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清晰,恰恰说中赵总队长的心思。他一捋满头华发道:“这是个死局,不可能有试错机会。稍有差池就是满盘皆输,还可能导致我们成为那些骗子和民地武装的笑柄。可我们没有选择,死局也得解。”
警察这个职业,有时候必须接受反逻辑甚至反人性的命令,不过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相对于这个职业要达到的诉求,所有的细节瑕疵从来都无关紧要。
于是全车人陷入了沉默,对着拉出来的地图和嫌疑目标,苦思着解开这个死局的最佳方式……
“木姐”这个地名是缅语的发音,说是个市,其实相当于20世纪国内三四线小城市的水平,脏乱差遍地可见,黄赌毒公然流行,即便傻雕和沈凯达这样资深的嫌疑人,都觉得自己在这里算得上良好市民。这不,两个人此时正在瑟瑟发抖呢。
咋啦?也没咋,就是去的路上,带他们的雄哥接了个电话,半路折向一处院落。一进院子,都是持枪的汉子,他们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了一堆什么,那位雄哥勃然大怒,似乎叫嚷着把人拖出来。
这一拖,沈凯达差点当场尿裤子,人居然就被关在院子当中的地牢里,居然都是赤条条地被拖上来,居然连性别也不分,其中还有一丝不挂的女人。那些守卫轻车熟路地挨个踹过去。其中有的可能已经被关久麻木了,求饶都没一声。其中有一个被剃了阴阳头,雄哥踱到他身边,不怀好意地瞄瞄他的下体,睥睨问道:“钱为什么还没到账?你浪费我们电话费是吧?”
“雄哥,我一定还,我再给我亲戚……啊!”
那人的求饶尚未结束就发出一阵惨叫,是被穿着大皮鞋的脚踢到了下身。这雄哥起身用缅语嚷着,似乎安排正常作业一样。那些守卫每人分散对付几人,正常的作业包括拿块破鞋底扇耳光,揪着头发,往脸上敷块毛巾倒水,片刻间一院惨叫连连。那个刚才被问话的人似乎新欠未久,得到了特殊关照,被光着扔进了满是矿渣和石头碴的垃圾堆。那些人一边拿鞭子抽,一边看着他触电似的打滚。
“走了,走了,这群还不起债的穷鬼,天天生气。”
雄哥一揽旁边发抖的傻雕和沈凯达,先行离开了。他且走且道:“两位兄弟别笑话啊,我们就这低级水平,不像您二位跟着大老板,一单几个亿,以后可得多仰仗二位了。”
雄哥是中国人,不过汉语没有缅语流利,说不清是哪儿人,不过听得清这话里根本没有仰仗的意思。王雕尴尬应着,难得地谦虚回道:“我们也是跟石老板混,混不下去了才来投奔龙哥,雄哥,您别客气。”
“必须客气,龙老大交代下了,侍候不好二位兄弟,回头得把我扔水窝子里收拾。”雄哥打着哈哈。水窝子?沈凯达一想那光溜溜被关在水牢里的男女,吓得激灵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雄哥发现了,他凑上来问:“兄弟,你没见过这事?”
“没有,没有。”沈凯达紧张地摇头。
“就是咱场子欠钱还不了的,这得有手段啊,既不能整死,也不能让他们活得舒服喽,要不他不好好还钱给你啊!这里面有讲究了,得先轻后重然后狠,你不逼一下他们,你真不知道他们家里能拿出多少钱来。”雄哥道。
王雕吓得一哆嗦,就那一院惨叫如杀猪的,敢情还不算太狠的?沈凯达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要真拿不出来呢?”
“那只能卖给马帮当肉袋啦。”雄哥道。
“肉袋?”沈凯达不解。王雕斥了句,道:“就是贩毒。”
“贩毒还有这叫法?”沈凯达脱口道。
“是吞肚子里运货。”王雕道。沈凯达一愕。这叫“肉袋”倒是形象,只是恶毒了点。看着这些人,他倒觉得自己的经历都算平凡普通的了。
“雕哥懂得蛮多嘛……这没啥稀罕的,走,带你们见见这里的人间天堂,保你们没见过。”那雄哥推着二人,上车离开了。
这似乎是故意的,故意把两个人吓得心惊肉跳,不过等到下一站进入一处貌似KTV的场子,心惊肉跳又变成心旌飘摇了。门脸不起眼,原本以为这小地方也没多好的夜场,可一进门发现错了,全场乱哄哄的,得有几百人,劲爆的舞曲震耳欲聋地响着,吸粉的、嗑药的、狂摇的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玩着,几个钢管T台上身材火辣、几近全裸的女人时不时引起一阵欢呼。每每她一近台前,一倾身,再起时花花绿绿的钞票塞满了胸前和腰间。
此时雄哥再看这两位,两个人瞠目结舌,大张着嘴,嘴角上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眼睛里闪着绿幽幽的光。他看着迎接来了,顺势一推,王雕和沈凯达猝不及防,被一片娘儿们环绕了。
“使劲玩啊兄弟们,明天你们要还能起了床,我可看不起你们啊,哈哈。”
说着,那两位被一群姑娘连拉带扯拽到包厢里了,不容分说地酒肉伺候上了。雄哥看着两个人半推半就入了戏,这才悄悄退出了门,点上根烟,拨通了电话,汇报道:“……龙哥,是我……按您吩咐办了,不是个狠碴儿,见咱们那架势都快吓尿了,现在我把他们带KTV这儿了,俩货很饥渴,瞅见娘儿们眼都快绿了……我可真看不出来,这几个货办这么大事,刚才说我真以为是骗子,不过,哥,接下来咋办?这儿可没秘密,用不了几天都知道财路在咱们这儿……啊?这样成不?……嗯,行。”
他挂了电话,似乎都忘记抽烟了。龙哥的安排很奇怪,居然是让他带着王雕和沈凯达大大方方逛,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呢?咦?好像不对,那个石胖子还被看着呢,光把这俩小角色放出来,是钓鱼上钩呢,还是投石问路呢?
他远远地看了很远处一片状如星河的地方,那是国境线外的另一侧,想到此处时,他一阵心悸,就像那里有一种恐惧让他不敢直视,甚至不敢去想一样……
“那个灯光汇聚的地方是口岸检查站,再远处就是木姐,距离陇北市龙川口岸直线距离17.4公里,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这里一直是禁毒第一线,而现在,除了毒品,还要再加上电诈。我大致了解过,今年以来,单在这个口岸已经拦下了两万七千余人。部里连发几次出境警告,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被骗出境打工,一出去就落进魔爪,不是被骗赌输得一干二净,就是被逼着给电诈团伙打工,更有甚者,被贩毒团伙威逼用身体携毒运毒……这是颗毒瘤啊。”
赵少刚指着远处道。此时车即将到站,在一条公路的制高处泊停稍歇,可能是赵总队长刻意安排的。
“我在内网了解过,这里的禁毒形势很严峻。”俞骏道。
赵少刚恨恨说道:“更严峻的是电诈。我本来主抓的就是禁毒反恐,这几年硬是把我逼成反诈专家了。前些年我从舆情中发现了个奇怪的现象,各监狱释放的人有很大一部分都往这儿聚集,后来才明白,是诈骗公司业务急剧扩张,把那些打砸偷抢的都吸收到队伍里了。每年这里会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警察同行,大部分是追到这里就停止了,一线之隔,无可奈何啊。”
只因这条线是国境线,警察有国别,而犯罪没有。俞骏无奈道:“为利所驱,比洪水猛兽还难阻挡啊。”
“对,只要没进国界,我们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但严刑峻法也挡不住利欲熏心的人飞蛾扑火啊。国境另一侧,那是个乱世啊,军阀林立,民团横行,毒品和电诈几乎是他们经济的全部来源。两国倒是有协作,但你觉得他们会真取缔吗?”赵少刚冷笑道。
“这里应该是个灰色地带吧,总不能眼见着他们这么猖獗啊?”俞骏小声地问。
赵少刚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思忖道:“我们不能侵犯对方的主权,除非对方主动要求或者双方协作,否则我们穿着这身警服,不能踏出国境线一步。在这里,我们代表的不仅是警察的荣誉,而是一个国家的形象。”
“我们现在对嫌疑人都是全球追捕,出境,难道真没有办法操作?”俞骏问。
“有,正常的流程是,我们把嫌疑人的犯罪证据以及掌握的犯罪嫌疑人的行踪,交给对方的执法部门,等对方执法部门审核后决定是否抓捕,抓捕后是否引渡或者驱逐出境。很多国家其实还主张就地服刑,如果嫌疑人在所在国也有犯罪的话……算了,解释起来像笑话,跨国的司法合作太难了,更何况这里是一片战乱之地。”赵少刚苦笑道。这才是最难的地方。
俞骏压低了声音问:“我其实更想知道,不正常的流程是什么?”
随行几位笑了。赵总队长笑了笑,道:“也有,那你得两手空空出境,而且得赤手空拳从一个连的武装民团保护下带走人,带走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你得有办法在他们的追杀下逃命,而且得有办法带着人通过对方的口岸检查站。注意,民团和对方边境军队的关系很好,几乎是一家。偷渡就别想了,几乎都是他们的人。”
赵少刚说完回看俞骏,明显被难住的表情。赵少刚笑道:“要不你以为这里是怎么成法外之地的?要那么容易被拿下,就不至于盘踞这么多年了……每年牺牲在这里隐蔽战线上的同志具体有多少我不知道,但绝对不在少数,即便动用这类同志出手,我都觉得胜算不大。走吧,快到了。”
一番了解后,士气反而渐行渐落,到站后几乎落到冰点了。下车时已到凌晨时分,来迎接的巫茜、陆虎、络卿相一行也没有一点兴奋。不知是疲惫还是失落,这一晚,在赵总队长抓紧时间休息的安排中结束了。
不过也算是开始,一个很不利的开始……
厉兵砺心,事必有因
空中挂着密如蛛网的线路,胡乱分布的墙钉已经锈迹斑斑,通往这里的水泥路已经变得坑坑洼洼,再加上门口那些叼着烟的持枪守卫,你可能无法描述这种文明与野蛮共存、现代与老旧同在的环境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龚骁龙邀请石金山来的地方,他的公司,楼层上挂着显得有点破旧的公司名称:翔龙电信。
传说中的电诈公司就这个样子,有点让石老板大失所望了。他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显得有点意兴阑珊。前座的龚骁龙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笑了笑,浑不介意地回头说道:“这就是我的公司,石哥,门脸有点小,别笑话兄弟啊。”
“不能,不能,凡事不能光看表象。”石金山道。很难想象,在这小破公司里能有多大玄机。不过龚骁龙的钱库他见过,和这里实在匹配不上。
“所以得让您来看看真相啊,这也是我的诚意,请。”
龚骁龙亲自给石金山开的车门,带着他进了院子。院子里的水泥地也显得老旧了,看这老楼怕是连电梯都没有。进门才发现,别说电梯,就连往上走的楼梯都没有,龚骁龙请他走的方向是地下室。过了两道看守紧密的铁门,门一开,突兀出现的真相吓得石金山打了个哆嗦。
足有几百平方米的地下室里灯光通明,几十位裸身的男女在不锈钢的工作台前忙碌着,称量、出模、封装、打印,有条不紊地进行。那一块一块精致的包装,怕就是这里的特产了:毒品。
“呵呵,壮观吧?”龚骁龙笑着问。
石金山愣着点点头。那些工作人员浑身光溜溜的,却人人戴个大口罩,看上去诡异无比。龚骁龙解释道:“光着屁股的最诚实,所以被扒光是最好的防范措施……以前这地方全靠这个,后来有了‘电信’业务,这个反而成副业了,不得不说科技改变生活啊,几十年的老业务居然被简单的网络和电话改变了,哈哈。说起来还是‘电信’业务好啊,动动嘴就把钱赚了,不像这断子绝孙的活儿,得提着脑袋干。”
说的自然是毒品和电诈生意的对比。对了,这儿所有的“电信”业务,都是诈骗。石金山半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好奇问道:“这个很赚钱吧?”
“越来越差了,真运回内地才赚钱,在这里只有批发。军队提成差不多就把利润吃完了。光批发吧,利润太低;自己走货吧,危险太大,折人丢货是小事,要被那头雷子给盯上,那睡觉都安生不了。”龚骁龙道。
石金山心虚问道:“咋?还能穿过国境线抓咱?”
“大哥,这儿七八成的货都是运往国内,这么大的毒源,那头能不上心?就这木姐城里,那头过来的雷子真不在少数,没准啥时候瞅冷子就把人给提溜走了。”龚骁龙道。
这不像吓唬,石金山更心虚了,张口结舌。龚骁龙一揽他,道:“要不养这么大的民团干什么?一防自己人,二防那边来的人,主要还是防自己人,这地儿黑吃黑的太多。”
“这样啊,那咱不是交保护费了吗?”石金山道。缅境以毒养军、以军护毒已经沿袭几十年了,这里一直就是民地武装的天下。
“难啊,石哥,那些人只收钱,不管事,得靠自己。真被那边人不声不响地弄回去,就这儿的武装敢吭声?要团伙火拼谁把谁黑了,他们更不吭声,分赃都得给他们最大的一份……哎哟,您是不知道啊,我这些年睡觉都得睁只眼。”龚骁龙道。这艰难的“创业史”连石金山也油然而生同情之感。
但石金山仍然没看明白龚骁龙的意思。他心里猫痒痒似的想问自己那事的进展,却没敢问出去。而且他现在严重怀疑,他这个大侄给他的去处十有八九是坑他。你瞧瞧,这都是武装贩毒的,老子在这儿敢谈条件吗?
肯定不敢谈,不过也得装样子谈下去。两个人走马观花地把制毒工厂巡视了一遍,就上楼了。自另一出口上楼石金山才明白,楼下制毒,楼上就是电诈,敢情还多种经营呢……
“这里就是口岸检查站,也是入境的最后一道检查站,每年从这里通送的出入人员逾20万人次。中缅边境一共有十五个这样的边境口岸,去年的时候边贸总额达到41亿美元,相当于200多亿元人民币。缅甸的优质木材、玉石,我方的建材、日用消费品,都是通过这些口岸交流的,这里也是将来‘一带一路’的重要关口,不管有什么冲突和矛盾,经济、文化的交流必将是主流。”
巫茜介绍道,身边是陆虎、小络以及从中州赶来的小组成员。俞主任一大早被赵总队长邀走了,估计要商议行动方案,而这些成员呢,就被安排由巫茜带队游览了。
大家明显有点心不在焉,邹喜男提醒道:“美女,跑题了,我是打击犯罪,对其他没兴趣。”
他一开口,陆虎和络卿相都回头怒目而视。斗十方一怔,然后笑了。这俩人明显已经自愿加入护花行列了。他和老程嗤声一笑,邹喜男尚不自觉,纳闷问道:“呀?你俩小豆芽准备跟我叫板?”
“竖起你的驴耳朵听好了,出了国境线就你这蠢样,走不出2公里。”陆虎道。络卿相附和道:“顶多1公里,1公里外就是战乱六十年的地方。”
不知情的邹喜男被训得摸不着头脑。巫茜圆场道:“没有走题。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经济建设是主流,不可能因为这里的犯罪就因噎废食,相比现在的经济总体量以及未来巨大的经济潜能,犯罪只不过是某个特定时期或者历史遗留造成的社会问题,随着经济的发展它会被解决的……好吧,说这话我也没底气,我们往前走走看吧。”
想说服满是质疑目光的警察没那么容易,巫茜领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出示证件后通过了武警检查岗哨,自小广场进入安检楼。这是一处现代化程度相对较高的口岸管理处,证件识别、行李扫描、面部识别,和内地没有什么区别。据陆虎说,再往前还有两处人工检查站,那里的原始检查才是最凶险的,基本上能截获试图入关的大部分夹带毒品。
此行目的地却是与口岸检查站相连的一处无名之地,过了两层岗哨、门禁,进入一个小院子,进来时正有一辆大巴准备驶离,被滞留的人员正垂头丧气地排队上车。
“不要奇怪,这是来自全国各地被劝退的群众。部里已经连续发出中缅边境警示,克钦武装和政府军有可能在近期发生武装冲突,缅北一带经营黄赌毒骗生意的民团难以为继,正大量扩充人手,他们的首选就是欺骗境内的普通群众出境打工。今年以前,十五个口岸已经劝退了非正当理由出入缅境的人员九万余人次……这和反诈的宣传、预防一样,我们要最大限度地预防和制止犯罪的发生。”巫茜道。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斗十方几眼。不过让她失望的是,斗十方像这里出产的玉石矿一样,不管内里多么锦绣,表面上啥都看不出来。
又是邹喜男出声了,他问道:“咦,巫美女,这是不是就是缅甸招工那个,全招到电诈公司里来了?”
“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看,不单是诈骗,他们还会按文化程度和家境条件分类,有的在赌场,有的在电诈。控制人员的方式也有很多,不限制于没收护照、非法拘禁,甚至强迫卖淫或者制毒、贩毒。”巫茜道。
这把邹喜男吓了一跳,“哎哟”的嘴形刚出来,被眼明手快的斗十方一端下巴,成了哎哟声,把舌尖咬了。他气得伸手要掐斗十方,却不料斗十方的两指戳向他的眼睛,他忙不迭地后退。斗十方轻松化解,斥道:“你不要多嘴,这才开始看,狠的还在后头。”
“什么狠的?”邹喜男不解,看看斗十方,又看看巫茜问,“有吗?”
巫茜表情稍显尴尬,像被窥破隐私一样一摆头:“我忘了咱们小组口味重,还是直接来狠的吧。”
她转身走去,又沿着这个像迷宫的区域步行几分钟,到了一处武警看守的滞留场所。这里身份审核很严,核实了两遍后,面无表情的武警带着这一行人进了个四面围墙的地方。
这里像医院,有各式各样的仪器,还有警服外面套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不过病房过于简陋了,几乎是大通间,一多半床上躺着病人。那些病人无一例外都是眼神呆滞、神情木然,对外界的一切几乎没有什么感知。唯一坐着的那个,工作人员在他眼前晃手指问话,而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蓦地,有反应了,却是其中一个躺着的病人从床上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吓了离他最近的程一丁一跳。那个人卷曲着满地打滚,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闻声而来的几位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病床,推进了手术室。
“我的娘咧,这是咋啦?我咋看着像生化危机一样?”邹喜男浑身汗毛直竖。这大白天的情景倒比面对持枪歹徒还让人紧张。
“体内藏毒,很多人由于吞服过量导致胃下垂、胃壁破裂。如果毒品包装不好,渗漏了,还可能造成生命危险。被骗出境的群众,如果连电诈也做不了,就会被安排进赌场。如果那儿的活也干不了,那些犯罪团伙会设套让他们欠上一屁债,最后的下场就是被逼用身体携毒入境……他们的黑话叫这些人为‘肉袋’,十次里哪怕成功一次,对他们而言也是暴利。至于这些被称为‘肉袋’的普通人,按《刑法》,多半会被判处十五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巫茜道。
一旦被中国警方查获,除了在这里等待命运或者法律的判决没有其他可能。而不管是什么判决,恐怕都没有好结果。这是一群余生已毁、生无可恋的男女,是根本没有犯罪动机而被逼迫成为罪犯的普通人。
远道而来的几位惊愕,不,甚至是惊恐地看着那些人。人性能恶到什么程度,才能堂而皇之地把同类,甚至是同胞炮制成运毒的肉体容器,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成行尸走肉?
够狠,狠到令人发指,狠到让观者目眦欲裂……
“回顾台式诈骗祖师爷的‘创业’足迹,至今令人唏嘘。十年前,我听到固定电话、QQ甚至书信能够完成诈骗,都觉得像神话一样,不过几年时间,现在你再看,我们每年能席卷走的财富,已经把世界上数得着的犯罪帮派远远地抛在身后,就是这里延续几十年的毒品生意和我们相比也黯然失色啊,哈哈……”
龚骁龙领着石金山上楼,铁门洞开之后,里面别有洞天,窗明几净的办公环境,蓝白相间的工作格间,戴着耳麦的工作人员,隔间之间还做着隔音。如果不是知道身处战乱之地,恐怕会被当作那座城市里一个高大上的现代化公司。
“最早的打电话冒充公检法、冒充熟人、冒充黑社会如今已经不行了,现在行业的前三是兼职刷单、贷款诈骗和购物退款,目前看潜力更大的是短信嗅探、木马盗窃等。现在整个行业都在开发,类型大概已经有270多种,什么原油、贵金属投资、荐股、交友,等等,说不好听点啊,原来见不得光的产业现在已经变成人人向往的职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们可以怀疑太阳明天是否升起,但千万别怀疑骗子的能力,是不是啊,石哥?”龚骁龙问。
看着这里成规模的电信诈骗终端,石金山有点自惭形秽了。他尴尬应道:“还是老弟您这儿厉害,我们也就瞎混。”
“不不不,你们可绝对不是瞎混。坦白说啊石哥,你初来乍到跟我讲冒充公检法干这单活儿,我都觉得是个笑话,可结果呢?您老可是一单成神哪……嘿,小徐。”龚骁龙叫着一个工作间的人。隔间隔音很好,敲了几次门对方才反应过来,是位留着长发的男子,摘了耳机恭身叫道:“龙哥。”
“给你们介绍一下,小徐,我的业务主管……这位是石哥,长南这单就是石哥提供的。我说小徐,这回天外有天了吧?”龚骁龙道。那位小徐大惊失色,不容分说握着石金山的手连连鞠躬:“前辈,高人风范,我们服了,我们服得五体投地,真没想到还能这么玩儿。”
“别别,客气了,客气了。”石金山慌乱应道。
“回头多向前辈请教,瞧瞧人家那话本,简简单单,直指人心,哪像你们,挖空心思骗几个老娘儿们,弄点钱还不够人家水房笑话你。”龚骁龙斥道。
这位小徐尴尬地笑道:“供料断炊,只能撒大网捞小鱼啊。”
“去吧,很快就有了。”龚骁龙拍拍小徐的肩膀,训斥里也透着欣赏。小徐恭身告辞,钻进了隔间,龚骁龙给石金山解释道:“这是个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在国内一家通信公司干过,VOIP网关就是他们搞出来的。这玩意儿相当于一个跳板,基本让那边的警察没机会追踪到电话来源在这儿。现在这个行业,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专业的、分工严密的产业集群。各个派别的绝对信任可以制造出一个又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骗局,比如肥羊的个人信息,由黑客、内鬼或者暗网提供;比如木马病毒,得找宾阳仔;比如营业执照、公户、银行卡、电话卡,就找国内的中介;洗钱嘛,也简单,最快的点卡公司三分钟就能到账。但这个产业链几个月前遭到了几乎摧毁性的打击,您知道吧?”龚骁龙问。
石金山对那次几乎连他也被摧毁的打击自然记忆犹新,他脱口道:“断卡。”
“对,这招太狠了,上下游几乎断流了……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您简直是为我们送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全行业可都盯着石哥您嗷嗷待哺啊。”龚骁龙笑着道。
石金山动着心思,却不知龚骁龙何意。理论上龚骁龙是买方,应该嫌货压价才对,可这么说,岂不是给卖方奇货可居的机会?
也不对,似乎在这里自己并没有议价能力。他瞄了眼龚骁龙腰上别着的锃亮枪把,心头颤了下。这帮赌、毒、诈多种经营的怪胎,并不像那种单纯的诈骗同行好相与,和他们打交道肯定得小心点。
“请,这是我的办公室。”
龚骁龙拉开了临窗的一间,把尚在傻看的石金山请了进去。他又忙着冲咖啡、剪雪茄,片刻后,粗大的高希霸点好火递到了石金山手里,一杯浓浓的手磨咖啡放到了石金山面前。氤氲的香味让老石有点陶醉,仿佛回到了之前在国内时那种奢靡生活。他轻轻吐着烟圈,问道:“龙老弟,我那俩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