫特莱克的注视下,他们开始殴打我们,轮流用拳头重击我们。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坐在那里承受着,每次我的脸挨打时,我就会眼冒金星。他们结束时,我能感觉到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我嘴里尝到了它的味道。琼斯弓着身子,一只眼闭着,他的脸颊肿了。在他受到惩罚时,他一声也没吭;就这点来说,我也没吭一声。
当那些人结束殴打并站了回去,德弗罗低声说:“这样好些了。”我们坐在椅子上喘着气。“我得向你们说清楚,我不喜欢这样。我还会加上一条,我讨厌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的方式。绑架一个小女孩可不是我通常提议的方式,如果对你有任何安慰的话,琼斯探长,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已经回到她妈妈那里了。我本可以多利用她一点。我可以在你面前折磨她。但不管你是怎么想我的,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很抱歉,你女儿再也看不见她的爸爸了,她对于你最后的记忆将不会是愉快的。但是我敢说,一段时间过后,她终归会把你忘了。孩子们都会很快恢复愉快心情的。我想,我们可以不再去想她了。
“我通常也不会去做杀害警官和执法者这样的事。这会激怒许多人。平克顿的人是一回事,而苏格兰场就不一样了,也许有一天我会为此而后悔。但是你们两个现在一直在给我惹麻烦,这种情况已经太久了。真正让我烦心的是,我不太明白你们是如何做成这么多事的。这就是你们在这里的原因,而你们刚刚承受的痛苦,只是先品尝一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顺带说一句,我看见你们两个都在发抖。我会帮你们找个理由,把这假设成是因为疲惫和寒冷,而非恐惧。给他们来点酒!”
他下了命令,口气和他刚才下令殴打我们时一模一样。一杯红酒立刻就被塞到我的手里。琼斯也一样。他没有喝,但我喝了,深红色的液体冲走了我自己的血的味道。
“就在仅仅几周的时间里,你们就插入了我组织的核心,而且你们一路上造成了一系列破坏。我的朋友斯科奇·拉韦尔受到折磨并被杀害,莫名其妙的是,他全家都随他一起被杀害了。嘿,斯科奇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在纽约有许多敌人,而他知道怎样低调做人。他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租了一幢安静的房子,我忍不住纳闷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谁告诉你们他的住所。我承认,平克顿的人知道他,我不怀疑你会认出他,蔡斯先生。但是你到英国还不满四十八小时,而你居然直奔海格特而去,我无论怎么也想不出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以为琼斯会解释,我们从皇家咖啡厅跟踪了那个送信的男孩佩里,但是他保持着沉默。然而,德弗罗想要一个回答,我想到了我们的处境,如果他得不到回答,我们已经糟糕的处境也许会变得更糟。
“是皮尔格雷姆。”我说。
“皮尔格雷姆?”
“他是个探员,为我工作。”
“乔纳森·皮尔格雷姆,”莫特莱克咆哮道,“我哥哥的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