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直隶地区的老百姓没饭吃活不下去的时候,宫里的老佛爷还在过着无比奢靡的生活,光伺候她一个人的御厨就有一百多个,每顿饭必吃一百零八道菜,大多数菜老佛爷压根儿尝都不尝,碰到喜欢的也就是吃个两三口。一顿饭下来,百来个菜基本“原封不动”,光倒掉的酒肉饭菜,就值千两银子。这还只是吃,据说老佛爷衣食住行全算上,一天下来,大致是纹银四万两。老佛爷吃米,得吃湖北京山孙桥镇的贡米,这种京山桥米青梗如玉,腹白极小,或蒸米饭,或煮稠粥,雪白一片、喷香馋人,食之似糯不腻口,如粳不稀软,最合乎老佛爷的胃口。
虽然大江南北的老百姓一片片饿死,可老佛爷的吃食一点儿不将就。说吃贡米,就得往宫里运。有一次,押解贡粮的官兵从湖北出发走漕运古道入海河,准备再通过运河运入北京。然而,运粮的官兵们不知道,这批粮食已经被天津卫境内的一伙飞天大盗给盯上了。这伙大盗来去无踪,共有兄弟三人,在关帝庙拜了关二爷,义结金兰。
话说那晚,兄弟三人头上清一水儿地戴着白漆猴脸儿面具,在三岔河口上风处点了毒烟,迷倒了四艘船上的大半兵丁,嘴里衔着刀刃从水里爬上船来,对着手脚酸软的护粮兵就是一顿乱砍!五十几个护粮兵无一活口。这三个大盗将粮食带船直接运到了芦苇荡里,把五十担贡米当场就分给了四五百号饥民,随后一把大火将芦苇荡、官船还有官兵尸体全给烧了。
这案子直接惊动了宫里的那位老佛爷。老佛爷大怒,派了瘦马营从京城跨马直抵天津卫查办此案。说起这瘦马营,堪称整个大清朝最神秘的组织,出入宫闱,却不遵皇命,只听帘子后面那位太后老佛爷的懿旨。他们着官服,却不从朝廷领俸禄,全凭老佛爷的脂粉钱当赏头,明面上是伺候老佛爷听戏游园的奴才,暗地里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说白了,瘦马营就是专门给老佛爷干脏活儿的一个组织。
瘦马营一次性出动了三十二人,连夜赶到天津卫,领头的叫骆悲。
说起这骆悲可真是个狠角色,为了查这三个飞天大盗,在天津卫广搜饥民,只要发现家里有藏米的,就地格杀。杀完一批后,又抓了一批,强迫饥民揭发还有谁的家里有藏米,谁不揭发,就杀谁。骆悲这招看似简单粗暴,效果却相当显著,不到八天,骆悲就摸到了飞天大盗的行踪。
传说那是一个雨夜,骆悲带着瘦马营的三十二名好手直奔海河渡口,一夜厮杀,惨烈无比。虽然飞天大盗蔡振义被捕,押往京城,但骆悲的人马全军覆没,骆悲本人也身受重伤。
然而,骆悲回到京城,刚把蔡振义塞进死牢,还没来得及入宫向老佛爷禀报,宫里就传来了一个惊雷一般的消息——老佛爷一命归西了!
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未正三刻,老佛爷于中南海仪鸾殿病逝,享年七十四岁,谥号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老佛爷一死,那些苦老佛爷久矣的王公贵族、文臣武将开始对老佛爷的嫡系人马疯狂地打击报复。瘦马营首当其冲,杀的杀,剐的剐,几乎都被抄家灭族。
骆悲连收拾行李都顾不上,一掉马头,撒丫子就跑,连夜出了北京城不知去向。天津城里新鲜事儿又多又密,没过两年,飞天大盗这案子就过了新鲜劲儿,再也没人扫听了。
白九讲到这里,宋翊一摇头,沉声说道:
“你这故事讲得不全,有头无尾,共有三处疑点。第一处,为何抢劫贡粮的飞天大盗是兄弟三人,而骆悲只擒住了蔡振义,其余二人到哪儿去了?第二处,骆逃离京师后,被押进死牢的蔡振义结局如何?第三处,老佛爷为了这三个飞天大盗,下这么大的力气,还派了瘦马营出手,老佛爷真的就是为了吃一口米饭?”
宋翊的话还没说完,白九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宋翊突然眼前一亮,大声说道:“你是说杀人的是蔡振义?他从死牢逃出来了!他要报仇!当年飞天大盗兄弟三人,拜关二爷,结兄弟义,很可能……很可能这兄弟三人就是蔡振义、郑青仝和崔三海!当年,郑青仝和崔三海出卖了蔡振义,蔡振义逃出死牢后,一直在找他们,伺机报仇!这也就是为什么郑青仝和崔三海都是死在关二爷的神像前面。还有那行血字——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他在复仇,他在执行当年结义时的誓言!”
宋翊越说越兴奋,猛地站了起来,在河坝上来回走动,白九一翻白眼,一张口就给宋翊泼上了一盆冷水:“这些都是推论,算不得证据!你跟谁说,谁都不会信服的。三天后,陆黄牙和胶皮会还会带上斧头,砍个昏天黑地,不知道这一架打下来,街头巷尾又得死上多少人。”
宋翊扭头看了一眼白九,只见白九说这话的时候,与他往日的嬉皮笑脸大不相同。宋翊忍不住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悲天悯人的,我还以为你这人除了吃喝嫖赌,再无别的念想了。”
白九闻言,一抹脸,又换回了那副浑不吝的模样,指着自己,歪着嘴说道:“开什么玩笑!恻隐之心?屁!我是干什么活计的?死人买卖!人死得越多,老子生意越旺!我只盼着这帮泼皮混混多砍上一天,死得满街都是,好让老子发家暴富,穿金戴银!”
白九鼻孔一哼,转身便走。宋翊跟了上去,问道:“好了好了,你最厉害!你跟我说说,下一步怎么个查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
“系铃人?谁是系铃人?”
“骆悲!如若凶手真是蔡振义,下一个目标就是骆悲!”
“可是咱们去哪儿找骆悲啊?”
“去三笑茶楼,找花二爷!”


天津的茶楼,自清道光年兴起,和别地儿的茶楼不一样,天津茶楼的茶水只送不卖,来茶楼的茶客不是来品茶,而是为了来看戏,要想把茶楼开起来,你必须得有过硬的戏班子撑台,反过来大茶楼也能“捧角儿”,无论你是京剧、评剧、河北梆子还是南北曲艺,在天津你都能找到对应戏码的茶楼。
然而,这行买卖可不是那么好做的,茶楼之地,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处,做这一行必须手眼通天、黑白通吃,做人更得八面玲珑。在天津城的大小茶楼里,三笑茶楼绝对是排得上号的。茶楼的掌柜花二爷,长袖善舞,无论是江湖上的豪强,还是官面上的贵胄,花二爷都有往来。据白九了解,这花二爷除了经营茶楼,暗地里还做着倒卖情报的买卖,若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失踪多年的骆悲,花二爷这条路子绝对是首选。花二爷这人有个规矩,买卖消息明码标价,十根小黄鱼起,上不封顶。
熬了一夜,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宋翊听了花二爷这档子事,转身就要回家拿钱去,多亏白九手快,一把拉住了宋翊:“宋大小姐,知道你家有钱,可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啊!花二爷见你是给官家办事,出手又阔、办案又急,不坐地起价才怪!”
“那你说怎么办?还有两天,咱要是破不了案,陆黄牙和霍奔就会掀起腥风血雨,到时候天津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宋翊急得直跺脚。
“给我一天时间,准保把消息弄来!”白九一拍胸膛,显然是胸有成竹。
“你又打的什么鬼算盘?”
白九一抽鼻子,来了一嗓子念白:“山人我!哐叮叮哐……自有妙计——”
一天后,白九带着宋翊吃过晌饭,穿街过巷来到了桃花堤。老天津卫有“七十二沽”之说,城内二十一,城外五十一。桃花堤就在西沽的北面,堤上种着桃树,间插垂柳。有诗云:寻芳步步踏青来,柳外何人筑钓台?七十二沽春水活,午景声里野桃开。桃花堤上风景宜人,堤下是两排三层砖木混合结构的西式小洋楼,顶部碧瓦坡顶,立面清水砖墙,多为达官贵人养金丝雀的去处,里面住的不是戏班子里的头牌就是艳名远播的交际花,每个小院儿进出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个个穿金戴银、鲜衣怒马。
白九领着宋翊,在小洋楼堆里一阵穿梭,选定了一处院墙,然后手脚一翻,跃上了墙头。两人跳下院墙,在假山里一阵转悠,才摸到了小楼底下。两人轻手轻脚地往二楼卧室的窗户底下一蹲,耳朵一歪,便听到那卧室里传来阵阵响声。
“哟!花二爷!您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呀?”屋里传来娇媚入骨的声音。
“小金花,我的宝贝,二爷想你啊!奈何家里那母老虎又凶又猾还多疑,二爷我实在是脱不开身——来,让爷香一个!”
白九在窗户底下掩嘴一笑,凑到宋翊耳边道:“别看花二爷现在威风,早年发迹却是借了老丈人叶大财主的光,想当年这花二爷风流倜傥,是有名的京戏小生,后来被他现在的夫人看上,抢回家中做了个上门女婿!好家伙,他那夫人可真是了得……”
白九还没说完,只听院外一声闷响。
“砰——”院外的大铁门被人撞开,一个壮妇人带着十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打手闯了进来。
只见那壮妇人生得铁塔一般,豹头环眼、腰阔十围、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肤色黝黑,怒发浑如铁刷钢线,却偏偏烫了个时下流行的摩登波浪卷儿,一身墨绿色的旗袍穿在身上,勒得好像随时会崩裂,衬得身材分外威武,当真是一条“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的女中豪杰。此人正是花二爷的原配夫人,闺名唤作“叶芙蕖”。
“姓花的!”叶芙蕖站在院内,两手叉腰,直如舌尖里绽出了一声闷雷,吓得宋翊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
白九道:“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中,这叶芙蕖就是我招来的,是我差了个小乞丐往花二爷府上送的口信,把今儿个花二爷密会小情人的时间、地点透给了他夫人,哈哈哈哈,你就瞧好吧!”
说到这儿,白九纵身一跃,爬上了二楼,顺着窗子钻进了卧室,藏在了窗帘后头。
卧室里,花二爷光着雪白的屁股,正满地乱转。
“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那婆娘来了,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小金花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披着棉被就往衣柜里钻,花二爷刚穿上褂子,在屋里到处找裤子,刚转到窗帘边上,只见窗帘“哗啦”一下,从中分开,白九手里提着花二爷的裤子递了过来。
“花二爷,您是找这个吗?”
“谢了啊……”花二爷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接过裤子。刚套上一条腿,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抬头,正看到一脸坏笑的白九!
“你是谁啊?”花二爷吓得一激灵,回头就要去拿桌子上的手枪,刚退了半步,就被白九一把拉住。
“二爷!我还能是谁?我是来帮你的大救星啊!”白九说。
“什么星?”花二爷眼睛一亮。
“大——救——星!”白九拍了拍花二爷的手背,一字一顿地说道。
与此同时,只听小洋楼底下传来了叶芙蕖的声音:“你们几个,把门给我堵住了!那几个,跟老娘走,今天非扒了兔崽子的皮!”
花二爷闻声,吓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一把甩开了白九,向窗户下面看了一眼。
“我的娘,这也太高了!”花二爷哆嗦了一下,小脸儿白得像纸一样。
“二爷莫慌,小人白九有一计,可以助您渡过此劫。”白九说。
“什么计?”花二爷一把抓住了白九。
“只是有一件事……”白九一嘬牙花子,神色里满是为难。
“只要你能救我性命!莫说一件,便是千百件我都依你!”
“空口无凭……”
“凭个屁!就凭‘花二爷’这三个字,就是江湖上的金字招牌!不信你打听打听……”听到叶芙蕖“噔噔”地上楼梯的脚步声,花二爷的尿都快吓出来了。
“也罢!我白九是信得过花二爷的为人的,您在床下委屈一会儿,且看白某的手段。”
花二爷抱着衣服跟鞋,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床底下。
白九趴在门上听了听叶芙蕖的脚步,将花二爷的情人小金花从衣柜里拽了出来,让她躺回到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自己从桌子上拎起了酒瓶子,往胸口上倒了些酒,又小呷了一口,坐在床边,脱下了外衣外裤,点了根烟。刚嘬了两口,卧室的门“砰”的一下,被叶芙蕖一脚踹开。
“姓花的——”叶芙蕖一声怒吼,冲进屋来。
“谁?!”白九故作惊惧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裤子。
叶芙蕖看见白九,一时间愣住了,懵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姓花……姓花的呢?”
“花你大爷啊!你是哪儿来的泼妇?”白九蹦起来,指着叶芙蕖大骂。
此时,小金花也极为配合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又是委屈又是娇嗔地扶着床边问道:“白爷,这女人是谁?”
小金花是天津卫当红的歌女,叶芙蕖是知道的,此刻见小金花和白九这般情景,叶芙蕖心里也犯了含糊。
白九掐了嘴里的烟,扭头柔声说道:“好宝贝,白爷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野女人。”
叶芙蕖眼睛四处扫了扫,没有发现花二爷的踪影,又抽动着鼻子闻了闻,果然,白九身上一身酒气,看样子,这两人应该是在此私会了很久。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啊?再不走,我打电话叫巡警了!”白九猛地一拍桌子,吓了叶芙蕖一跳,跟着叶芙蕖的打手们一瞪眼,挽着袖子就要动手,却被叶芙蕖伸手拦住。
“老娘受小人算计,误闯了白爷的院子,得罪了。”叶芙蕖甩了一下头上的波浪卷儿,朝着白九拱了拱手,做了个江湖礼,而后一摆手,带着一众打手,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叶芙蕖刚走,白九连忙蹲下身,将花二爷从床底拽了出来,急声说道:“花二爷,事出紧急,对小嫂子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客气了!”花二爷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说道。
“楼后街口处,小弟已经给二爷备了一辆胶皮车,拉车的脚力冠绝津门,相信您一定能在尊夫人之前,赶到您该去的地方。我就不送了,这张纸条您收好,上面是我求您查的事儿!得罪得罪!”
白九将一张纸条,塞进了花二爷的口袋里。
花二爷提上皮鞋,冲着白九骂道:“我他娘的在床底下才想明白,今天这事八成就是你小子给我下的仙人跳,好骗我帮你查消息,但是二爷我现在手里没证据,拿你没辙。行,你厉害,二爷认栽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花二爷啐了一口痰,小跑着蹿出了门。
白九穿好了衣裳,和小金花道了个别,顺手揣了一包桌子上的茶叶,仍旧从窗户翻了出去。


黄昏时分,龙王庙内,白九在土灶上烧着泡茶的水,宋翊在一旁说道:“你怎么知道花二爷会把消息送到这儿?”
“你就放心吧,我已经跟他自报了名姓,凭他花二爷的手段,怎么可能找不到龙王庙。”
白九的话还没说完,龙王庙突然传来了一声弓弦响。一支羽箭电射而来,直接揳进了龙王庙的匾额上。
“好大的火气!”白九笑了一声,搬来一架竹梯,从匾额上拔下了那只羽箭。白九拆开箭杆上绑着的书信,一字一句念给了宋翊听。
“白九你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敢下套坑你花爷。虽然咱俩的账早晚得算,但是你家花爷混江湖,讲的就是个‘信’字,你让我查的那个叫骆悲的人,我查到了,他现在改了名姓,叫作‘段西峰’,在保定开了一家小镖局。五天前,段西峰接了一笔生意,说是一个河北的富商在天津谦德庄里看上了一个窑姐,着段西峰给那窑姐送一笔钱,让她赎身,再把她带回河北送到富商家里做姨太太。按照段西峰的脚程,今天傍晚,就该到天津了。我跟你说白九,这消息可金贵得很,年初的时候,有人花了十五根金条,也打听过这骆悲的下落,天津城里的命案,我也有所耳闻,你胡乱掺和这事,最好小心点儿,别弄到最后,你花爷我还没动手收拾你,你自己先翘辫子了!”
念完了花二爷的信,白九从梯子上一跃而下,从桌子上拿起了那具从崔三海手中得到的猴脸儿面具,看着远处的落日,喃喃自语道:“且容咱们会会这位前瘦马营的统带。”
保定之地,号称“北控三关,南达九省,畿辅重地,都南屏翰”。此等交通枢纽、人流聚散之地,自古便是镖行林立。骆悲当年离了瘦马营,改名换姓,躲藏于此,除了一身武功,别无谋生之长,凭着多年的积蓄,开了一家小镖局。奈何近年来,洋枪洋炮等火器开始普及,武功再高,一枪撂倒,很多靠着刀枪棍棒、内外拳掌立门押镖的老镖局黄的黄、倒的倒,大门大户尚且如此,骆悲这种小镖局更是不能幸免,招来的镖师、账房、趟子手,没到两年就跑了个精光。骆悲无奈,只能自己亲自走镖,恰好这一趟有雇主托牙行的中人上门,让他往天津押送一个贴着封条的匣子,说是匣子里有金条十根,乃是给天津谦德庄里的一个窑姐赎身用的。镖行有规矩,有道是“镖单如铁”。接了镖,就得走到底,这匣子里的东西是雇主贴了封条的,镖局无权拆开。不过骆悲倒是掂了掂分量,说是十根金条,倒也相差无几。
话说,这骆悲化名段西峰,从保定出发,白天赶路,晚上休息,数日后,于日落时分到了天津城。镖局押镖号称“三不住”,一不住新店,二不住易主之店,三不住娼店,为的都是减少押镖的风险。骆悲来过天津多次,每次都住在城南的老店——泰安客栈。
眼看乌金西坠,玉兔东升,骆悲在泰安客栈门前下了马,向伙计买了草料、清水。伺候好了马匹,骆悲进了二楼客房,往桌子边上一坐,掏出怀里的干饼,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就往嘴里填。
“哗啦啦——哗啦啦——”
骆悲头上的瓦片发出了一阵密集的响动,骆悲一眯眼,吹熄了桌上的灯,反手解开背上的包裹,轻轻一抽,拔出了一把秋水长刀。
“嘶——”骆悲深吸了一口气,缩在了窗户后头。
“啪嗒——”窗缝里伸出了一把短刀,挑开了窗闩。
“呼——”一声风声响起,一道人影破窗而出,骆悲一眯眼,腾空而起,双臂高举,“唰”的一道,将那人影斩成两段。月光穿窗而入,照在地下,骆悲定睛一看,刚才一刀斩断的哪里是什么人影,分明是一截裹着衣裳的烂木头。
窗户外面一阵风响,屋檐尽头,缓缓出现了一个蹲坐在房脊上的人影,那人戴着一张白漆的猴脸儿面具,两眼看着骆悲,发出一阵怪笑。
骆悲看到那白漆猴脸儿面具,整个人瞬间僵住了,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人影缓缓起身,走到了骆悲的窗前,朝着他一拱手,尖声笑道:“瘦马营骆统带,久违了。”
“你……你是谁?”骆悲攥紧了手里的刀,两眼直直地看向了那具白漆猴脸儿面具。
明月之下,那人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
“我是龙王庙的白九,我是来救你性命的!”白九看着骆悲,幽幽笑道。
半个小时后,泰安客栈内,一灯如豆。
白九给骆悲从头到尾讲了发生在天津城里的两起命案,并给他说了自己的推论,直讲得嗓子冒火,满舌头起白沫。
“来口水!”白九一把拽过了骆悲的水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凉水,坐在桌子上,看着骆悲说道:“我需要知道当年那段公案具体的细节,否则,我抓不到蔡振义,天津城就是你的死地!”
“什么意思?”骆悲反问道。
“你押的这趟镖,就是一个局,一个把你骗到天津的局!我从花二爷那儿得到消息,十五天前,有人买了你的身份和下落。”
“什么?”
“什么个屁!骆统带,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骆悲的表情冷得吓人,只见他踌躇了一阵,伸手在怀里一摸,掏出了那个雇主委托押运的匣子。
骆悲撕开了上面的封条,掀开盖子一看,只见匣子里装着的哪儿是金条,分明是几十块石头!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你想知道什么?”骆悲叹了口气。
“细节!”
“什么细节?”
“‘关帝庙江湖兄弟三结义,三岔河飞天大盗劫贡粮’的细节!”白九一拍桌面,抬头看向了骆悲的眼睛。
骆悲回忆了一阵,轻声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光绪三十四年……”
光绪三十四年,湖北总督差遣了一拨官兵押解着给老佛爷的东西,从湖北出发走漕运古道入海河,再经北运河运入北京。这五船东西,名义上是贡粮京山桥米,实则是三箱金银珠宝。这三箱金银珠宝是孝敬老佛爷的,而京山桥米只是扯的幌子。湖北到京畿,路远水深,派大军押运势必引起贼人注意。所以这湖北总督就想了个法子,谎称给老佛爷运米,派了几十个官兵低调上路。湖北总督深知,势力庞大的大贼根本看不上这几袋大米;而一般的小贼,也不敢打贡品的主意,况且这运送的路线走的都是官道,料来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可是湖北总督万万没想到,眼看就要到京城了,偏偏在天津的三岔河口遇上了一帮亡命徒。他们趁着夜黑,在上风口直接点了毒烟,迷倒了船上的官兵,三个凶徒泅水爬船,将船上的几十名官兵全部杀了,然后他们将五艘小船划到了芦苇荡里,把米分给了接应的饥民。
然而,这三个飞天大盗万万没想到,派完了米正要准备烧船的时候,突然从船板的夹层里,发现了三个大箱子,里面全是珠宝。这三个大盗傻了眼,连夜将三箱金银珠宝运走,藏了起来。
贡米被劫的事,老佛爷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别人不知道米船里藏的是什么,可老佛爷却一清二楚,那可是她老人家修园子的钱。于是乎,老佛爷勃然大怒,派了瘦马营最得力的骆悲,星夜兼程,直奔天津卫追查。骆悲到了天津,第一件事,就是抓了数百家中有藏米的饥民,严刑拷打,追问盗贼下落,然而收效甚微。眼看老佛爷给的破案期限就要到了,骆悲急得满嘴起火疮。正焦头烂额之际,骆悲却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飞天大盗蔡振义此刻就藏身海河渡口!
骆悲来不及验证这消息是真是假,连夜带人直奔海河渡口,在渡口的破茅屋内,刚好将蔡振义堵住,于是引发了一场血战,这蔡振义武功之高、出手之狠,远远超过了骆悲的意料,堪称骆悲平生所遇第一大敌。
好一场厮杀,从三更天一直鏖战到了天明时分,骆悲手下三十二人尽数身亡,骆悲自己也中刀二十七处,刀刀见骨。拼着性命不要,骆悲挑了他一条腿筋,用铁钩穿了他的琵琶骨才将他制伏。
“好走狗,若非老子遭人算计,中了酸筋软骨的毒,怕是你也赢不了我!”蔡振义浑身是血,乱发之下,一双血瞳,冷冷地瞪着骆悲。
骆悲将长刀一挥,架在了蔡振义的脖子上,冷声说道:“本官懒得和你绕圈子,说!那三箱东西,藏在哪儿了?还有,另外两个贼人去哪儿了?”
蔡振义一声狞笑,看着天外的雷鸣大雨,吼道:“狗官!老子纵使化为厉鬼,也必报今日之仇!”
“也罢!等到了京城的死牢,三百六十般刑具轮番招呼你,看你还能否如今日这般嘴硬!”骆悲拎着铁链提起蔡振义,向屋外走去。
骆悲说到这儿,突然停止了讲述。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白九急忙追问。
“后来我到了京城,把蔡振义押进了死牢。刚要进宫,我就得知了老佛爷归西的消息,你也知道,我们瘦马营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脏活儿,仇敌无数,平日里与朝中文武相安无事,乃是仗着老佛爷撑腰;老佛爷一死,想杀我们的人可太多了,我知道大事不好,直接掉转马头,跑回了保定府。蔡振义后来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那三箱金银珠宝的去向,也没人再去追查。”