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点点头,沉默半晌才道:“老三,我今天带你们上山,心里却是没底,不知道能不能把你们都带回来。”
我叫赵楚,在班里的小名叫老三。这个小名有个来历,当时毛三给我们出谜语猜,说是有人有时候三条腿,有时候两条腿,问这是为什么。
我当时一激动,就说:“这还不简单,不就是男人看到美女的时候吗?”
这话一出,就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其实谜底的原意是说,人从能独立走路到衰老的过程,年纪大了走不稳了,用上拐杖,自然就是三条腿了。
因为这个谜底,我荣幸地取代毛三,成为班里的“老三”。在此之前,这个名字一直是大家称呼毛三的,毛三来自湖北一处偏远农村,家里人没什么文化,他大哥就叫毛大,二姐叫毛二,他就叫毛三,还是正名。
听了老枪的话,想到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再加上梦里兄弟们的惨相,我的心里也是一阵不安起来。特别是想到班里弟兄相处的这几年,战友好胜兄弟,还真不是假话。
我说:“老枪,你别瞎想,咱们昨晚遇到的明明就是普通山民,我觉得是上级弄错了,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老枪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老三,你还是不肯面对现实,师里搞出这么大动静,你当闹着玩呢?”
我心里一沉,道:“老枪,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你跟我说实话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越闹越是云里雾里啊?”
老枪又抽了口烟,道:“我跟你说,从咱们昨晚上山开始,整座山被部队围起来了,戒备之严密,连只苍蝇都难飞出去。你还记得我们遇到那拨山民的时候吧,他们不是有几个受伤的被抬下山了吗?”
我心里一紧,道:“对,那咱们部队应该能遇到他们。”
老枪点点头,道:“是这么回事,可事实上,昨晚山上根本就没人下来,鬼影子也没看到,你信吗?”
我听得背后发麻,脑子立刻就懵了,说话也忐忑起来,“老枪,你是说,那些下山的山民难道不是人?”
老枪双眼圆睁瞪着我,道:“何止是下山的,我们昨晚遇到的所有山民,可能都不是人。”
我努力回忆起昨晚的遭遇,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半晌才道:“他们肯定是人,你记得不,他们一个个活灵活现的,说哭就哭,说闹就闹,是地地道道的当地山民。我们还和他们握手过,那手多暖和,鬼有体温吗?”
老枪道:“不是是人还是鬼的问题,如果照常理来说,我也没理由不信他们是人,看得见摸得着,就是活脱脱的人嘛。但是他们有太多违背常理的地方,让我不得不否定我看到的。”
老枪这么一说,立刻让我对自己的判断有了信心,我说:“老枪,你看这座山这么大,光海拔就是好几千米,他们是说下山找医院。可是山这么大,晚上又下大雨,黑灯瞎火的,随处都有可能发生泥石流,他们没遇到部队,可能是遭遇了不测。”
老枪想了一会儿,叹口气道:“这一点我怎么会想不到。你再想想看,昨晚在这座山上,一个连都失踪了。他们装备精良,携带了多台无线联络设备,即使出事,也不可能一点踪迹也没留下,对不对?”
我点点头,这一点的确是难以解释。一个连的兵力,不管遇到什么东西,也不至于莫名其妙就全连失踪,好歹也有一百多号人啊。
老枪道:“师里已经确定,那个村子是有问题,其他两支侦测分队,都发现了问题,这整座山都很诡异,我们今晚一定要当心。”
“为什么一定要晚上上山?”
老枪看着我,似乎想说点什么,又欲言又止,“只有晚上我们才能发现他们。”
说罢,老枪吹起集合哨,战士们从地上一跃而起,飞快整理好装备列队集合,我一直盯着老枪,他却不再看我。我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还有更多的秘密没有告诉我,他既然告诉了我一部分,为什么还要隐藏一部分?这不符合老枪的性格。老枪这人虽然爱装深沉,但骨子里却非常爽朗,他瞒着我这个班副,是否另有目的?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不停地胡思乱想,老枪已经命令我们开始准备登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们强调“生命只有一次,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的心里,却笼罩了一层阴霾。
我们出了山洞,大雨已经停了,只有树上还时不时地掉下来一滴雨水。我们找了一条不算太难走的山路,一路急行军。睡了四个多小时,大家体力恢复不少,走起来很快。老枪拿着地图带路,他时不时地修正路线,导致我们经常不知身在何方,毛三几次尝试套他话,他都懒得搭理,越往上,老枪的脾气越坏,问多了他还冲毛三吼。
我们马不停蹄地走了三个小时左右,到晚上十点半,就进入一片地势相对平整的地方。我用手电一照,看到下面是一片密林,平地背面凹进山体,这个地方不失为一处避雨躲风的好地方。
老枪让我们在这里做休整,他自己去查看平地四周地势,还翻上了凹进山体的顶上,勘察完毕之后,就命令我们以边沿为斜线修筑出一条防御工事。
老枪下达命令的时候,我们面面相觑,以为他发烧了,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们修防御工事做什么?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呢?
老枪厉声呵斥我们:“执行命令,否则枪毙处决。”
我们瞪着老枪目瞪口呆,老枪脸色铁青,他甚至还掏出了手枪推子弹上膛。这一切行动都在告诉我们:他不是在开玩笑,这里就是战场,他是我们的指挥官,而不是我们在部队时吆五喝六的那帮兄弟。
我们在老枪的督促下,一直忙活到午夜,修出了一条长三十多米,深达一米半的防御工事。工事面朝山下密林,头顶凹陷山体,处在这个位置,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是我们人人心头都有一个疑问:这道修建在海拔数千米高山上的防御工事,到底是用来对抗什么的?
此地海拔太高,不可能有人居住,爬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我已经判断今晚遭遇与昨晚肯定不同,却怎么都猜不出在这里修筑防御工事有什么作用。
毛三把工兵铲插在泥土堆里,自己横躺在工事前面,其他弟兄或躺在工事内,或站在外面,一个个都累得不像样子。
老枪看看手表,眉间的忧郁更深,他突然压低声音冲我们叫道:“赶紧进工事,你看你们,像什么样子,赶紧下去。”
大家吓了一跳,小马躺在工事外泥土堆上,反应慢了一步,被老枪一脚踹进工事坑里,半天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其他人都陆续翻进坑道里。
我们心里都犯嘀咕,“老枪发什么疯呢,一惊一乍,玩弟兄们是吧?”
老枪看我们都进了坑道,他朝山下走,走了一段俯身拾起什么东西,在那儿仔细察看着,他身旁是一棵不小的树,叶子还郁郁葱葱的。
我们都探头去看,毛三拿手电筒照老枪的手,他手上拿的居然是一颗子弹,黄澄澄的弹壳在灯光下特别显眼。
毛三目瞪口呆,“老枪捡到一个弹壳。”
一旁的小高也确认了,“真是弹壳,这里怎么会有弹壳,真是活见鬼了!”
毛三突然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他凑近我道:“班副,我想起来了,难道这里就是失踪连队与敌军交战的地方?”
听毛三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明白了老枪让我们在这里修筑防御工事的原因,看来老枪知道的东西确实不少,他藏得可真够深的。
这里发现了弹壳,老枪又让我们修筑工事,很明显,我们即将面对可怕的敌人,而且敌人还是与我们一样拥有现代武器的军人。
这个说法非常不切实际,众所周知,中国目前四海安宁,枪支管控极严,而且我们所处位置又不是边境地区,怎么会有能与军队相抗衡的武装力量?特别是,还让被特种作战装备武装到牙齿的侦察连失踪。这一切联系起来,是严重违背常识的。
老枪在密林里走了一圈,默默地回到防御坑道里,他走到我身边,把一把弹壳放在我眼前土堆上,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我先忍不住了。
老枪问:“认得这些子弹吗?”
我仔细一瞧,道:“95式的原配子弹,就是那支连队打的吧?”
老枪点点头,道:“这里就是那支分队最后一次联络总部的位置,种种迹象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战斗,所以我让你们修筑工事,他们失去联络的时间,在十分钟以后。”
我看看腕表,夜光指针在黑暗中透着绿幽幽的光,我看着即将到来的十分钟指针处,心里凉凉的很不舒服。
老枪低声向战友们下达准备作战的命令,子弹全部上膛。沉寂的黑暗里,山风阵阵,子弹推膛的撞击声清脆悦耳,那一声声撞击声,仿佛沉重地敲在我心坎上。那种对未知的恐惧,让我头脑混乱,连知觉都是麻木的。
就在这个时候,山下突然射过来一束强烈的光,很明显,那是手电筒的光柱,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看到我的战友都端着枪口对准了山下密林。
恐惧的事情,还是来了。
手电光越来越近,我们心里也越发紧张,我们可以看到光柱在林子里移来移去,甚至还能听到下面人走路的声音和枪械碰撞的声音,我的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水。
老枪早就示意我们关了手电,我们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我能听到身边老枪和毛三急促的呼吸声,土堆下方的密林里光影晃动,枪械撞击声和脚步声被安静衬托着,显得更加明显,也让人更为心惊。
我担心的不是下面即将上来的武装部队,而是这帮人到底是什么人,或者,他们到底是不是人。
我耳测那帮人离我们几十米距离,手指抠在突击步枪扳机上,额头冷汗直冒。说实话,实弹军演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紧张过。
老枪突然摁亮手电筒,一束强光柱打到密林里,我们看到密林里塞满了人头,那些脸都躲藏在树叶下面,看不清他们的军装和番号,也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和一张张惊愕的脸。
老枪大喝一声:“愣着干什么,给我狠狠地打。”
老枪话音一落,我们这边群枪齐射,密林里的子弹也雨点一般打了过来,顿时我的世界里只有密密麻麻的枪声和漫天的喊杀声。在这种情况下,我什么都忘记了,趴在防御工事后面,对着子弹射来的方向疯狂射击。
我不知道山下到底有多少敌军,但是可以肯定,光手电光下那一幕露出来的人头,那支部队总人数不会低于一百。我们区区一个班的兵力,即使武器再先进,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打了一阵子就后劲不足了。老枪在边上不时命令我们报数确定伤亡情况。
我实在忍不住了,把老枪一把拖到坑道下面,骂道:“老枪,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些人很有可能是失踪的那支连队,咱们得问清楚,否则自己人杀自己人,死得多冤枉?”
老枪道:“不可能,我眼尖,已经看清楚了他们的军装。”
我又骂一声:“你怎么不早说!他们是什么人?”
老枪低声道:“55式军装你见过没?他们戴的是‘八一’红五星帽子。”
我听了大骂一句:“你小子做梦呢?那是什么年代,跟现在隔了快半个世纪的军装了,怎么会有人穿这个?”
老枪十分肯定道:“一定没错,他们穿的就是这个,咱们在和半个世纪前的部队打仗呢。”
我骂了一声,心里更加发虚起来,这次真是活见鬼了,难道我们真撞见了一支鬼部队?我们在和半个世纪前我们的老祖宗发生枪战呢?天下有这么滑稽的事吗?这仗还有得打吗?
我们交战二十多分钟后,弹药渐渐不支,敌方枪声却更加密集,我对老枪说:“不行了,再打下去,咱们铁定是个死。”
老枪踹了一脚还躲在防御坑道里摆弄电台的小马,骂道:“联络上总部没有,赶紧报坐标,请求支援。”
小马捣鼓了一会儿设备,凑近老枪道:“班长,联系上了,只是信号十分微弱,也不知道能不能发出去。”
老枪道:“别废话,赶紧发。”
小马立刻缩回去捣鼓设备去了。这时,密林里升起一团火光,一眨眼就冲了出来,我吃了一惊,听到老枪大喊:“都蹲下,全给我蹲下,敌人开炮了。”
一声爆炸轰鸣在我们耳边炸响,我整个人都被灰土给埋了,耳朵陷入短暂的蜂鸣状态。在那个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无论是敌军还是我的战友,都距离我很远,我处在一个很安详的世界里,我甚至能够感觉到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那种感觉真好。
我正沉浸在温暖的世界里,突然被老枪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吵醒,我的意识被老枪拉了一把,顿时又清醒不少。原来老枪正一边扇着我耳光,一边又哭又嚎的,不停叫着:“老三,老三你给我醒醒,你别死了。”
我睁开眼睛,老枪顿时大喜,嘴里喃喃念叨着:“我就知道你小子命硬—”
我脸上火辣辣地疼,只是身上没力气,要不然早跳起来跟老枪拼命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老枪救我不假,但也不能抽我耳光,我最恨这个了。
我们缩在防御坑道里,看到外面火光冲天,不远处有东西正烧得旺盛。老枪哭丧着脸告诉我,那正烧着的是驾驶员小高的尸体,咱们班就这么几个人,已经挂掉几个了。
我的心里猛地一沉,心脏差点就此停止跳动,这个消息太震惊了,震惊得我完全不能够接受。我们在一起这几年,名为战友,实是兄弟,而且我们和平年代的兵,基本不会像战争年代一样抱着随时准备牺牲的心态。小高他们的死,一下子怎么能让我接受?
我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爬到燃烧的火焰附近,直到亲眼看到小高的半个身子已经被烧得不像样子,才确定他真死了。这个爱说爱笑的东北小伙子,一刻都闲不下来,此刻竟然真的挺尸在我眼前,我的眼泪瞬间就流了满脸。
环顾战壕里,就剩下我、老枪、毛三和小马了,小马还缩在下面捣腾那堆机器往外发信息。我们这支分队与对方一接触,损失就这么大,兄弟们的尸体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我心疼得话都说不清楚。
老枪在小马身边不停地骂:“你把消息发出去没?动作麻利点,我们就要全军覆灭了,你还给我磨磨蹭蹭!”
突然小马尖叫一声:“班长,收到总部回电,总部问我们情况。”
老枪骂道:“炮都打上了,他们难道没看见?你赶紧回过去,就说分队死伤过半,弹尽粮绝,请求支援。”
老枪报完电文,趴在土堆后面娴熟地架起狙击步枪,我看到山坡下面人头攒动,他们已经攻上来了。他们清一色老式绿军装,这种衣服我只在电视剧和博物馆里见过,看着这帮人弓步射击,我顿时有一种穿越了的错觉。
老枪打翻几个敌人,枪枪爆头。下面冲锋的人不为几个战友的牺牲所动,攻势反而愈发猛烈,密集的子弹雨点一般朝我们招呼过来,老枪把脑袋缩回防御工事,我的子弹已经打空,毛三正灰头土脸地射击着。
老枪凑到小马身边,大吼道:“总部回信了没有?”
小马战战兢兢地回答:“回了,让我们坚持住,救援部队已经出发了。”
老枪一拍脑袋,悲愤交加,“咱们五分钟都坚持不了,哪里还能等到救援部队到达!”接着,他又招手让我和毛三过来,我们急忙凑了过去。
老枪对我们说:“弟兄们,眼前的局面你们也看到了,我知道你们还有很多疑问要问我,这些问题我也没办法给你们解答,我是奉命行事。走到这一步,我们肯定是出不去了,全班要在这里给失踪的那个连陪葬,那咱们也算是光荣牺牲,我老枪也不觉得多遗憾。但是现在我要做一个决定,为了避免救援部队遭受惨重伤亡,我决定请求炮兵部队炮火支援,按照计划,火炮将会在附近一公里区域进行全覆盖式炮击,我们和敌军部队都将会尸骨无存。”
说到这里,老枪看了我们一眼,他的眼圈红了,我们无言以对。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死亡方式,比如被车撞死、为了爱情殉情、走在大街上被从天而降的广告牌砸死……但是我从来没想过,会死在一支幽灵部队手里。
老枪看着我,“老三,你有意见没?”
我急忙摆头,“没有,这个做法是我们最好的归宿。”
老枪点点头,对小马说:“发报吧,请求立刻执行火炮覆盖支援,立刻。”
小马看着老枪,又看了看我们,眼里淌下泪水。他什么话也没说,蹲下去发报了。山坡下的绿军装源源不断地从密林里出来,借着幽暗的光线,我只能看到漫山遍野无数的人影,那些绿军装一拨拨地冲上来,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这边连毛三的子弹也打完了,我们趴在防御工事后面,看着他们朝我们走来,子弹激起的沙子打在脸上生疼。看着这帮没有表情的军人对我们瞄准,扣扳机,我似乎能看到不止一颗子弹射穿我脑袋的情形。
没等打头那个军人的扳机按下来,我看到无数的红光从山下蜂拥而至,伴着炮弹破空的呼啸声,我知道我们的火炮打来了。
炮弹在人群里炸开,断木和尸体四处横飞,只是一瞬间,山上山下变成一片火海。我们龟缩在防御坑道里,身上盖着厚厚的土层,耳边充斥着炮弹爆炸的轰鸣声,四处闪烁着雪白的光芒,整个山峰被照耀得亮如白昼。
一颗炮弹从山顶上飞泻下来,我当时仰着头看天上,只看到一团火红朝我飞来,我脑子顿时轰的一声,陷入无限空白。伴随着震天巨响,我看到毛三被炸出了防御工事,飞到山坡下面去了,然后,我彻底失去了知觉,昏迷的那一刻,我觉得我一定醒不过来了。


第四章 疑云
我在做一个特别久的梦,梦里的场景是片大混沌,我在黑暗中不停地寻找,我似乎能看到我的战友就在那片混沌里,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们在黑暗中看着我,小高、毛三、老枪还有其他弟兄,他们就在我身边,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就在濒临崩溃的时候,一线亮光刺进了我的梦境,将我团团裹住的混沌被撕得粉碎,我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我的连长就站在我身边,连长高兴地大喊:“医生,他醒了,他终于醒了。”
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听到病房里一阵喧哗叫喊声,除了连长,我身边还站着一群穿军装的陌生脸孔,我扫了他们一眼,也不想再看,便闭上了眼睛。
眼睛一闭,我的世界顿时又陷入了黑暗,老枪、毛三他们的脸孔在我脑海里盘旋,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被炸飞时血淋淋的样子,想着想着我就哭了。
我在医院一躺就是两个多月,期间,上级首长和集团军作战部、保密科、侦察科等部门的人都来找过我,有的表达慰问,更多的是让我反复回忆那次作战的细节。我尝试向他们打听老枪、毛三他们的下落,他们刚开始躲躲闪闪不回答,问多了,就告诉我,上面有严格保密条例,参加那次作战的人,属于最高保密对象,任何人都不许打听。
我旁敲侧击,想了解我那些弟兄是生是死,但这帮来问询的人都长了一张铁打的嘴,就算把他们生吞了,他们也不多说一个字,只是冷冰冰地回答:“不知道。”
最后我也死了心,他们再来问我,我就一通乱说,经常推翻前面的说法。这样重复了几次,他们也不再找我了,我倒乐得清闲。
住院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反复思考那次恐怖的作战经历。我从不同的角度,把山民、55式军队等结合在一起推断,试图总结出点东西来。但想来想去,却越想越乱,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出来。我一直记着老枪说过的话,整座山都被包围,山上进行过非常严密的搜查,在我们撤离之后,山上根本就没有人,我们之后见到的所有人,都不是人。
一想到这一节,我就全身大汗,回忆起那场异常惨烈的战争,我就心惊肉跳。小高的尸体不停地在我眼前燃烧,毛三被炮弹炸出战壕,整个世界在这个时候变得极其安静,我听到绝望将我彻底地包围,黑色的死亡从天而降。
这段时间,我经常被噩梦吓醒,一躺下满脑子都是尸体,根本没法睡一个完整觉。我想我的战友,想我离奇死去的兄弟,我的脑子里全是他们。
出院那天,我们师师长亲自来接我,后面跟了一溜儿的“星星杠杠”,他们一再称呼我为“战斗英雄”,个个抢着和我握手。我很茫然,事情已经发生几个月了,我的部队依旧没有对我透露任何东西,毛三、老枪他们是死是活,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都一无所知。
看着那一张张笑容可掬的脸,听着他们亲切的问候,我的思绪飞到很远,我在心里说:兄弟们,你们到底在哪里,我想你们。
我被接到师部驻地酒店,在那里待了三天,确切来说,是被软禁了三天,连出去走走的机会都没有。我的房门口,木桩一样立了两名站岗的战士。他们端着钢枪,不让我出房门一步,我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年轻战士说:“上级首长说了,让你在酒店里好好躺着,等上面调令。”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挺尸一样在酒店里躺了整整三天,买什么东西都是站岗战士代劳的。
第四天一大早,总部一位政委就亲自来酒店见我,先跟我说了很多好话,我唯唯诺诺地附和着,政委话锋一转,说:“小赵同志,我这次来还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一愣,心里一团火气被他唠叨得腾腾往上升,心里暗道:“不就是下调令嘛,为了让我保密,说不定要把我往哪座深山老林里送呢。”
那政委说:“经过上级领导一致决定,赵楚同志思想觉悟高,作战勇敢,在三个月前的战斗中表现出色,决定调你到军直营去当副连长,挂上尉军衔。”
这个结果大大超出我的预想,政委向我通报完任命决定,我愣了半天,连敬礼也忘了。
政委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么好的去处把你吓傻了?”
我赶紧立起来,向政委敬了个礼,政委道:“你现在就可以去军直营报道,地点是自贡市,师里给你安排好了车子,有人护送你过去。”
政委所谓的“护送”,我心里很清楚,那是押解。为了避免中间我与人接触,他们得让人看着我,往日在部队里我和老兵们聊天,也曾听他们说过不少战友执行秘密任务的事情,再怎么传奇曲折,也没有我自己遭遇到的这番可怕。
我点点头,政委道:“小赵,部队的保密条例你很清楚,我觉得没必要再重复,不过我还是强调一句,这个事情事关重大,如果没有师长直接命令,你不能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千万记住。”
我又啪嗒行了一个礼,道:“请首长放心,我已经牢记保密条例。”
政委满意地出去了。不久就有战士过来帮我收拾行李,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几件换洗衣服,随手装进箱子,那战士帮我提着出去。我出门看到门口还有一位陌生面孔的战士,他手里提着我在部队驻地的行李箱,那战士见我盯着箱子,就说:“领导安排了,你在驻地营房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一起带过去,不用回营房收拾。”
我心里一酸,从战斗结束到现在,我没有机会回营房再看一眼我们班一起生活了几年的地方,我们出发参加抢险的时候,老枪的吉他还挂在宿舍里。毛三写的诗歌在团里的机关报上发表,奖金三百元人民币才发下来,我们开拔之前,他正准备拿这笔奖金请我们去喝酒,他的诗歌剪报压在玻璃下面,宿舍里没人打扫,恐怕玻璃上已经落满灰尘了吧。
想到兄弟们鲜活的脸,我心里又是一阵难受,根据我昏迷之前的记忆和师里的反应,我心里已经明白,我们班八个人,真正活下来的,估计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的兄弟们也许已经埋葬在炮火里,连灰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